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玉良
生育间隔是指两个相继出生的孩子之间间隔的时间长度,是测量生育密度的重要指标,反映了人口的生育密度水平。[1]在我国,生育间隔是计划生育政策的一部分,在中国特殊情境下,作为调节人口增长的手段之一,在调整育龄人群生育模式、降低人口增长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2]生育是个体选择的结果,同时也受社会因素和特殊时代背景下政策制度的制约。
个体特征方面,女性受教育状况、初婚年龄、初育后哺乳时间、夫妻年龄差、初育孩子健康状况等对生育间隔有显著影响。一般来说,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其生育间隔越长。[3]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避孕意识强,在采用新型避孕工具方面具有潜在优势,而技术的进步使得劳动力市场上教育回报率上升,这使得父母对孩子数量的偏好有所下降。[4]初婚年龄的延迟,导致女性育龄期缩短,将显著缩短一孩二孩生育间隔。[5]初育后,妇女头胎哺乳的时间越长、初育孩子的健康状况越好,生育间隔也越长。[6]夫妻年龄差同样对生育间隔具有显著影响。夫妻年龄差越大,妻子的生育间隔变化越不稳定,波动也比较大,通常情况下,夫妻双方年龄差越大,生育间隔相对越短。
社会因素方面,初育孩子性别、家庭收入、女性社会地位、婚姻选择自由度、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人口的流动与迁移等对生育间隔有显著影响。受传统男权文化的影响,男孩生育偏好对生育间隔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在头胎为女孩的情况下,为了追求生育男孩儿,夫妻双方一般会选择在较短时间内再次生育,生育间隔受到社会文化的显著影响。[7-8]家庭收入的增加可能延长妇女的生育间隔。收入状况的改善使夫妻养育更多子女的能力增强,但收入的改善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因而收入的增加对妇女生育间隔的延长有正向影响。[9]社会地位对生育间隔有正向影响关系,女性的社会地位越高,其生育间隔越长。[10]除此之外,女性的婚姻自主权越高,她们越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配偶,婚后夫妻间关系较亲密,因而会有较短的第一次生育间隔。[11]人口社会流动的加剧,对女性生育间隔同样会产生影响。流动延迟了流动人口的初婚年龄,同时迁移人口在流入地开始新生活,常常处于一种较为紧张和疲劳的状态。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负担,使他们不愿意在流动阶段生孩子,从而干扰了妇女的生育计划和行为,延长了生育间隔。[12-13]尤其是流动导致的夫妻分离,对于生育行为的抑制作用更加明显。[14]
政策制度方面,生育政策对人口生育间隔的影响最为直接,学者通过对我国不同地区生育政策下的一孩二孩生育间隔研究发现,控制人口增长的计划生育政策显著延长了人口的生育间隔。独生子女政策地区、独生子女和“一孩半”政策混合地区、“一孩半”政策和二孩政策混合地区、二孩及以上政策地区的平均一孩二孩生育间隔分别为5.85年、5.53年、4.84年和3.88年。[1]有研究指出,在计划生育政策实行之前,我国农民的生育间隔一般较短,大约在2到3年。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后,我国育龄妇女的平均一孩二孩生育间隔由1989年的3.5年增长到2004年的5.15年。[2]
从现有研究来看,人口的生育间隔受到个体因素、社会因素和生育政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15]尤其是在生育政策干预下,妇女的生育间隔显著延长。延长妇女生育间隔是国内外多数国家和地区控制家庭子女数量和人口增长的重要举措。[16]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就对控制人口数量的快速增长和保持适度人口规模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对生育间隔的研究更多的集中在对生育间隔影响因素和影响机制的研究上,而对间隔生育所产生的社会后果讨论不足。实际上,适当的出生间隔对于母亲及其婴儿的健康是有利的,但不合理的间隔生育,无论是个体选择还是政策干预结果,都可能对妇女健康、子女成长、家庭结构等事关家庭发展和社会发展的重要方面带来不利影响。[5,17]
全面二孩政策放开后,很多70、80后妇女加入到了生二胎的大军中,甚至出现了婆婆和媳妇同时生孩子的现象。现实中也开始出现一些“小二胎”。所谓“小二胎”,有研究将其界定为与第一胎的生育间隔大于等于7年的二胎。[18]“小二胎”现象是生育政策变化背景下长间隔生育的结果,导致传统家庭结构、家庭关系和家庭功能发生了重大变化,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那么,当前长间隔生育的类型和特点究竟是怎样的,对传统家庭结构和家庭功能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如何应对那些长间隔生育所导致的已经产生的和潜在可能的影响?对上述问题的回应,是做好新时期人口生育服务的重要前提,也是科学、精细制定人口政策的必然要求。
本文从家庭生命周期理论出发,讨论长间隔生育和“小二胎”出生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造成的影响。家庭生命周期理论是理解家庭决策和行为的重要视角,该理论由索罗金等最先提出,用来描述家庭内发生的婚姻、生育、子女离家、死亡等一系列生命事件。[19-20]家庭生命周期理论是一种结构性分析视角,旨在通过分析家庭结构变迁及各种改变家庭结构的生命事件,从而阐释家庭变迁与社会发展的规律、影响和应对方式。[21]就家庭生命周期的结构而言,包括时序结构、功能结构和关系结构三个层面。其中,时序结构即家庭不同演化阶段所呈现出的不同外显形态。关系结构即由家庭内部成员相互间构成的复杂关系结构,包括夫妻关系、父子(女)关系、母子(女)关系、同胞关系等,家庭生命周期演化的不同阶段,由于家庭成员构成的不同,其关系结构的内涵和特征也不同。而功能结构,是家庭生命周期演变的核心所在。实际上,家庭生命周期的演变正是由对家庭功能的需求所推动的。家庭功能具有结构性和系统性的特点,在家庭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家庭的功能结构不同,其中有些功能持续存在,有些功能则仅在家庭生命周期的特定阶段出现。在相应的家庭生命周期阶段内,家庭功能中的某一项发生结构性变化,或削弱、或丧失、或强,都可能直接影响整个家庭的决策和行为、家庭关系、家庭资源的获得与分配等,同时也可能产生一些意外的社会性后果。
生育二胎虽然是家庭生命周期中的一种正常现象,但在特殊的时代和政策背景下,长间隔的生育行为和“小二胎”的出生,则是家庭生命周期演变中特定阶段的一种特殊现象,对家庭决策和行为、家庭关系结构、家庭功能的发挥等产生了诸多影响,并且更多时候使家庭成员关系和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陷入一定困境。本文即在家庭生命周期结构视角下,讨论长间隔的生育行为和“小二胎”的出生给生育家庭所带来的影响。
本文采用线下田野调查与网络民族志相结合的资料收集方法。线下田野调查中,在H省分别选择了D村和C社区,通过面对面的深度访谈,分别调查了28个近3年内生育了“小二胎”的家庭。其中D村15个,C社区13个。网络民族志方面,我们通过知乎问答形式收集资料,设置问题“请结合您自身的生育经历,谈谈您对长间隔生育的认识,以及“小二胎”的出生对您及其家庭有何影响”,共有196人参与回答和评论,剔除非个人经历描述和案例描述不完整的评论132条,案例完整、个人情况描述的有效回答64条。面对面深度访谈和知乎网络答题共收集92个案例。
需要指出的是,线下田野调查与网络收集资料,虽然在资料收集方式上不同,但就研究的程序和资料分析的方法来看,二者并无差别。网络民族志方法与传统田野民族志方法存在共通之处。“民族志”概念源于西方人类学研究,是通过观察法和访谈法进行收集资料,并对资料进行编码、分析的一种研究方法。[22]不过,进入信息时代后,网络平台的出现为研究者获得更广泛的田野资料提供了新的机遇。一些将田野方法与互联网平台相结合的资料收集方法也由此出现,即所谓的“虚拟民族志”,或称为因特网民族志、在线民族志、数字民族志等。[23-26]此后,寇兹奈茨将“网络”与“民族志”合二为一,生成“网络民族志”,并对网络志的内涵和操作流程进行了专门的阐述。[27]①在寇兹奈茨看来,网络民族志是传统民族志方法在网络情境下的一种形式,是传统民族志方法在网络平台中的拓展与延伸,其内核并未脱离传统。[28]不仅如此,在网络平台中,匿名的形式使调查对象更加倾向于自由分享数据。自然、无打扰的方式,是人们愿意自由分享的重要原因。[29]
本文收集的92个生育“小二胎”的案例中,有的是计划内生育,有的是意外怀孕生育,表现出不同的生育特征,“小二胎”生育的选择逻辑也存在一定差异。具体统计情况如下表:
在92个案例中,城市地区案例34个,农村地区58个。相比较而言,城市地区妇女“小二胎”的生育间隔时间更长。此外,妇女生育间隔的大小与头胎性别有一定关系。头胎是女孩的平均生育间隔较头胎是男孩儿的家庭平均生育间隔短,子女性别偏好对妇女“小二胎”生育间隔可能存在一定影响。头胎是男孩的家庭平均一孩二孩生育间隔为13.78年,头胎是女孩的家庭平均生育间隔为13.14年。在生育选择方面,在“小二胎”生育方面农村仍然存在一定的男孩偏好。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小二胎”生育方面,出现了一定的女孩偏好现象。想要个女儿的比例达到32.61%,其中城市地区案例中占比为38.24%,农村地区为29.31%。
表1 长间隔生育与“小二胎”调查情况描述统计(数值)
在“要不要生二孩”的问题之外,“生两个到底好不好”“生了怎么养”等问题也成为家庭二胎生育选择的重要权衡因素。[30]子女的出生尽管被视为正常的家庭生命周期事件,但仍是一个蕴含着变迁与重组的危机性时刻。[31]一个新家庭成员的到来,不仅改变了家庭结构,同时也重塑了家庭内部关系。在“小二胎”生育的问题上,家庭内部关系的重塑主要表现在子女间关系、代际关系(父母与头胎、父母与“小二胎”)方面。
一般来说,很多父母会根据头胎子女的意见和反应选择是否生育二胎。当头胎子女抵触、反对等情绪反应较强烈时,父母往往会放弃生育二胎的计划。但也有一些父母是在头胎子女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了生育选择或者并不征求头胎子女的意见,并以“给孩子做个伴”“以后分担养老压力,对孩子好”等理由,给头胎子女“突然袭击”。但对于头胎子女而言,这种未经商议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往往并不是“惊喜”,而更多的是“惊吓”。生育“小二胎”也给头胎子女带来强烈的爱的剥夺感和心理压力。并使头胎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陷入紧张和僵化的境地。
研究表明,在同等条件下,二孩家庭中的子女所享受到的独立房间、独立书桌等物质资源显著弱于独生子女。[32]父母对后出生的孩子更少惩罚,也不那么严厉。[33]“小二胎”的降生分走了父母的大多数精力和关注度。对于大龄头胎而言,往往将其视为“爱的剥夺”,并认为父母不再爱自己,产生极大的心理焦虑和压力。
“最开始非常非常不能接受,一度天天以泪洗面。我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当她说她怀孕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拔下了床头充电器从床上爬起来要走。我妈问我去哪,我说我要回学校了,你也不要给我打钱……总之就是非常不能接受,他们以为再生个孩子是为我好,以后能帮我减轻一些负担,但从来都是他们一厢情愿啊。我当时觉得世上没人再爱我了。后来我爸妈看我反映太激烈,妥协说如果我实在接受不了就去医院打掉,但是我心软,开不了口,想着一个生命因为我消失了,罪恶感就会很深。后来一直不大开心,开学前早早的去学校了,和他们也不怎么联系。在此之前,我几乎和我爸妈两天就打次电话。”(ZH1)②
从上述案例来看,父母在生育“小二胎”问题上,容易忽略头胎子女的感受。那些在“小二胎”生育时未与头胎子女充分沟通和协商的家庭,头胎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容易因头胎子女感受不到父母的尊重而出现裂痕。除此之外,父母在对待生育“小二胎”问题的理解与头胎子女之间也存在偏差。父母更多的以“为子女好”“分担压力”“有个陪伴”来解释“小二胎”生育行为。而头胎子女更多的以“爱被剥夺”“不受尊重”“增加负担”“兄弟姐妹间实际陪伴少”等来理解父母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双方对于生育二胎的认识偏差和意见分歧导致关系的紧张化。
在是否生育“小二胎”的问题上,不被尊重和爱的剥夺,是造成头胎子女抵触情绪的主要原因,而“小二胎”出生后头胎子女所面临的多种压力,如社交压力、家庭负担的,也是头胎子女与父母关系紧张的重要原因。
由“小二胎”出生导致的来自外部公众的身份识别问题往往给头胎子女的社会交往带来麻烦。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和不经意的调侃,很容易使头胎子女处于较为尴尬的境地。
“记得有一次,弟弟生病住院,医生来询问病情时,直接对我说,你的儿子怎么怎么样。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有一个小那么多的弟弟好尴尬。”(TYR20200108)③
随着头胎子女的成长和生活经历的拓展,“小二胎”对头胎子女的影响逐渐扩展到择偶和发展规划等领域。在婚恋自由的时代,个人出身和家庭经济状况对青年人婚恋的影响有所下降,个人职业发展和未来潜力对婚恋择偶所起的影响有所提升。但在人口老龄化背景下,青年人养老压力日渐增大,家庭养老压力也因此成为部分青年人婚恋择偶时所看重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小二胎”的降生,给头胎子女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也间接影响着头胎子女的婚恋择偶选择。
“在老家农村这边,男孩儿不买房是很难娶到媳妇的。我爸妈拼死拼活工作给弟弟挣钱买房子,又暗示将来弟弟上大学、买房,要我补贴家里。但是同时又担心我结婚可能要从他们二老那里要什么东西。因为现在农村女孩子嫁人,很多都是男方买房子,女方陪嫁车子的。我妈还指望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殊不知,很多男方都不愿意娶带个小弟弟的女孩。”(ZH7)
“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以后不想生孩子。从在本地上了大学开始,经常在家,我妈就是,你看看你妹这道题,你看这个发的知识提纲你妹能不能用的上,你妹都不用补习英语你教就行了,她现在还是个小孩什么都还不懂,你不是姐姐么,诸如此类。只要一放假,就是我看着妹妹。我现在的想法就是:我小时候就在哄孩子,以后不想哄了,这以后我爸妈年纪大了,我跟养个孩子没什么区别。”(ZH2)
长间隔生育给大龄头胎子女带来的问题与普通家庭二孩生育普遍存在的家庭资源稀释问题不同。[34]“一手养父母、一手养手足”可能是“小二胎”家庭中头胎子女面临的特殊困境。尤其是头胎和二胎年龄差过大、父母生育“小二胎”时年龄已经在40岁以上的家庭。当“小二胎”成人后,父母已经或即将处于退休年龄,经济能力减退,头胎子女正处于事业起步和上升期,面临着工作、自己小家庭和赡养父母与抚养手足的多重压力。这也导致绝大多数头胎子女对父母生育“小二胎”持排斥态度,头胎子女与父母的关系也容易产生隔阂。而相比较男孩来说,父母生育“小二胎”使头胎女孩产生了更大的压力和焦虑感。头胎女孩与父母的关系也更易紧张化。
“小二胎”出生不仅造成父母与头胎子女间关系的紧张化,同时也容易在头胎子女和“小二胎”之间制造某种隔阂,导致他们之间关系的疏离。加之父母在日常生活和相处中对待两个子女的态度与行为不同,更直接激化了家庭内部冲突与紧张关系。
“我爸三十七岁,我妈三十三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的得了个男孩,从此觉得总算能在亲戚邻居面前抬起头来了。于是十二岁的我,有了个弟弟,我的日常生活从吃饭、上学、睡觉,变成了吃饭、上学、哄弟弟、睡觉。那时候觉得我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孩子,因为我的每一顿揍都是因为他挨得。只要他受伤,我妈必先打我一顿,偏偏他又特别淘。我高中以后,接触的少了,但他正是讨人嫌的年纪,我依然不喜欢他。大一开学前,我连拉带吐闹了一宿,第二天起来,他就凑到我面前一直说活该活该,我气得给了他一巴掌。”(ZH3)
“我父母就认为我要照顾妹妹,但归根究底我和她是同辈。我不知道其他家里有二孩的哥哥姐姐生活怎么过的,也有很多很幸福的,也有不尽如人意的,但是我承认我已经尽力了。和父母的关系已经因为二孩闹得有点僵了,长这么大还从未因为任何事情和父母闹掰过,除了二孩这个。他们说我不懂事也好,说我没良心也罢,反正今后眼不见心不烦。赡养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会尽到自己的义务,至于二孩这个,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以后关于二孩的事不要扯上我就行。”(ZH4)
需要注意的是,生育“小二胎”虽然容易导致子女间关系的隔阂,但不同家庭生育“小二胎”对子女关系的重塑和影响存在区别。从大龄头胎子女的性别角度看,调查发现,头胎是男孩的家庭,生育“小二胎”对子女间关系的影响相对头胎是女孩的家庭要小。大龄头胎男孩对父母生育“小二胎”行为的接受和理解程度相对更高,对“小二胎”的接纳程度也更高。而大龄头胎是女孩的家庭,头胎女孩对父母生育“小二胎”的行为更加敏感,也更加抵触,对待“小二胎”的接纳程度相对男孩要低。
生育间隔的长短不同,生育“小二胎”对子女间关系的影响也存在一定差异。从调查的情况来看,生育间隔越长、头胎子女年龄越大,头胎子女对父母生育“小二胎”的接受和理解程度相对越高,头胎子女对“小二胎”的接纳程度也更高。头胎子女年龄大,生活经历和阅历相对丰富,在生育“小二胎”行为的理解方面,更能够站在父母的角度观察和理解问题,与父母的认识和理解偏差较小。而且,头胎年龄越大,对父母注意力和关爱转移到年幼弟弟妹妹身上所产生的“爱被剥夺”的落差认识和感知越小。头胎子女与“小二胎”年龄差距越大,成长经历错时进行,头胎子女负担照顾“小二胎”的压力越小,头胎子女与“小二胎”的关系越不容易紧张、激化。
“我处在一个想放飞自我的年纪,压根就不想成天照料妹妹。我高考完了以后感觉更无奈了,我想假期去旅游,兼职赚钱,父母貌似都不太想让我出去。我有时候很气,你们无法满足我,还不许我自己出去争取我想要的。我妹妹也不亲我,我也不太喜欢她,毕竟年龄差距太大,再加上我父亲对我的态度转变太大,觉得很委屈。”(ZH5)
“我很庆幸有个小弟弟,我这么多年在外面读书,在家里陪父母的时间很短,寒暑假做调查、做课题,也很少回家。有个弟弟在家里陪着父母,闹哄着,他们也不至于太孤单。但我唯一担心的是父母年龄越来越大,抚养弟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担心他们会不会吃不消。”(ZH6)
生育二胎的妇女大多数年龄较大,不少妇女生育“小二胎”时年龄接近甚至超过40岁。高龄妇女生育是高风险行为,可能对妇女的身体造成较大损伤,对整个家庭也会带来复杂的影响。这种影响视家庭经济状况的不同而存在较大差异。一般而言,经济状况较好的家庭,生育“小二胎”所带来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妇女身心健康的影响,而对于那些经济状况不太好的家庭,生育“小二胎”可能对父母的生活质量和身心健康都带来一定的压力,并直接影响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
“我真的担心他们的身体情况,生我弟时我妈妈做了剖腹产,元气大伤,以后还要照顾孩子,这个过程至少有十几年。小的时候吃喝拉撒、喂奶换尿布,上学后做饭接送教育等等。我们家庭条件请不起保姆,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健康问题频出,也分担不了。我真的担心父母的身体状况。然后是经济状况,像我们这样普通家庭,为了生弟弟已经花了一些钱,养弟弟肯定使整个家庭重新过上节衣缩食的生活,现在孩子的教育支出开销巨大,父母日后的养老、医疗等生活质量都会受到影响。”(ZH7)
“小二胎”的抚养和教育过程给中年父母身心健康带来的影响可能更加长远。尽管很多父母在生育“小二胎”前曾设想以大带小的养育方式会显著减轻二胎养育的负担,但长时间的家庭教育精力投入仍然会严重透支中年父母的身体健康。[9]由于生活和教育支出的增加,父母的经济状况面临一定压力,对其医疗水平和养老质量也存在潜在影响。
很多家庭在生育“小二胎”时父母都会有一种“头胎都带这么大了,已经有经验了,生个小孩儿还带不了吗”的心理预设,并且预期“小二胎”会沿着头胎的成长经历顺利长大成人。但“小二胎”实际的生育和抚养过程所需要付出的精力以及可能给父母带来的压力和对家庭正常运转的影响远超父母的心理预期。
“要说变化,他们俩活得更累了,现在50多岁的年纪,还要每天陪着弟弟在书房,吃力的辅导小学作业,其他同龄人临近退休到处旅行,他们一直被捆绑在家里。我妈最近经常跟我吐槽,她又长了好多白头发,比两个年长她许多的姨妈还要多。我开玩笑回她,谁让你要生这个磨人精。她说早知道这么难带真的不该生,一方面在小升初,弟弟不如我小时候学习好,他们投入更大的金钱和精力也没得到同样的回报。另一方面,弟弟的生活习惯、身体素质也比我差得不止一点,挑食,各种小毛病,经常搞的她精疲力尽。”(ZH8)
“我妈42岁生的我妹妹,现在我妹妹上四年级了,每天晚上我妈都怒吼着陪我妹妹写作业,每次我试图干涉我妈凶我妹,我妈就会拍桌子说你行你上。然后半小时后,我怒吼着陪我妹妹写作业。我妈有一次很深情的问我,你们小时候写作业不要家长陪啊,也不用画手抄报也不用做手工,现在的教育怎么了?”(ZH9)
参照头胎抚养经验来抚养“小二胎”与现实所产生的偏差,以及由于年龄大,体力、精力有限,难以应付高强度的子女照料,是高龄父母生育“小二胎”压力和焦虑的直接来源。通常,这种影响更集中的体现在女性身上。女性承担了更多的“小二胎”抚养任务,因而也承担着更多的生育“小二胎”所带来负面影响和压力,面临更大的身心健康问题。而父母身心健康受到影响,家庭功能的发挥也必然受到牵连。家庭生活水平的降低和父母养老质量的下降,是最直接的结果。
参照头胎抚养经验来抚养“小二胎”与实际状况产生的偏差,不仅容易导致家庭生活水平和父母养老质量的下降,同时,不少家庭对“小二胎”参照头胎进行的教育方式,以及在本该带孙辈的年纪带儿女给他人带来的巨大视觉落差,也给“小二胎”们带来了一定的困扰。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小二胎”经常要面对公众各种无意的“误解”和有意的品头论足带来的心理压力。
中年父母与幼儿的巨大年龄差,可能给“小二胎”带来与同龄孩子不同身份的误解困扰。一位同时是幼儿园管理人员的“小二胎”妈妈指出,二胎妈妈带着孩子去报到的时候,妈妈们的面相和容颜几乎能差半代人。年轻的才20出头,年纪大的已经四五十岁了。家长们相互之间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该叫姐姐还是叫阿姨。班里要组织文艺演出活动时,年轻妈妈教孩子唱的都是易烊千玺的《离骚》,大龄妈妈们要么不会教,要么教的还是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这种由于年龄差而造成的身份误解,不仅使大龄妈妈们处于一种极度尴尬的处境,对“小二胎”也产生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和困扰。
“去学校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对比很明显。带老二出门,也会经常会被误会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我自己倒无所谓,解释一下就过去了。但孩子不一样,孩子很敏感,他可能会去比较、去想,为什么别人的妈妈年轻漂亮,我的妈妈怎么那么老呢?而且别的孩子时常拿自己的妈妈太老来开玩笑,孩子自己也受打击,心理也难过。”(TYM20191207)
大龄父母对“小二胎”子女的教育方式,通常参照头胎子女的教育经验,并以其为标杆,对“小二胎”进行不合理的要求。这种“过去式”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理念,对“小二胎”的心理和性格塑造是极为不利的。
“父母培养我读了博士,以为对我的教育是很成功的,也总是以我这个博士哥哥为标杆来要求弟弟。但时代不一样了,教育理念也早就不断更新了。爸妈文化程度不高,现在辅导上小学的弟弟的功课就已经很吃力了。但最重要的是爸妈对弟弟的教育理念很落后。尤其是弟弟不听话、不爱学习时,经常还动手教训。我很担心父母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会给弟弟带来心理上的某些缺陷,对他以后的成长和发展是不利的。但我自己在外面也有很多任务,也分不出太多的精力辅导弟弟,只能在回家的不长时间里给他一些辅导,或者平时电话里叮嘱他一些事情。从我平时跟弟弟沟通的情况来看,我感觉弟弟现在心里藏着很多话不愿意跟人交流,我看得出来他有心里话没说出来。感觉父母的落后教育方式已经对他的性格和心理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这也可能是大龄父母教育孩子普遍存在的问题。”(TYL20200109)
落后的教育理念和不合理的教育方式,可能导致对“小二胎”的教育与其他同龄孩子在教育质量和教育水平上产生一定的差距,从而使孩子在幼儿和小学教育阶段即表现出较大差距,对“小二胎”的成长和未来发展产生不同程度的深远影响。也可能对父母带来更大的焦虑感。
“我父母的经历和经济能力现在都是走下坡路的,没有办法陪弟弟去经历很多美好的东西。别的孩子父母陪他们玩耍、打游戏、看更大的世界,我的父母可能没有办法陪他做到。他会不会失望为什么条件比别人要差,父母比别人年纪要大?我希望他去经历所有美好的一切,能够跟其他同龄孩子拥有同样美好的童年生活。”(TYZH20200112)
“我是二胎妈妈,40多岁生的,已足够年老了,我觉得。五岁的男孩,同年龄孩子的父母都是85后,甚至90后,绝大部分的父母都是本科出身,根本不是我们这些70后、甚至是60后能比的。不要说你的第一胎教育的多成功,年代不一样了,教育方式自然不一样。每每看到其他父母带着孩子满世界游山玩水增长见识,我都痛心疾首。不是经济够不到,是年岁大了,本身不爱玩,精力也跟不上。那些年轻父母甚至于可以与孩子一起打游戏,可我们是谈游戏色变的一代。因为父母的原因,孩子所见所谈与同龄孩子都有差距,这种差距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会越来越大。孩子在起跑线上就落后,我自己也很害怕。”(ZH10)
教育理念断层对“小二胎”教育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当下,也可能产生更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同一出生队列人群中,“人为”制造了性格、心理健康水平、教育质量等方面的差距和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可能伴随着“小二胎”成长的各个阶段过程。即便是“小二胎”长大后,也可能存在同样类似的父母支持差距问题。当“小二胎”长大,在需要较大的家庭和经济支持时,父母已经处于养老阶段,能够提供的支持极为有限。“小二胎”因此面临着“自己还没站稳脚,父母已经老了”的困境。
生育二孩是家庭系统的重要转型。[35]而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无疑给家庭系统带来了更加复杂的影响,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首当其冲。
其一,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对代际关系和子女间关系都会产生不利影响。尤其是当父母的长间隔生育行为未与头胎子女商量时,“小二胎”生育行为可能导致更加激烈的家庭关系结构紧张。当然我们也看到,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对家庭关系结构的影响因头胎子女性别和生育间隔时间长短而存在差异。头胎子女为女孩的家庭,头胎女孩对父母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更加敏感,体验到的“爱的剥夺感”更加强烈,面临的家庭压力也更大。而头胎是男孩的家庭,哥哥虽然对父母长间隔生育“小二胎”的行为接纳度相对较高,但却面临着更加严峻的择偶麻烦。相比较年龄相对小一些的头胎子女而言,大龄头胎子女对父母生育“小二胎”的行为认识较为理性,接受度更高。但却对父母的养老问题更加担忧。
其二,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对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可能产生一定的影响。“小二胎”的出生可能给大龄父母带来更大的子女抚育压力,并将直接影响家庭生活质量和大龄父母的养老期待。尤其是那些经济状况较差的家庭,将不得不面临节衣缩食的困境。对头胎子女的教育支出和家庭生活水平的维持,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除此之外,长间隔生育还造成了中年父母类似“隔代抚养”的压力与心理焦虑。中年父母自身知识储备不足、知识体系更新慢,与低年龄妈妈更具时代感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理念相比产生落差,容易造成中年父母的心理焦虑与“小二胎”的教育断层和教育不均。尤其是当家庭经济状况一般或不好,“小二胎”无法从课外辅导和其他途径获得补偿性教育时,“小二胎”面临着更加严峻的教育不均等问题。而为了弥补“小二胎”的教育断层问题,大龄父母通常要付出比一般父母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对于大龄父母,尤其是高龄妇女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身心负担。
其三,需要指出的是,长间隔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因家庭经济状况的不同,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的影响也存在差异。“小二胎”是人们内在动机与外在条件共同交织下的合力结果,其中生育意愿是核心,计生环境的放松为诱因,家庭生活条件的改善提供了经济基础。[36]中等收入或低收入的“二孩”家庭在经济资源的分配上存在更严重的家庭资源稀释效应。[32]即经济条件越差的家庭,生育二孩对子女抚养和教育的影响越大。我们调查的多数被访者表示,生育“小二胎”的好与坏,同样要看家庭条件如何。对于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头胎子女来说,“小二胎”就是“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反正你也不用操心任何事”,而对于家庭经济条件不算很好的头胎子女来说,“小二胎”的降生如同“多了个儿子/女儿一样”。当然,父母的心态和对子女的教育方式同样重要。“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处理得当,家庭生三四个照样幸福;父母本身就存在问题的,只生一个照样鸡飞狗跳”。家庭条件支撑了一个家庭生育“小二胎”和子女抚养的能力,也避免了子女抚养过程中因资源稀释对头胎子女的影响。当然也可能缓解因“小二胎”生育导致的家庭关系结构紧张。父母平等对待子女的方式和教育理念,可能对“小二胎”家庭关系的缓解具有重要意义。
全面二孩政策实施以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加入到了二胎生育的队伍中,释放了以往计划生育政策压抑下的生育意愿。全面二孩政策的实施,是促进人口均衡发展和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关键举措,对于缓解养老压力和社会保障负担具有积极作用。当然,我们也应看到,长间隔期的“小二胎”生育行为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可能产生诸多未预期的不利影响,如何降低这种影响,从而使家庭维持正常的家庭功能运转和良好的家庭关系,必须给予足够重视。除了家庭内部在生育过程中要合理决策外,基层计生部门也要转变职能,加强政策的宣传和生育的引导与服务工作。随着政策的逐步落实,计生部门原有的执行国家人口计划生育的职能必将面临转型,加强对二胎生育的引导和对生育家庭及妇女的服务,应成为新时期计生部门的重要工作之一。
其一,做好“孕前”引导,即加强生育政策宣传和育前引导,帮助家庭进行合理的生育决策。在生育登记等环节,注重对家庭的政策引导,尤其是对长间隔生育家庭,提醒其关注“小二胎”生育决策可能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带来的影响,并特别注意处理头胎子女参与生育决策的过程。从而消除不经头胎子女同意生育“小二胎”可能带来的消极后果。在实施全面二孩的背景下,要切实从促进人口均衡发展的角度做好服务。
其二,注重“育中”服务,即强化对长间隔生育“小二胎”等特殊家庭的关怀和计生服务。二胎生育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的影响由来已久,长间隔生育“小二胎”是新时期二孩政策背景下二胎生育的一种特殊情况,对家庭关系结构和家庭功能的影响也更大。基层部门必须认识到新的人口政策背景下可能出现的长间隔“小二胎”生育新情况,并对这种新情况所带来的影响有所反应和反馈。在做好相关登记工作的同时,开展不定期上门了解和关怀服务,将基层服务进一步做到精细化,突出公共性和服务性,同时也最大化控制长间隔生育可能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麻烦”。
其三,完善“事后”综合制度设计。将长间隔生育“小二胎”视为家庭生命周期中的特殊事件,从学校教育、择偶和养老等多角度,重视长间隔生育“小二胎”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影响,比如“小二胎”教育断层问题、头胎子女心理健康问题、头胎子女择偶问题、妇女健康问题、父母养老问题等。并从上述多领域出发,完善人口服务制度设计。
注释:
① 寇兹奈茨将网络民族志的研究程序界定为:确定研究问题与场所、选择网络社区、在网络社区中进行参与观察收集资料、分析资料彬解读研究发现、撰写论文呈现研究结果。具体参见: Kozinets, R. V. Netnography. In Jupp, V. ( ed. ). The Sage Dictionary of Socail Research Methods. London: Sage,2006.
② ZH编号表示知乎案例。
③ TY指实地田野调查,R指调查对象姓氏缩写,时间代指调查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