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奋
如果将“智者”理解为有知识的聪明人的话,那么,科学家就是作为科技社会之基石的智者,疯狂科学家则是他们当中的另类。所谓“疯狂”,兼有神智错乱、情绪激昂、突破底线、超乎条件、不循常理、不计成本或代价等多种含义,主要表现在从事不可能、不应该、不适当的活动。没有条件硬要做,违背规范居然做,心性已乱仍在做,都可能被视为疯狂。“疯狂”这个词通常是贬义的,不过,在某些条件下又被用于赞美,形容那些虽然看起来出格却有理有据的言行,或者虽然不守常规却终获歆慕的人格。“疯狂并非科学家的目的,它只是说明了人类永无止境的探索欲。”[1]
科学本来既是理性的产物又是理性的表现,科学家本来是人类理性的代表,因此,常人用“疯狂”形容科学或科学家时,有时是指相关观念太过超前而难于获得理解与接受。随着时移世易,这些观念的真正价值可能得以实现。像塞尔维亚裔美籍发明家特斯拉(Nikola Tesla)这样的人物,“在当时被认为是‘疯狂科学家’的他如今却被很多崇拜者称为‘二十世纪的开创者’。他在现实中的功绩真可谓不胜枚举。”[2]但是,由于科学包含了在扩张中走向自我否定的可能性,也由于科学家可能存在误将自己当“上帝”等原因,因此,所谓“疯狂科学家”通常有悖于科学精神所代表的良知,意味着科学界的另类。
科幻电影通过塑造这类人物彰显了科技所固有的双刃剑性质,在肯定科技工作者作为社会精英之重要性的同时,指出他们倘若丧失自知之明可能造成的危害。相关影片不仅通过提醒公众关注和爱护科学家肩负起艺术的责任,而且促进科幻在与科普相分离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特色。
“此生无一技,谁复容我狂?”[3]在古代,技艺文彩出众,可能成为自负张狂的本钱。在现代,科学家因为掌握了前沿知识与高超技术而成为公众瞩目的对象,享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不过,他们如果忘乎所以的话,可能因为自律失范而疯狂,因为利令智昏、侵犯他人合法权益等原因而被视为鬼迷心窍。疯狂科学家是麻烦制造者、秩序颠覆者,虽然可能同时又是勇敢探索者、成功发明者。在孤芳自赏、试图宰制万物时,他们是“伪上帝”;在丧失理性、迷失自我、招致惩戒或报复的意义上,他们只不过是可怜的人。
美国学者舒默(J.Schummer)考察了“疯狂科学家”的历史来源,认为19世纪的大多数作家认为当时的化学是“错误炼金术”的产物,因此借鉴了中世纪文学中的“疯狂炼金术士”来描绘化学家。[4]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Maslow)的看法,“已经有一些论据表明,举例说,高中女生设想科学家是怪人和恶魔,她们害怕科学家。例如,她们不认为他们是可供选择的终身伴侣。我应表明我自己的看法,这不只是好莱坞‘疯狂的科学家’电影造成的一种结果;在这一画面中有某种真实的东西,经过生活验证的,尽管是极端夸张的。传统的科学概念是由这样的人制定的,他控制着,他掌管着一切,他对人,对动物,对有些问题发号施令,进行工作。他是他审视的对象的主人。”[5]科学家最初或许只是实验对象的掌管者,然而,随着实验的成功、影响力的扩大,某些科学家忘乎所以,将自己当成了一切对象的掌管者,进而认为其行为可以不受任何社会规范的约束。放弃自律、行为失范,这就是他们变得疯狂的原因。换言之,不是由于科幻电影凭空想象才有了疯狂科学家,而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相应原型,相关编导才予以取材、夸张或塑造。正如李一鸣所指出的,“那些一个个充满激情的科学家对于认知和创造世界的‘疯狂’欲望,无法让他们谨守造福人类的理性界限。而与此相关的那些电影中的故事,也确实不乏现实中的潜在依据。”[6]
科学家本来应是理智之人,为什么会变得疯狂?科幻电影从不同角度展开想象。试举与自律失范有关的数例以明之:(1)自以为技高一筹,有所恃而无所忌。例如,美国《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中的化学家找到靠药物隐身之法,借此胡作非为,在受到追捕之后消失于乡间。(2)为从事探索而付出代价,不顾一切地寻求自救。例如,美国《猿人》(The Ape Man)中的疯狂科学家布鲁斯特在与其同事兰德尔一起做系列实验时意外将自己变成了半人半猿。他觉得只有给自己注射新提取的人类脊髓液才能恢复,但兰德尔拒绝提供。布鲁斯特因此和大猩猩一起去杀人。(3)兼具多重身份,受科学家以外身份的利益驱使。例如,美国《超能敢死队》(Ghostbusters)中的疯狂科学家罗万兼有多重身份。他的公开职业是纽约时代广场梅尔卡多旅馆门房,暗地里既是江湖术士,又是疯狂科学家,准备制造大灾难。由于他在暗中起作用,各式各样的鬼络绎到来。(4)自我膨胀,忘乎所以。例如,美国《核能恶警》(Cyborg Cop)中的疯狂科学家盖索宣称自己将生命改造成最美的境界,“科学的未来是机动化,我是先知,我是最伟大的科学家。” 实际上,他所干的事情是将被绑架者改造成电子人。(5)受外界不良因素影响。例如,美国《蜘蛛侠》(Spider-Man)中的生物科技公司老板诺曼因意外吸入神经毒气而产生双重后果,一是拥有超能力,二是放纵自己,骑着所研发的飞行器四处为非作歹。(6)报复不公正社会。例如,在日美合拍片《东京残酷警察》(Tokyo Gore Police)中,警察局成立股份公司追求经济利益,反对者被警察局长指使人暗杀,凶手被局长灭口。局长之子正在攻读基因专业,闻讯后极为愤恨,将罪犯的DNA注射到自己身上,使自己成为拥有肉质“钥匙”(实际上是肿瘤)的改造人,即“钥匙人”,并利用各种机会去感染别人。被感染者体内同样有“钥匙”,具备打不死的功能,而且能够将任何伤口都变成芽状武器发源地。(7)过于好胜。例如,在我国《生化英雄之夺魂》中,陆冰博士想通过基因重组药物消除人类七情六欲,除给自己注射外,还用甜言蜜语引诱实验对象,非法从事人体实验。药物对他的作用主要是野心膨胀。他自述不像同样注射了药物的同门钟逸那样局限于小情小爱,而是将科研成果当成自己的作品来欣赏,要超越人类现有格局,同时也在精神上打败情敌钟逸,让后者彻底崇拜自己。以上所说的各种导致疯狂的诱因完全可能综合起作用。
从对象的角度看,科学家之所以变得疯狂,往往是由于忽视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加拿大学者弗莱(Northrop Frye)指出:“我们所观察到的鬼迷心窍,都是以恐怖而不是怜悯方式展现的,即是说,这种鬼迷心窍心理采取肆无忌惮的任性形式,将受它控制的牺牲者驱使到超出人性所能容忍的限度。最鲜明的一个例子便是希思克利夫,他虽以一死了之,却留得个贪婪吸血鬼的臭名;其他的例子还很多,如康拉德笔下的库尔茨和一些流行小说中的疯狂的科学家。”[7]弗莱所说的“将受它控制的牺牲者驱使到超出人性所能容忍的限度”,可以用来概括科幻电影中的那些疯狂科学家的常见特点。例如,在美国《人造妖怪》(Man Made Monster)中,疯狂科学家里加斯想要创建一支由电气生物学驱动的僵尸军队,为此不断给被试加电压,直到对方心灵被毁,在身体闪闪发光的超级放电过程中杀了包括里加斯在内的好几个人,最后耗尽电能而死。又如,美国《怪物制造者》(The Monster Maker)中的疯狂科学家马尔可夫博士给钢琴家劳伦斯注射肢体肥大症病毒,以给解药为诱饵,谋求占有其财产和女儿,因为后者很像其亡妻。美国《伽马人》(The Gamma People)中,疯狂科学家使用伽马射线,将所在古达维亚地区的青年变成天才或者弱智者。我国《超神异能者》中的疯狂科学家试图采用向人体注射动物细胞和服药的方法培养基因战士。他拿自己的女儿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做实验,时间长达18年之久,给这些人造成了严重的危害。多数孩子在实验中死去。只有少数孩子形成了瞬移、魅惑等异能。
有关疯狂科学家图谋的众多想象之中,最常见的是突破物种界限。例如,墨西哥《血腥人猿夜》(Night of the Bloody Apes)描写疯狂科学家通过做第一个“猿对人”心脏移植来治愈儿子的白血病,结果使儿子呈现出兽性。菲美合拍片《暮光之城》(The Twilight People)描写疯狂科学家戈登在岛上进行人兽杂交实验,创造出豹女、狼女、猿人、蝙蝠人等。但是,其女儿对此逐渐反感,决定帮助兽人及被绑架为实验对象的潜水者法雷尔逃跑。戈登被曾是其妻的树女杀死。美国《黄峰女来袭》(Invasion of the Bee Girls)描写疯狂科学家在加州勃兰特研究所诱导女性发生受控变异,使她们成为具有黄蜂生理特征的性变态、杀人狂。美国《拦截人魔岛》(The Island of Dr.Moreau)描写神秘科学家莫罗用人类基因发明了一种血清,可以将任何野兽变成人,赋予其性格。我国香港《黑侠2》(Hak hap 2)描写疯狂科学家莫洛将人和动物的基因加以混合,制造出野狼、铁爪、大蛇等半人半兽的怪物,将他们变成听命于自己的团伙。他还通过注射基因变种针,将自己的子女变成杂种人摔跤手,参加地下比赛以牟利。
科学家趋于疯狂的时候往往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是自命不凡。虽然如此,他们作为本性仍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角色仍然是社会互动的产物。换言之,仍然存在许多相对于他们的制衡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是如下三类:
其一,施影响者。这些人通常是科学家的金主、上司、雇佣者或服务对象,也可能是足以左右其心理的其他人。例如,在美国《原子脑怪物》(Creature with the Atom Brain)中,前纳粹科学家史蒂格发明了通过辐射复活死人并用口头命令控制他们的方法,造就“有原子脑的生物”。被驱逐的美国流氓布坎南为其实验提供资助,利用其技术准确报复敌人,以图重掌权柄。美国《诡异透明人》(The Amazing Transparent Man)中的陆军少校克伦纳想用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征服世界,因此强迫科学家尤洛夫博士完善他所发明的隐形机。为此,他将尤洛夫的女儿玛丽亚关了起来,以使尤洛夫就范。美国《异形4:逆种》(Alien:Resurrection)中,以贝蒂号飞船为据点的一伙匪徒绑架人质,并将他们卖给疯狂科学家当异形宿主。我国《超能少年之烈维塔任务》描写外星异形阿加雷斯借机遁入地球,附体制造出最强腐蚀剂的疯狂科学家维克,企图吞噬地壳中的能量源。在上举诸例中,外界因素通过项目资助、精神控制、提供人质、附体作祟等方式对科学家施加影响,使他们趋于疯狂。
其二,行反制者。这些人虽然受疯狂科学家的影响(往往是在受害的意义上),但可能予以反制。例如,在美国《隐身人复仇》(The Invisible Man’s Revenge)中,逃犯抽取帮助他隐身的疯狂科学家的血液给自己,以恢复原形。在意大利《类人》(The Humanoid)中,大都会星球统治者之弟格拉尔取得疯狂科学家克拉斯潘帮助,通过植入芯片将无辜的格洛布变成了受控超级战士,以求推翻其兄。克拉斯潘还想引爆装有特殊化学物质的导弹将民众变成类人生物。在脑中芯片被据说来自西藏的神秘男孩取出后,格拉布恢复理智,与其伙伴一起粉碎格拉尔的阴谋。美国《人造士兵》(Cyborg Soldier)描写疯狂科学家西门与军方合谋进行人体工程实验,打击主张身体改造必须坚持自愿原则的同事韦斯,杀害其家人并嫁祸于他,使之被判处终身囚禁,进而抹去其记忆,将他加工成超级杀手艾萨(I.S.A.A.C.),亦即“直觉合成自主突击队员”(Intuitive Synthetic Autonomous Assault Commando)。艾萨虽然丧失了大部分感觉和情感,但还有意志,因此逃出实验室,与邂逅的巡警林茜一起弄清事情原委,最后与西门同归于尽。在这类人物为主角的科幻电影中,最有影响的是人造人题材的。笔者另有专文论述。[8]这类影片在创意上导源于玛丽·雪莱(Mary Shelley)著名小说《弗兰肯斯坦》。正如赵琳所说:“疯狂科学家的这一‘创造’不仅是对达尔文进化论以来的自然科学理论的违反,更是对自古以来人伦道德的背叛。而这一‘疯狂科学家’的形象正是科学与自然、伦理背道而驰的缩影。小说所提出的议题相比成书时间的1818年,在300年后的今天似乎更加具有现实意义。”[9]
其三,踩刹车者。这些人往往是社会理性、法制、秩序或良知的代表。例如,英国《星球X的奇异世界》(The Strange World of Planet X)中的外星神秘来使史密斯先生警告地球人:疯狂科学家莱尔德博士以地磁做实验,导致昆虫变异成大怪物,带来巨大危险。应地球人当局的要求,史密斯以光束武器摧毁了莱尔德的实验室。在英国《没有面孔的恶魔》(Fiend Without a Face)中,退休教授秘密从事思想物质化实验,所造出的实况思想映射在吸取核能后成为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当核电输出功率被人为提高之后,这种无形怪物变得可见,原来是由从死者身上抽取的大脑和脊髓衍生而成。虽然它们可以用手枪打爆,但它们源源不断而来使人觉得恐怖。美军方面负责调查此事的少校将核电站炸毁,从而消除了这些脑脊虫的威胁。在日本《机械哥斯拉的反击》(Terror of Mechagodzilla)中,疯狂科学家真三郎造出泰坦龙,企图毁灭人类。外星领袖“显赫者”(Mugal)要他协助重建机械怪兽,以求消灭人类。国际刑警组织安装超声波装置对付泰坦龙,杀死真三郎。我国《快递侠》描写Seven生物科技公司科学家比尔违规进行克隆实验,绑架CEO的女儿小雅以求获得数据库密码。超级英雄挺身而出,解救受害者。就上举诸例而言,外星来使、美军少校、国际刑警、超级英雄等都是“踩刹车者”,对疯狂科学家的恣意妄为发挥制约作用。
在具体影片中,上述三类人物都属于疯狂科学家所难于摆脱的社会网络,都可能登场与疯狂科学家互动。当然,他们也可能在角色上相互转化。例如,美国《魔鬼新娘》(Bride of the Monster)描写沃诺夫通过强迫性核辐射实验增强被试之体能、打造核超人,若失败则致人于死地。人们批评沃诺夫是“玩弄于上帝的领域”。当所在国反对沃诺夫这样做并流放他时,此人丧失了对国家的效忠,决心靠其发明以自己名义征服世界。他的大块头助手爱上了被当成实验对象的女记者,转而反叛,将沃诺夫送上实验台。沃诺夫出乎意料地因实验成功而变成核超人,打败大块头助手,但和追捕他的警察一起死于雷击和实验室的核爆炸。在该片中,大块头助手由于受所爱记者的影响而转变立场,从和疯狂科学家沃诺夫沆瀣一气变成了他的对立面。
“逐物不还”出自嵇康诗句,以“流代难寤”为前提,[10]因此通常被理解为沉湎于世俗。我们借用这个成语来概括疯狂科学家在实务方面的重要特征,即痴迷于科技,到了病态的地步。某些人是为科技而科技,将科技当成其生命活动的首要追求或根本目的,属于比较单纯的科技迷;另一些人则是别有用心,将科技当成自己实现非法目的的手段。还有一些人通过科技创造出有生命存在物的本体,使之作为自己的化身或延伸,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疯狂科学家之所以能够率性从事,往往不是由于他们拥有货币财富或社会资本,而是有超出其时科技水平的技术、方法或设备。它们很可能是原创的,属于独门绝技,足以傲视甚至控制他人。试举数例:(1)在技术上大大超前的。例如,在美国《超人》(Superman)中,一位疯狂科学家发明了足以动摇高楼大厦基础的能量炮,其威力远超当时已知的火器。这种武器虽然有可能造,但并非影片制作年代的产物。(2)在原理上莫测高深的。例如,美国《独眼巨人博士》(Dr.Cyclops)描写疯狂科学家托克尔在南美丛林工作时发现利用放射性物质缩小生物体的方法,并将它应用于其他人身上。就现实而言,这种方法没有实验结果可以证明。(3)在创新上前所未有的。例如,美国《不明恐怖》(The Unknown Terror)描写疯狂科学家创造出以当地人为食的菌类怪物。(4)在性能上不明觉厉的。例如,在印度《印度超人克里斯》(Krrish)中,疯狂科学家发明并制作出可以预测未来的电脑,这款尖端设备比当下所能实现的模型推算精确得多,具体得多。(5)在用途上似是而非的。例如,在我国《我的外星人舅舅》中,疯狂科学家所发明的尖端设备是专门对付外星人的枪支。众所周知,人类迄今为止还未发现外星生命,因此,也不可能发明这种专用杀器。(6)在功效上纯属假定的。我国《丛林少女之重启》中,疯狂科学家发明的尖端设备是时间重启器。这种机器在实践中估计根本造不出来,但却为情节所必需。上述特征是互文见义的。科幻电影之所以将疯狂科学家的这类发明当成亮点,不仅是为了证明他们确实够疯狂、够有本事,而且为了进一步证明存在比他们更有思想、更有本事的人物(如可以让能量炮发射的光束打结的超人等),或者展示这类发明所包含的悖论(它们并没有给发明者带来福祉,更不是社会的福音,如预测未来的电脑等)。当然,还有共同的一点,就是凸显影片本身的科幻定位。
在现实生活中,疯狂科学家的新异发明自有其价值,不只是搞笑诺贝尔奖会给予青睐。例如,有报道说:美国军方于2019年4月在德克萨斯州奥斯丁市召开有关“疯狂科学家”的会议,力求密切与国防工业和学术界合作,以寻求军事技术的改进。会议讨论的主题包括机器人技术和人工智能在军事应用中的重要性,解决全球定位系统(GPS)的欺骗问题以及实施超音速飞行器的可能性。[11]问题的另一面是:正如美国学者维尔特在探讨科学家的负面刻板印象时所指出的,“只要技术进步使困惑和威胁成为可能,尤其是只要存在许多准备袭击他们的核武器,就不能期望公众会充满钦佩地看待技术或科学。”[12]
疯狂科学家的诉求是其需要或动机的集中反映。至少可能包含如下类型:(1)代言性。例如,在美国《来自天上的声音》(The Voice from the Sky)中,科学家威胁要悬停地球大气中的一切能量,将白天变成晚上,除非世界立即毁掉所有武器和战车。这是代表和平主义者提出的要求。(2)利己性。例如,在美国《神秘医生撒旦》(Mysterious Doctor Satan)中,疯狂科学家撒旦博士想支配世界。(3)利他性。例如,德美合拍《惊异大脑的男人》(Man with the Screaming Brain)描写俄国科学家伊万诺夫及其助手对人类患者施行异体大脑复合修补术,并将死者的大脑移植到机器人或其他死者身上。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受害者法外复仇,并促成出轨的夫妻在新的身体条件下言归于好。又如,我国《意识入侵》中的孟逸飞教授从事意识体研究多年。她的女儿孟薇因为遇到车祸而昏迷5年。孟教授决定侵入其意识以唤醒她。(4)综合性。例如,阿根廷《怪医汉普》(The Curious Dr.Humpp)中的疯狂科学家绑架嬉皮士、女同性恋、艳舞女郎与媒体记者等,通过注射药物增强其性能力,强迫他们性交,吸取他们分泌的液体,视之为人类的生命之源。他想以此为人类创造长生方式,并防止自己变成怪物。
在实践中,人的基本需要通过各种衍生需要形成错综复杂的价值链。这是受到宏观或微观意义上的价值体系调节的。与正常科学家不同,疯狂科学家在推动价值转化的过程中往往走火入魔。例如,在美国《黑睡》(The Black Sleep)中,一位外科名医试图拯救因深层脑瘤而昏迷的妻子,故而在被遗弃的乡村修道院中秘密拿活人进行大脑实验。在意大利《各位,我是撒旦》(Atom Age Vampire)中,莱文博士希望用自己提炼的血清Derma 25救治所爱的脱衣舞女,为获得血清制作原料而将自己变形为怪物以谋杀无辜女子并取其腺体,遭到警察及她的男友的追踪。上述二例中,主角原先具备的利他性动机因伤害无辜者而变质,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
某些疯狂科学家试图将其特殊诉求和所发明或掌握的特殊科技结合起来,创造能够作为其技术、欲望或利益之代表的特殊生命体。例如,我国香港陆剑明导演的《女机器人》(Robotrix)描写疯狂科学家山本将自己的心灵传导到机器人,以之绑架、杀人、强奸,无恶不作。作为反制,科学家沙拉将在缉捕过程中殉职的女警官谢玲改造成电子人,以便战胜山本。日本《铁男2:血肉横飞》(Tetsuo II:Body Hammer)描写光头党捕获男青年谷口,进行加速变种实验。疯狂科学家注射药物,推动谷口由人到机的变化,目标是实现人机融合、造就可以根据当事人的意志转变形态的完美武器。
所谓“处境尴尬”是对作为创造者的疯狂科学家和作为被创造者的特殊生命体而言的。从创造者的角度看,疯狂科学家很可能面临为被创造者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的社会要求。例如,日本《大都会》(Metropolis)描写雷德公爵秘密聘请劳顿博士按亡女模样建造先进的机器人蒂玛,准备让她成为控制中心,操作通灵塔上强有力的秘密武器。蒂玛发现自己是机器人之后下令攻击人。公爵的养子洛克得知此事后,不想让公爵因蒂玛而蒙上阴影,将责任归咎于劳顿博士并杀死他,然后放火焚毁实验室。从被创造者的角度看,他们可能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而与社会格格不入。这是与弗兰肯斯坦相关的影片中常见的主题。例如,在美国《科学怪人》(Frankenstein)中,被造出的怪物初看起来是天真无邪的,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令人遗憾的事件:弗兰肯斯坦让他坐下,打开屋顶让他晒太阳。助手拿火把进来,怪物感到害怕,弗兰肯斯坦和其老师瓦尔德曼教授误以为它试图攻击,因此将它拴在地牢,让助手管着。他们离开后,怪物勒死了助手。经和弗兰肯斯坦商量,瓦尔德曼给他注射了强有力的药物,准备对他加以研究分析。不料他反过来杀了这位教授,然后逃到田间,在那儿将与他做游戏的小女孩扔到水里淹死(误以为她会浮),将闻讯赶来找他的弗兰肯斯坦从高处扔下来。最后,这个自身不幸又制造了诸多不幸的怪物被愤怒的村民所杀。
科学家的技术越高明,所造出的生命体的能耐就越高强,自行其是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被创造者有可能在一定条件下摆脱上述尴尬处境。例如,澳美合拍片《我,弗兰肯斯坦》(I,Frankenstein)描写疯狂科学家弗兰肯斯坦用拼合尸块的方式创造了没有灵魂的怪人亚当,既而厌之。被造者报复,杀了肯兰肯斯坦的妻子。弗兰肯斯坦追杀亚当到北冰洋,但死于气候不适应。被造物埋葬了他之后,遭到魔鬼的进攻,后为夜行神龙族所救,成长为屠魔勇士,在保护人类的战斗中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灵魂。不过,被创造者也可能因为自行其是而构成对人类的威胁。正如王颖所说,《弗兰肯斯坦》系列电影描述的“人造人”的故事不只是一个神话寓言,也启示逾越工具理性和认知底线的科学会导致人类的毁灭。[13]被造之人也未必有好下场。我国《机械画皮》可以为例。该片中的林博士为机器人开发皮肤生成系统,但嫌它的脸不似人,机器人遂杀害美女而取其皮蒙上。该系统升级后可以任意扮相,机器人借此混迹社会。它为探索爱情而想和所邂逅的公司职员王升发展关系,扮成其女友苏辛与之同居,在发现他似乎爱上公司总监蔡嘉钰后又想扮成她,但被警方击毙。
上文立足科技本身,分析了疯狂科学家的工具、诉求与产物。塞浦路斯学者萨里(Sari Kawana)在分析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日本侦探小说中所出现的疯狂科学家的形象时,强调了科学与伦理之间潜在的不相容性。[14]笔者则认为:作为共同体的科学界是具备高度自律性的社会群体,疯狂科学家所占的比例非常低。某些科幻电影注意到这一点,有意识地将疯狂科学家置于与理智科学家对立的位置加以塑造,反映了科学界自我净化的过程。例如,美国《迷失的异型》(The Lost Skeleton of Cadavra)描写天外陨石内含神奇物质,几股力量在找它,科学家及其妻子为的是发展科学事业,疯狂科学家为的是复活骷髅,两个外星人为的是寻找飞船燃料。最后,具备精神支配力的骷髅杀死了疯狂科学家,爱上科学家妻子的变种人杀死无法用精神力支配他那简单头脑的骷髅后自己也因伤重不治,科学家伉俪和两个外星人就和谐相处达成共识,一起取回神奇物质。我国《交换记忆》亦可为例。该片描写疯狂科学家白堂武不仅帮助客户复制大脑,而且想要量产克隆人并为之定制记忆,强迫发明交换记忆术的理智科学家栗子与他合作。不料克隆人杀手试图摆脱其控制,帮助栗子逃走,毁灭了白堂武、实验室连同他自己。
在科幻电影中,科学家之所以疯狂,往往是从非常大胆的创意开始的。这种创意不仅作为观念闪现于大脑、作为设计见之于方案,而且作为行动发挥影响,与社会规范、他人权利或群体利益产生冲突,被视为不可理喻,因此名之为“疯狂”。上述冲突转化为具备戏剧性的危机叙事,使相关情节扣人心弦。其效果往往是归于理智,通过善恶果报来发挥教育作用。
就创意而言,“疯狂”往往是指令人难以置信或者常人难以想象。例如,为了应对全球变暖,科学家想出了建设垂直农场、改善家畜肠胃、安置碳收集器、人为控制飓风、造云船游弋全球“播云”、改良树种吸收更多二氧化碳、给海洋施肥、通过人造火山或发射轨道太空镜给地球降温等办法。这些办法都被视为改造地球的“最疯狂方式”。[15]类似的情况也见于科幻电影的主人公,只不过常常以否定性方式出现。例如,美国《台地逸女》(Mesa of Lost Women)描写疯狂科学家阿兰娜企图通过蛛毒注射创造超女种族,但创造男人的实验不那么成功,只是造出了畸形的侏儒马斯德森。阿兰娜治疗马斯德森由药物诱发的低能,希望招募他。这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因为马斯德森将其智力运用于自杀性进攻。他引发爆炸,杀了自己与其他人。不过,阿兰娜所造出的蛛女至少有一个活了下来。美国《缩水老婆》(The Incredible Shrinking Woman)描写疯狂科学家发现普通女子暴露于化学元素混合体之后被缩小,计划通过对她进行实验来了解她的秘密,来缩小世界上的每个人。在法德西合拍片《童梦失魂夜》(The City of Lost Children)中,富有的科学家因为无能力做自己的梦,便指使手下从港口城市绑架儿童以偷走他们的梦。
就环境而言,“疯狂”可能是指为社会所不容。为了增强现实感、发挥社会批判作用,某些科幻电影将疯狂科学家置于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予以塑造。例如,美国《女恶魔》(She Demons)描写隶属于纳粹的疯狂科学家占领小岛,析取所囚禁的姑娘的腺体物质,研究其治疗作用。日本《科学怪人对地底怪兽》(Frankenstein Meets the Giant Devil Fish)所设定的叙事发端于二战末期德国疯狂科学家李然博士有关怪人法兰克心脏的科研项目。由于盟军攻进德国的缘故,上述心脏被秘密转移到日本广岛陆军医院,供研究不死士兵之用。美国《死亡航班》(Plane Dead)将疯狂科学家设定为中央情报局的雇员,描写他通过飞机托运被基因经过改造的病毒所感染的尸体,结果导致病毒扩散,使多名乘客死难。在上述三部影片中,纳粹、二战、中央情报局等叙事要素都属于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编导所进行的设定有助于唤起观众的如下联想:疯狂科学家的所作所为并不只代表他们个人,而且有可能和特定的社会组织相关。王纪潮倾向于用“累积激进化”概括纳粹德国走向疯狂的过程。“这里面既涉及到了领袖、组织、个人三者之间的互动,又反映出了累积起来的每个偶然事件都有可能发生历史进程转换的机会……当德国经济高速发展和上上下下充斥着狂热的民族主义‘知识’的时候,纳粹的消灭异己思想、反犹和反共的罪行也就容易在复兴民族主义的旗帜下被德国人容忍,整个德国也就心甘情愿地被纳粹党的宣传魔笛引上了战争的不归路。”[16]上述历史教训是值得记取的。至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所作所为,取决于整个国家的生物国防战略。据报道,美国政府有多个对生物武器进行研究的秘密项目,其中之一是由中央情报局建立一个前苏联开发的集束炸弹模型,这种炸弹可以传播细菌因子。[17]由此看来,科幻电影的有关描写是事出有因的。
当然,科幻电影属于艺术作品,因此,其情节完全可能出于虚构。例如,美国《神秘科学剧院》(Mysterious Science Theater 3000:the Movie)描写科学家弗雷斯特博士想运用卫星大量播送低俗B级片来征服世界,找来麦克和两个机器人做实验,结果他们一边看一边嘲笑。弗雷斯特恼羞成怒,想用其多功能器具Interocitor伤害麦克,结果反而将自己传输出局。麦克他们很高兴,但迅即发现没了这位博士无法回地球。于是,只好回剧院,将片尾看完。
在科幻电影中,疯狂科学家往往并非善茬,其归宿大致有如下类型:(1)秘密泄露,落入法网。例如,在美国《尸体消失》(The Corpse Vanishes)中,疯狂科学家洛伦兹博士利用有特殊气味的兰花来麻痹一个个新娘,陆续将她们带到其大楼的地下实验室,抽取其耳后腺液,注射到妻子身上,以求恢复其美丽与健康。乍看起来,这些新娘像是猝死后在送往医院或太平间的路上消失,让警方很困惑。女记者亨特追踪调查,发现了上述秘密,在一个年轻医生的帮助下,将洛伦兹绳之以法。又如,美国《燕尾服》(The Tuxedo)中的西姆斯博士是饮用水生产商班宁的爪牙,为班宁研制能携带病毒的昆虫,在班宁的非法活动曝光之后被捕。类似情节往往用来证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疯狂、再能干的科学家也无法逃避应有的惩罚。(2)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例如,美国《德古拉之宅》(House of Dracula)描写疯狂科学家艾德曼从事吸血鬼症、变狼狂等罕见疾病的治疗,没想到他自己因此变成杀人恶魔。在美国《忍者神龟2:破影而出》(Teenage Mutant Ninja Turtles:Out of the Shadows)中,疯狂科学家斯托克曼为大脚帮首领施莱德工作,启动心灵传送装置将被警察逮捕的施莱德从囚车中救出。斯托克曼为施莱德量身打造呼吸系统和喷气系统,使之变成超人,幻想可以共治地球,没想到施莱德说只有自己才是神,让手下将他关起来。施莱德飞上天空欢迎外星人,同样幻想和外星人共治地球,同样没想到外星人说地球是自己的玩具,让手下将他变成标本储存起来。类似的情节设计往往用以显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3)幡然悔悟,弃旧从新。疯狂也可能并不代表当事人的根本属性,仅仅是一种暂时的心理状态。这意味着当事人仍然存在转变的可能性。例如,在美国《肥佬教授》(The Nutty Professor)中,笨教授为改进其社交,喝了一剂药(血清),将自己暂时转变成为英俊的小妞杀手(双重人格)。后来药力消退,他承认错误,意中人爱的是他的真我。“如果你不喜欢自己,你不能指望别人喜欢你”。再如,我国《蝶变计划》中的麦教授是良心发现的疯狂科学家。他之所以疯狂,是由于宝贝女儿麦穗在18岁时得了怪病,他不得不跨越伦理底线,探索基因疗法,甚至在富商暗中资助下拿孤儿做基因移植和编辑的实验,弄死了人就掩埋起来。他之所以良心发现,是由于遇到长相酷似其女儿的实验对象刘曼妮。他想放她一条生路,因此修改了先前的基因改造做法,没想到却造就了关键时候会长出翅膀、可以通过咀嚼散发魅素的蝴蝶人。后来,他又帮助刘曼妮及其同伴修改基因,延长了他们的寿命。类似的情节设计往往用以说明自我教育、自我改造的可能性。
上文从演变的角度分析了疯狂科学家的创意、挑战与归宿。与平常人不同,疯狂科学家的人生往往经历了大起大落,这使得他们成为银幕上的重要看点。例如,根据美国《怪物大战外星人》(Monsters vs.Aliens)的构思,“蟑螂”博士是由于实验失控而成为怪物(半蟑螂)、被拘押的。后来,他加入了当局为阻止银河煞星接管地球而组织的怪物卫队,在抵御外星人的战斗中立功。从阶下囚到大英雄,不能不说是跌宕起伏,风云变换。
疯狂与理智是相对而言的。法国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指出:“如果说疯癫是知识的真理,那么其原因在于知识是荒谬的,知识不去致力于经验这本大书,而是陷于旧纸堆和无益争论的迷津中。正是由于虚假的学问太多了,学问才变成了疯癫。”[18]假作真来真亦假、疯作智来智亦疯。倘若不是上述情况,那么科幻电影有关疯狂科学家的描写是具备警示作用的。科学工作者若缺乏自知之明,或者不了解社会规范,可能使自己陷于不仁不义,甚至触犯法律。正因为如此,美国学者里吉斯(Ed Regis)在论述科学家的狂热时写道:“当索尔·肯特准备让加利福尼亚州里弗赛德的阿尔科生命延长基金会人体冷冻置放小组用手术把他母亲多拉·肯特的脑袋取下时,索尔的愿望是使她最终能够恢复生命和健康,甚至青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会以受到因谋杀罪而进行的调查而告终。”[19]就此而言,科幻电影关于疯狂科学家的描绘有利于破除科学至上论、科学万能论、科学拜物教等偏颇观念,在承认科学重要价值的同时看到其双刃剑作用,引导科学工作者增强社会责任心,懂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等道理,避免狂热、盲目、放纵等弊端。当然,这类描绘也可能在科学的公众形象上投下阴影,给不明底里者造成误解,给宣扬迷信者留下口实,这是需要观众慎思,需要文艺评论家辨析的。从艺术的角度看,疯狂科学家这类人物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科幻区别于科普的特色,使相关作品在影坛中自成一派,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