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涛
中国正处于现代转变的关键时刻:进则成为现代国家,退则打回欠发展原形。当此关键时刻,人们大都会觉得周遭世界混乱得出人意料:不仅日常秩序难以维持,而且法治规则不彰;不仅熟悉的生活模式不再,而且未来显得高度地不确定。这正是人们面对一个重建时代的显著社会心理表现。为此,需要率先摸清旧秩序失序或崩溃的门道,保证重建不致陷于茫无头绪的窘态。在一个重建时代,急于为旧秩序打上补丁,以为如此便完成了重建任务,这是一个很容易走偏的行为定势。为矫正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需要寻找准确的重建方向,以摸清旧秩序因何失序为前提,进而为新秩序的生长路径提供指引。其间,因为旧秩序失序而激发的抗拒政治,正是摸清旧秩序因何失序的一个切入口。
中国当下所处的重建时代(1)重建时代是一个挪移的概念。按照这一概念早期使用者卡尔·曼海姆的说法,所谓重建时代就是一个自由放任秩序失效、计划调节秩序势不可免的时代。前者的解体危机与后者的浮现生机如影随形。推而广之,所谓重建时代就是一个旧秩序失效、新秩序萌生的时代。参见[德] 卡尔·曼海姆《重建时代的人与社会:现代社会结构的研究》,张旅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3页。,是一个旧秩序丧失、新秩序浮现的转变时代。这个时代明显呈现出两个鲜明不同的画面:一是人们对当下社会各个方面所怀的失望心态,二是对将要到来的时代心怀深切期待。失望与希望之间存在着明显错位,因此,极易引发人们对现行秩序的愤懑,抗拒政治由此勃兴。在社会行动的形式上,社会公众的政治抗拒(2)政治抗拒不同于政治抗争。前者可能是心理上的,也可能是行动上的;后者则是行动导向的。抗争政治或政治抗争(Contentious Politics)这一概念,主要指的是社会公众以行动展现政治图谋的革命、内战、社会运动等政治形式。参见[美] 查尔斯·蒂利等《抗争政治》,李义中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不单表现为传统的社会运动,也表现为社会骚动、局部混乱乃至权力瘫痪。在抗拒政治的理论表达上,人们对现行秩序明确表达出不满,并将希望投射到理想秩序的构想上。由于这种想象对现实的改善功用不彰,明显加剧了社会的抗拒心理。取决于这两方面的缘故,让这个时代的重建任务变得沉重和艰巨。重建时代以“重建”来定位,当然要落到建设的目的性上。但是,重建时代是一个难以轻而易举实现新旧秩序交接的胶着时代。重建时代需要付出相当的时间代价,才足以摸索出重建道路。换言之,重建时代的新旧秩序反复特质最令人瞩目。因此,认清重建时代新旧秩序的胶着状态,便成为实现新旧秩序交替的首要任务。
中国进入重建时代是在下述意义上得到确认的:一是改革开放的前路不畅,因此需要重新审视改革开放的未来。人们熟络于心的是自19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的改革开放就在经济体制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之间徘徊,迄今可以说经历了三次大的起伏:1986年至1980年代末出现了第一次起伏,这次起伏付出了政治冲突的代价;1995年至1997年出现了第二次起伏,这次起伏付出了“姓资姓社”辩论的代价;2004年至2005年出现了第三次起伏,这次起伏付出了争论市场经济错误的代价。这里所说的代价,其实都是由后续事件实际呈现出的代价。在起伏出现之际,因为领导层力挽狂澜,大致矫正了其时引起的社会不安。但从后续发展来看,这几次起伏集聚了让改革开放难以为继、让中国社会回流的能量。这才是以时间差呈现出来的真正代价。客观地看,改革开放凝心聚力效用的衰变是一个可能的事实。基于此,重新审视中国的前路,成为中国进入重建时代的一个显著标志。
二是现代谋划遭遇了难以克服的障碍,因此不得不重新谋求现代转变的进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截至改革开放,已经大致呈现了一条从器物现代化到制度现代化,再到人的现代化的进路。但中国新一轮的现代化进程,似乎与晚清和民国的现代化进程一样,在走到制度现代化的关键处时,很难往前推进。如果说器物的现代化主要是解决人民的衣食住行需要,它确实对中国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是现代化具有强劲动力的实际缘由。这种低度的现代化,既不挑战现行秩序,也不动摇既定价值的堤防,因此不会遭遇什么抵抗,确实能够比较顺利地推进。一旦器物现代化需要以制度变革来担保的时候,社会变迁就会遭遇既得利益集团的集体性抗拒,也会触及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惯性,更可能会颠覆既定的价值秩序,因此较难获得社会的认同与权力的响应。尤其是来自权力或明或暗的组织性抗拒,它构成现代化一再谋划、不断重建的重要原因(3)参见任剑涛《现代中国何以转型艰难:追寻古今中西的冲突根源》,《学术界》2020年第1期。。
三是四十年发展遭逢内外条件的趋紧。中国的改革开放是近代以来现代化转变的一个较长周期的一个阶段。如果说晚清的洋务运动起止于1861年到1894年,持续时间三十余年;1927年到1937年被称为民国的黄金时代,时长仅为十年;1978年至今的改革开放,尽管有实质推进与文献求存之别,但总长度已经超过四十年。从过程的角度看,改革开放源于国家的贫弱,因此较易聚集民心民力;改革开放是融入世界,因此较易得到外部世界,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欢迎,从而赢得较好的国际发展环境。但经过四十年的发展,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跻身世界第二位,不仅改变了国家贫弱的状态,而且以强势姿态进入国际社会。于是,国内公众的诉求已经不同于改革开放初期,西方发达国家面对中国崛起的态度也发生了大幅度的转变。尤其是中美贸易摩擦引发的国际环境巨变,正面阻遏中国发展的上升势头。由于这两种因素的交互作用,使中国的发展动力较为缺乏。这就不能不重新聚集中国的发展动力,重塑国内外的发展环境。这将是一次艰难的转身,对中国的政党-国家而言,无异于一次极具挑战性的“自我革命”(4)参见习近平《牢记初心使命,推进自我革命》,载《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534-535页。。就此而言,一次全局的重新谋划势在必行。
由此可以说,中国是被逼入重建时代的,这就给掌握重建时代的主动权与主导权带来极大压力。主动掌握重建时代,意味着对重建时代的新旧秩序更替了然于心,可以做到新旧秩序的有序更迭;主导整个重建时代,预示着重建时代推进手段与所需资源的有效储备。显然,面对一个前路不明、改革转向和内外环境紧张的局面,官民双方都很难成竹在胸、循序推进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三期叠加”的权威表述,即增长速度换档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再明确不过地表明了中国被逼入重建时代的总体态势: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期已过,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个缓慢增长阶段;中国的功能性改革选项大致穷尽,必须面对结构性改革的深度难题;中国借助国家权力手段不断刺激经济发展的政策引发诸多问题,需要艰难消化。当下时代“三期叠加”的特征,是一个让习惯性享受改革红利的官民双方很难一下子适应的艰难时世。
观察世界现代化史可知,任何国家从传统迈入现代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英国始自1215年《大宪章》的现代化进程,一直到1688年“光荣革命”才宣告完成,时长达470余年,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法国经历的大革命阵痛,让长期处于革命浪潮中的中国深有同感。德国历经三次殖民与准殖民过程,才十分艰难地完成了现代蜕变。俄国现代化进程的几起几落,直到今天还难称现代国家。相比而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世界历史上并不是最为艰难曲折的。但中国不断进入重建状态的现代化进程,也让人深思。因此,试图理解当下中国何以被逼入重建时代,需要拓宽视野,先期理解中国现行秩序的结构状态,以此理解中国何以再次进入重建时代。这样的理解可以区分为两个路径:一是在秩序重构中,既存秩序因何增添了人们心中的紧张与焦虑;二是在秩序丧失情况下,现行秩序怎样发挥引人思考的作用。这里着重从前者来分析中国被逼入重建时代所具有的影响力,后者留待以后分析。
中国的现行秩序可以说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秩序“修正”。这催生了一种具有特色的经济形态,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实质的结构则是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力体制、微观价格领域放开的局部市场机制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体制相混生。在改革开放初期,具有高度权威的政治领导人掌握国家权力,这样的混生机制可以发挥引导中国发展的强有力作用。一旦建国领袖群体退出政治舞台,这种混生的秩序就很难再有权威护航。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掌权者对市场经济不放心而可能回望计划经济,要么市场机制的纵深推进会向既定的政治机制与文化体制发出挑战。总之,三者的搭配关系需要重新处置。于是,社会重建就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恰当此时,长期被快速增长的经济总量惯养的公众消费习性,仍然在按照增长的逻辑自然延伸。因此,权力体系与社会期待之间就会出现缝隙,并因之生出各种错位、矛盾与对峙。在这种处境中,人们对权力的满意度会下降,对生活的期待度会提高,对想象与现实之间明显加大的距离会产生极大的抵触情绪。“塔西佗陷阱”——即不管政府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人们都倾向于不相信政府的定势就会浮现出来。为了避免出现社会政治总体危机,官方不得不筹划总体改革计划,并加大对社会公众的承诺力度。社会公众对改善处境的强烈要求,稍有不满足的地方,便会催生出更多更强的要求。权力的承诺与公众的期待之间,距离日渐加大,政策改进与处境改善之间的磨合让社会重建处在一个紧张的拉锯状态。
可见,中国重建时代的再次降临,可以说是一种危中有机的紧张状态。危险即重建不是在一种从容的社会政治处境中,而是在紧迫的社会转型需求中浮现的,它让人难以驾驭;机会即尽管中国是被逼入重建时代的,新旧秩序确实胶着,但寻求新秩序的动力与压力同在。挺过这一关,也许现代化的曙光就会普照中国大地。但很显然,由前述三种机制混生的改革开放既定秩序,直接生长出新秩序并不容易。如何促成一种有利于中国朝向健康的现代机制发展的新秩序,这是当下这个重建时代最大的挑战。由于这一挑战的全面性,在新秩序浮现出来之前,新旧秩序的杂陈状态,一定会让分别或共同抗拒新旧秩序的各种社会理念与社会行动浮上台面,从而催生出一种颇具危险性的抗拒政治。最近十年,人们对之有了一个更加直接的体认:对几乎所有西方发达国家的仇视言论充斥坊间,尤其是流行于微信等自媒体言论空间;对中国具有的不同于西方现代特质的辨识热情极为高涨,似乎中国已经闯出了一条全新的现代化道路。这固然是中国再次被逼入重建时代的观念体现,但也构成将中国逼入前景不明的重建时代的驱动力量。
当中国进入一个新的重建时代之际,新的抗拒政治相伴而生、如影随形。如前所述,当今中国进入的重建时代,在最直接的含义上是指改革开放的既定模式“无以为继”,并且直接引发或间接诱发了种种社会问题。因此,必须促成一种更高级或更有效的社会秩序,以保证中国长期、持续、稳定与协调的发展态势。但放眼望去,中国重建时代是一个反反复复出现的时代。出现这种时代的重复,一方面固然提示人们,中国的重建时代屡屡没能完成重建的基本任务,因此,同样的时代才会三番五次地出现。另一方面也提醒人们,中国的重建时代乃是一个颇具韧性的时代。它的反复出现是对国人的友善表现,是对中国必须完成现代转型的一再促进,是对现代化世界进程的一个强力推动。当然,再一方面也让人们醒悟,中国现代化进程推进的艰难,现代转变对中国而言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便中国人追求现代转变的目标始终未变,但因为“西力东渐”与“西学东渐”相伴随的中国现代转变进程自始至终充满了内外部的尖锐矛盾与冲突,因此,让人发自内心予以理解的抗拒政治之勃兴也就在情理之中。
抗拒政治乃是既有的内生社会力量对新生的外来社会力量的一种抵抗政治形式。内生的社会力量,当然不仅仅由一个群体的内部力量构成,也包含已经内化于该群体的外来力量。这样的力量可能是观念形态的,也可能是行动形态的,更可能是两者交叠在一起的复杂形态。外来的社会力量,不仅仅是由一个群体外部生成的力量构成,也包含这个群体内部被群体主流视为外来物而加以排斥形成的力量。外生力量的构成形态与内生力量相仿。因此,对中国这样被卷入现代化进程的国家来说,抗拒现代转变的力量构成是相当复杂的:一些旧秩序中的开明人物是认同现代秩序的,因此也就可能被旧秩序的守成人物视为敌人。自晚清以来,在中国社会被广泛贬斥的“汉奸”中间,便有这样的人物(5)参见桑兵《历史的原声:清季民元的“共和”与“汉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15-350页。。一些旧秩序中的守旧人物,也不一定就是百分之百的冥顽不化之人,其中一些只不过是吁求放慢转变步伐或重视传统政治智慧的人士(6)成为保皇分子的康有为、杨度等人,主张以君主立宪解决中国的立宪政体问题。参见姜义华《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的政治保守主义》,载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7-67页。。
总体来说,中国的现代转变既是一个无法逆转的历史进程,也是一个遭遇或强烈、或韧性抗拒的过程。这样的抗拒即便是在认同现代转变目标的人群中,在心理与行为上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所体现。从心理上讲,主张“全盘西化”或“充分世界化”的胡适,便在批判传统文化的同时,花费了巨大功夫进行过一番“整理国故”的艰辛尝试。这就势必消耗他对现代认同的强度,无形中增加了抗拒现代转变的心理力量。从行为上讲,即便是主张彻底革命的孙中山,也对西方国家的侵略深怀痛恨,因此谋求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这就必然让他全力寻求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追求富强发达与公平分配“毕其功于一役”的社会革命目标。这同样是一条抗拒现代主流方案的进路。而且,后者在无形中成为现代转变中的国人解除精神紧张与行为失措的最佳出路:保有认同现代的立场,走在自信是出自传统的道路之上。殊不知,这样的取向构成一种最具韧性的抗拒现代转变的深层结构。
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可以说是化解国人抗拒现代转变心结的一次成功尝试,但不是说改革开放就不存在针对现代化、原生现代西方国家的抗拒政治。相反,这样的抗拒力量在台面与台底一直顽强存在着。从简单的辨认角度看,赞同市场化改革还是称颂单一的国有化举措,认同法治逻辑还是推崇集权政治,主张适应多元社会还是重回意识形态一律,这是划分融入现代与抗拒现代的政治分水岭。这样的简单辨认,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思想史进程中,一再得到呈现,勿需赘述(7)马立诚对之有过描述性的回观,参见马立诚等《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马立诚《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透过简单辨认,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复杂的观察,即改革开放正在走向一个必须自辩其正当性与合理性的地步,确实显示了抗拒政治对中国现代转变所发生的巨大影响。可是,今日抗拒政治俨然成为主流政治形式。这是何故?细究起来,下述几个原因值得重视:
首先,对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权力与利益结构的严重不满,构成了中国抗拒政治再兴的主因。改革开放确实大大推进了中国的现代发展进程。但因为改革的不配套,也催生了权力与金钱的联姻机制,造成了贫富的严重不均,引发了种种社会矛盾。因此,在深度改革开放进展不畅的情况下,社会公众对现实政治几乎是全方位的抗拒,这便成为意料之中的事情。加之中国的现代转变需要向纵深推进,因此会改变之前粗放式的发展模式。这势必要动社会公众基本利益的奶酪,诸如拆迁、提高税负、就业形势变化等,更是会严重影响诸多人群的生计。这无疑加剧了抗拒政治的严峻局势。
其次,对西方国家提供的现代主流方案的抗拒,已经成为官民舆论的主调。中国的现代转变每每走到制度现代化的关键时刻,官方不愿意偿付交出权力的“代价”,民间不愿意为限权行动付出心力与行动,结果在这两种消极意愿的阻力下,无法将中国的现代转变推向纵深。中国现代转变所经历的晚清、民国与当代三次“浅尝辄止”,即止于器物的现代化,而无法临门一脚,完成制度转变,正是这种定势所造成的局面。但官民双方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现代制度的抵抗,于是将现代制度建构视为西方国家试图控制中国的手段和阴谋,并不约而同地以抵抗西方国家控制中国的图谋来抗拒制度的现代转变。
再次,以“中国模式”抗衡西方方案,已经成为强压所有其他主张的一种强势立场。中国的发展确实是一个奇迹,但奇迹的延续远远比奇迹的凸显要困难得多。因此,如何为奇迹自辩便成为固化奇迹思维的一条便利途径。“中国模式”就是这样出台的。如果人们对“中国模式”的论述与推崇仅仅是基于中国发展经验的一种事实描述,那是值得肯定的;如果对“中国模式”的描述与推崇是为了排斥西方现代方案对中国的引导力,那么这样的尝试便属于情绪化的抗拒政治的产物——抗拒西方对中国现代转变的影响力,试图以绝对属于“中国”的现代化方案来消解这样的影响力。其实,这也不是当下才表现出的中国抗拒政治的特点,而是自近代以来中国政治的一种共性。晚清推崇祖宗之法,民国试图走出一条“非苏”(社会主义)“非美”(资本主义)的礼义廉耻治国道路,而今这样的念想不过是以“中国模式”再次登场。
最后,抗拒政治已经从舆论空间进入国际政治领域,成为当下中国一种令人瞩目的政治定势。近年来中国的抗拒政治对象愈来愈超出国家范围,进入国际空间。而且,抗拒政治的主要对象已经变为西方国家。曾几何时,中国的改革开放以西方国家为取法对象,而今的西方国家则成为中国抗拒政治发泄抗拒情绪的目标。这可以从几个方面得到印证:一是在中国的国际处境方面,与西方的对抗已经成为局势明朗的事情。二是在学界主流那里,西方国家成为接受批判的对象(8)在坊间,这类批判文章的结集让人屡见不鲜,大有对西方国家的一切进行总清算之势。相比于改革开放前期对西方国家的潜心学习取向,让人觉得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至于人所熟知的网红教授发表的相关言论以及所引起的广泛喝彩,更是让人觉察到时变世易。。三是在社会舆论的重要空间如自媒体中,与西方主要国家均不惜一战的言论甚嚣尘上、持续不衰。四是在国际交往方面的“战狼”精神与举动,让人意识到中国所怀有的“独孤求败”心态。至于中美如今走到脱钩的境地,既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出人意料是因为中国始终把中美关系作为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意料之中是因为攘外的抗拒政治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
引人瞩目的是中国近期的抗拒政治表现出一个醒目的特点:对内抗拒的软化与对外抗拒的硬化,成为鲜明对照的两个画面。本来,国人的对内抗拒是直接受改革开放形成的不公利益格局驱动的。因此,源自切身利益的抗拒政治在此之前一直是中国抗拒政治的主调,其政治形式便是当时人所熟知的维权政治。维权事件的此起彼伏,令世人瞩目。维权政治的研究成为学界的一时热点。近年来,这种情势出现极为显著的转变,对内的抗拒政治不说是销声匿迹,至少在台面上不再引人瞩目。相反,对外的抗拒政治迅速成为中国抗拒政治的主流。这种攘外的抗拒政治,不仅表现为反抗西方的主流价值观,而且抵制西方国家创制的现代制度,自然也对西方的现代生活方式嗤之以鼻。这是对西方国家全面抗拒的一种政治局面。非抗拒或反抗拒的声音不是没有,但相比于抗拒西方的巨大音量、行动狂热与权力加持,几乎完全被遮蔽住了。这种几乎纯然攘外的抗拒政治,是近期中国抗拒政治的突出特点。
一般而言,内外兼具的抗拒政治属性,是因应人们对一个国家内政外交两个向度作出相关反应的必然构成面,但何以近期中国的抗拒政治会转变为几乎以攘外为目标的抗拒形式呢?一方面,这与当下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尖锐凸显具有密切关系。在将近四十年间,中外关系尤其是关系到中国现代转变成败的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基于“和平与发展”主题而促成的合作与共赢,成为双方关系的主调。但久而久之,中国的发展出乎西方的意料,而发展的轨迹似乎越来越偏离西方的预期。复加西方国家认为,自身在这一时期的国际经济贸易中没有获得期望的利益,且认为中国在“不公平竞争”中获得了太多利益,不仅经济贸易摩擦的出现不可避免,还会进一步延伸至社会政治层面,甚至是文化文明层面。全方位展现的中西交往张力,迅速转变成为中西冲突,尤其是中美冲突的现实。中美双方对之的管控如果说不是失效的,起码是低效的。因此,在中美对抗加剧之际,信息来源受限的国人以高亢的热情抗拒美国等西方国家,就是合乎逻辑的变化。
另一方面,这与中国国内局势的走向密切相关。毫无疑问,中国经历四十年的高速发展,且一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关联性发展相对迟滞,因此各种矛盾集中浮上台面。假如任由这种矛盾转换为社会认知,进而升级为社会行动,并且放任社会行动激化为社会抗议,那么势必催生社会动荡,甚至社会大乱。这是中国转型社会难以承受之重。基于此,如何转移中国社会对种种缺憾的不满情绪,并重新集聚推进中国发展的动力,乃是当今中国治国理政的一项极具考验性的重大事务。无疑,中美关系的紧张恰好提供了一个疏导国内抗拒政治蕴蓄的紧张情绪的渠道。这是自媒体上出现人人争说中美关系、热议中美摩擦的内部导因。
放宽视野来看,中国致力于攘外的抗拒政治可谓由来已久。从历史角度来看,七十年的抗拒政治呈现出明暗相连的三个阶段:毛泽东时代对美苏的全面化抗拒政治,邓小平时代坚守底线而不受西方影响的防守性抗拒政治,当下坚守中国道路并拒斥西方观念与制度的排拒性抗拒政治。当代中国的抗拒政治对象,从散漫不定的观念与行动针对,到几乎聚焦于西方国家,可以说是这种攘外型抗拒政治传统的一个最新呈现。这种攘外型抗拒政治,确实也具有深厚的历史理由,如西方国家近代以来对中国的侵略与掠夺,总是有着似乎永远也诉说不完的、激发针对西方抗拒政治的事实基础。中国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交易与合作,也总是会浮现新的、让国人自认受到不公待遇的事件,这无疑会给攘外型抗拒政治提供新的理由。
当下中国攘外型的抗拒政治,是一种对现行秩序进行心理与行为抵抗的政治形式。循此可知,这种抗拒政治不过是不满于现行秩序,要求启动秩序重建进程的社会意愿的反映。因此,弄清现行秩序的结构状态,明晰现行秩序何以失效的缘由,就成为理解今时今日抗拒政治的前提条件。在此基础上,可以帮助人们厘清何种秩序最有助于化解抗拒政治之结,疏导抗拒政治郁积的不满,将政治秩序引导到理性、法治、妥协、安宁与有序的轨道上来。
抗拒政治所抗拒的现行秩序,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它在结构上具有复杂的构成部分,在功能上不断重新组合。不过,现行秩序的来龙去脉仍然是可以得到描述的,从而让人们观察到现行秩序的构成情形与致效机制。分析起来,中国的现行秩序是由四种机制所组成的: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前三十年与后四十年的运行轨迹所展现的更替秩序,二是二战结束后形成的所谓战后发展秩序,三是17世纪以来确立的、中国致力于现代性转变的现代社会秩序,四是更加久远的古典时代给现代社会奠立的基础性秩序。
分别来看,首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前三十年与后四十年的替代秩序,呈现为两种大不相同的秩序机制。前三十年是由集权政治、刚性计划与给定生活样式塑就的“硬”秩序。在这种秩序中生活的人群,卷入了昂扬向上、纪律严明、贫寒清苦、远望将来的生活模式之中。后四十年则是由法理政治、市场经济与各寻出路塑就的“软”秩序。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的生活特征可谓务于现实、目标多样、追求财富、重视当下。但是,两种秩序的作用不是截然分离的。前一阶段的普遍贫穷与后一阶段的部分富裕形成鲜明对照,从而给抗拒政治打上不同时代的烙印。在前一阶段,尽管有政治压力维系,但也有少数人表现出抗拒;在后一阶段,已富和未富的社会群体表现出的政治抗拒,所抵抗的对象大不相同。已富群体主要抵抗的是让他们感觉到财产、人身不安全的种种经济政治机制,未富群体所要抵抗的则是导致他们贫穷困顿的经济社会机制。前者在抵抗中寄望于民主法治,后者在抵抗中面向历史而怀旧。两者之间自然有交叉,但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前者的抵抗以捍卫财产为中心,从底线的维权政治到上限的限权政治,构成其基本面;后者的抵抗以结果平等为诉求,从底线的生存权到上限的发展请愿,构成其基本面。由于中国社会对这两种秩序的供给能力较低,因此让两种抗拒政治都有了现实的动力。
其次,二战的战后秩序构成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国际环境。但是,由于中国先后出现了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两个政治体,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又经历了两个具有重要差异的历史阶段,因此,这一秩序催生了很不相同的中国秩序建制。就中华民国而言,承接的是西方发达国家护航的战后秩序,并先后在大陆和台湾地区落实这一秩序。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来看,前三十年承接的是苏联护航的战后秩序,集权体制、计划经济与模式生活成为国家主导的秩序样式;后四十年转而承接由西方国家护航的战后秩序,民主政治、市场经济与多元文化成为国家权力面上推动的秩序形式。在前一阶段,中国是明确抗拒西式战后秩序的;在后一阶段,中国是努力疏离苏式战后秩序的。但是,对经历了两个时代的人群,并经由这一人群传递给中国社会的抗拒理念与行为,则成为站在维护两种不同秩序立场上的人群采取不同抗拒姿态的载体。这正是战后秩序在中国并不具有自明性,所以成为抗拒政治多样来源的缘由。
再次,17世纪以来确立的、中国致力于向之转变的现代社会秩序,因为是外来秩序,在中国落地生根相当困难。因为,构成这一秩序的价值理念如自由、平等、博爱等,制度架构如立宪、法治、民主等,观念基础如宗教、哲学、科学等,文化机制如多元、宽容、妥协等,都是中国人相当陌生的东西。加之这套观念与行动模式是由西方国家借助战争手段强行加予中国的,因此促成了中国人心中那种理智认可、情感反对的悖谬性现代认同机制:中国人尤其是那些“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9)《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9页。的人士,在理智上于中西接触之始就明确而坚定地确立了认同这套秩序建制的立场。但是,这样的确认既无法与这类人群心中的传统情感相抗衡(10)勒文森曾经以梁启超为例,说明那些“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人,由于“看到其他国度的价值,在理智上疏远了本国的文化传统;由于受历史制约,在感情上仍然与本国传统相联系”。参见[美] 勒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刘伟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页。对于这样的断言,人们有不同的看法,要么认为梁启超在理智与情感上都认同现代化,要么认为他在理智与情感上都认同传统,但这都是为了弥合国人对现代化的分裂性认同所作的修正性表述,本身并不构成对勒文森断言的否定。,也抵挡不住社会公众在现实认知上被塑就的抗拒西方的心理力量。因此,在理智与情感之战中,理智常常处在弱势甚至是失败的位置上。从大处而言,中国人在情感上对源自于西方国家的现代秩序都怀有或强或弱的抗拒心理。当抗拒西方与抗拒现代重合的时候,中国的抗拒政治似乎就成了抵抗现代转变的政治行动了。这连带催生出一种抗拒政治的混乱性。
最后,古典时代给现代社会奠立的基础性秩序也成为中国抗拒政治的源头之一。古典时代或者说轴心时代的文明,是发源于西方、中国与印度等地区的文明体系。在各有渊源的流变中,古典时代生成了具有不同价值理念、制度安排与生活方式的文明系统。由于中国人发达的历史思维,势必高度关注当下秩序的古典源头。因此,古今秩序的实践对接虽然没有成功,但古今秩序的观念对接从来就很顺畅。尤其是在中国经济迅速增长的当下,人们觉察到需要为之提供价值论证的时候,“诉诸传统”(11)翟振明对“重视传统”与“诉诸传统”的根本差异以及“诉诸传统”本身的推理谬误进行过很有见地的分析。参见翟振明《“诉诸传统”何以毁坏学术传统——兼评刘小枫、秋风等的学术伦理》,《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年第2期。这里对“诉诸传统”的弊端不作进一步的讨论。的心理习性就更是驱动人们在决断价值与采取行动的时候仰赖传统支持。于是,坚定支持中国古典传统便以坚决否定西方古代历史为写照,由此强化自身抗拒现代秩序的传统理由。这虽然毫无疑问地强化了人们的抗拒心理,却很难促使人们择善而从。
就上述四重秩序而言,分别引发了四个意义上的社会重建。一是改革开放秩序的重建,即重寻改革开放的历史定位、制度机制与真正目的。这让改革生成的新旧秩序混生,促使人们新旧相抗,进入一个前景不明的艰难摸索状态。二是二战后秩序的重建。尽管中国力图维持战后秩序,但人们心知肚明的是战后秩序已经无法维持。因此,新的国际秩序究竟如何建构并发挥作用,成为又一个前途未卜的事情。三是17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主流秩序的重建。这是东西方社会在经历几轮竞争性发展之后的必然结果。受技术革命的驱动、地缘政治的变动等因素的影响,人类已经无法安享四个世纪以前创制的现代秩序,必须尝试构造新的秩序。不过,新的秩序是否是一种非支配的公正秩序,抑或是一种按照政体因素区隔的秩序,这是一个未敢断定的事情。四是行之久远的古典社会秩序的重建。这是一个后发外生现代国家遭遇的独特问题。对像英国那样的原发内生现代国家而言,现代秩序是从其传统秩序中生长出来的,尽管也会发生内生文化断裂的情况,但总体上波澜不惊,不会让人处在高度紧张的疏离传统、转向现代的境况之中。对中国这样的国家来讲,不仅现代转变是被迫而困窘的,而且必须作别传统秩序,才能为现代秩序的进入腾出空间。如前所述的理智与情感的矛盾,让人们无法对现代全心认同,也让人对传统终结难以释怀。于是,在建构现代秩序的同时,人们不得不付出极大精力去重建传统。这就让现代秩序与传统秩序处在相互抗拒的状态,明显增加了以传统抗拒现代或以现代抗拒传统的双向对峙的广度与强度。这在近年来传统文化的“复兴”中让人体会尤深:大陆新儒家全盘反对西方现代方案,力主从传统儒家开出——其实就是仿照西方——专属于中国的现代方案,这是中国现代与传统相互抗拒的一个象征性事件(12)参见任剑涛《现代变局与何以为儒》,《深圳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至于长期处于撕裂状态的左右互搏,已是人们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处置的陈年老问题了。
由上可见,中国当下的抗拒政治具有一种全方位、多层次、总体上的相互抵抗性质:抵抗的对象、目的、方式、举措与行为多有不同,相互交错、相互消解、相互促成,呈现出抗拒政治的复杂画面。如此突兀显现的抗拒政治,让中国社会很难呈现出现代社会的主流趋向。由此不能不直面中国的远虑近忧:从近处看,中国因其存在的普遍抗拒,让人心生世俗秩序的失序之忧;从远处看,中国因其存在的不知何求的抗拒,让人担忧总体秩序的失序之患。
以前者而言,中国作为一个早期文明发展阶段就出现“绝地天通”事件的标准世俗化国家,世俗秩序是维系社会的根本条件。从传统迈入现代,中国也就从儒家伦常秩序转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演进秩序。整个国家的总体秩序面相一直是世俗化的。这就与人心秩序依赖宗教维持、政治秩序依靠法治维持的现代社会大为不同。一旦纯粹的世俗社会处在一个相互抵抗的状态,那么,抗拒政治最后一定会走到共同体内部矛盾的极端。
以后者而言,倘若中国社会长期处于一种世俗社会秩序难以维持的状态,而且共同体成员彼此敌视的情形一直无法得到有效改善,久而久之,人心便无法收拾,社会便衰败颓丧。整个社会的总体秩序因此很难维护,失序之患便会催生一种近乎前社会的自然状态。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个失治社会的必然走势。从社会理论角度来看,这是社会在自然状态与社会立约之间循环的可能性。从现代国家发展的实际进程来看,不少曾经迈进现代门槛的国家,由于没能解决成员、群体之间以及公民与国家之间的相互抗拒,因此被打回欠发展国家的原形。
由于中国社会长期存在着相互冲突的秩序结构,因此,社会的复杂重建较难在现代化的平台上奏效。如果现代化进程自身处在一个进退不得的尴尬处境中,更会将社会成员与群体之间的相互抗拒激化为严重的对立,终致权力的无效与社会的解体。今日中国社会个体间的敌视,缺乏起码的公民友爱精神,已经显现出抗拒政治的忧人后果;群体之间,尤其是干群之间、贫富之间、城乡之间、区域之间的对立局面,特别是仇官、仇富社会心理的泛滥,官方对此的改善举措明显乏力,明显让彼此之间的对立情绪有增无减。攘外型抗拒政治的形成,将国内政治亟需解决的问题遮蔽起来,更是让失序之忧迫在眉睫。因此,如果试图化解中国社会的抗拒型政治风险与危机,就需要系统了解和分析构成中国社会秩序的诸要素,同时在价值观念、制度供给与生活方式等维度展开系统性的现代建构,以此降低公民个体、群体之间以及他们与社会和国家之间的抗拒强度,提升理性合作意愿,强化友善相待意识,避免社会脆性崩溃,增进社会妥协弹性,从而让社会与国家具备全局与长远的自我修复机制。
近期中国社会抗拒政治的走势对国家发展具有的威胁性蓄能,似乎已经为社会有识之士和国家权力方面所明确意识到。就国家权力方面来看,紧锣密鼓的改革修补与全方位的改革重张相伴出场。对改革的紧急修补,以对“人民中心”(13)参见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133-144页。的鲜明强调、对分配改革问题的抓紧处置、对“六稳”“六保”事务的一再前置等为标志。这些修补是因为国家权力方面充分意识到抗拒政治所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因此,才要加大力度缓解社会成员与群体对现状的明显不满,以及化解由各种不满驱动的社会紧张与彼此抵抗。目标有高低两个:低阶目标是避免中国陷入“塔西佗陷阱”;高阶目标是重聚中国社会的向心力,以开拓新一轮的长时段发展周期。至于布局全方位改革,它是近年来中国国家权力方面的一个主攻事务。对改革的重张,即对改革的全盘重新谋划,既源于改革在推进过程中的不配套,也是由全方位推进改革所可能具有的社会效应与政经收益决定的。
在这方面,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以及中共十九届四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最具标志性。前一个《决定》推出了改革开放以来最全面的改革清单,围绕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党建等六大改革主线,提出涵盖十五个领域,多达六十余个大项、二百二十多项具体改革任务的一揽子改革方案。前一个《决定》所谋求的改革广度与力度可以说是空前的。时隔五年,后一个《决定》不仅将前一个《决定》所确定的“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总目标作为决定的论述宗旨,而且对之作出了全方位的布局。之所以国家权力高层会连续推出两个主题相同的文件,正是要以更具广度与深度的改革开放来解决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在本论题中,自然就是为了化解抗拒政治走向极化政治的风险而作出的政治布局。
作出这样的布局,自然是受两种动力驱动的:一是推进改革开放,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可以说是主动而为的动力;二是推进改革开放,化解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各种风险与危机。对于前者,所论较多,无需重复。对于后者,可以从中共中央两任总书记胡锦涛与习近平都着重论述过的“四大考验”(执政考验、改革开放考验、市场经济考验、外部环境考验)与“四大危险”(精神懈怠危险、能力不足危险、脱离群众危险、消极腐败危险)中得到印证。这些考验与危险,无疑都与抗拒政治紧密关联。由于改革开放已推动中国进入一个深度现代化的境地,因此,阶层、集团甚至阶级之间的分化日益明显,个人与社会、国家的疏离也显著加大,而执掌国家权力的集群缺乏应对这种局面的经验积累,也比较缺乏积极应对新局面的意愿和动力,一种被社会和权力等级驱动的被动管治模式已经形成。因此,执政者很难有效管控一个长期由抗拒意识引导的复杂社会——这个社会曾经是被抗拒意识引导的简单社会。简单之处在于,它由国家权力游刃有余地控制着抗拒政治,在极度贫穷的状态中抗拒那些威胁中国的外部因素。如今,这个由抗拒意识引导的社会已经变得高度复杂化了,因为市场经济激活了个人的权利意识。这种权利意识既不被国家权力按其权力意志所引导,也不被现代政治理念所塑造,唯有切身辨认的个人利益在抗拒中发酵。这是一种既很难控制、又很难满足的利益诉求。因此,其对现存秩序所具有的威胁性是显而易见的(14)长期研究维权政治的肖唐镖最近指出了维权群体政治观念的特点,“因维权实践,行动者已在浅层政治意识上出现了独特的政治亚观念,如有了更强的政治认知,较低的政治情感、政治信任和政治认同,较为包容的宗教观,但是,维权实践并未影响其政治效能感,更未影响其权利观、法治观、政府观以及传统权威观等深层的政治价值观。在民主、权利、法治、政府、政党和社会组织等核心政治价值层面,维权人士群体仍然与其他民众保持着无异的观念……总之,维权行动并未对行动者的核心政治价值观念产生实质性影响,有所影响的只是浅层政治意识方面。对于我国的维权人士群体而言,他们的政治观念依然是以传统为底色,与其他民众并无显著差异”。参见肖唐镖等《维权人士群体的政治观念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8期。。
在国家权力集群面临中国社会急遽的现代转变之际,不仅要面对上述重大考验,而且因为这一集群的积极性与主动性的匮乏,已经或显在、或潜在地表现出种种高度的危险性:这个群体对公民个体利益诉求的结构性变化大多不以为然,并未意识到这是社会结构变化的重要征兆,因此似乎并不打算为之作出相应的准备。相反,权力集群习惯以陈旧老套的高压手段来应对日新月异的崭新自主局面,让权力管控处于疲于奔命而不自觉的被动状态。正是因为管控意识的陈旧,权力集群相应缺乏积极主动增长才干的意愿,因此也就缺乏有效应对复杂社会管治要求的基本能力。这对一个习惯于控制温顺对象的权力集群来讲,一旦面对群情汹涌的维权民众,就会变得缩手缩脚、不知所措。于是,高压控制就成为不二之选。这种简单粗暴的控制手段,在简单社会中长期有效,因此,权力集群用起来得心应手、乐此不疲。但以此应对复杂社会的治理需要,必然南辕北辙、绩效低下。随着中国市场经济迅速向纵深地带推进,一个需要专业化、精准化、高绩效的国家治理模式的社会,却不得不面对一个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粗暴、粗糙、低效的权力控制集群。因此,市场经济的治理令人不满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在权力与市场联合推进的经济发展中,权力谋求利益、权钱勾结成为“政治之癌”,很难根治。运动式反腐恰恰构成运动式治理的反面,并不能有针对性地惩治腐败。可以说,当今中国的国家治理模式与社会的运行实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错位。这在有意无意之间、有形无形之中,强化了社会的抗拒政治态势。这也正是国家权力高层紧锣密鼓地布局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原因所在。
当代中国的抗拒政治有一个从国家层面下沉到社会层面的重大转变。如前所述,在改革开放以前,国家权力刚性主导着反对“帝、修、反”的抗拒政治。在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权力主导的是“和平与发展”的政治形式。但在致力于合作的政治尝试中,因为发展中出现的不均衡性,引发了种种社会矛盾。在国家权力地位稳固的情况下,社会不同集群、阶层与阶级向国家权力方面表达自己的诉求,以抗拒社会、权力对自己的不公正对待。这种新兴的抗拒政治,在形式上是比较和平和理性的,并没有挑战现存政治秩序的动机;在表达抗拒的方式上,主要是向执政党和政府机构请愿,因此是一种以承认执政党和国家权力的权威性为前提的做法。这正是抗拒政治最温和的行动形式,也是抗拒者到各级信访部门信访的原因。但这种抗拒政治满足抗拒者诉求的通道是不畅通的,绩效明显是低下的。因此,在国家与社会的疏离加大的当下,抗拒政治表现出趋于激进的走势。由于中国几乎从来不存在理性社会运动的政治空间与社会经验,这种极化的抗拒政治便可能从和平请愿直接跳到社会骚乱的极端。因此,引导社会公众的抗拒情绪便成为国家权力部门聚焦思考的问题。在引导社会抗拒情绪向攘外方向成功转移的情况下,抗拒政治对国内政治的压力似乎明显减少。但是,这样的做法反而遮蔽了从内政方向疏导抗拒政治压力的重要性。因此,这等于放任抗拒政治对内政压力的蓄积。这就让抗拒政治进入一个要么瓦解现行秩序、要么臣服现行秩序的怪圈。唯独抗拒政治的理性模式——合理合法表达政治抗拒,经由抗拒者之间、抗拒者与国家权力之间的理性妥协,解决抗拒的纠纷与对立,实现社会和解与合作共进——殊难形成。于是,在抗拒政治氛围中,所谓“改革与革命赛跑”的说法便有了落地的理由。
对中国而言,抗拒政治是一个给人极强印象的社会现象。从总体上看,自踏入近代门槛,中国就被抗拒政治所主宰。这是国家处境所注定的。从全局来看,中国对现代化采取的改革措施也好、排斥行动也罢,都具有鲜明的抗拒政治特点。在晚清帝国向民族国家转变的初始阶段,少数族群对多数族群的强力统治、“西方列强”对中国的强力施压是造成现代中国抗拒政治的早期缘由。自中华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本来出现过两次化解抗拒政治定势、走向现代建设的契机,即1927年至1937年的民国黄金十年和1956年确立的四个现代化建设的进路,但前者因日本的入侵而被打断,后者因对国内外形势的严重误判而夭折。前者的建设中断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强化抗拒政治的国内外对抗政治;后者的尝试告终后,抗拒外来威胁的攘外型政治便走向势不可挡的全面抗拒/对立政治。在改革开放时期,抗拒政治的权力土壤与社会机理发生了重大变化,本来应循序进入一个理性妥协的法治秩序,但因为内政外交上的不平衡发展,让社会蓄积了抗拒政治的势能。长期没有得到很好疏导的维权政治,以及再次塑造的攘外型抗拒政治,成为抗拒政治重启的轮替性模式。抗拒政治仍然显现出不断反复的特征。
是不是说中国的抗拒政治已经成为解不开的死结呢?当然不是。环顾世界现代化史可知,化解一个国家抗拒政治的症结,需要将国家安顿在理性、民主与法治的平台上。一般而言,在这样的国家平台上,公民及社会群体之间的差异、纠纷、对峙自不可免,但却有一个理性处置相互抗拒行动的政治平台,人们不需要极化自己的抗拒理念与行动,而能够借助合法的社会运动与理性协商,解决对抗,理性妥协,各得其所。即使出现非常情况,不同集群之间出现一时难以化解的对峙,甚至出现激烈的冲突,以至诉诸于战争,走到瓦解国家的边缘,但最后也会因为稳固的宪治机制,将国家重新安顿在立国时所确立的理性政治平台上。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结局提示了人们一个国家解决非常状态下内部对抗的路径。一旦国家落在立宪民主的平台上,对内提供保障,对外抵御侵略,它就有了一个让自己的公民和平宁静地寻求发展的强大制度保障,对内的同胞友爱与对外的理智相待成为国家处理内政外交的基本导向。因此,抗拒政治即便存在,也不可能绝对主导政治走向,因为抗拒导致的政治极化只会是一时一地的偶然现象,不可能主宰国家的政治命运(15)当下美国处在政治极化的不正常状态,这是二战以后美国与苏联主导的世界秩序瓦解,尤其是苏东剧变以后单极主导全球政治,国际问题在美国的地位下降,而国内问题升级为主要问题的必然结局。但是,美国的当下危机即便被认为已经从社会危机升级为宪政危机,那也只是美国社会自我修复的国家运行周期的表现,大概率不会像人们预测的那样走向崩溃。。
中国正努力迈进在民主法治的轨道上。从积极应对的视角看,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努力实现的目标是国家持续发展,以“更好维护和运用我国发展的重要战略机遇期,更好统筹社会力量、平衡社会利益、调节社会关系、规范社会行为,使我国社会在深刻变革中既生机勃勃又井然有序,实现经济发展、政治清明、文化昌盛、社会公正、生态良好,实现我国和平发展的战略目标”。从解决消极问题的角度看,则是要化解抗拒政治极化的种种法律导因,下大力气解决“有的法律法规未能全面反映客观规律和人民意愿,针对性、可操作性不强,立法工作中部门化倾向、争权诿责现象较为突出;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违法不究现象比较严重,执法体制权责脱节、多头执法、选择性执法现象仍然存在,执法司法不规范、不严格、不透明、不文明现象较为突出,群众对执法司法不公和腐败问题反映强烈;部分社会成员尊法信法守法用法、依法维权意识不强,一些国家工作人员特别是领导干部依法办事观念不强、能力不足,知法犯法、以言代法、以权压法、徇私枉法现象依然存在”。循此路径,确实有望避免抗拒政治的再兴,即解决抗拒政治僭越为中国主流政治的问题。
在一个重建时代,中国已经发现了化解抗拒政治风险的进路。一旦真正建成了民主法治的现代社会政治体制,那么,反复出现的抗拒政治就失去了它的存在理由和作用根据,中国也就可以从容地完成重建时代的任务,成为秩序可保的现代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