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丰子恺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拿了一团米粉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最亲爱的伴侣。他常做出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米粉拿去同他共玩,他就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小型的红泥印子(就是印菩萨模样的模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我摔了一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晕迷不省。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的空闲时候到楼上来省问(看望)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如关在火柴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一一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印象模糊)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我还能热烈地回忆起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些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儿时欢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