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辛梓
摘要哈姆莱特作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经典悲剧人物,代表着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者的典型形象。通过剖析哈姆莱特的忧郁与延宕的深层原因,揭示一代人文主义者的悲剧根源。
关键词忧郁;延宕;人文主义悲剧
《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1601年根据十二世纪末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格拉马提卡编写的《丹麦史》中一段丹麦王子为父复仇的故事改写的。前人已将此故事改编成悲剧,莎士比亚是根据失传的悲剧改编的。但它已不是对史事的简单复述了,而已被赋予一种更为深广的时代意义。
一、哈姆莱特是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者的典型形象
悲剧的主人公哈姆莱特虽然披着丹麦王子的外衣,但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中世纪的王子,而是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的一位“当代英雄”。试想:传说中的中世纪丹麦王子,怎么会在十六世纪德国的人文主义的中心威登堡大学读书呢?这一“时代的谬误”,证明莎士比亚笔下所描绘的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个人文主义者的典型形象。剧中哈姆莱特像人文主义者那样肯定人的价值,推崇人的品格,赞颂人的力量。他高唱“人”的赞歌:“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他对爱情、对友谊,对人生都有一整套人文主义的看法。他要霍拉旭不称他殿下,改叫“好友”;他不愿士兵对他“尽忠”,而要彼此“尽爱”。这种人生理想,对于中世纪以神为中心的禁欲主义和封建等级观念来说,无疑是进步的,虽然他理想的“人”只不过是资产阶级的“人”。而且哈姆莱特本身也具有人文主义者那种“全面发展”的性格,正像奥菲利娅赞颂的那样:他是“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是“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瞩目的中心”。正如福丁布拉斯所预言的那样:“要是他能够践登王位,一定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的!”
但是哈姆莱特所处的时代已是文艺复兴的后期,他所面临的是十七世纪初的英国社会现实。稍知英国历史的人都知道:玫瑰战争后,亨利八世推行了重商主义和宗教改革的政策,到1558年-1603年伊丽莎白统治时期,资本主义工商业已初步繁荣,1588年英军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夺取海上霸权,英国一跃而成欧洲强国,这就是所谓“伊丽莎白盛世”。但随着资本主义而来的“羊吃人”运动,使得千百万农民一无所有,到处流浪,而国家又多次颁布惩治流浪者的血腥法令。到十六世纪末,王权与资产阶级的联盟已开始动摇,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也愈加剧烈,城乡人民反抗情绪益加深。1589年本琼生的《狗岛》一剧反映了人民的不满情绪,上演以后被认为“煽动叛乱,蓄意诽谤”,作者与演员都被捕人狱,所有剧院一度被封闭。1600年哥利男爵兄弟密谋杀害詹姆斯,1961年艾塞克斯伯爵联合贵族中的一些代表人物利用国内不满情绪,密谋夺权,失败后被处死。这就是莎士比亚写作《哈姆莱特》时的社会现实。在这种处境下,莎士比亚只有而且只能采用春秋笔法,借丹麦王子复仇的故事来形象曲折地反映这个“颠倒混乱的时代”,让这个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让后世人们看一看那个“时代的缩影和简史”!哈姆莱特正是这个时代的产儿。
二、哈姆莱特忧郁什么
哈姆莱特确实是个不幸的人,由于他父亲老哈姆莱特被叔父弑篡,母亲失节,以及整个朝廷对他的威胁,使他对人生的意义以至对于整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丹麦是里面最坏的一间”。身处在丹麦这样一座“最坏的"牢狱之中的哈姆莱特,有着杀父之仇和“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他愤激地呐喊:“谁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压迫者的虐待,傲慢者的凌辱,失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苦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从这里看,哈姆莱特是在为自己的处境而忧郁。他本来对生活充满了诗意幻想,对现实采取了积极的态度。他原本认为,世界不是“烦恼的场所”,而是一个美好的“花园”,不应该有什么忧郁。而冷酷的现实惊醒了正在做着快乐王子梦的哈姆莱特:宫廷的腐化,社会的动荡,邻邦挪威的虎视眈眈,这一幅幅的现实图景,展现在他的面前。同时摆在哈姆莱特面前的是两条路:是同现实社会同流合污,还是反对现实社会,与恶势力作斗争?作为人文主义者的他,选择了后者。从这个角度看,哈姆莱特的忧郁正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王子的忧郁是时代的忧郁,是对现实生活的忧郁。
三、哈姆莱特为什么延宕又延宕
“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突融合”,常常令我们惊叹不已。情节是人物性格形成、发展的过程。我们不妨从《哈姆莱特》的主要情节人手,来分析一下哈姆莱特为什么延宕又延宕。剧本开场是在古老的丹麦的国王城堡,时值深夜,几个守夜的人在城墙边徘徊,他们彷佛看见先王的幽灵在夜色中忽隐忽现。这一片阴森的景色将我们带进一种可怕的悲剧氛围中,使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鬼魂的出现是起点,戏中戏是全剧转折的关键,国王祈祷及在王后的寝宫中哈姆莱特杀死波洛涅斯是剧情的发展,由墓地埋葬奥菲利娅一场导致最后的高峰——悲剧的结局:除霍拉旭外,全部同归于尽。黑格尔认为:“哈
姆莱特一出台,我们就看到他已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总有什么凶恶可怕的事情发生过。接着就是他父亲的鬼魂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揭露了所有的罪行。在这警告性的揭露之后,我们当然期待着哈姆莱特马上就勇猛地去惩罚这种罪行,我们认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报仇。但是,他延宕又延宕。”黑格尔解释说:“哈姆莱特的延宕,因为他不肯盲目地相信鬼的话。”黑格尔的这段话是很有见地的。哈姆莱特为什么不肯盲目地相信鬼的话呢?正因为他是十六世纪末一个有人文主义思想的青年,对鬼神已不像中世纪的帝王那样虔诚地信奉了。因此他就设置了一场“戏中戏”——“贡扎古之死”,这一出与他父亲惨死的情节相似的戏,完全证实了他父亲正是他叔父杀害的。可哈姆萊特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他却犹豫着,踌躇着。他到底有无行动的能力?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来看:“哈姆莱特的性格在实行方面本是软弱的,他是多愁善感的,爱沉思,患多疑病的,忧伤抑郁的,因此不善于采取迅速的行动”。歌德在他的《迈斯特尔的求学时代》中也说“哈姆莱特的踌躇不决是由于他的软弱性、缺乏魄力”,将哈姆莱特描绘成维特式的人物,温柔纯朴,富于同情,逗人爱怜,这样的人当然担不起为父报仇的重任,更谈不上重整乾坤了。英国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弗拉德雷说:“维特式的哈姆莱特只能引起我们的怜悯,还会使我们对他带有几分轻鄙。”而布拉德雷又把哈姆莱特延宕的原因归之于他的忧郁的性格。
以上这些人对于哈姆莱特为何延岩的原因的解释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忽视了环境和教育的影响,抹煞阶级性去做先天性的决定论和抽象人性论的文章。俄国民主主义批评家别林斯基在他的《论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莱特》》一文中对于这问题也作过细致分析:他认为“哈姆莱特的延宕是意志的软弱,但这只是分裂的结果,却不是他的天性所造成的”。他说,“从天性上说,哈姆莱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他在软弱时也是伟大而强有力的,因为一个人精神强大,即使跌倒,也比一个软弱的人奋起的时候高明”。他指出了哈姆莱特的性格有坚强性,也有软弱,并把哈姆莱特的性格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父亲死之前,这是他性格的“幼稚的和谐”时期。第二阶段是他父亲死后,哈姆莱特所看到的,生活的梦想与生活的本身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二者之一应该是虚妄的。在他看来虚妄的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梦想,他诅咒一切善与恶,诅咒生活!形成性格上的“不和谐与斗争”时期。他所面临的斗争“一是他与丹麦朝廷的卑劣的人们之间的斗争,一是他自己的思想斗争”。别林斯基将这一斗争称为“分裂”。他说“一个人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可怕,他对自己的有限性的胜利也就越辉煌,他的幸福也就越是深刻和神圣”。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走向这样的可怕的不和谐呢?使他陷人这样不堪忍受的对自己的斗争呢?别林斯基指出:“原因是现实与他的生活理想之间的不相适应,他的软弱和踌躇作为不和谐的必然结果,是由此产生的。”这现实是什么样的现实呢?不难理解:正是我在面前所述说的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英国社会现实。哈姆莱特的“生活理想”正是人文主义的那种生活理想,因为早期的人文主义思想者,并未预见到资本主义的罪恶,而到了十六世纪末,以莫尔为代表的空想社会思想萌芽,他们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的血腥罪行。第三阶段则是转人永恒的自觉的和谐阶段。哈姆莱特经历了“生存还是毁灭、忍受还是反抗”的动摇和斗争之后,又看到国王及其走狗一再置他于死地,而福丁布拉斯为了不值五块钱的小块土地,而不顾一切地去战斗,使哈姆莱特下决心“把流血的思想充满脑际”,别林斯基说:“他已经不再寻求决断了,而实际上在决定着。”所以当雷欧提斯向他挑战时,他毅然接受,并在自己毁灭之前把仇人杀死。别林斯基在这里运用辩证法的方法,分析了哈姆莱特延宕的原因,用和谐与斗争来说明他的性格发展过程,确实抓住了哈姆莱特性格发展的重要原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见解。但别林斯基的阶级观点还不明确,他把哈姆莱特的坚强性格归之于“天性”,说 “哈姆莱特的天性纯粹是内在的,冥想的,主观的,生来富于感情和思想的”。却没有讲清楚:为什么哈姆莱特的行动世界与他的精神气质不相投?天性为什么如此?我们在叹服别林斯基的见解同时会想:哈姆萊特的软弱性格不应归之于天性,而应归之于什么呢?
我们从剧中可以看到哈姆莱特出身于贵族,是受过人文主义教育的知识分子。因此,他的精神是广阔而坚强的,又是富于感情的,多愁善感的,主观的,好冥想的。这些从剧中大段的独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同时,因为他是贵族知识分子,他脱离人民群众,看不起人民群众,将他们称之为“混蛋”“蠢货”,他“觉得这三年来,人人都越来越精明,庄稼汉的脚趾头已接近朝廷贵人的后跟,可以磨破上面的冻疮了”,但却从未想到人民群众才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不许人民发动变革现实的斗争,而要由“我”包办,这正是丹麦王子——也正是人文主义者的根本缺陷。但是,人道主义的原则要求他扩大复仇范围,不仅要为父复仇,而且要“重整乾坤”。而满朝文武大都是国王同党,除霍拉旭等一两人外,哈姆莱特简直是孤军作战。因此他只好暗自盘算,而迟迟不能付诸行动,以至成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哈姆莱特本身的思想也有新与旧的斗争。他不在祷告时杀死自己的仇人——叔父,只因为《圣经》上说祷告时被杀的人要上天堂的,这一细节正是旧思想对他影响深刻的生动写照。哈姆莱特身上的这种阶级局限性和他思想上的新旧斗争,正是他一再延宕的根本原因。
四、哈姆莱特的悲剧是一代人文主义者的悲剧哈姆莱特说过:“我们乘着一时的孟浪,反而可以做出一些为我们深谋远虑所做不成的事。”瞻前顾后,正是贵族知识分子的习性。哈姆莱特也是如此,考虑过多,常常阻碍他的行动,但他孤身一人在现实强大的邪恶势力面前又不能不考虑,因此一旦突然决定而没有思考余地时,他又显得十分勇敢,毫不踌躇。例如:他对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的处理。
哈姆莱特的确是一个矛盾复杂的典型形象,他复杂矛盾的性格正是天潢贵胄的身份和所爱的人文主义教育交织而成的,也是由于他的阶级局限性,使他不可能同人民结合,取得人民的支持。独柱怎撑大厦?只手怎挽狂澜?人文主义理想与英国现实的矛盾决定了这一切!
人文主义是哈姆莱特的唯一精神支柱,他不愿也不会放弃它。他空有“重整乾坤”的大志,却找不到实现它的正确道路,他空有祛除邪恶的宏愿,却又找不到力量的源泉。这是哈姆莱特的悲剧根源所在!也是一代人文主义者的悲剧根源所在!
【作者通联:武汉市教育科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