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技术与艺术的融合——浅析《影》的多重叙事

□ 李 炜 陈 龙

《影》电影海报

电影由于拥有多种艺术表达方式而被称为综合艺术，它将画面中的色彩、线条和造型，声音中的音节、音符和旋律，剧本中的文字、台词和话语，甚至是雕塑、舞蹈与建筑，以及新媒体艺术及“互联网+”中的数字化、互动参与都融入其中，为观影者创造出一个又一个“造梦空间”。但是，作为综合艺术的电影在炫酷的数字技术、日益更新的观影模式下最根本的还是叙事，一个好故事仍旧是电影真正开启并留存在观影者内心的钥匙。

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由电影符号学发展而来的电影叙事学，主要研究影片的叙事结构。从广义的叙事来看，叙事存在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可以把它界定为：对于一个时间序列中的真实或虚构的时间与状态的讲述。”对于电影而言，叙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电影叙事学也随着影视艺术的发展及叙事学的发展应运而生。影片叙事相比于口头叙事及书写叙事更为复杂也更为丰富，根据安德烈·戈德罗及弗朗索瓦·若斯特的解释，电影叙事的问题广泛来说，就是通常的视听关系问题，是怎样从书写的叙事转变为视听的叙事，即叙事、叙述、词语和画面的关系、视点、时间性的问题。“从表面上看，一部影片的意义和特性主要是通过话语来表现的，但实际上，陈述才是一个隐秘的叙事者，它在暗中控制着影片叙事中的言语问题。”因此，一部成功的影片不仅会利用好故事本身来叙事，更能使用多层面叙事使影片从内容到艺术都更丰富。

近年来由于市场经济的推动，文化产业迅猛发展，影视片的数量也在与日俱增。同时，数字技术的日益发展，让影视艺术如虎添翼，但也容易产生影片过度注重与依赖技术而忽视内容与叙事，过度注重市场而忽视思想与情感等问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没有优秀作品，其他事情搞得再热闹，再花哨，那也只是表面文章，是不能真正深入人民精神世界的，是不能触及人的灵魂，引起人民思想共鸣的。”张艺谋在其影片《影》的开机仪式上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现在不缺电影，缺好电影。”因此，张艺谋及其团队希望能够做一部好电影，《影》这部电影从剧本到编剧，从艺术风格到技巧运用，从画面到音乐，从话语到文字，都诠释了注重叙事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在《什么是电影叙事学》一书里有这样一段话：“爱森斯坦谈到无声影片时，就已经说过通过一种多声部蒙太奇将一部影片当做一个音乐总谱写作的可能性：‘一种蒙太奇，其中每一个镜头跟下一个镜头的联系，不仅通过一个简单的标志——一个运动、一个调式的区别、一个主题的展示或某一类似之物，而且通过一系列多线条的同时性进展，每一线条既保存其独立的结构秩序，又与整个段落组成的总体秩序不可分离’。如果将此构想应用到复杂的视听体中，人们可以将五种表现材料（画面、音响、对话、文字、音乐）看作管弦乐队的几个声部，它们有时齐奏，有时对位演奏，有时采用赋格曲式，如此等等。”在一部成功的影视作品中，每一个要素都成为叙事的组成部分，从而形成一个艺术整体，共同完成对观影者的讲述。张艺谋作为我国第五代导演中的领军人物，已经创作了不少优秀的电影作品，但也出现过因叙事薄弱而影响整部影片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情况，如《三枪拍案惊奇》。2018 年上映的《影》被张艺谋定义为“艺术动作片”，该影片从故事叙事本身到各种叙事元素的综合运用，最终达到了预期的艺术效果。

一、《影》的文本叙事

《影》电影海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是一部电影，讲的是影子的故事，若无真身，影子何在？”这是《张艺谋和他的“影”》的纪录片中的开篇语，也正传达了这部影片的主体故事。剧中主要人物并不多，且如同影片的黑白主色调一样被清晰地分为两派，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是影子，一个是真身。表面上，子虞是真身，境州是影子，最终影子却替代了真身。表面上，沛国的主公沛良被蒙在鼓里想要弄清真相，实则最后的主使正是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沛良，准备躲在幕后渔翁得利。明处鲁严是沛国重臣，暗处他却在出卖沛国情报。明处田战为都督打抱不平，挺身而出，暗处却是主公的眼线。最终，作为真身的子虞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而一直作为替身的境州却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被一步步逼迫，从而个性觉醒产生命运的逆转。因此，整个剧中人物都各怀心思，剧中看似反方的杨苍父子反而是“正”方了，正如杨苍的扮演者胡军所说：“唯一的正就是我方了，被阴谋算计。”当然，在一正一反的对决中，也难免产生被牺牲的对象，小艾、青萍作为影片中为数不多的女性角色，既是剧情推动的重要人物，也是男性世界权力纷争的牺牲品。在这个关于影子与真身的故事里，最重要的就是子虞和境州。主演邓超认为：“两个人，关于影子替身这样的故事，有的时候你要想这样的故事是不是科幻，但《影》它不是，它是非常写实的故事。他是两个在电影里独立活着的人，而且是如此离奇的两个人。然后又捏在一块，特别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子虞应该爱境州，因为他觉得那是他，像一个艺术家一样在雕刻他。就像这是我的肉体，我不会浪费一点点，血都不让他多流一点点，非常珍惜这个材料。”

太极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如小艾和青萍在太极盘中占卜，子虞和境州在太极中模拟与杨苍对决，境州和杨苍在太极中生死决战，以及子虞和小艾在太极中抚琴，这些都将中国哲学思想元素通过太极这一物象应用于作品中。

表一：最初的子虞与境州

表二：角色互换后的子虞与境州

表三：剧末境州被“逼上梁山”之后的子虞与境州

“太极”一词，出于《庄子·大宗师》：“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物极则变，变则化，所以变化之源是太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极则生阳，阳极则生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盛极则衰，物极必反。有趣的是，使用米克·巴尔二元对立式的“人物禀赋”叙事元素的分析，我们却能够清晰地看出子虞和境州人性及命运的逐步改变违背简单的二元对立，暗含太极中的辩证思维。

三个表格中的+代表肯定端，-代表否定端。观影者在影片的叙事安排下感受到子虞的孱弱和无奈，然而正在大家认为他已经被识破而命丧黄泉的时候，剧末却发生了剧情的大反转。子虞以自己一步步膨胀至极点的强大野心妄图取代主公的地位，但是他又不得不依靠境州强健的体魄来支撑自己庞大的“计划”，他以为境州还是会如同长久以来所训练出的那样毫无自我，只是自己的影子。这一关键时刻却由于被情势所逼，且逐渐产生欲望及野心的境州的改变而发生了大反转。对于子虞而言，他的身体日渐衰弱，他的“影”却在君王面前，在将士面前，甚至在自己的结发妻子面前渐渐以假乱真，在外形及情感上都逐步取代了自己，这既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却也让他无比失落。这些都令子虞更想取得最终的成功，因而也使其野心日益膨胀，然而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对于境州而言，人性的拷问在剧中达到了顶峰，是选择“精心培养”自己多年并“给予”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子虞，还是选择能够让自己不再成为别人的影子，真正拥有身份、地位，甚至所爱之人的主公。当然，最终使境州发生逆转的并不是儿女私情，而是自己唯一的牵挂——母亲，母亲的被害是压倒境州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主公被杀，子虞变成“影子”彻底消失，境州成为真身，变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个故事尽管一波三折，但总体而言还是较简洁明了，也符合张艺谋定性的“艺术动作片”。影片在文本叙事上较为简单，出彩之处在于其画面和音乐兼具了叙事性和艺术性，这正是影片的亮点所在。而支撑整部影片多重叙事的正是日新月异的数字技术，这种“魅惑的技术”（英国人类学家Maurice Bloch 把给艺术带来奇妙变幻的技术称为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使得主演邓超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且毫无违和感。剧中的真身子虞年岁较大，且病入膏肓、身体孱弱，而影子境州却青春正旺、健康有力、强壮英武，为了生成最真实的特效，既要使用电脑特效，又要尽量避免用电脑生成的渲染的脸。因此，导演在确保真实的前提下，先拍强壮的境州，然后让邓超后两个月进行减肥训练，让他有病入膏肓的感觉，然后再去演子虞，再和过去一样拍一次，之后再使用数字技术进行处理，这样既能够完成影片的文本叙事，又不会因为过度的技术损伤影片的艺术效果。

二、《影》的画面叙事

2017 年，在《影》的摄影风格讨论会上，张艺谋提出：“我不倾向于运动镜头风格化，因为运动镜头挺商业化的。故意固定镜头，让你感觉到像一幅画。”他希望每一个画面都是一幅老国画。无论是人物造型及服装，还是背景设计及场景，整部影片都使用了黑白国画的中国风，这也正契合于故事真假虚实的真身与影的设置，正如最终都督设计的阴阳八卦作战场地一样，画面叙事都契合于主体叙事。影片的背景极具中国典型的水墨山水画的特点，色彩虽简单，但以墨色的浓淡来状物、传情、达意。《中国的历史与审美鉴赏》一书中写到：“好的墨层次丰富而清晰，被称为‘墨分五色’，即由浓到淡的丰富变化。又有人把黑、白、干、湿、浓、淡称为‘六彩’。在文人画中，根据老子以素朴单纯为美的哲学观念墨分五色或墨分六彩就完全可以取代丹青了。”众所周知，张艺谋的电影善于运用色彩，而独具中国韵味的《影》也是张艺谋开创新电影色彩的尝试。在这部影片中，张艺谋充分运用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水晕墨章、虚实相映、随类赋彩、留白等手法进行美学创作和电影叙事。

影片还以水墨色彩的浓淡来叙事，例如小艾的服装以偏白为主，都督（境州）以偏黑为主，正符合阴阳学说解释男女关系的理论，天地相交而生万物，男女和谐而繁衍后代。剧中打败杨苍的关键也正是使用了阴阳相克，以阴克阳、以柔制刚的方式，正符合了中国传统哲学的观点。剧中最终杨苍与都督（境州）的对决选择在阴阳八卦图上进行，以黑攻白，以白攻黑。而剧中主要人物如都督（境州）、主公、田战也是真假难辨、善恶难分，这也符合中国传统的人性学说，即天有其阴阳，所以人心也包含性与情，由性而有仁由情而有贪。剧中境州人性的逆转与独立性的萌发最为典型，他对都督又敬又怕又恨，他本被要求做一个没有思想与灵魂的影，但当小艾回应并唤起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情”之后，其“性”也开始转变，他满怀希望咬牙战斗只为见到自己的母亲，最后当他推开久违的家门，看到的却是母亲的尸骨时便彻底转变。剧中人物的服装随着动作的舒展与舞动，以及雨水中流动的场景更能发挥水墨画的笔法、墨法与皴法。

皇宫中遍布的草书布景及主公的狂草，这些叙事更是将中国水墨书法绘画“笔为主导，墨随笔出，相互依赖，相互映发，表达意境”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这种水墨画式的艺术设置除导演的美学构思之外还需要数字技术的后期加工，使之更好地完成导演的创作意图和影片叙事。

三、《影》的声音叙事

影片在创作初期，张艺谋就确定了以“莎士比亚悲剧式的戏剧”为基调，不仅在选择演员时便以此为标准，剧中人物的对话也带有这一特点。在影片结尾的高潮部分有大段的人物对白出现，这也为整部影片叙事的艺术性增色不少。沛良的扮演者郑恺在《张艺谋和他的影》中说：“确实很过瘾，尤其是我记得还有好几段大段的一页纸的台词，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的独白，抑扬顿挫、轻重缓急，什么时候要释放，什么时候要收敛，所以感觉有点像小剧场话剧的感觉。”影片最后的高潮部分即是结局，也是揭开秘密的时刻，这里的叙述者都是以独白的方式呈现的。首先以沛良的一段独白揭露其内心及阴谋，然后以都督出其不意的出现再次将剧情推向新的高潮。都督再次以一段对境州的劝说将主人公推向命运及人性的抉择面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次次戏剧性转变及沛良与都督的许诺，境州虽一言不发，内心里却已暗下决定。在这一段中，叙述者的身份在文本中的表现程度和方式，以及含有的选择，赋予了文本独有的特征。在沛良和都督的两段独白中，第一人称叙述将沛良长久以来压抑的对于都督既畏惧又仇恨的复杂心理，以及一箭双雕、借刀杀人以巩固王位，剪除敌国重将、收回失地而进行的一系列阴谋最终成功而喜形于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影片中除了戏剧化台词的声音叙事外，还有三段小艾的琴瑟演奏，这三段演奏的情绪和状态都不一样。其中第一段是小艾的独奏，第二段是与境州的合奏，最精彩也最富于变化的是第三段与子虞的合奏。每一段演奏不仅是音乐的演奏，更是一段重要的声音叙事。

第一段小艾的独奏虽然很短，但却起到了重要的叙事辅助的作用。首先，主公先铺垫：“我听说，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在御，合奏天下无双。”这里既从侧面展现了主公对都督的猜疑，也暗示了小艾与都督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为了在主公的逼迫下不暴露“影”的身份，在这段叙事中小艾与境州的智慧便可见一斑，同时也能看出境州对小艾的保护。

《影》电影海报

第二段是小艾与境州的合奏，这段合奏是温情的，这段音乐叙事是温柔而浪漫的，从琴音便可以听出二人内心情愫暗生，因此也才会合奏得如此和谐。二人在屋内演奏，都督却在密室中心绪难平，因为他也同样在听这段琴瑟和鸣，听出了小艾与境州表面相敬如宾却慢慢假戏真做的私情。

第三段是小艾与都督的合奏，这段合奏在密室中进行，密室外的战场上厮杀激烈，这正是都督长久以来计谋上演的最关键时刻。这一段琴音的叙事最为复杂，正和于整个叙事的第一个高潮，在密室中的都督与小艾不仅希望得到境州破的捷报，还想得知“影”生死存亡的讯息，尽管二人想要得到的讯息并不相同。小艾发现都督已经得知自己和境州的私情之后来到密室，在都督逼问自己用影子的决定是否正确时，小艾却平静地回答：“世上很多事，本无对错，做了就不要后悔。”这里似乎一语双关，也向都督表明了自己与境州发生关系这件事她并不后悔。当都督听到这个回答一步步逼近小艾时，小艾却平静地说：“夫君，此刻，我想与你合奏一曲。”这便是第三段合奏的背景，二人带着凌厉的目光各自端坐于八卦的阴阳两极之上，随着小艾拨动琴弦，都督也随之应和，仿佛二人在用乐器进行交流，暗藏于心却不能启齿的复杂情感似乎都包含在二人的弹奏之中。在田战一声大喊“境州破——”，砍下了杨家的大旗，杨苍绝望地拼死厮杀时，琴声一阵阵发紧。直至杨苍扼住了境州的咽喉想要用境州伞骨上的刀给境州致命一击时，境州却利用刀的柔韧反向将杨苍杀死，此刻琴声越发急迫，二人的对抗也更为激烈，直至境州长舒一口气，都督和小艾二人也停止了弹奏。这段琴音叙事，也成为影片主体叙事的重要部分，既附和于故事的发展与高潮，也将男女主人公不能言说的复杂情感通过音乐表达出来。

结语

《影》从文本叙事到画面叙事及声音叙事的多重叙事，对影片的思想性及艺术性，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及情节的推进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展现了电影叙事较于口头叙事和书写叙事更为丰富和复杂的优势。尽管在导演及其团队的精心设计下，《影》的口碑还不错，但其票房及上座率却并不理想。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演员对于观众来说过于熟悉，且主要演员几乎每一位都参加过一到两个知名的娱乐节目，再加上邓超与孙俪的夫妻关系及其令人熟知的感情生活，演员们的过度消费使观影者在观影的同时也受到演员身份对剧情的强烈带出效果，这一情况严重影响了影片主创的创作意图与影片的艺术表现力，这一现象也提醒艺术创作者及演员在市场与艺术之间的选择上应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