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相比武松,林冲有自己的家,所以林冲更加珍惜——武松不会曲线救家,林冲却是委曲求全。当然,武松的家有个不良的嫂子,这个家迟早要散,内因决定的。而林冲的家有个贤淑的太太——并且漂亮而女人味十足——《水浒》对林娘子三言两语的描写让我们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温煦,高衙内一见即不能释怀也是一个证明。这样的家若不是碰到外来的横祸,一定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们来看看林冲的家:
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侯,慌忙道:“陆
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侯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飲早归。”
也有门,也有帘子。关键是,有一个贤淑的娘子。
但陆谦这么门外一喊,把林冲骗出了家门。然后,富安又去林冲家一喊,把林娘子骗出了家门。至此,林冲的家其实就没了。有意思的是,陆虞侯这么一喊,他陆谦自己的家,先没了。——林冲在陆虞侯家门前也喊了一声,然后,陆虞侯家就粉碎了。
我们往下看。
陆虞侯骗出林冲,两个去樊楼喝酒。那边,林娘子被骗到陆虞侯家,高衙内在那里等着她,纠缠不休,不迭目的不休。
得到女使锦儿的报信,林冲急急忙忙、慌慌张张三步并作一步,跑到陆虞侯家,上了楼,面对着在里面栓死的门,他听到了里面二人的说话。
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然后,刚才还三步并作一步的林冲:
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一段叙述里,你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了吗?
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连武大郎都横冲直撞、火急火燎直接推门要人啊,更何况是林冲这样的豹子头?他此时却能笃定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打烂门自己闯进去,显得太不正常吧?
要知道此前,他得到锦儿的报信: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侯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三步做一步”,“抢到胡梯上”,却只是为了“听”里面说话,“叫”里面开门?
接下来,他却又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他为什么在老婆得救坏人逃走以后把房间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愤,偏偏在仇人尚在,老婆尚在危险之中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反过来看,既然他耳听老婆被人在房间调戏,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开门才进去,进去后却又砸门打烂一家,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我们再回头看看岳庙前的那一幕。
林冲见到高衙内拦路调戏他的老婆,本待要打,一见是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马上手就软了。
那么,这次,他明知是高衙内在楼上调戏他的妻子,他能踢开楼门,上去把他痛打一顿吗?
当时手软,现在不软吗?
要他砸门,他手不软吗?要他踹门,他脚不软吗?要他撞门,他身不软吗?
为什么对着门他那么软?
因为他岳庙前的尴尬一幕记忆太深了:
当时,他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拳头,但是,突然发现下面是高衙内。
这高高举起的拳头如何安放?
那一刻,林冲一定非常尴尬:
不打,举起来了!
打?敢打吗?
《水浒》这样写:“一双眼睁著瞅那高衙内”,我觉得这眼神,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烦恼:烦恼此时如何放下拳头不尴尬,如何既保住一个男人的面子,又保住一个下属的前程。
所以,高衙内,此刻对他而言,主要不是一个愤怒,而是一个烦恼。
他接连几天不上街去,一个人在家憋闷,闷什么?
闷的就是反复权衡,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
他最大的愿望,是高衙内在知道是他林冲的娘子时,及时收手。
但是,他心里其实明白:按高衙内这种性格,不,按照权力的逻辑,这不可能!
果然,今天的一切,他最担心的,变成了冷冰冰的现实。
而此刻,就在他三步并作一步赶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次,在岳庙,也是使女锦儿来报急,他“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那时,他心里并无盘算,也无须盘算:欺负我老婆,揍他就是。
但是,这次,他不能不盘算:揍,还是不揍?
揍?不能,不,是不敢。他没有王进那样一走江湖的勇气。
不揍,这次不揍,有什么理由吗?
这次不揍人,自己以后还能做人吗?
就在这样盘算中,他走到了楼梯上,楼门被从里面关住了。
对了!这个关住的门,救了林冲!
把他关在两难境界之外!
这是多么可爱的门啊!这扇门,是他的方便之门,是他的前程之门!
和高衙内抵上面,就必须打。
这样的情形,不打,是不行的;但是,打,却是万万不行的。
不打,男人的面子,不,底裤没了。
打,男人的前程,不,当下的一切没了。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那怎么才是?
很简单:二人不能抵上面。
可是娘子在高衙内手里,林冲三步并作一步抢来,就是要从高衙内手里救出娘子,怎么可以不抵上面?
这时候,这扇门出现了!出现在两者之间!
于是,你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这一幕,既不符合一般常理,也不符合林冲此前三步并作一步这种行为逻辑,还不符合他接下来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的逻辑——林冲“立”在楼梯上,“喊”娘子开门。
你会问:娘子开门,就碰不到高衙内了吗?
我的回答:是。
为什么?我们往下看。
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大喊娘子开门,就是报告高衙内:我来了。更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二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林冲怕高俅的权势,而衙内在这样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冲的拳头,西门庆听到武大郎在门外推门,还吓得钻到床底下了呢。这叫麻秸打狼——两怕。于是,林冲高衙内二者共同演出了这出戏,配合得还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不过这出戏还没演完。为了让林冲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时候,又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
为什么要打碎陆虞侯的家呢?
打碎陆虞侯家,那是因为:
一则是他不怕陆虞侯;二则是他极恨这个欺骗朋友的败类;三则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并且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骗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内诱骗到陆虞侯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内,若再不把陆虞侯家打碎,还像个男人吗?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还像个丈夫吗?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沖能忍衙内之气,不能忍陆谦之气;能忍耻辱,不能忍众人的眼光,不能忍夫人的眼光!
这眼光,会让他社会性死亡!
他若不甘心做一个缩头乌龟,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个缩头乌龟,他必在放过衙内之后,打碎陆虞侯家,以此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在很多人看来,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冲也是这样。
林冲此次救娘子,分三个阶段:救前,救时,救后。这三个阶段在逻辑上都是矛盾的。救前他火急火燎,三步并作一步;但是,到了陆虞侯家门外,面对关着的门与门里的娘子和高衙内,他却突然停止了脚步,立得牢,站得稳,把得住,这是第一重矛盾。等到衙内逃走,娘子无恙,得救,他却突然怒不可遏,砸碎了陆虞侯家里的一切家当,这与刚才的理智冷静,又是一重矛盾。
为什么林冲一段行为,却分成三个不同阶段,有三种不同表现,互相矛盾?在不砸与砸之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可怜,还有,一群男人的窝囊。
我们前面说过“权力选择题”。
此刻林冲往陆虞侯家里跑,他心里知道,等待他的,是一道“权力选择题”:
选项一:献出自己的娘子,包括自我尊严、面子等。
选项二:牺牲自己此刻的生活和未来的前程,甚至生命。
这时,这扇门出现了。
把他挡在外面。
这时,他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选项一:踹开门砸开门,去做“权力选择题”;
选项二:站在门外,喊娘子开门,暂时避开“权力选择题”。
请问,这两个选项,你让林冲怎么选?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所以,我说这不是林冲一个人的窝囊,是所有权力淫威之下男人共同的窝囊。
面对一个坏人的时候,你可能是勇敢的。
面对一个坏制度时,你的勇气还在吗?你的胜算在哪里?
人生艰难啊。
动物,在大自然中,艰难。难在哪里?难在环境恶劣。也难在天敌,难在食物链。
那么,人类世界呢?
人类,在社会中,其实更加艰难。难在哪里?难在政治险恶。难在制度不公,难在人心叵测,难在权力食物链。
所以,我对林冲,是矛盾的,一方面我觉得他不如鲁达,一方面我又觉得他无可奈何,更加悲哀,更值得同情。
前面,我们说到,林冲其实还需要一个面子。哪一个男人在老婆被人欺负而自己还得忍气吞声之时,不一边觉得自己窝囊,一边又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料?
但是,别人还真不看他这个笑话。
因为,笑话不是看的,是在心里盘算的。
我们看看小说是怎么写的:
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
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我说没人看他的笑话,你看,邻舍两边都闭了门。
又是门!
刚刚我们讲了陆虞侯家关着的门,现在我们又看到了满大街人家关着的门!
陆虞侯家关门,是白日闹鬼。满大街白日关门,是白日见鬼!
大白天,青天白日的,清平世界的,繁华东京的,为什么都闭了门?
因为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
可是邻舍都闭了门。
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
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
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路焦急寻找林冲。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管还是不管?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花花太岁干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谁管过?林冲都没管过嘛。
于是,大家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怎么个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没看见,我没听见。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来,高衙内从窗口跳下来,万一林冲在后面追杀而来,高衙内一定是要找个地方躲藏。
这时,他们是窝藏,还是不窝藏?
他们是不愿窝藏,不敢窝藏,又不敢不窝藏。为什么?
不愿窝藏,谁愿意帮这个人渣?
这种人,人人都想杀而不敢杀,但又都盼着有人杀。
如果有人杀了他,人人晚上都会喝酒庆祝。
这样的人,谁会窝藏?
再说,也不敢窝藏。窝藏衙内,岂不得罪林冲?陆虞侯家就是样子,一定是一家打碎。
但万一衙内跑到你家,你又不敢不窝藏。不窝藏衙内,得罪衙内,那会更惨: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还是关上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后来,林冲打碎陆虞侯家,带着娘子和使女下来,众邻舍也是不能当面看见。
为什么?
碰上这种烂事,林冲很没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扫他的面子?
见了,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么个打法?是祝贺他救出娘子还是同情他被人欺辱?
不打招呼,像個什么样子?装作不认识,那多怪?
再说,刚才大家见林冲娘子被关,林冲眼看就要做了乌龟,两边邻舍不敢管,倒先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
大家都关上门,缩了头,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现在,即使林冲不说,不骂,他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见林冲?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
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
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
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林冲一家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是否会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是大宋的东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吗?这是四方辐辏、人物繁盛之区吗?
这里走过晏殊,走过范仲淹,走过欧阳修,走过司马光,走过“三苏”、王安石。
现在,走过林冲一家三口孤落的身影。
没有诗,没有词,没有清明上河图。
只有荒凉,寒冷,和苍白。
当权力肆虐时,人间定是如此荒凉!人间就如同鬼街!
一直沉湎于自己的温馨日子,一直相信岁月静好,一直相信清平世界的林冲一家三口,此刻,是不是感受到崩溃,感受到坍塌,感受到绝望?
林冲,此时一定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一定体会到,在这样的世界,如果你落入陷阱,你只能一个人绝望地攀爬,无所依赖。
林冲的人生里,有一个关键词:门。
是陆虞侯家里的门。是满大街街坊邻舍的门。
陆虞侯家的门关着,因为他们白日闹鬼;
街坊邻舍的门都关着,是大家白日见鬼。
陆虞侯,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满大街的居民,有时是人有时是鬼。
林冲的人生,真是怕鬼有鬼一步一鬼!
这世界,都有些什么鬼!这大宋世界,就是鬼蜮!这繁华东京,就是鬼城!
住在鬼城的林冲的家,最后如何呢?
晁盖主政梁山后,林冲请晁盖派人下山,搬取娘子上山。晁盖派了小喽哕去了,将近两个月,小喽哕回来了,报告说:
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
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以故半载。
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
亲人成了鬼,家成了别人的家。连张教头的家都没了。
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
那一份锦绣,那一份温柔,真的能在心中杜绝?
写到此处,我无法再下笔,却无法杜绝心中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