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海外传播及其启示
——以刘慈欣的《三体》为例

2021-11-24 10:27吴瑾瑾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科幻

吴瑾瑾

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海外传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上升趋势,先后有近百部作品被译成20多种语言、荣获多个国家的众多奖项,广受好评。如2013年,陈楸帆的《荒潮》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此后该小说外译本屡获国际大奖;同年,刘慈欣的包括《流浪地球》《山》《白垩纪往事》等在内的11篇科幻小说结集推出英文版TheWanderingEarth(《流浪地球》)并在亚马逊网站获得读者广泛好评(1)陈芳蓉:《类型文学在美国的译介与传播研究:以〈三体〉为例》,《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2014年,王晋康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终身成就奖”;2015年,《三体·地球往事》英文版问鼎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这为亚洲首次获奖,标志着中国科幻文学迈出走向世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2016年,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英文版荣获第74届“雨果奖中短篇小说奖”等。在这股科幻小说海外传播热中,最出色、最成功的则是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以下简称《三体》)。

2012年以来,《三体》外文版刷新了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海外销售的最高纪录,而且创造了海外图书馆馆藏数量的记录(2)《〈三体〉三部曲荣获2020年中国版权金奖作品奖》,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网站, http://www.cepiec.com.cn/news/681.cshtml, 访问日期:2021年6月18日。,成为最受海外读者青睐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之一。本文拟以刘慈欣的《三体》为例,深入剖析小说故事情节与内容的新奇性、关注人类共同命运而具有的世界性、文本蕴含的中国元素所体现的本土性等内在特质,挖掘中国当代科幻小说海外成功传播背后的深层根源,以期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有益借鉴和参考。

一、《三体》的海外传播现状

作为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家,刘慈欣被誉为中国科幻文学的领军人物,他的代表性作品有长篇小说如《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三体》等,中短篇小说如《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不能共存的节日》《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其中,《三体》被视为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

刘慈欣的《三体》包括《三体·地球往事》《三体II·黑暗森林》和《三体III·死神永生》,于2006-2010年间相继出版。该三部曲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离地球4光年的三体行星面临由3个恒星主宰带来的毁灭危机,三体人被迫逃离母星并锁定地球为理想移居星球;他们向地球发起攻击,自此拉开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的生死博弈。面对文明层次和技术水平远超自己的三体文明,地球人类联合成为一体共同对抗末日命运。书中漫长曲折的星际战争、高阶文明降维打击和宇宙归零运动,展示了宇宙文明波澜壮阔的兴衰历程。2014-2016年,《三体》三部曲英文版相继出版;此后,陆续被译成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这些外译本有力推动了《三体》的海外传播,让广大海外读者充分领略到中国科幻小说的独特魅力,从而掀起全球科幻小说热,刷新了我国当代文学海外销量和海外影响力的记录。

凭借《三体》外译本,刘慈欣斩获多项国际科幻文学大奖。继2015年摘取“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之后,2017年,《三体III·死者永生》问鼎“美国轨迹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2018年,《三体》荣膺“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此外,《三体》还赢得美国众多社会精英的高度评价,美国前总统贝拉克·奥巴马、美国著名专栏作家麦克·瑞思内克、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等都曾大力推荐该书。2019年2月,刘慈欣作品改编电影《流浪地球》和《疯狂的外星人》上映;同年8月,刘慈欣荣登“2019福布斯中国100名人榜”;同年9月,《三体》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三体》德语版一出版就引爆德国科幻市场,荣登德国《明镜周刊》畅销书榜第4名,彻底打破了中国文学作品零上榜记录,而且连续11周霸榜。德国第一大新闻网站“明镜在线”十分推崇《三体》,认为它是“来自中国的最激动人心的科幻小说之一”(3)Kalkhof, Maximilian, “Science-Fiction-Erfolg‘Die drei Sonnen’—Der China-Bestseller”, Der Spiegel, 14.12.2016,https://www.spiegel.de/kultur/literatur/die-drei-sonnen-der-science-fiction-erfolg-von-liu-cixin-a-1125759.html, 访问日期:2021年6月20日。。2017年,《三体·地球往事》德文版获得欧洲主要科幻文学奖项之一的“库尔德·拉西茨(Kurd Lawitz)最佳翻译小说奖”。《三体》法文版于2016年入选“法国幻想文学大奖”外国小说类提名。同年,《三体》西班牙语版发行仅3天,便跃居西班牙科幻奇幻文学当月畅销书排行榜第2名,并摘取“凯文奖2016年度最佳国际科幻小说奖”;2017年,又荣获西语世界第一大科幻文学奖——“伊格诺特斯奖”的最佳国外长篇小说奖。2019年10月,西班牙语报刊《时代》刊载《中国科幻文学征服全世界》一文,介绍了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在西语国家及全球的飓风式影响,认为该现象堪比1960年代著名的拉美文学大爆炸(4)Kukso, Federico, “La ciencia ficcion china conquista el mundo”,EL Tempo, https://www.eltiempo.com/cultura/musica-y-libros/la-ciencia-ficcion-china-conquista-el-mundo-420078, 2019-10-6, 访问日期:2021年6月21日。。《三体》日文版在2019年7月4日发售当天,就荣登日本亚马逊文艺作品销量榜第1名并在5天内8次印刷(5)陆雨聆:《〈三体〉日文版发售7天印了10次,书店:激动到手抖》,观察者网,2019年7月10日, http://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9_07_10_508951.shtml, 访问日期:2021年7月26日。。出版当年,该书荣获“日本第七届图书日志·图书奖”的海外小说部门大奖。“图书日志”的年度榜单由读者投票选出,这足以说明《三体》日文版是当年日本出版的所有海外作品中最受欢迎的(6)徐明徽、徐杭燕:《日本出版人:〈三体〉在日脱销,让更多读者了解中国小说》,《澎湃新闻》,2019年7月7日, https://card.weibo.com/article/m/show/id/2309351002454391443585171510, 访问日期:2021年7月28日。。2020年,《三体·地球往事》获日本科幻小说最具权威的“日本星云奖”的海外长篇部门(小说)奖;2021年,《三体II·黑暗森林》继续摘取“日本星云奖”桂冠。据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有限公司不完全统计,《三体》的各语种译本赢得国外多家主流媒体的盛赞,如美国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法国的《世界报》、德国的《明镜周刊》、西班牙的《国家报》、波兰国家广播电台、芬兰国家广播电台、瑞典国家广播电台等。截至2020年7月,由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运作出口的《三体》已累计输出26个语种的版权,外文版全球销量超过260万册,仅英文版就被全球超过1350家海外图书馆纳入收藏(7)《〈三体〉三部曲荣获2020年中国版权金奖作品奖》,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网站, http://www.cepiec.com.cn/news/681.cshtml, 访问日期:2021年6月18日。。

多项国际科幻文学大奖和庞大的全球图书馆馆藏数量表明,《三体》已得到海外精英读者和研究者的高度接受与认可。而在海外普通读者那里,《三体》也同样得到了高度认可与接受。这可通过《三体》英文版与葛浩文翻译的《红高粱家族》英文版、奥利维亚·米尔本和克里斯托弗·佩恩翻译的《解密》英文版的海外传播数据的比较得到印证。《红高粱家族》和《解密》这两部小说均为中国当代文学较有代表性且海外传播较好的作品:《红高粱家族》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莫言被译介最多、传播最广的作品;《解密》是麦家的谍战小说,曾被收入“企鹅经典文库”并同时在21个英语国家同步上市,而该文库之前收录过的中国文学作品只有《红楼梦》《阿Q正传》《围城》和《色戒》,《解密》是迄今唯一被收入该文库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

从全球最大的读书在线平台Goodreads上的数据来看,《红高粱家族》《解密》的海外传播尽管也十分出色,但和《三体》系列作品相比,在评分人数、评论数量、平均得分方面差别甚大。截至2021年6月18日,《三体》已创造了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海外读者反馈人数最多的历史记录,评论得分均高于《红高粱家族》和《解密》。数据表明,《三体》在海外普通读者中获得了较高接受度,深受海外普通读者青睐(见表1)。

表1 《三体》《解密》《红高粱家族》在Goodreads(8) Goodreads是全球最大的读书在线平台,会员超过9000万人,收录了26条书目和9000万条书评,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平台上的读者评论数据统计(9)表1中的作品英译本在评分人数、评论数量、平均得分方面的统计数据均整理自全球最大的读书在线平台Goodreads。读者评论数据通常能够表明读者参与图书评价、分享阅读心得的程度,其中评分人数和评论数量表明读者参与评分的广泛度和客观性,平均得分表明读者对该书的接受和认可程度。Goodreads平台网站访问日期为2021年6月18日。

从全球最大的图书销售平台——亚马逊美国网站上的图书销售排行数据来评估《三体》的海外接受程度,结果更为直观。截至2021年8月24日,从亚马逊平台的图书销售总排行数据表可看出,《三体》的排名分别为1845、7513 和29434名,而《红高粱家族》排名则在10万名之后,《解密》更是在67万名之后。差距之大,足以说明《三体》英文版的海外受欢迎程度(见表2)。

表2 《三体》《解密》《红高粱家族》在亚马逊平台(美国)销售数据统计(10)表2是《三体》《解密》和《红高粱家族》在全球最大的图书销售平台——亚马逊美国平台上的图书销售排行数据,这些数据可直观说明这几部图书英文版的销售情况。统计数据整理自亚马逊美国网站,访问日期为2021年8月24日。

从亚马逊在美、德、法、日、西班牙几个国家网站的读者评论数据来看,除亚马逊美国之外,其他国家网站参与《红高粱家族》《解密》两本书评分的人数多在个位数;与之相比,《三体》参与评分的人明显更多(见表3)。从这个层面看,《三体》在海外的接受程度更高、影响面更广。

表3 美、德、法、日、西班牙亚马逊网站读者对《三体》的评论数据统计(11)表3是亚马逊在美国、德国、法国、日本、西班牙的网站读者评论数据(截至2021年6月18日)。如前所述,读者评论数据是评估读者深度参与图书阅读、分享阅读心得的重要参照指数。统计数据整理自亚马逊美国网站、德国网站、法国网站、日本网站、西班牙网站, 访问日期为2021年6月18日。

综上,《三体》海外传播情况表明,《三体》在海外不仅受到精英读者的认可,也深受普通读者青睐,以《三体》为代表的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海外传播已实现了从“走出去”到“走进去”的质的飞跃。而事实上,科幻文学仅是中国文学的小众部分,与主流文学相比,科幻文学在国内地位一直不高,“从事科幻创作的人极为有限,科幻作家的群体规模非常小。长期从事科幻文学创作的作者仅有三五十人,而且大部分属业余作者。因此,我国的科幻文学体量非常小,每年出版的作品在100本左右”(12)贺亚玲:《中国文学走出国门——以〈三体〉英文版为例》,《出版广角》2016年第13期。。然而正是这支当代文化领域中的“寂寞的伏兵”(13)飞氘:《寂寞的伏兵》, https://weibo.com/p/1001603766618084790451, 访问日期:2021年5月18日。,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在中国文学的对外传播中成功走出国门,深受海外读者欢迎,向世界展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和人文价值观。

二、新奇性、世界性、本土性——《三体》海外成功传播的核心要素

在对外传播中,中国文学究竟有何特质能够吸引海外读者?张清华教授在分析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有过精彩论述,他说:“莫言的得奖至少表明了:真正可以走出国门的文学首先是民族的”,同时莫言作品又“具有了丰厚的‘超越民族’”的世界性(14)张清华:《世界视野、海外传播与中国当代文学》,《文艺争鸣》2013年第6期。。刘江凯则进一步指出,中国当代文学具有的“世界文学的共通品质和本土文学的独特气质”,之所以能促进其海外传播,是因为前者让西方读者容易接受,后者具有的异域特色能够引发他们的阅读兴趣(15)刘江凯:《本土性、民族性的世界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中国当代科幻小说之所以成功走出国门,除具备上述世界性和民族性之外,还具备了科幻小说独有的审美特质——新奇性。关于这一点,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更为突出,他将“崇高和神秘、世界主义与国家主义奇妙地融合在一起”(16)宋明炜:《在崇高宇宙和微纪元之间——刘慈欣论》,金雪妮译,《当代文坛》2021年第1期。。可以说,这三点所对应的新奇性、世界性和本土性正是《三体》成功传播海外的核心文本特征。

1.新奇性——《三体》海外接受的核心特质

科幻小说最为独特的一个审美价值就是新奇性(Novum)。“科幻小说是由认知逻辑来证实其有效性的一种虚构的‘新奇性’(新颖性、创新性)的叙事主导或霸权来界定的。”(17)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 63. 本文所有引用本书部分由笔者自译。当代著名科幻文学理论家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将科幻文学界定为具有科学认知、疏离现实、充满新奇性的文学亚类型,认为新奇是科幻小说的基本要求,也是“读者接受的唯一反馈和评价标准”(18)贺欣晔:《达科·苏恩文科幻诗学研究》,辽宁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55页。。对此,刘慈欣持相同看法,认为科幻小说的核心就是“对科学、对未知、对宇宙的惊奇感”,这是科幻小说“最基础的灵魂性的东西”(19)王瑶:《我依然想写出能让自己激动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访谈录》,《文艺研究》2015年12期。。

作为科幻小说独有的一种审美特质,新奇性一直是这类文学作品最大的魅力所在和价值追求。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等世界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著名作家,他们在作品中带领读者去太空冒险、时间旅行,去接触外星文明、变种生物,体验外星生命的极端生存方式等。这种打破思维限制、不断拓展科幻时空场域、给读者以前所未有震撼的创作风格,是世界科幻小说“黄金时代”作家们的看家本领,也是其古典主义科幻小说赢得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刘慈欣曾提及英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对自己科幻创作的启示,说:“科幻的真正魅力在于其不需证实或承诺的想象力”(20)刘慈欣:《球状闪电·后记》,刘慈欣:《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19页。。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科幻小说在全球培养了大量成熟的科幻读者,这些读者希冀有更多符合他们阅读期待的科幻小说带给他们新奇和惊喜。然而,当前科幻小说的主要产地——欧美国家的科幻小说创作由于过分追求表达形式,作品日趋碎片化、模式化,想象囿于常规,内容晦涩难懂,难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而来自中国的《三体》系列恰逢其时地填补了这一空缺,以一场充满新奇想象力的盛宴,满足甚至超出了海外读者的阅读期待,为其呈现出一幅关于宇宙文明之间跌宕起伏、玄幻吊诡的生存博弈场景和多维宇宙兴衰轮回历程。

《三体》的叙事跨度从中国“文革”开始,直达近一千八百多万年后的地球尽头,其中大胆新奇的想象占据了文本绝大部分空间。“新奇而又顺理成章,恣肆而又符合逻辑是小说吸引读者的基本手法。”(21)汤哲声:《站在地球,敬畏星空:刘慈欣科幻小说论》,《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在《三体》中,故事发生的场域不再像主流文学局限于地球内部某个国家、政治区域或特定社区,而是打破地球时空局限,将渺小人类投射到浩瀚无垠的宇宙太空,把空间长度放大到以光年为计量单位,时间跨度则是把中国五千年历史和宇宙的一百五十亿年历程融合在一起。这些宏大场面和宇宙大战的壮观场景借由小说史诗般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方式得以实现和完成。

《三体》的新奇性主要体现在情节构思的新颖独特和内容创意的超凡脱俗方面。首先在故事情节上,刘慈欣将中国传统武侠小说的帮派争斗巧妙转化为宇宙不同星系文明之间的生死搏杀。达科·苏恩文强调,科幻小说的认知“至少要作为一种遵循已被接受的科学认知逻辑的‘心智实验’而获得发展”,而且“任何科幻小说故事的论题必须符合一种‘理想’的可能性”(22)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p. 66.。在《三体》中,刘慈欣为故事论题设立了两种“理想的可能性”,其中一种是为星系文明之争设立的科学认知逻辑前提——宇宙运行基本法则,即 “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和他一样潜行的猎人……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23)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第446-447页。该法则与达尔文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同出一辙,它告诉读者,在《三体》所创造的凶险宇宙环境中,由于宇宙物质总量守恒定律,任何宇宙文明之间只有一种关系,即你死我活的残酷扼杀关系。作者对宇宙运行基本伦理法则的大胆假设蕴含深刻的哲理意义,为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各种星际战争的展开提供了基本的逻辑前提和“理想的可能性”。

《三体》故事情节的新奇之处还在于,作者从故事伊始就巧妙设置了类似侦探小说里的悬疑情节,从而为故事的铺陈展开提供了第二种“理想的可能性”。小说从一系列物理学家自杀、科学家被杀,到汪淼被“幽灵倒计时”着魔般困扰,再到通过计算机游戏进入“三体”神奇世界,整个案情扑朔迷离、扣人心弦,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此后,汪淼拜访叶文洁引出“文革”历史和红岸基地,自此拉开地球人类与三体文明之间长达4个世纪的生死博弈。直到《三体III·死者永生》人类联合对抗三体入侵的努力最终让三体暴露了坐标,三体被神秘高阶文明炸毁。然而就在人类庆幸三体威胁解除时,却在结尾出现大反转,来自更高阶文明的智能生物“歌者”运用降维打击最终毁灭了地球和太阳系,只有少数几个地球人乘坐飞船逃离。小说情节设置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剧情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加之穿插其中的非主线爱情故事,令读者欲罢不能、拍案叫绝。

“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24)刘慈欣:《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文艺报》2015年8月28日,第2版。所以,《三体》的新奇性还体现在新鲜奇妙的小说内容上。科幻小说的新奇性,“至少看上去是建立在相当新的、想象性认知基础之上,超越了作者经验现实中所有已知或梦想的真实可能性”(25)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p. 66.。而这种由新奇性带来的“未知”或“他者”与读者之间形成的张力,则成为科幻小说的核心张力(26)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p. 64.。在《三体》中,刘慈欣运用超前大胆的想象,打破了读者的认知模式和感知限制,创设出一个迥异于地球人类生存场景的宇宙太空和外星世界,带领读者进入到异质空间,去体验其他智慧生命的生存方式和极端社会制度。以三体世界为例,刘慈欣创造了一个位于太阳系之外、完全不同于地球文明的三体星球世界。由于三个恒星无规律主宰,三体人生存环境极为恶劣,为应对极端气候、延续自身文明,三体人衍生出灾难来临时身体脱水变成干人皮、气候适宜时躯壳吸水复活的奇异生存能力。在恶劣生存环境下,三体人形成极端专制的社会制度以及由父母通过细胞重组诞生下一代的繁衍方式。其生存至上、忽略个体尊严的道德观以及缺乏文学艺术审美、枯燥单调的精神生活等,与地球人类社会迥异,超出作者经验现实中所有的可能性,令读者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在科幻小说中,“每一个具有诗意的隐喻都是一种新奇”(27)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p. 64.。在《三体》中,刘慈欣创造的各种超验神奇的宇宙场景和宇宙现象都是生动形象的隐喻,如宇宙闪烁、微波背景辐射、肢体脱水、浸泡复活、飞星、恒星呼吸、三日凌空、三日连珠、三体舰队、太空电梯、大撕裂、四维空间等,无不牵动着读者的好奇心。另外,文本中出现的墨子、秦始皇、周文王、哥白尼、爱因斯坦、牛顿等古今中外的著名人物,穿越时空相聚一起,预测宇宙运行、应对三体恶劣生存环境,东西方智慧神奇地交融共生。此外,大量高阶文明创造的威力无比的高科技战争手段和战争武器,如三体探测器“水滴”、降维打击、二维化、随手清理宇宙文明的“歌者”“二向箔”等;三体人创造出超级计算机“智子”来监视地球,锁死地球科技发展,为防止在漫长星际转移过程中地球人科技赶超三体文明,等等。诸如此类超乎读者想象范围的宇宙现象和破坏力极强的高科技武器,时时刷新着读者的惊奇程度和认知高度。

刘慈欣描写地球人类与三体文明之间战争时的宏大、逼真、奇幻、崇高,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与科幻特有的壮美感。三体人派出的探测器“水滴”,看上去颇不起眼,却能瞬间毁灭人类派出的所有恒星级战舰组成的联合舰队。来自更高阶文明、类似宇宙清洁工的“歌者”在巡游中随手就把遇到的星球文明“清扫”干净,“歌者”使用的空间武器“二向箔”虽薄如纸片却威力无比,“歌者”随意将其抛出,就能通过降维打击摧毁地球和整个太阳系。如此反转,令与三体辛苦博弈较量了近400年的人类连叹息都来不及,但这也只不过是更大范围内宇宙文明大战的冰山一角而已。在作者令人窒息的超级想象之下,类似超凡出奇的战争方式和星际大战场景绵延不绝,足以让读者凝神屏息、穷尽想象力之所能。

《三体》中这些超越时空的恢宏叙事和新奇构思,被刘慈欣用科幻小说这种想象驰骋却又逻辑严密的文学类型呈现在海外读者面前。海外读者的反馈表明,新奇是《三体》最具吸引力之处。在何明星、范懿随机调查的300名日本读者中,有135名读者折服于《三体》“超凡寻常的想象力,惊叹基于现有物理学理论知识框架中所描绘的世界”,这方面读者占比最高,达45%(28)何明星、范懿:《〈三体〉的海外传播:关于网络平台的读者调查》,《中华读书报》2019年9月4日,第6版。。日本知名导演入江悠高度评价该书说:“惊天动地、包罗人类历史的科幻!超绝想象力蕴含了庞大知识!真是了不起!”(29)刘慈欣:《三体》日文版,大森望等译,东京:早川书房,2019年。美国亚马逊网站读者也高度肯定说:“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棒且最有创意的科幻小说之一。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构思了这些创意!它将外星人入侵的概念置入一个非常真实且完全出乎意料的场景中。”(30)Customer reviews: The Three-Body Problem, https://www.amazon.com/The-Three-Body-Problem-audiobook/product-reviews/B00P00QPPY/ref=cm_cr_getr_d_paging_btm_next_6?ie=UTF8&reviewerType=all_reviews&pageNumber=6, 访问日期:2021年6月20日。刘慈欣本人也说:“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的程度,这可能也是科幻小说的读者们主要寻找的东西。”(31)刘慈欣:《科幻小说创作随笔》,《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3期。需要指出的是,刘慈欣对宇宙场景的新奇想象并非天马行空、没有根基的奇幻臆想,而是建立在物理学、天文学等科学知识之上,如天体力学、量子力学、宇宙大爆炸、黑洞、时间相对论等。这些都是刘慈欣所谓的“技术内核的科幻”(32)刘慈欣:《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文艺报》2015年8月28日,第2版。,其科幻创作也因此被读者纳入“硬科幻”小说类别。由此可见,《三体》以科幻小说特有的新奇性紧紧抓住读者好奇探幽的阅读心理,打破了读者想象力的局限,拓展了读者的认知和想象空间,这也是《三体》获得广大海外读者认可和接受的核心特质所在。

2.世界性——《三体》海外接受的共情基础

站在宇宙的宏观视角,“思考地球上人类的生存状态,是刘慈欣小说创作的思维逻辑”(33)汤哲声:《站在地球,敬畏星空:刘慈欣科幻小说论》,《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三体》中呈现的世界末日恐怖场景,直击人类生存本质问题,令海外读者真切感知和体验末日危机下地球人类的心理恐惧和应对策略,从而产生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使他们从宇宙宏观视角来探讨宇宙伦理法则,考量人类社会的道德标准以及生存的终极意义。正如刘慈欣在《三体》英文版后记中所说:“科幻小说是一种属于全人类的文学,它描绘了与全人类利益相关的故事,因而科幻小说应是不同国家读者最易于接受的文学体裁。”(34)Liu Cixin, “Author’s Postscript for English Edition”, The Three-Body Problem, translated by Ken Liu, London: Head of Zeus, 2014, p.345.这种关注人类整体生存状态及道德取向的世界性是《三体》能够被海外读者广泛接受的共情基础。

2015年,在“雨果奖”颁奖典礼上,刘宇昆代读刘慈欣的获奖感言,指出《三体》的创作初衷就是人类应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来面对末日灾难。他说:“这本书描绘了一个可怕的宇宙,在我们朝着无尽太空探索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就像在其他科幻作品中一样,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团结了一起来,我们会一同应对这场灾难,一同面向未来。”(35)刘慈欣:《科幻小说使人类聚合成一个整体》,凤凰网文化,2015年8月23日,culture.ifeng.com/a/20150823/44496022 _0.shtml, 访问日期:2021年7月1日。世界各地的不同历史文明中都有着末日传说,如大洪水的故事就有中国的女娲补天和大禹治水、美索不达米亚的大洪水神话、基督教的洪水灭世和诺亚方舟、印度的洪水传说、美洲土著的洪水故事等。西方基督教、天主教教众对《圣经·启示录》描绘的末日情景、大洪水、最后的审判等场景充满敬畏;末日论也是伊斯兰教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埃及神话里有大审判的传说;中国的《推背图》对世界末日也有过推算;而台风、地震、火山等自然灾害则给日本民众带来更为直观的末日感受。因此,每逢战争爆发、瘟疫流行、经济危机、自然灾害、重大天文现象等出现时,末日情绪就会在民众中蔓延,几乎成为全球民众的一种隐性社会心理和集体无意识。末日情结揭示了当代人的精神危机和生存困境,也是工业革命与科技发展对人类生活方式及传统价值观冲击的结果。

《三体》对恐怖宇宙大战和三体文明入侵的描绘引发海外读者对世界末日的恐惧,只有在面对共同的宇宙灾难或外星文明威胁时,全球读者才会产生命运与共、同仇敌忾的心理共鸣。从地球的坐标被三体人知晓的那一瞬间,地球人的黑暗时刻就已降临。面对文明层次和技术实力远超自己的三体文明的入侵,人类为了自卫,组成了各种形态不同的共同体。先是多个国家联合组建行星防御理事会,提出“面壁计划”进行秘密反击。此后,人类世界分为两个国际:地球国际和新组建的星舰国际,原来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演变成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共同对抗三体袭击。在三体星球被毁灭后,人类通过系列科学突破,制定出多个防御计划以图求生,如“掩体计划”“黑域计划”和“光速飞船计划”等。在近四百年中,地球人类联手做出各种努力,试图阻止地球毁灭,但地球和太阳系最终还是被来自高阶文明的“歌者”通过降维打击毁于一瞬,只有仅存的几位地球人光速逃离,成为宇宙中的流浪者,还有记载地球记忆的漂流瓶和保存地球生命的生态球为人类文明在新宇宙中的延续留下希望的种子。一位读者在亚马逊网站评论道:“这本书不仅充满了思想,还谈到了爱、责任、选择和人性。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尽管它描绘了一个残酷的结局……但我相信……地球的未来会更加光明。”(36)Customer reviews: Death’s End, https://www.amazon.com/Deaths-End-audiobook/product-reviews/B01LW7NVP0/ref=cm_cr_getr_d_paging_btm_next_2?ie=UTF8&reviewerType=all_reviews&pageNumber=2, 访问日期:2021年6月29日。

这种末日情结将全球人类的共同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就是个典型例证。全球联合抗击新冠病毒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当灾难降临时,任何国家和团体都难以置身度外、独善其身。全人类只有联成一体、共同应对,才能度过危机。而末日灾难在科幻小说中有着更为集中鲜明的体现,“这是一个只有科幻文学的思维方式才能产生的思想实验,这就是科幻的‘末日体验’……‘末日体验’对我们是一种十分珍贵的东西,就像一个被误诊为癌症的病人知道正确结果后的感受,生活对于他显然有了新的意义。而全人类的‘末日体验’,只能由科幻文学产生”(37)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刘慈欣谈科幻》,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116页。。

科幻小说带给读者的“末日体验”也赋予了科幻作品预测未来的警世功能。科幻作家试图预测科技发展为人类生存和发展带来的各种可能性,其中既有对未来世界美好愿景的描绘,也有对人性的反思以及对地球未来的忧虑。在欧美和日本,预警未来、关注人类共同命运已经成为科幻小说的一个传统主题,此类科幻经典不胜枚举。如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描述了一个即将土崩瓦解的银河帝国,整个银河注定化作一片废墟,黑暗时期将持续三万年。日本科幻小说家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把人类看作一个生存整体,表现了人类在应对灾难时的伦理选择和求生行为,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深层担忧。《三体》同样把主题聚焦于对人类文明的延续和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上。刘慈欣与世界上诸多科幻作家一样,“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们看似杞人忧天,实则以科幻形式来反观现实、预警未来。对此,刘舸、李云指出:“对人类理性与科学进步提出质疑、探讨‘后人类’时代的人类生存境遇一直是大多数西方科幻读者的阅读习惯和精神诉求,《三体》‘把对科学的反思糅合进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之中,其后来进入到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既迎合了西方多数科幻读者一直以来的哲学阅读诉求,又给西方读者带来了从宇宙角度看人类终极意义的深刻思考”(38)刘舸、李云:《从西方解读偏好看中国科幻作品的海外传播——以刘慈欣〈三体〉在美国的接受为例》,《中国比较文学》2018年第2期。。《三体》隐含的反思人类生存境遇与警世意义正与海外读者共同关注人类生存终极问题这一精神诉求相吻合,因而更易被其理解和接受。

以未来映照现实,《三体》中人类面临的末日灾难可促使全球读者反观当前人类生存的各种困境。当今世界疫情肆虐,经济复苏乏力,全球化与逆全球化并存,东西方文明冲突,冷战思维与民粹主义思潮复苏,霸权主义横行,国际政治波诡云谲。在此大背景下,人类命运又将何去何从?人类应采取何种道德法则来应对生存困境?这种对人类共同命运关注的背后折射出更为深层的伦理道德问题。《三体》之所以成为科幻经典,就在于作者提出了“人类生存和文明前景的问题,尤其是提出了重要的道德问题”(39)何怀宏:《星空与道德律——思考〈三体〉提出的道德问题》,《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如前文提到的宇宙运行的基本伦理法则,即“黑暗森林法则”。在宇宙黑暗森林环境中,任何文明的存在都成为其他文明的威胁,无数宇宙文明被视为潜伏在宇宙黑暗森林中的猎人,为争夺宇宙有限资源,处于永无休止地相互厮杀中。“黑暗森林法则”向读者展示了一幅悲观黑暗的宇宙图景,但正是这种“生存的严酷和黑暗”,才能激发起人类绝地求生的本能,增强人类抵御灾难的能力。“科幻小说家们对于阴暗的未来有着天生的感悟力……应该承认,黑暗未来是科幻中极有价值的主题……使人类对未来可能的灾难有一种戒心和免疫力”(40)刘慈欣:《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文艺报》2015年8月28日,第2版。,因此,“《三体》所展示的,是最糟的宇宙,在这样一种可能的宇宙中,生存的严酷和黑暗达到极限”(41)Liu Cixin, “The Worst of All Possible Universes and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Earths: Three Body and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translated by Ken Liu, http://www.tor.com/2014/10/30/repost-the-worst-of-all-possible-universes-and-the-best-of-all-possible-earths-three-body-and-chinese-science-fiction/, 访问日期:2021年7月30日。。

“黑暗森林法则”映射出作者对宇宙文明的悲观保守态度,但也有映照人类现实的鲜明意义,能够让读者深刻反思:在宇宙伦理法则面前,在末日极限环境下具有道德自觉的人类将如何做出道德取舍和行为选择?这正是刘慈欣创作《三体》的初衷:“我认为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42)刘慈欣:《三体·地球往事》,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301页。在《三体》中,宇宙文明生存博弈恢弘场景被呈现的同时,还穿插着一系列有关人类生存的道德伦理问题,诸如关于宇宙文明的善恶标准、人类之爱以及人性、兽性与人类文明延续的深层关系等。这些道德命题让读者深刻反思,在宇宙宏大而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人类坚守的道德价值观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刘慈欣提出的宇宙伦理法则和道德问题具有重要意义,他“以‘人类’和‘世界’为单位想象未来的可能性,将人类现实的道德伦理置换在未来空间进行思想和社会实验,从而使读者在文本之外以他者的身份审视人类基本的价值观念,具有极强的批判性和反思性”(43)高菲:《刘慈欣科幻小说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3页。。这种将人类生存置入末日灾难下的宇宙宏大场域,促使全球读者跨越种族国籍界限来关注人类共同命运结局以及人类社会和宇宙伦理法则和道德问题,赋予《三体》更高层面的伦理道德价值和意义,成为《三体》成功传播海外的一个重要原因。

3.本土性——《三体》海外接受的民族特质

《三体》深受海外读者的青睐,除新奇性和世界性之外,与作品蕴涵的中国元素和神秘的东方文化等本土因素也是密不可分的。作为生活在中国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当代作家,刘慈欣的身份所属决定了其科幻创作的本土特性。世界不同文明在发展历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历史和文化,同时也对异域文化充满无限好奇。因此,“在西方的集体意象中,中国不可避免地具有‘异者’意象。他对差异性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认为对西方读者而言,中国科幻小说从一开始就带一种陌生化,是英美选择性传统的‘他者’长城”(44)维罗妮卡·霍林格:《“异己星球”:中国科幻小说的陌生化》,陈广兴译,《中国比较文学》2015年第3期。。这种带有陌生化特质的“‘他者’长城”就是中国科幻小说所特有的民族特质。

《三体》创造的科幻世界以中国社会为背景或从中国文化中汲取素材。这些神秘、迷人的东方文化和故事场景对海外读者具有强烈吸引力,带给他们相当大的新鲜感,他们渴盼通过《三体》来充分感受和领略中国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的魅力。夏笳认为,科幻与中国元素融合会令西方读者产生特殊的阅读效应:“当‘中国’与‘科幻’这两个词组被放置在一起时,本身就会让人联想起一系列二元对立: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学、气功与光剑、黄土地与大都会……”(45)夏笳编:《寂寞的伏兵——当代中国科幻短篇精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2页。。

西方读者习惯从历史视角或基于意识形态来解读中国当代文学,对中国“文革”这段特殊历史充满好奇。为此,《三体》英文版的译者刘宇昆有意识地调整了原著的篇章结构,将原为第7章描写主人公叶文洁“文革”悲惨经历的内容设定为小说开篇。叶文洁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物理学家叶哲泰被批斗致死,母亲背叛父亲并精神失常,妹妹揭发父亲、在武斗中丧失年轻生命,自己被下放到东北大兴安岭建设兵团、善良助人却遭人诬陷,一系列惨痛遭遇使她对地球人失去信心。她通过红岸基地的发射装置将地球坐标暴露给三体文明,从而引来地球厄运。刘慈欣描写叶文洁“文革”遭遇的目的是给三体文明侵入地球一个符合逻辑、真实可信的理由,同时促使人们深刻反思“文革”那段失去理性的疯狂岁月;而译者刘宇昆在翻译中考虑更多的则是如何更好地引发海外读者的阅读兴趣。

《三体》还描述了中国历史人物周文王、伏羲、墨子、秦始皇等对宇宙运行法则提出的不同主张。如在《三体·地球往事》中,周文王提出了关于阴阳的理论,认为太阳是阳,黑夜是阴,世界在阴阳交替中运转,阴阳转换可以预测。他在地上画出一对阴阳鱼和六十四卦图,告诉纣王这是宇宙运行的秘密,并据此编纂万年历进行占卜,预测宇宙运行规律(46)刘慈欣:《三体·地球往事》,第44页。;孔子认为一切要合乎礼,宇宙万物也不例外,并因此创造了一套宇宙礼法系统,试图以此预测太阳运行(47)刘慈欣:《三体·地球往事》,第102页。;另外,《三体》还提到了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等。这些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宇宙运行理论和礼法系统向海外读者展示了东方文化的神秘色彩,激发起他们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浓厚兴趣。此外,独具中国民族特色和地域色彩的理论和事物也让海外读者感到新鲜,如红岸基地、两弹工程等。一些亚马逊读者谈到他们对中国元素的新奇、兴奋之情说:“由于作者是中国人,故事背景设定在中国,我发现除了踏上一场科幻大冒险旅行之外,我还得到了关于中国文化和神秘主义的意象,这对我来说既超出预料又满心渴望。”(48)Liu Cixin & Daniels, Luke, The Three-Body Problem (Audible Audio Edition), Macmillan Audio: Audible Audiobooks, https://www.amazon.com/The-Three-Body-Problem-audiobook/dp/B00P00QPPY/ref=sr_1_1?dchild=1&keywords=the+three-body+problem&qid=1627287964&sr=8-1, 访问日期:2021年7月5日。

此外,刘慈欣还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复杂、形象鲜明的人物形象,如叶文洁、罗辑、章北海、程心等。他们身上既有令人仰慕的理想主义精神和英雄气质,也有普通人的性格弱点。这些人物形象打破了西方文学中原型化的、凸显个人主义的英雄形象,让海外读者耳目一新。如出身军人家庭的章北海来自海军部队,他意志坚强、行动果敢,誓做“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在他那里,“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49)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第349、362页。。自从他在未来史学派研究中得出人类在三体危机中必败的结论后,为延续人类文明,章北海果断劫持了“自然选择”号战舰逃离太阳系。在三体派出的水滴探测器一举摧毁人类太空武装力量的大战中,“自然选择”号成为7艘幸存的太空战舰之一,与追击的4艘战舰成立“星舰地球”,章北海成为星舰国际的精神领袖,最终因星舰国际之间的黑暗战役而与“自然选择”号战舰人员同归于尽。章北海的行为充分体现了中国军人高度的责任感、荣誉心、面对灾难的坚定信念、强大领导力以及为延续人类文明的自我牺牲精神。罗辑是联合国指定来拯救地球的4位“面壁人”中唯一成功的一位。他在地球危难之际,从玩世不恭、胸无大志的大学教授蜕变为一位勇挑拯救地球重任的开拓者、矢志不渝地为延续人类文明努力的殉道者。他不顾全人类的误解和反对,坚守责任和使命,在成功参悟“黑暗森林法则”后,以智慧创立威慑机制,使弱小地球获得与强大三体相互制衡的威力而免于毁灭之灾,成为掌握两大文明毁灭开关的第一代执剑人,最后在高阶文明的降维打击中拒绝乘坐曲率飞船逃离太阳系,而是作为人类守墓人与太阳系同归于尽。罗辑身上体现了中国人的坚韧执着与过人的智慧胆识,是一位中国式超级英雄。

关于西方科幻小说中具有个人主义精神的超级英雄拯救地球的故事,海外读者耳熟能详甚至有时会产生审美疲劳。此时,这些具有正义感、集体主义意识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中国人物形象开始登上世界科幻舞台,作为主角承担起拯救地球的重任,不仅向西方展示了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国家形象,也传递着中国的传统文化、思维方式和价值观。这些性格鲜明的中国人物形象取代了西方典型的英雄形象,令海外读者耳目一新。他们既感陌生又新鲜好奇,其中一位亚马逊网站的海外读者对此评论道:“如大多数西方读者和电影观众一样,我非常习惯于外星人总是以美国为目标,超级英雄为美国人或偶尔是英国人,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事件在中国背景下展开,感觉异常新奇。我对当代中国普通中产阶级生活几乎和我对所有科学、科幻小说和历史一样着迷”(50)Liu Cixin & Daniels, Luke, The Three-Body Problem (Audible Audio Edition), Macmillan Audio: Audible Audiobooks, https://www.amazon.com/The-Three-Body-Problem-audiobook/dp/B00P00QPPY/ref=sr_1_1?dchild=1&keywords=the+three-body+problem&qid=1627287964&sr=8-1, 访问日期:2021年7月6日。。关于科幻小说中的民族因素,汤哲声有着深刻洞察。他认为,科幻小说是沟通民族文明与世界文明的媒介,“优秀的科幻小说作家首先要有世界的眼光……同时要将本民族的思维方式、美学范式和交流智慧融入于科幻小说的创作之中,以民族性与世界文明对话”(51)汤哲声:《站在地球,敬畏星空:刘慈欣科幻小说论》,《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由此可见,正是《三体》中蕴涵的中国本土元素吸引着广大海外读者,激发起了他们的好奇心理。

当然,在中国文学的对外传播中,文学作品仅仅具有本土特色还是不够的。对海外读者来说,这些颇为陌生甚至难以理解的本土特色能否有效地传递,是文学作品对外传播成功与否的重要环节,因此译者的选择就十分重要。《三体》第一部和第三部英文版均由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翻译。刘宇昆母语为英语,他本人既是汉学专家,又是两度荣获“雨果奖”的科幻作家,可谓是翻译中国科幻作品的理想人选。《三体》文本含有大量的中国特有的历史文化元素,为最大程度地避免译文本土特性流失和读者误读,再现原文精髓,刘宇昆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在篇章结构上,译者调整了原文的篇章结构,以适应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在句法层面,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和接受能力,译者转换了源语的句法结构,适应了读者的语言表达习惯”(52)胡杨柳:《接受美学视角下刘宇昆〈三体〉英译本研究》,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1页。,从而使《三体》英译本顺利被海外读者理解和接受。针对海外读者记不住小说人物中文译名、对书中人物容易混淆的情况,《三体》的英译本还附加了一份人物介绍表,以降低海外读者的阅读难度。对《三体》中一些与“文革”相关的词语,如“大字报”“红卫兵”“革命小将”“黑五类”“干校”“大串联”“两弹工程”“宁左勿右”“牛鬼蛇神”等,刘宇昆采取了增加背景说明和注释等翻译策略,既让海外读者了解到“文革”的历史,又减少了他们的阅读障碍。此外,《三体》中还有一些关于中国文化、历史方面的内容,如阴阳、占卜、历史人物、历代王朝以及甲午战争、王道士盗卖敦煌文物等易让海外读者感到陌生的历史事件,刘宇昆除采取增加注释等策略外,还采用直译、音译、增译、改译、造词等翻译策略,以便把特有的中国元素更好地传递给海外读者。所以在2015年《三体》获得“雨果奖”时,刘慈欣盛赞刘宇昆的翻译成就:“在中文与英文这两个遥远的文化星球之间,有一艘飞船将它们连接在了一起,那就是本书的译者刘宇昆。他对东西方文化都有深入的了解,而且为本书的翻译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最后的译文几近完美”(53)刘慈欣:《科幻小说使人类聚合成一个整体》,凤凰网文化,2015年8月23日,culture.ifeng.com/a/20150823/44496022_0.shtml, 访问日期:2021年7月15日。。刘宇昆把东方文化与西方科幻精神完美结合起来,使《三体》呈现出世界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特征,吸引了大批熟悉这一时期科幻小说的海外科幻迷。对刘宇昆的翻译,亚马逊网站的一位读者更是赞不绝口:“我还要特别感谢翻译和编辑——他们做得非常出色,我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个译本!”(54)Liu Cixin, Death’s End (Audible Audio Edition), translated by Ken Liu, P. J. Ochlan, Macmillan Audio: Audible Audiobooks, https://www.amazon.com/Deaths-End-audiobook/dp/B01LW7NVP0/ref=sr_1_5?crid=1SK9EOTSKLYA9& dchild=1&keywords=the+three-body+problem&qid=1627475530&sprefix=the+three-%2Caps%2C544&sr=8-5, 访问日期:2021年7月8日。美国科幻作家大卫布·林则称赞说:“刘慈欣站在了世界科幻作家的最前沿,刘宇昆流畅的翻译使它成为任何希望探索新视角读者的必读之作。”(55)韩松:《2014年科幻文学:回顾反思,酝酿突破》,《文艺报》2015年2月2日,第2版。

除英语版译者刘宇昆对汉语和目的语同样熟悉之外,法语版译者关首奇(Gwannael Gaffric)、德语版译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和白嘉琳都是知名汉学家;日语版先由在中国留过学的日本人光吉樱和华人湾仔合作翻译成日语,早川书房获得日文版权后,邀请英美科幻小说翻译权威大森望在日文稿基础上参考英文版的《三体》重新改写。《三体》在外译过程中多选取母语为目的语的译者,他们熟悉目的语科幻读者的阅读期待,能够将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审美需求综合纳入翻译过程,更好地传递《三体》中的中国元素与东方文化特色,令海外读者领略《三体》独具的文化价值和艺术魅力,从而赢得大批海外忠实读者。由此可见,《三体》能够成功走出国门,既要有鲜明的本土特色,还要有合适的翻译者。

三、《三体》海外成功传播的启示

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文学的国际传播在增进国与国之间交流、加强各族人民沟通和理解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桥梁作用。关于国际传播能力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第十九届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时强调:“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是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任务”,“要采用贴近不同区域、不同国家、不同群体受众的精准传播方式,推进中国故事和中国声音的全球化表达、区域化表达、分众化表达,增强国际传播的亲和力和实效性”(56)《习近平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并讲话》, http://www.gov.cn/xinwen/2021-06/01/content_5614684.htm, 访问日期:2021年7月10日。。作为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经典案例,《三体》的海外成功传播对中国当代文学如何“走出去”具有重要的启迪和示范意义。

《三体》海外传播的成功经验告诉我们,中国当代文学要想更好地走出国门,首先要注重文学作品在内容和形式上的不断开拓创新。作者既要有融汇中西、贯通古今的知识底蕴,又要有超越中西、打破时空局限的新奇、大胆想象力,能够在创作形式、作品内容、表现手法等方面勇于创新,创作出既有高度审美又具深刻思想内涵的优秀作品,这样才能引发更多海外读者的阅读兴趣。其次,在当今环境恶化、瘟疫肆虐、灾难频发、国际霸权主义盛行等人类生存危机日趋严峻的形势下,中国当代作家应摆脱地域局限提升到全球视野,密切关注人类共同命运,促使读者深层反思在当今科技发展和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社会应遵循的伦理原则和道德取向。再次,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应植根中国文化土壤,彰显中国本土特色,反映出新时代中国人民的生存境遇、价值取向、民族风貌和国家崛起历程,讲好中国故事,发挥中国当代文学在促进国际文化传播、树立中国在国际上的大国形象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如张清华教授所言,值得向海外推广的中国文学应该是“诠释了中国的本土化与中国人民的经验,并且完成了艺术的表达”(57)张清华:《人文主义与本土经验——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两个基本点》,《中国文化报》2010年1月25日,第3版。。

另外,中国当代文学在对外传播中还应把握不同区域、不同读者群体的阅读期待,进行精准传播。在照顾到专业读者的阅读期待、推动严肃纯文学作品对外传播的同时,也应从普通读者角度出发,选取一些故事性较强的类型文学如科幻小说、网络小说、武侠小说、儿童文学等向海外读者推介,让他们通过阅读这类文学作品提高其感受和理解能力,进而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同时,中国当代文学对外传播还要充分利用智能时代提供的机遇,精准施策,拓展现代网络媒体传播渠道,选择合适的译者和国外出版机构,以推动更多文学作品走出国门,实现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弯道超车,发挥其在构建中国国际形象中的重要作用,向全球展示一个“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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