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大学昂热大学联合学院,浙江宁波 315201)
表征概念(représentation)起源于法国社会学(Durkheim,1898),而后被西方研究者广泛运用在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地理学等领域,产生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为研究空间、文化、社会、旅游等话题提供重要理论支撑。近些年来,国内研究者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对表征概念展开探讨,并将其运用在旅游研究之中,探讨旅游消费者行为、旅游发展对目的地的影响(应天煜,2004)、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内涵与建构(刘丹萍,2007;刘建峰等,2009)、空间营造(陈映婕等,2009)等。近十年,受新文化地理学的影响,不少国内研究者对当今英美学界提出的非表征理论展开深入辨析(钱俊希等,2015;李倩菁等,2017;王敏等,2017;王敏等,2019;蔡晓梅等,2019;周尚意等,2019),获得了非常丰富的研究成果。
国内关于表征的概念和非表征理论的研究,大多在认识论和方法论层面对两者进行区分,并根据上述概念不同的解释效力,对相关研究进行主题归类。其中,国内研究者对于表征概念的解读,主要受到英美国家研究者的影响,借鉴的是符号学、现象学、建构主义和文化理论框架下的表征概念(霍尔,2013;钱俊希等,2015),常采用符号分析法、文本分析法等方法展开研究,而对法语国家社会科学体系中的表征概念并无讨论。事实上,法语国家研究者通过大量研究已形成一套成熟的表征研究体系,并且对于表征概念的理解,与英美国家研究者存在差异,主要体现在对表征的意义认知上。西方学术界对表征概念理解的差异对国内表征研究有何影响?法语国家的表征研究是否能为国内文化地理学中空间意义的探讨提供新的视角?基于上述问题,本文以旅游地理研究为切入点,一方面梳理表征概念在法语国家人文地理学研究领域的演进;另一方面希望从旅游目的地形象建构、旅游活动演变和旅游景观塑造3个方面,讨论表征如何通过实践活动传达文化意义、塑造空间社会关系,并总结法语国家表征相关研究的总体趋势和在旅游研究中的热点话题,以期为国内相关研究提供不同的视角与思路。
本文法语文献来源于Cairn.info,Erudit.org,Journals.openedition.org,Persée.fr 等4 个法语国家学术期刊核心数据库,采用高级检索法并辅以滚雪球的方法进行二次筛选,其中Cairn.info、Journals.openedition.org和Persée.fr中的检索条件为:摘要中包含“représentation”和“géographie”或“tourisme”。Erudit.org 检索条件为:篇名、摘要、关键词中包含“représentation”和“géographie”或“tourisme”①由于Erudit.org网站高级检索条件下拉菜单设置与其他3个网站不同,因此该网站高级检索条件有所不同。。随后通过逐篇阅读文章内容,筛除所使用的représentation 一词不属于本文所探讨的表征概念②Représentation 一词在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中出现频率非常高。法语中Représentation 与其相关动词Représenter 通常包括“表现、表达、体现、象征、描绘、图像、演出、代表”等意涵,而狭义的Représentation 在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中特指表征概念。因此,在用Représentation 一词进行初步检索时会出现包含“表现、描绘、代表”等意思的文献,而本文探讨的是狭义的表征概念,因此在文献检索后需要通过初步阅读,筛除与表征概念没有关联的文献。的文章,最终确定以表征为核心概念的文献共86 篇。通过梳理文献可知,法语国家人文地理研究者对表征概念的研究主要基于经典认知主义(cognitivisme classique)模式与社会关系模式(Mondada,1998)两种理论模式展开。
经典认知主义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受心理学和符号学影响,强调表征是具有认知和实践能力的主体心理活动的产物,是主体面对客体通过“刺激-意义”模式所产生的反应(Bernoussi,1995)。主体在接受客观事物之后,会通过大脑与神经系统进行处理,表征是主体对某物在精神层面的映射而形成的特定符号(signe),承载着特殊的文化意义(Brunet et al.,2012)。它与客观事物直接联系,但同时又独立于客观事物而存在。
随后,受建构主义的影响,地理学研究者重新阐释了表征概念,将其与心理学中狭义的表征区分开来,他们认为表征不仅仅是产物,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André et al.,1998;Baily,1985;Baily et al.,1995)。表征概念不仅体现客观事物所对应的符号,还是形成符号的过程。表征所产生的符号与意义并不能独立于客观事物而存在;反之,客观事物的存在也不能离开表征所赋予的符号与意义(Lévy et al.,2013)。换言之,如果脱离了表征赋予的外部事物的符号与意义,那么外部事物也不复存在。表征既是符号与意义的形成过程,又是客观事物的构建过程。因此,表征体现了个体或群体对外部事物的构建,并在构建过程中赋予外部事物存在的意义,两者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相互依存。
随着研究的推进,地理学研究者进一步拓展了表征概念边界,认为表征的对象不仅可以是具体的客观事物,也可以是抽象概念。例如,Gumuchian(1991)认为表征应当是“个体或群体对现实世界中合理结构的社会建构过程”,而现实世界中的合理结构不仅包含具象事物,也包含抽象概念。换言之,表征过程是个体或群体面对“被表征的对象(représenté)”产生“表征的产物(représentant)”的过程(Sallaberry,1997a)。这一观点与索绪尔在其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理论体系中提出的“所指(signified)”与“能指(signifier)”概念相对应(钱俊希,2013)。在这种视角下,表征研究的重点放在了表征的所指与能指关系上,被表征的事物(représenté)为表征的所指;而表征的产物(représentant)则是所指的意义,即为表征的能指。
在此范式下,表征概念具有以下特征:一方面表征具有客观性,因为表征作为主体接收到的外部信息应是客观世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具有主观性,因为主体在精神层面对现实世界的信息处理因人而异。因此,表征的过程既是主体精神层面接受客观信息的过程,同时又是主体通过感觉、知觉创造主观意识和知识,并赋予客观世界意义的过程。
由此,表征可分为心理表征(représentations mentales)和固态表征(représentations stabilisées)(Bernoussi,1995;Lévy et al.,2013)。心理表征是指与主体思想、精神状态相关的,是非物质的(immatériel),不具有物质性(matérialité)。一般源于主体的某种个人或群体经验、从外界获得的信息等。这与感知(perception)有根本区别。感知是主体面对客体所产生的精神层面的产物(Bailly,1974),受预设(préconstruit)或者惯习(habitus)的影响,是一种短暂的、瞬时的记忆(Bédard,2016)。而心理表征的形成不要求主体一定要与客体面对面,且心理表征的形成一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受文化、历史背景等影响。固态表征是以特殊载体呈现的,比如语言、图形、音乐,甚至建筑、花园等。然而,也有研究者提出质疑,认为表征和所有的精神层面的活动一样,一定具有物质性(Changeux,2002)。这也引发了研究者对于表征物质性与非物质性的探讨。
社会关系模式下的表征概念,最早由Durkheim(1898)提出,他将表征分为个体表征(représentation individuelle)和集体表征(représentation collective),认为个体表征是个体利用身体在精神层面发挥作用而产生的,是个体有意识地对事物的再现和独立完成的心理过程,可以是个体人生轨迹(intinéraire de vie)的产物,也可以是某种独特的世界观的产物;而集体表征则是为群体成员所共享的文化意义。在20世纪80年代,法国社会心理学研究者Moscovici(1984;1989)对此概念进行拓展,并用社会表征(représentation sociale)概念替代了集体表征概念。一方面,他强调社会表征仍然是为群体成员所共享的文化意义,另一方面还强调社会表征是社会成员通过交流与沟通所产生的同质化体系,并且可以影响个体或群体的特定的行为和思维方式。Lefebvre(1974a;1974b;1980)也就表征的社会维度做出解释,认为社会表征是个体在社会层面的创造和再现。社会表征并非个体表征的简单加和,而是个体表征通过社会制度化(institutionnalisation)实现的。此后,不同研究者均论证了表征是社会关系互动的结果,它的构建与传播会作用于社会关系的形成与维系(Doise,1985;Abric,1989;Abric,1994;Sallaberry,1997b;Sallaberry,2005;Abric,2007;Guerreiro,2007;Di Méo,2008;Di Méo,2016),因此社会表征可用来解释不同社会群体间的行为差异(Bonnefoy et al.,2001;Barthon et al.,2019)。
此理论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可以定义为主体面对世界的描述和表达(Lévy et al.,2013),可以是文本、话语、图像或其他艺术形式的再现(Lahaie,2008);也可以是意识的、心理的形式,并以实现具体的实践、沟通或行动为目的(Bailly,1993;Lévy et al.,2013)。此理论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具有如下特征:一方面,表征的形成与特定社会文化背景息息相关,是社会文化意义的体现;另一方面,表征呈现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实践活动,可起到沟通、维系社会关系的作用,而其所呈现的形式,并不是定义表征的充分条件。换言之,表征的呈现可以是话语、图像等文本形态,也可以是情感等非文本形态,但不论哪种形式,只要能达到实践和沟通的目的,均是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表征,并蕴含特定的社会文化意义。
在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的表征研究中,上述两种理论模式的产生时间并未出现明显的先后顺序,是不同研究者针对同一概念所持有的不同观点和解读。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地理学研究者倾向于在社会关系模式下展开表征研究。例如,他们认为主体面对世界的表征会受到距离、区位、空间的连续性与不连续性等地理要素的影响,并呈现不同的表征结果(rerpésentations spatiales)(David,1997;Caron et al.,2001;Lévy et al.,2013;Maillefert et al.,2017)。该结果可以是个人情感等抽象形式,比如主体置于某一空间所产生的疏远感(sentiment d’éloignement)、隔绝感(sentiment d’isolement),也可以是实体化的再现,比如地图、景观等。它可以是个体的,比如个体的心智地图(carte mentale)(Fernández Poncela,2016),也可以是群体共享的,比如群体对某个地区的刻板印象(cliché),媒体影响下产生的目的地形象(Deprest,2002;Flaminio,2016;Sand,2016),通过文学作品而塑造的地方想象等(Van Waerbeke,1993;Le Bel et al.,2008;Matthey,2008)。
并且,在社会关系模式下地理学研究者还提出了空间表征(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概念,将“空间意义(le sens de l’espace)”置于讨论的核心,认为借助表征概念能够更好地理解空间意义。空间表征是指主体在面对地理空间时所产生的心理或对物体的建构(Bailly,1985)。具体说来,是将空间等地理要素作为表征对象,研究主体如何通过对空间的表征共享特定文化意义,并建立自身与空间、自身与他人、自身与社会的关系(Gilbert,2007)。主体通过维系空间社会关系,参与空间建构过程,赋予空间意义,由此构建地方性,其中表征过程往往通过具体的实践活动来实现(André,1998;Bailly et al.,1995;Debarbieux et al.,2004)。因此,空间表征概念不仅阐述了空间要素与文化意义之间的关系,还揭示了空间内部社会关系的塑造与空间意义的关系,从探讨空间本身及其要素构成,转向探讨空间所承载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因此空间表征概念的推广和运用,对空间研究的社会转向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
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对表征概念的理解和阐释与英美国家有所不同,究其原因是对于表征概念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存在一定差异,并且该概念在两种社会科学研究体系中的推演过程也有所不同。
具体来说,英美地理学研究者在探讨表征概念时,受符号学和建构主义影响,明确地突出了符号、文本、话语承载文化意义的重要性,认为表征是主体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文本化抽象表达。而对于表征的研究,从符号学途径更强调语言如何生产意义,从话语途径更强调表征的结果和影响(霍尔,2013)。在此视角下,表征体现的文化意义被特定社会文化中的意义系统预设,通过语言、符号等文本化形式呈现(王敏等,2019)。
部分英美研究者对这种建构主义话语下的表征概念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表征过于强调话语的重要性,过于注重文本化的形态,而忽略了文本之外所隐含的其他意义(霍尔,2013;王敏等,2019),对主体在日常生活经验中的具身及情感表达关注不够,且表征理论无法解释社会生活与日常经验的全部,因此提出了非表征理论(non representational theory)①THRIFT N,2008.Non-representational theory:space,politics,affect[M].Abingdon:Routledge.转引自:王敏,江荣灏,朱竑,2019.新文化地理学中的非表征与再物质化研究进展[J].地理科学进展(2):153-163.。他们强调表征理论与非表征理论在认识论上的差异,并开始注重分析日常路径、身体动作、实践技术和情感情绪等文本之外非预设的社会文化意义(Revill,2004;霍尔,2013;王敏等,2019;周尚意等,2019;Anderson,2019),捕捉瞬时的实践所诱发的意义和情绪(钱俊希等,2015)。之所以会有非表征理论的提出,是因为表征概念预设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一定是可被诠释的且为特定的象征意义系统(signifying system)所限定,因而表征必定与文本有关联,且文本之下一定隐藏着有待被解读的意义(王敏等,2019;Anderson,2019)。
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在经典认知主义理论模式下对表征的理解与英美国家研究者类似,但受法国社会学派的影响,法语国家人文地理学中的表征研究更倾向于使用社会关系理论。首先,他们将文化象征系统与实践活动看成是统一的有机结合体,并没有一味地强调文本之于社会文化意义的代表性,而是强调文化意义蕴藏在具体的实践活动中。其次,法语国家研究者强调表征概念的社会性:表征产生于社会群体成员之间的交流与互动,同时又是维系社会关系的重要元素(Doise,1985;Abric,1989;Abric,1994;Sallaberry,1997;Abric,2007;Sallaberry,2005;Lévy et al.,2013),特定文化背景下的表征能通过文化意义对某一群体成员的实践活动产生影响。再次,法语国家研究者也强调在实践活动中捕捉情感等非文本化的表征形式,但与英美国家研究者不同的是,法语国家研究者在社会关系理论模式下,未将文本化的表征和实践化的表征割裂开来。而在英美国家,研究者们则将语言和文本化的表征,与情感、情绪、身体展演这类非文本化的表征分开讨论。这可能是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对英美国家盛行的非表征理论回应寥寥的主要原因(Lévy et al.,2013)。事实上,也确有研究者反思,可否在当下的文化地理研究中模糊表征与非表征的边界及两者固有的本体论分歧(王敏等,2019),这在某种程度上恰与法语国家研究者对表征的理解相契合。
法语国家人文地理学研究者将表征概念大量运用于旅游现象研究,并在此过程中进一步发展和完善表征概念。旅游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包括了游客(touristes)、旅游地(lieu)及旅游参与者(acteurs)3 个要素,他们之间存在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制约关系,其中游客是核心力量,而旅游参与者包括旅游社区居民、旅游社区政府、旅游开发商等参与旅游发展的相关者(Equipe,2002;2005)。法语国家研究者对旅游现象的研究,侧重探讨旅游系统三要素之间互动的关系,主要包括人际间互动关系,如游客间的互动、游客与参与者的互动,以及人-地互动关系,如游客与旅游地的关系、参与者与旅游地的关系,而这些关系通过旅游实践活动(pratiques touristiques)得以塑造和体现。表征概念的引入,能够很好地解释旅游系统三要素之间的关系如何通过旅游实践活动得以实现,并提供必要的理论支撑。
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尤其是在法国,地理学研究者们借助表征概念探讨了旅游目的地形象构建、旅游地规划与治理、旅游地演化等话题。此类表征研究在经典认知主义框架下展开,并受到实证主义思潮的影响,研究者们认为表征是客观事物的直接反映,而空间的构建遵循特定的规律,通过分析表征的形成、传播及其所发挥的作用,可以揭示被表征空间的构建机制,并可被运用于空间治理、区域规划发展等领域(Gazes,1974;Guérin et al.,1977;Gumuchiam et al.,1984;Préau,1980)。而研究往往采取符号学的文本分析、图像分析等方法,旨在提炼形成表征的不同元素。
具体而言,他们将游客或旅游社区居民对目的地的表征作为切入点,认为利用表征概念能够解构旅游目的地形象,总结其形成和扩散过程,揭示形象背后蕴含的文化意义。例如,Gazes(1974)和Miossec(1977)通过分析旅游宣传册,探讨了法国游客眼中第三世界国家的“异域风情”形象,并指出此形象是在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下为了迎合消费者的文化需求而构建的。Garat(2005)以节事活动为例,总结了节事活动在塑造“完美社会”这一表征形象中所起到的作用。Joliet 等(2007)以加拿大魁北克的Tremblant 地区为例,利用表征概念分析该地的景观特征,阐述该地居民如何利用景观表征来塑造当地的旅游形象,进而促进当地旅游发展。Delmas(2012)以格陵兰岛为例,利用表征概念分析了《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里格陵兰岛的旅游形象及其形成过程。Devanne 等(2011)以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省加斯佩岛为案例,探讨了游客表征、官方宣传的目的地形象与当地自然景观的差异。Archambault(2013)和Dormaels(2014)通过分析不同案例,论证了游客对目的地的表征会对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塑造和演变产生积极的影响。
此外,利用表征研究旅游目的地形象,能为旅游地规划与管理、旅游目的地营销提供理论依据。Préau(1980)以法国阿尔卑斯山区为例,分析游客如何表征山、冰雪等元素,并探讨当地政府如何以此为依据,参与旅游目的地的规划与管理,以满足游客参与冰雪旅游的需求。Debarbieux 等(1987)利用表征概念,分析法国萨瓦省滑雪场的命名方式及其对旅游目的地形象构建的作用,总结了当地冰雪旅游的开发模式。Guérin 等(1977)以法国阿尔卑斯山区Thorens 山谷为例,借助表征概念分析法国社会构建冰雪与高山形象的过程,总结了当地政府如何围绕“阳光、白雪、蓝天”等元素打造高山滑雪场的形象并制定相应的目的地营销策略。随后Gumuchian(1984)以法国阿尔卑斯山区的其他滑雪场为案例,对Guérin等(1977)的观点进行补充,并探讨如何围绕该形象来规划、治理和经营滑雪场,对阿尔卑斯山区滑雪场的未来发展提出了建议。Lévy(2002)分析了文学作品里游客眼中的日内瓦城市意象,并将其与旅游宣传册中的日内瓦城市意象进行对比,为日内瓦城市旅游发展的政策制定提供依据。Giacona 等(2018)以法国孚日山区为例,利用表征概念展示了雪崩等自然灾害对中海拔山区和高海拔山区的旅游滑雪场产生的不同的社会影响,总结了当地政府在区域治理方面所采取的不同措施。Lambert(2015)以加拿大魁北克省和安大略省为例,分析两省的旅游宣传册和旅游指南,指出尽管两省拥有相似的自然资源,但游客赋予两地不同的文化意义,导致他们的行为特征不同,因此两省旅游的发展方式及制定的旅游政策也不相同。Bernadou(2017)以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为例,利用心理表征概念,通过分析社交网络上的旅游宣传图片,总结了该目的地形象构建与当地旅游宣传策略演变之间的关系。
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们探讨了表征与旅游活动演变之间的关系,具有从经典认知主义模式向社会关系模式转向的特点。这些研究受到建构主义影响,认为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表征既直接反映被表征物体,也参与该物体的建构。研究的重点不仅仅是透过表征去描述客观存在的空间及其背后的文化意义,而且聚焦表征与空间实践活动的互动关系(Di Méo et al.,2005)。以旅游活动为例,这种互动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旅游活动的产生将引发特定群体空间表征的改变,从而推动空间结构的改变、社会关系的塑造,促进地方意义的演变;另一方面,表征的演变可以促进旅游活动的产生与发展。因此,分析表征可以揭示旅游活动的演变规律。
首先,研究指出游客或旅游参与者的空间表征会影响社会关系的塑造。Bozonnet(1992)以勃朗峰为例,分析了游客如何通过旅游活动赋予勃朗峰特殊的文化意义,形成特殊的空间表征方式。在此过程中,游客不仅构建了自身与勃朗峰之间的联系,也建立了自身与其他旅游参与者的关系。不同社会群体所共享的空间表征方式和文化意义,不仅是维系群体内部关系的纽带,也是一种表达群体边界的形式。Debarbieux 等(2010)将研究范围扩展到阿尔卑斯山、安第斯山、高加索山、内华达山,揭示了山岳的空间表征是如何在目的地社区中形成的,以及目的地社区如何根据自身需求,利用山岳的意象及其承载的社会意义,通过发展旅游活动,推动旅游目的地社会关系的改变。
其次,不少研究者论证了欧洲旅游活动产生的必要条件之一是空间表征方式的转变。例如,Joutard(1986)以阿尔卑斯山为例,分析了欧洲人眼中阿尔卑斯山的形象及其演化过程,证明了欧洲人眼中的山岳形象转变会产生新的山岳审美标准、新的空间意义及新的空间实践活动(包括旅游活动)。在此基础之上,Boujrouf 等(1998)将阿尔卑斯山与摩洛哥大阿特拉斯山、尼泊尔昆布地区进行对比,补充了Joutard(1986)的结论。他们认为旅游之所以能够在这些高山地区发展起来,与游客的山岳空间表征方式有密切关系,当游客眼中的高山意象改变时,该意象所承载的社会意义也随之改变,为旅游活动的产生提供必要条件和强大推力。也有研究者指出,空间表征的演变也会促使旅游活动的更新、推广与扩散。Vacher(2012)从空间表征的角度,指出20 世纪初期,欧洲社会对热带海域的空间表征实现了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变,促使欧洲的海滨旅游活动完成了从西欧北部海域向地中海海域的空间转移。Fournier 等(2019)通过分析滑板滑雪运动的表征从消极转向积极的过程,也论证了空间表征方式的改变会促使旅游活动的更新这一观点。
再次,研究者们指出,空间表征的转变固然为旅游活动在一地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但旅游活动的发展也推动了空间表征的演变。例如,Briffaud(1994)回顾了从16世纪到19世纪,法国人眼中比利牛斯山空间表征的演变。曾经比利牛斯山区在法国人眼中是落后地区,随着法国社会现代化的推进与旅游活动的发展,这一形象得到转变。游客的到访、旅游活动的增多及游记的传播对这一转变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Bertho-Lavenir(1999)通过梳理旅游活动发展的历史,也证实了以探索发现为目的的旅游活动与空间表征之间会相互影响。Rosati-Marzetti(2016)分析了旅游海报和画册,论证了法国蔚蓝海岸“香水之城”Grasse 的意象构建与巩固和当地旅游活动的发展密不可分。
最后,研究者们阐述了表征视角下旅游活动的演变与地方意义构建、地方认同、地方塑造的关系。Salomé(2010)从社会表征的时间维度切入,总结了19世纪法国布列塔尼岛屿地方意义的构建中游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Fournier(2012)利用表征概念分析法国Cantal地区的徒步指南,从中提炼出该地形象,指出在徒步活动的影响下,游客对该地产生了新的认知,从而引发了地方意义的改变。Ouellet(2015)以法国Dinan 为例,通过对比当地社区居民与游客对该城市的空间表征的异同,论证了在遗产化和旅游化的双重作用下,游客与当地社区居民的地方认同具有趋同性。Manfredini(2018)以法国格勒诺布尔为例,通过分析该城市的旅游宣传册,指出旅游活动对于城市居民空间表征的重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随之产生了新的地方认同。
表征概念还被大量运用于景观研究。在表征视角下,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对于景观的认识从本体论上发生了转变,不再将景观视为客观存在,认为景观是社会群体在特定情境下对自然的表征(Bailly,1980),在社会发展过程中被不断地建构。他们的研究强调景观的双重属性——物质性和表征性,认为景观是形和意的综合,是主体对周遭环境的区域化表征。因此,他们对景观的研究也从对景观自然形态的描述转向对景观意义的探索(Veyret,1996),不仅关注具有特殊意义的非凡景观,也关注具有普遍意义的日常景观(Bigando,2004);不仅探讨景观所承载的文化意义,还探讨主体投射在景观之上的情感及其背后所承载的社会关系(Vernex,2004)。
具体来说,首先,法语国家地理学研究者强调了景观的双重属性之间的关系。例如,Berque(1984;1985;1987;1989;1992)指出,景观是人类在地球上的居住空间的延伸,同时又是人类活动在自然中留下的烙印与痕迹,人类对景观感知的本质是人类模式化地表征这种“烙印”。因此,景观是社会建构的自然化形态,人类作为主体在景观塑造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景观既由主体创造,又被主体感知,它既指代主体作用于自然的结果,又概括了主体感知该结果的过程。Lazzarotti(2002)则创造性地将景观置于流动性视角下探讨,认为景观的形成是主体性与物质性互动的结果,主体对于景观的认知是其在流动性背景下主动习得的结果。
其次,他们在表征视角下对景观的研究,也强调了实践活动与景观塑造之间的关系。以旅游情境下的景观为例,Joliet 等(2009)运用表征概念,再现荒野景观意象在加拿大产生的过程,指出特定旅游活动的发展对于荒野景观意象的形成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同时荒野景观也变成了重要的旅游吸引物。Fortin等(2017)以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省加斯佩岛为案例,利用社会表征概念,分析了风力发电机的建造对当地旅游景观和游客体验的影响,指出在游客推动下,风力发电机被赋予了新的形象和意义,变成了新的旅游吸引物,由此产生了新的旅游活动。
再次,他们也探讨了表征视角下的日常景观演变。Laurent 等(2010)以法国的蒙彼利埃市为例,分析了滑板族眼中的滑板热点城市的形象,并运用表征概念阐释了滑板族通过日常活动参与滑板热点街区景观塑造的机制,归纳了他们在其他滑板胜地的旅游行为特征。Gauché(2017)以贵州三都水族自治县为例,利用社会表征概念,探讨了旅游发展对于少数民族地区日常景观演变所发挥的作用。Joliet(2012)以加拿大Tursujuq 国家公园为例,分析了居住在当地的因纽特人对其居住环境中日常景观的表征,并探讨了该表征如何为国家公园相关管理政策制定提供依据。Petite(2005)以瑞士Verbier地区为例,指出旅游发展对本地社会群体的空间表征产生了积极影响:游客对景观的欣赏改变了本地居民的审美,促使社区重新规划和改造生活空间,由此,本地日常景观得以重新塑造,同时,本地人也获得了新的身份认同。因此,表征概念可用来解释主体如何在实践活动中践行自己对于特定客体的理解,以及表达自己的身份认同,以体现价值和实现意义。
本文梳理了法语国家人文地理学视角下的表征研究,着重分析了表征概念在旅游地理学中的应用。总体来说,表征研究经历了从经典认知主义模式向社会关系模式的转向。而法语国家旅游地理研究者利用旅游研究的跨学科优势,一方面利用空间等地理学经典研究话题拓展和深化了表征的概念,另一方面表征概念的运用也推动了地理学空间研究的社会转向。
从概念上看,法语国家旅游地理学研究者目前对社会关系理论框架中的表征概念认可度更高。在此框架下,他们并没有类似部分英美国家研究者将文化象征系统和话语秩序置于实践活动之外的预设,因此,对表征概念边界的划定有所不同,既包含文本化的表征,也包含实践化的表征。
从研究目的上看,法语国家旅游地理学研究者对表征的研究并非单纯解释表征背后所隐含的文化意义,而在于阐述旅游情境下表征如何运作,即表征如何驱动主体将文化意义践行于实践活动之中,进而探讨表征如何维系特定文化背景下的社会关系。
从研究内容上看,法语国家研究者将表征概念运用在旅游地形象构建、旅游地演变、旅游活动演变、旅游发展如何参与空间结构的构建和空间关系的塑造等方面。他们对表征的研究不仅涉及表征的意象与文化意义如何产生这一抽象的心理过程,或表征背后的社会权利关系建构,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空间等地理要素所反映的文化意义来探究空间的建构方式(Claval,1996),分析特定实践活动的形成与该文化意义的互动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地理要素被赋予的文化意义会促使特定实践活动的产生;反之,社会群体的特定实践活动亦可更新或改变原有的文化意义。
本文分析了法语国家旅游地理学研究中的表征概念及其与英美国家研究者理解的区别,希望为国内旅游地理学研究提供新的解读视角,具体可以运用到如下旅游研究话题中:
第一,探讨旅游活动的时空演变。分析游客对特定空间的表征、具体呈现形式、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捕捉游客在旅游场所产生的情感,进而论证游客如何通过空间表征践行旅游实践活动,推动旅游活动的发展。反之,也可以探讨在旅游活动的演变过程中,游客对特定空间的表征如何发生改变,其背后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如何变迁。例如,探讨中国传统山水文化背景对山地旅游活动的影响;探讨在徒步等新兴山地旅游活动中,游客的感知、情绪与身体姿态的变化如何触发游客山水审美意象的改变。
第二,探讨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通过分析不同旅游参与者对于旅游空间的表征、具体呈现形式及所蕴含的文化意义,解释旅游社区居民如何参与旅游发展,总结不同旅游参与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并描绘由此所形成的旅游地社会网络结构和文化空间。例如,通过总结居民的旅游空间表征演变,揭示旅游社区社会结构的变化、地方意义的营造和文化的变迁;利用空间表征解释旅游社区中不同群体间的协同、合作、竞争或冲突等关系;解释旅游地社区不同主体在旅游地可持续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
第三,探讨不同旅游参与者如何影响旅游景观的塑造,分析旅游、休闲活动影响下日常文化景观的塑造。分析游客、旅游社区居民、旅游开发商对于旅游目的地的表征差异及其影响因素,探讨旅游社区居民的表征是否会受到游客或旅游开发商的影响,进而总结不同参与者的空间表征差异对于旅游社区日常文化景观形态、意义塑造的作用。例如,可以分析乡村旅游发展对乡村日常文化景观变迁的影响;或者分析城市休闲活动对特定城市景观塑造的影响。
第四,探讨旅游目的地形象的构建机理。通过分析不同旅游参与者对旅游地的表征及差异,总结旅游地具体的视觉表征形象特征和分类,探讨旅游主体的表征对于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塑造、演变和传播所发挥的作用。因此,表征概念的引入,可为现有旅游目的地形象构建研究提供不同视角,其与“投射-感知形象”分析框架区分开来,强调旅游目的地形象构建的主体间关系的多元性。
第五,探讨游客、旅游社区居民的地方感构建。通过捕捉游客在旅游场所的情感,分析游客对于旅游场所的表征及其具体呈现形式,揭示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意义,以分析游客在特殊旅游活动场景下对旅游场所产生的地方依赖、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通过分析旅游社区居民表征旅游目的地的过程,捕捉他们对旅游场所产生的情感,总结旅游活动对于旅游社区居民地方感构建所产生的影响。
法语国家旅游地理学研究者的表征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为国内旅游地理学相关研究带来思考:
首先,法语国家研究者主要是以批判性研究为主,突出对观点的批判和反思,且与英美国家所提出的表征概念差异很大。因此,国内研究者如何利用上述研究观点,对现有的表征概念、非表征理论进行补充,可以是未来相关学术探讨的方向之一。
其次,研究方法比较单一,相关研究多以归纳逻辑的质性研究为主,惯用符号分析法、文本分析法、话语分析法、图像分析法等,鲜有研究方法上的创新。尽管他们没有将表征化的文本作为认知表征的基础,但在实际研究中却仍存在高度依赖文本并由此彰显文本重要性的现象,并且这些质性研究得出的结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还有待实证研究的进一步验证。因此,对于国内研究者而言,如何在研究方法上创新,值得深入探讨。
最后,他们选择的案例地大多集中于欧洲和美洲,尤其是法国、瑞士和加拿大魁北克等法语国家和地区,少有涉及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案例。例如,法语国家研究者利用表征概念,论证了山地旅游的产生是因为山岳形象在当地社会中发生了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变,但这一结论放在中国旅游情景下并不适用:自古以来中国社会对于山岳的表征就以正面为主。得益于这一积极意象的传承,中国人自古以来便对山岳怀有浓厚的兴趣,“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在中国社会中,山岳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大于自然审美。因此,如何在中国背景下正确理解此概念,避免出现生搬硬套的现象,推进表征概念的本土化,并将其恰当地融入中国案例的研究中,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