□ 李 丽
因受“成长小说”模式和西方学术思维的影响,接受了西方文学研究训练的学者在研究《红楼梦》时往往自然地将其看作成长小说,并从成长的主题对其进行阐释。由于分析《红楼梦》中成长相关话题的研究成果出现的年代相对集中,为便于研究,本文主要以年代为节点,重点探讨其中一些特色鲜明且具代表性的成果。
20世纪70年代主要有两篇论文探讨了《红楼梦》中的成长话题。
黄美序(Hwang Mei-shu)于1970年发表的论文《贾宝玉:不情愿的探求者》(“Chia Pao-yü:The Reluctant Quester”)是笔者读到的最早论述《红楼梦》中成长话题的英文论文。该文从贾宝玉的成长问题谈及个体存在的哲学意义。论文指出,“贾宝玉的故事,一定程度上是一个成长的故事”(2)Hwang Mei-shu, “Chia Pao-yü: The Reluctant Quester,” Tamkang Review1.1 (1970), p. 216.,是“一个灵魂寻找其存在意义而进行的未完之旅”(3)Ibid., p. 220.。在小说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他不是没听懂红楼梦曲,而是不愿意听懂,这好似贾雨村被名利所累而不愿接受甄士隐的规劝。这篇论文用“不情愿”(reluctant)一词来形容宝玉的性格和面对成长的态度,对后来学者有重要影响。
在具体分析贾宝玉形象时,黄美序将其与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和哈姆雷特进行比较:
贾宝玉比罗密欧式的不幸恋人要伟大得多。我认为,他作为个体的人比罗密欧更加勇敢和深邃;在思索“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上,他与哈姆雷特同样苦恼。哈姆雷特不敢赴死,因其恐惧未知世界;宝玉不惧死亡,选择活下来,是因为:1. 他相信在梦中被告知的事情(小说第98回),并且想要净化内心以期再次见到黛玉。2. 他需要活下去以回报父母,也许还要回报宝钗。他不能自由选择死亡,就像在这一回小说中入梦前宝钗对他的训导。由此可见,宝玉最大的痛苦和烦恼源自对人生职责的清醒认识。他活着是为了与黛玉相爱,同时也没忘记作为儿子和父亲的责任。身为人子,他参加了科举考试,赢取功名,光耀门楣;作为父亲和男人,他必须生子以继香火。因此,只有完成了这两项职责,他方可开始灵魂之旅。(1)Hwang, op. cit., p. 218.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黄美序认为,小说表达的是人类普遍面临的一种困境:“一个人希望获得知识、名利、财富等,但这些东西能给他带来什么?又将把他引向何处?又或者,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那么他又该追寻什么?”(2)Ibid., p. 219.
这样的主题阐释有助于揭示《红楼梦》的哲学高度,一定程度上也启发了英语世界的后来学者从佛、道、存在主义等不同哲学视角来解答这些问题。中国国内学者将哈姆雷特与贾宝玉进行比较时,常常侧重考察两种文化的差异对主人公思想和行为的影响,带有褒西贬中的倾向。(3)例如周江泓的研究,参见周江泓:《哈姆雷特和贾宝玉悲剧性格的比较研究》,《武汉教育学院学报》1991年第3期,第41—44页。
黄美序的研究思路与其戏剧学背景和中西文化素养密切相关。从戏剧学角度看,由于剧本受篇幅限制,情节必须集中围绕一个中心主题展开。相比于一些剧本将《红楼梦》改编成悲剧爱情故事的做法,黄美序从追寻生命意义的主题来探讨《红楼梦》的格局和视野更为宽广。这篇论文的一些观点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认为生活中的痛苦源自欲望的观点相似。区别在于王国维借用了叔本华的哲学观,而黄美序基本上是从中国传统哲学和伦理角度来理解《红楼梦》,认为名利和感情阻碍了人们达到精神完善和内心平静,佛教和道教的禁欲生活可以令人获得内心平静。黄美序虽然也提及了人生痛苦的原因,但摆脱了悲观论调,将重点放在对人生意义的探索和追寻上,肯定了主人公直面责任的勇气,“净化灵魂的唯一途径是在充满邪恶诱惑的环境中生活下去”(4)Hwang, op. cit., p. 219.。这篇论文肯定了曹雪芹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成功之处,为后来学者从成长主题对《红楼梦》进行研究做了必不可少的铺垫。
美国学者刘易斯·罗宾逊(Lewis S. Robinson)在1979年发表的论文《宝玉与帕西法尔:作为文学基础结构的个人成长》(“Pao-yu and Parsifal:Personal Growth as Literary Substructure”)中将宝玉的人生经历与圣杯传说中帕西法尔的成长模式进行比照,认为二者含有相似的成长叙事模式。美国比较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认为许多关于英雄历险的神话和童话遵循“成长仪式准则”(5)约瑟夫·坎贝尔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20页。,具有一种“原子核心”(6)同上,第20页。叙事模式,即“隔离—启蒙—回归”。(7)同上,第24页。罗宾逊也总结了一种成长叙事模式,梳理了帕西法尔寻找圣杯的情节及一些重要的人物和事件:帕西法尔临行前母亲叮嘱他遵守三个原则,途中遇到一位老者并给他两条指示,后遇到名为“白花”的少女并为营救她的父亲而开始寻找圣杯。罗宾逊认为,帕西法尔历险故事的重要意义在于所表现的“追寻”过程本身。
罗宾逊论文的理论基础是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和阿尼玛(anima)意象原型理论,且受美国汉学家浦安迪(Andrew Plaks)的《红楼梦的原型与寓意》(Archetype and Allegory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8)Andrew Plaks, Archetype and Allegory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一书影响较大。该文指出,文学中的个人成长是逐渐获得一种“完整性”(wholeness)。“完整性”的含义与荣格描述帕西法尔在寻找圣杯的最后历程中“个性的实现”(individuation)一词,以及浦安迪分析宝玉醒悟时所用的“大观”(total vision)一词相近。罗宾逊认为:
两个案例(曹雪芹的小说和克雷蒂安·德·特罗伊斯的诗歌)都从主人公追寻个人成长的角度考察了一个文学经典模式,即通过帕西法尔的许多历险象征式地展现成长,以及通过宝玉在大观园之中(之外)的生活寓言式地展现成长。在比较两个故事的诸多相似之处时,不论是从西方的整合还是从东方的超越概念出发(1)“整合”(integration)、“超越”(transcendence)是西方哲学、心理学等学科的基本术语,也是荣格心理学中的重要概念。,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即文学作品所隐含的对完整性的追求充当了表层叙述的一个基础结构。(2)Lewis S. Robinson, “Pao-yu and Parsifal: Personal Growth as Literary Substructure,” Tamkang Review 9.4 (1979), p. 408.
罗宾逊使用了“阿尼玛”和“阿尼姆斯”(animus)两种原型来分析两个故事里的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阿尼玛是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而阿尼姆斯是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罗宾逊认为,一个男性的成长需将其潜在的两种以上女性气质进行整合,否则他就不能进入自己内心的神秘世界,而男主人公的女性气质常常投射到周围的女性人物身上。帕西法尔的女性气质投射到历险途中遇到的一些女子(尤其是“白花”)身上。宝玉的女性气质则主要投身在金陵十二钗,尤其是黛玉身上。
仿照浦安迪用五行元素对应《红楼梦》中的五个人物性格,罗宾逊构建了五种希腊女神(阿佛洛狄忒、赫拉、德墨忒尔、阿尔忒弥斯、雅典娜)气质,并将其分别对应王熙凤、贾母、黛玉、妙玉和宝钗的性格。这五种女性气质也是宝玉所具有的女性气质的外在投射,宝玉的成长需要将这五种气质整合。这种原型分析法明显暴露了基于西方文化内容建立的文学原型应用到中国文学作品分析中常见的水土不服问题。比如,罗宾逊认为,宝玉的女性气质主要投射在金陵十二钗身上,而贾母代表一种女神气质,贾母的某些性格特征是贾宝玉性格的一个侧面,即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照料带有一种抚育之爱的特征。这种观点显然十分牵强,且贾母不在金陵十二钗中。罗宾逊没有对为什么选择这五位女神作为气质原型给出有说服力的解释,而其所选取的希腊女神性格与《红楼梦》女性人物性格都是复杂多面的,因此仅用二者之间的某些特征来比较,显然有穿凿附会之嫌。
国内对《红楼梦》主人公成长模式的研究以梅新林的《红楼梦哲学精神》一书为代表。梅新林将石头的经历用思凡、悟道、游仙三种复合模式概括。三种模式可以用一个共同的公式“出发—变形—回归”来表示。悟道模式主要受佛教的色空观影响,成长小说中的追寻源自西方文化对个性的追求和对自我的认识。虽然思想起源不同,但二者可谓殊途同归,关注的都是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
20世纪80年代涉及《红楼梦》中成长话题的英文研究主要有三篇,分别从智慧文学、成长小说、反成长小说角度来分析《红楼梦》。
美国学者米乐山(Lucian Miller)于1981年发表的论文《命名旋风:曹雪芹与海德格尔》(“Naming the Whirlwind: Cao Xueqin and Heidegger”)将《红楼梦》与《圣经·约伯记》进行了比较,并借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存在主义哲学概念来分析宝玉的思想和生存状态。这种将《红楼梦》与智慧文学相联系的做法颇具新意。智慧文学源自《圣经》,在西方社会已经发展为一种较常见的文学样式,广义的智慧文学泛指尝试对生活中的问题进行思考和解答的作品。
米乐山认为,《红楼梦》和《约伯记》非常相似:“二者都关注因果报应的法则,主人公对所遭受的苦难与世事无常进行质疑,最后变为沉默。”(3)Lucian Miller, “Naming the Whirlwind: Cao Xueqin and Heidegger,” Tamkang Review 12.2 (1981), p. 145.这篇论文使用了“事实性”“沉沦”等存在主义哲学概念来分析宝玉形象:
离开了其作为石头的存在,宝玉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少年,注定要经受悲剧的、扭曲的现实。他在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中享受闲情逸趣和优待,幼稚地把自己想象成重要人物,认为一切都围绕着他而存在。宝玉的事实性和沉沦相互冲突,即其父布置的任务与他热衷于在一个有着复杂而亲密的女性关系、诗歌和非世俗哲学世界的生活形成反差。他不断地被诱使屈从并沉溺于这个他并不感到自在的世界,享受一种虚妄的满足并逃离自我。(1)Lucian Miller, “Naming the Whirlwind: Cao Xueqin and Heidegger,” Tamkang Review 12.2 (1981), p. 145.
米乐山用海德格尔的“澄明”概念来对比宝玉的“悟道”,认为宝玉最终并没有真正获悟:
仔细观察宝玉,我们并未发现他的性格有一个渐进的、线性的成长过程。当然,他不符合我们可能期望的西方传统主人公的性格发展模式。的确,从某些方面来看,宝玉可能是海德格尔哲学基本范式中一个有趣的例外。在很多方面,《红楼梦》结尾处的宝玉仍然是小说开头那个人物,增加的只是对世事变化的深刻经历。(2)Ibid., p. 157.
进入21世纪,国内学者才开始使用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来分析《红楼梦》(3)例如邵宁宁的论文,参见邵宁宁:《命名的意义及其敞开的世界——〈红楼梦〉人生解读之二》,《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2辑,第316—334页。。相比之下,米乐山的语言表述更为清晰,虽然使用了存在主义哲学术语,但观点和论证并不晦涩。米乐山对宝玉是否悟道(成长)的质疑一定意义上引发了后来学者在这一问题上的继续探讨。
美国学者玛格丽特·贝里(Margaret Berry)1986年的论文《中国学徒小说:〈红楼梦〉》(“The Apprenticeship Novel in China:Hong lou meng”)梳理了美国学者关于成长小说的研究,并用成长小说的一些显著标准来考量《红楼梦》。成长小说的英文名称有novel of initiation、apprenticeship novel、Bildungsroman等。贝里使用apprenticeship novel(学徒小说)一词,依据的是沙夫纳(Randolph P. Shaffner)1983年的著作《学徒小说》(The Apprenticeship Novel)。沙夫纳用“学徒小说”代替了德语“修养小说”(Bildungsroman),并给出了学徒小说的36条参考标准。贝里还参考了苏珊娜·豪(Susanne Howe)对成长小说叙事模式的研究:主人公启程→由于自身性格原因受到挫折→受到指引→在选择朋友、妻子和工作中犯错→最终找到可以调整自我、时代和环境的方法。贝里将这一模式对应宝玉的经历,认为“启程”阶段宝玉要实现三个人生目标:
1. 根据石头最初表达的愿望而享受极致生活,包括审美的和情感的生活。2.通过一系列的经历、幻灭、超脱,获得启悟和通灵,最后依照玉上篆刻的文字所透露的信息,回归大荒山。3.主人公对儒道观念的调和。这种调和体现在他从“仁”,即人文关怀,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爱而获悟,达到超越性。(4)Margaret Berry, “The Apprenticeship Novel in China: Hong lou meng,”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Asian Studies, Volume One, China (1986), p. 13.
贝里这种叙事模式的比照稍显生硬,是由于她未能结合佛教思想来阐释《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和主题。由于成长小说的主人公遇到的挫折多源于性格,贝里认为“事实上,宝玉的大部分痛苦也是由他的性格造成”,(5)Ibid.将宝玉的人生挫折主要归结为性格原因是欠妥的。《红楼梦》中的悲剧显然不能简单归因于人物性格。贝里的这篇论文还触及了《红楼梦》的诸多常见议题,如“孝”“仁”“启悟”“意淫”等,但解读都较为简单且存在误读。
贝里的这篇论文参考了刘易斯·罗宾逊(Lewis S. Robinson)1979年的论文,由此可见其研究思路的承接和影响关系,虽然存在一些理解上的偏颇,仍不失为应用西方文学视角研究《红楼梦》的积极尝试。
华人学者刘纪蕙(Joyce Liu Chi-hui)在1984年的英文博士论文《〈红楼梦〉〈红与黑〉和〈无名的裘德〉中的弃世主题:东西方文学主题和技巧的比较研究》(“Theme of Renunciation 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Le Rouge et Le NoirandJude the Obscure: An East-West Comparative Study of Literary Themes and Techniques)中将所研究的三部小说看作“反成长小说”(anti-Bildungsroman),认为它们的主题是弃世(renunciation)。刘纪蕙指出,这类小说展现的是“个人与世界的对立并最终弃绝尘世……个人与社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渴望追寻生活意义及实现真实的自我”(1)Joyce Liu Chi-hui, “Theme of Renunciation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Le Rouge et Le Noir and Jude the Obscure: An East-West Comparative Study of Literary Themes and Techniques,” Di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 1984, p. 6.,不同于德国的成长小说:“(德国成长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过程是基于一个积极的信条。该信条盛行于19世纪,相信个人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可能性。……这类小说的结局常是欢喜的——(主人公的)前途一片光明:成家、立业及成熟的自我认知。”(2)Ibid., pp. 9—10.在《红楼梦》中,“我们没有看到主人公成长发展的过程,而是看到作品展现了一个变形的个体,主人公未能适应社会。”(3)Ibid., p. 10.此外,作者还认为,儒家、道家、禅宗之间的对立是宝玉内心矛盾的主要成因。
该论文将传统的德国成长小说与英法的成长小说进行了严格区分,认为英法成长小说主要体现的是反成长小说的倾向。这一区分有助于读者更清楚地认识《红楼梦》的叙事艺术特色。
20世纪90年代关于《红楼梦》中成长话题的英文研究主要有两部专著,且从两种不同的视角进行阐述。
米乐山撰写的《梦里的孩子们: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的青少年世界》(“Children of the Dreams: The Adolescent World in Cao Xueqin’sHonglou meng”)收入在安妮·基尼(Anne Kinney)主编的《中国视角中的童年》(Chinese Views of Childhood)。该书是一部从政治、经济、心理学、文学艺术等多个学科领域来考察中国儿童问题的专著。米乐山在第八章将《红楼梦》视作可用来研究中国青少年成长的儿童文学。他在文中将《红楼梦》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爱丽丝梦游仙境》等西方童话相比,认为这部小说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品,也不是青少年自传,但从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儿童文学,因为“它主要关注少年从青春期至婚前的生活(大致对应主人公贾宝玉在小说中的人生历程),通过一个匿名的叙事者以孩子的视角来讲述故事”。(4)Lucian Miller, “Children of the Dreams: The Adolescent World in Cao Xueqin’s Honglou meng,” Anne Kinndy Ed. Chinese Views of Childhood.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5, p. 219.
米乐山认为青少年问题在清代不受重视,因此曹雪芹对少年和青年的成长历程的记述具有重要意义。他在文中讨论了《红楼梦》中的儿童乐园、身份困惑、家长的教育观、性爱、家庭关系、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等多个问题。在儿童乐园部分,米乐山指出,宝玉故意做出孩子气的言行,周围女性也纵容他幼稚的言行,在这样一个受保护且无忧无虑的乐园中,宝玉的成长延迟了。在成长与身份问题上,米乐山主要借助美国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c H. Erikson,1902—1994)的著作《儿童与社会》(Childhood and Society)中人格的社会心理发展理论,认为宝玉在青少年阶段面临的危机是“角色困惑”(role confusion):
在宝玉这个案例中,我们关注小说里最主要的婚前青年,这个可以用埃里克森的青年发展模式来审视的孩子。随着青春期来临,孩童时期结束,青年时期开始,青年的发展任务是获得自我身份。不能完成任务意味着角色困惑。宝玉多次想要理清那种困惑且虚幻的自我身份及其相关的挑战和后果。他生活在一个由女性主导的环境里。在花园中,他的祖母、母亲和其他女性长辈对他密切呵护,姐妹和丫鬟们围绕着他。父亲疏远而有威严。宝玉却不能认同这些年长、位高、阳刚的角色榜样;相反,他的自我延续性(1)自我延续性(self-continuity)是心理学术语,指的是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自己,有其一致性。这一术语出现在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心理学理论中。是通过与女性不断对话而获得,尤其是通过与黛玉的交流获得,其困惑的性别身份是由别人对他的女性化特征的印象不断显示出来。(2)Miller, op. cit., pp. 224—225.
在讨论家庭关系时,米乐山认为,王夫人、贾政和贾母对宝玉若即若离的矛盾态度,造成了少年宝玉的“问题性格”。在讨论教育观时,他分析了宝玉对科举考试的厌恶和对文学的热爱,指出《红楼梦》里的青少年身上的矛盾在于他们与长辈对教育手段和目的的看法不同。大观园中两性相处状况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宝玉理想化的女性观和他的自身欲望及性经历之间的矛盾。在讨论性爱问题时,米乐山结合了乾隆时期的社会风气,指出当时社会对男孩、女孩,成人、儿童在性行为的宽容度上是不同的。
米乐山使用的理论还包括美国医学人类学家阿瑟·克莱曼(Arthur Kleinman,又译凯博文)提出的“疾痛诉说”(illness narrative)。克莱曼将“疾痛”(illness)与“疾病”(disease)区分,认为疾痛是人的患病经历,具体包括患者本人的症状和内心苦楚,以及其家人或社会对患者的态度。“疾痛诉说是由患者以第一人称讲述的、由其他主要相关人物以不同的方式复述的故事,它把特别的危机事件与长期忍受苦难揉捏在一起。”(3)阿瑟·克莱曼著,方筱丽译:《疾痛的故事——苦难、治愈与人的境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54—55页。米乐山认为,从虚构小说的角度可以将《红楼梦》看作是关于青少年时期的疾痛诉说。宝玉和黛玉常常用自己的疾痛诉说来影响他人,希望获得支持,但最后都被压制或忽视。
在使用这些西方儿童心理学和医学人类学理论的同时,米乐山也指出,《红楼梦》是虚构的文学作品,因此不能把它当作清代上层社会儿童生活的写照,并提醒读者注意曹雪芹在小说中经常对文化传统进行戏仿和悲悼。(4)Miller, op. cit., p. 241.相比之下,中国国内的有些文学研究者在研究《红楼梦》中的儿童问题时,抛弃了自己文学研究者的身份,转而以儿童问题研究专家的姿态来讨论《红楼梦》中的争议问题(5)类似文章如陈昌娟:《顺人之天,以致其性——〈红楼梦〉与少儿教育管窥》,《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1辑,第72页。,但仅用一部小说去研究清代少年显然缺乏说服力。
华人学者黄卫总(Martin W. Huang)1997年的专著《文人和自我的(再)呈现:十八世纪中国长篇小说中的自传倾向》(Literati and Self-Re/Presentation: Autobiographical Sensi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Novel)第三章《置换了的自我:〈红楼梦〉中的女性与成长》讨论了与成长有关的一些重要问题。其一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复杂的、精心设计的自传式小说。“曹雪芹将其自传式的自我,置换成小说中不止一个人物(这与通常自传式小说不同)。”(6)Martin Huang, “The Self-Displaced: Women and Growing up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Literati and Self-Re/Presentation: Autobiographical Sensi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Novel.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75.通过女性人物来表现男性文人的焦虑。其二是对宝玉拒绝成长的研究。黄卫总也使用了“不情愿”(reluctant)一词来讨论宝玉的成长问题。他在提到宝玉对待成长的态度时使用的词语还有“阻止”“忘记”“视而不见”“忽略”“害怕”等,认为宝玉对生活变化常常采取一种消极态度:“虽然宝玉也隐约感受到别离的到来不可避免,但他尽其所能阻止时间流逝,或忘记、或直接拒绝理会时间的流逝,一直生活在当下——成为一个永远不会(不需要)步入成年之人。”(7)Ibid., p. 98.
黄卫总认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年龄和言行看似矛盾,其实是曹雪芹自传式修辞的特点。之前国内学者对这一观点的介绍存在错误(8)张惠2013年出版的《红楼梦研究在美国》一书第219、220页和之前的同名博士论文及期刊论文中均将黄卫总原文中“relive” “reliving”(重新生活,再经历)错看成“relieve” “relieving”(缓解,减轻),导致理解出现偏差。。黄卫总关于《红楼梦》自传式修辞的解读是:
小说主人公一直沉溺于13岁,不只是作者的一个心理固恋,更确切地说,是有意尝试寻找一种假设的方式来逃避残酷的现实。就像作者想象着当面对这样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时,如果可以重新经历一次,他或者其他人将会怎么做。撰写这样一部关于往事的小说无疑创设了一个重历生活的机会。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那些通常只是想拥有未成年人的欢乐生活而不愿长大的孩子,宝玉拒绝成长的想法并不天真。……这样一种愤世嫉俗的口气,可能只能出自一个像作者这样经历过悲剧的失意的成年人。(1)Huang, op. cit., pp. 101—102.
黄卫总从虚构技巧上分析宝玉拒绝成长、消极逃避的视角十分独到:
宝玉绝不是作者根据幼年经历的记忆简单重构的一个产物。从自传式作品的角度看,宝玉作为一个虚构人物,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曹雪芹可能希望他原本可以选择的一种生活。如同王熙凤和探春代表另一种选择,即代表了正在迅速衰落的大家庭中的成员对命运更加“负责”的态度。正如宝玉被分置的性格所显示,这种选择本身就模糊不定。通过这部小说,曹雪芹似乎为自己找到了至少两种对待现实的可能。这两种选择都是为了延长美好时光:宝玉通过拒绝成长和拒绝面对未来试图留住美好时光,王熙凤通过操纵家庭管理试图延续富贵时日,但两种方式最后都是徒劳的。(2)Ibid., p. 103.
黄卫总注重以中国文学传统为依托,参考已有的研究成果,既借鉴、继承其中优秀的成果,又对其中的问题和争议进行辨析。比如在分析宝玉的矛盾性格时,黄卫总借鉴了中国学者戴不凡的观点(3)戴不凡认为宝玉性格由两部分组成:大宝玉和小宝玉。,对夏志清等学者认为《红楼梦》是忏悔小说的观点进行了辨析和反驳,他对自传手法的研究思路与西方的“模仿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可以看作是亚里士多德“模仿说”的一个具体诠释。
国内学者朱学勤与黄卫总的上述看法颇具契合之处。朱学勤将贾宝玉与法国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Jean-Christophe)的男主人公进行比较,发现“贾宝玉对待‘死’的态度一开始就十分老成”,这说明作者一开始就不是让贾宝玉带着一颗“白板”似的心灵出生,贾宝玉的内心已经预先注入了一种文化人格意识的基因。(4)朱学勤:《迷失在成年社会门槛之前的贾宝玉——对于〈红楼梦〉的一个“主题学”和“文体学”的研究》,《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1辑,第50页。
进入21世纪,成长话题仍然是英语世界《红楼梦》研究的热点话题之一。
黄卫总2001年的著作《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第十章《〈红楼梦〉中的情与不愿成长》将“情”“欲”“意淫”“皮肤滥淫”“体贴”“情不情”“小儿心意”放在一起讨论,认为年幼是宝玉继续追求意淫的一个必要条件和幌子,体现了曹雪芹有意将小说的关注点从《风月宝鉴》中的“欲”转移到新作中的“情”。(5)Martin W. Huang, “Qing and the Reluctance to Grow up in Honglou meng,” Desire and Fictional Narrativ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292.本论文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中文引文均为笔者翻译。黄卫总的《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目前已有中译本,2010年出版。
宝玉不愿成长显然与他不顾一切想要抓住理想的“情”以及追求“意淫”的自由有关。尽管如此,成长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内容,顺此情理,宝玉也必须随着长大而抛弃意淫。在小说中,“情”或“意淫”常常与试图抵制或对抗时间流逝相联系。(6)Ibid., p. 293.
黄卫总虽然延续了之前对成长的讨论,但是加入了对小说创作思路的探讨,还参考了国内学者游国恩对中国文学中香草美人传统的分析,并从西方文学关于“审美”“自恋”的研究来分析宝玉和黛玉的性格。他将成长问题放到明清小说和中国传统文学意象的语境中,结合了性别研究方法,视野非常开阔。
21世纪初中国哲学研究在中国和海外持续升温。英语世界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注重从中国传统哲学角度阐释中国文学。本小节主要介绍有关融入佛教视角研究《红楼梦》中成长问题的代表作。其中一篇文章为丹麦学者琳恩·贝克(Lene Bech)2004年的论文《镜花水月:迷惑的心》(“Flowers in the Mirror, Moonlight on the Water: Images of a Deluded Mind”)。该文通过意象研究讨论了宝玉的精神成长。全文论证的前提是肯定120回的小说是一个观点统一的整体,认为佛教启悟的视角非常符合小说的情节发展走向。该文将《红楼梦》中的一些花朵意象与女性人物对应,认为这些花和女孩是宝玉精神历程中不同阶段的象征。
她们(《红楼梦》中的女孩)是男主人公欲望变化的体现,并依靠这种欲望而存在。她们体现了引诱宝玉并将其留在红尘世界的不同尝试,针对宝玉应如何在尘世中生活的问题提出了各自的建议和方案。按照悟道的甄士隐所说的模式,“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个女孩都体现了宝玉在红尘中的一个人生阶段,相继在这个少年的人生中发挥着作用,直至她们的文学功用耗尽。这些女孩可以被看成一个整体,代表了主人公在叙事过程中走过的动态历程。这个历程可以被分为三个主要阶段:迷幻、超然、皈依。(1)Lene Bech, “Flowers in the Mirror, Moonlight on the Water: Images of a Deluded Mind,”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Reviews, Vol. 24 (Dec., 2002), pp. 99—100.
贝克虽然参考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花朵意象以及中国学者对《红楼梦》中花与人物之间的隐喻研究,但总体上仍然属于使用西方象征理论进行的研究。关于花与欲望的研究则主要是参考了几位西方学者的相关研究,如司各特(Mary Scott)对《金瓶梅》中的花朵意象解读,奚如谷(Stephen West)和伊维德(Wilt Idema)对《西游记》中的牡丹与欲望的解读,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对桃花意象的诠释,苏源熙(Haun Saussy)对梅花与性的隐喻研究。该论文中的一些解读较为牵强,主要是由于贝克对中国文化和文字认识存在偏差,以及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常常出现的片面解读问题,即割裂了意象与文化背景、作者的总体意图构思之间的联系。
一部相关著作出自华人学者李前程2004年的著作《启悟小说:〈西游记〉〈西游补〉和〈红楼 梦〉》(Fiction of Enlightenment: Journey to the West, Tower of the Myriad Mirrors, and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此书是其在1999年的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详细讨论了宝玉成长中的一些相关问题,如拒绝成长的原因、性格特征、家庭责任、与女孩们的关系等,认为责任和痴情是宝玉悟道的羁绊,而大观园的女性人物“还是宝玉悟道和解脱的推动者”(2)Li Qiancheng, Fiction of Enlightenment: Journey to the West, Tower of the Myriad Mirrors, and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p. 131.。
李前程将《红楼梦》看作是一部成长小说,主要是从佛教的启悟角度来分析的,并用脂砚斋评语进行佐证,对启悟小说的探讨包括主题思想、叙事结构和技巧,涉及对“成对人物”(double)及“镜像手法”(mirror image)的分析。
与国内学者从佛教或道教等方面来研究《红楼梦》的著述相比,可以看出李前程的研究重在从叙事学角度对小说的叙事艺术进行分析,而非局限于阐释主题思想或作者植入的隐含信息。
澳大利亚学者胡敏娜(Mary Farquhar)和李木兰(Louise Edwards)的论文《〈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近代中国的男童期、青春期和成年期》(“Jia Baoyu inHonglou meng: Boyhood, Adolescence, and Adulthood in Pre-Modern China”),集合了各自的学术专长(儿童研究和性别研究),探讨了《红楼梦》描写中国青少年生活的特点和意义,主要使用了空间叙事理论来分析宝玉的成长。
宝玉的童年由其所居住的不同社会空间界定。这些空间以关系为中心,特别是家庭关系。(……)《红楼梦》对建筑空间的精确描写表明了近代中国关于童年、少年和成年的观点是空间上的建构,而非时间上的建构,至少在小说中如此。(1)Mary Farquhar and Louis Edwards, “Jia Baoyu in Honglou meng: Boyhood, Adolescence, and Adulthood in Pre-Modern China,”Tamkang Review 36.1—2 (2005), pp. 40—41.
这篇论文主要讨论了四种空间:内室中的母爱空间、寝室中的性欲空间、花园中的放纵空间和祖辈居所中的孝道空间。作者认为,花园中的放纵空间是一种浪漫化了的青少年情境,曹雪芹把自己缅怀的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光置换成了虚构的大观园中宝玉的生活。
这篇论文的研究特点主要有:(1)大量参考中外学者的研究;(2)对现代西方空间批评理论的化用非常巧妙;(3)注重结合小说所处的文化背景来理解中国近代的童年观;(4)认同《红楼梦》最终体现的是佛道式的解脱与启悟。
中国国内也有学者从空间叙事角度来研究《红楼梦》(2)张世君:《〈红楼梦〉的空间叙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但对不同类型的空间界定不清晰,空间划分有重叠,不能广泛适用于其他中国古典小说,因此其理论构建意义大打折扣。
2010年之后的研究成果,多延续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研究思路。比如艾梅兰(Maram Epstein)从性与欲的角度,黄卫总从情和文人身份角度进行的研究。此外,值得关注的是美国学者宋安德(Andrew Schonebaum)和华人学者吕立亭(Tina Lu)2012年主编的《〈石头记〉教学方法》(Approaches to TeachingThe Story of the Stone〈Dream of the Red Chamber〉)(3)Andrew Schonebaum& Tina Lu Ed., 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12.一书。该书总结了《红楼梦》研究和教学中的一些议题,虽然没有把成长单独作为一个话题来讨论,但其中关于宝玉的研究可以作为研究成长话题的参考资料。例如,美国学者米华健(James Millward)的《宝玉的教育》(“Baoyu’s Education”)(4)James Millward, “Baoyu’s Education,” Schonebaum & Lu, op.cit., pp. 159—163.一文分析了清代教育相关话题,探讨了宝玉与父亲的关系、宝玉对文学的热爱和对科举的厌恶、传统社会价值观中对女子教育所持的矛盾观念,即浪漫化了的才女形象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之间的矛盾。书中还收入了美国学者艾梅兰(Maram Epstein)的论文《了解宝玉:展现思想与审美》(“Making Sense of Bao-yu: Staging Ideology and Aesthetics”)(5)Maram Epstein, “Making Sense of Bao-yu: Staging Ideology and Aesthetics,”Schonebaum& Lu, op.cit., pp. 317—333.。该文从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来了解18世纪中国的正统价值观和一些叛逆思想以及以李贽为代表的“情教”在文学审美上的体现。
成长话题研究是近半个世纪以来英语世界《红楼梦》研究的一个重要热点话题。本文对20世纪70年代迄今关于成长话题的主要英文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分析其中的主要观点及所使用的理论、方法和视角,揭示了英语世界的《红楼梦》研究在成长话题上的传承关系和推进过程。随着对《红楼梦》等许多优秀的世界文学作品的研究不断深入和拓展,成长小说的研究也必然随之拓宽和丰富。对自我的认识、了解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永恒话题,因此成长话题仍然值得《红楼梦》研究者不断探索和挖掘。
此外,考察成长话题研究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展现《红楼梦》研究在西方的发展脉络和特点,如比较文学的视野、应用西方文学理论并大量参考中外《红楼梦》研究的优秀成果、跨学科的方法(文学与心理学、医学人类学、儿童人类学、宗教哲学等结合)、注重批判吸收中外优秀研究成果等。这些多角度的探索和尝试为《红楼梦》研究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为国内学者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