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敏卿
河北体育学院武术系,河北 石家庄 050041
纵观建国以来的武术发展,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对传统武术的挖掘整理,还是竞技武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武术进校园,其效果有待再提高。分析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各种举措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习武人的身体。习武人的身体是武术发展的主体,身体认知是习武人创造武术的前提,习武人的行为向度决定着武术的存在形式。根据德勒兹的块茎理论,文化发展需要人的身体和思维共同作用。人的身体处于不同的环境,形成了不同的思维方式,而特定的思维方式决定着身体行为的走向,影响着文化的向度。因此,武术发展的关键在于习武人以及习武人群内在的思维类型和特有的行为表现。本研究首先分析习武人衍生的生存空间类型,然后再看看当下和今后的生存和延伸空间类型,从而分析武术今后发展的主要途径。
吉尔德勒兹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关于人类创造的机制路线。人作为社会的主体,人主客合一的身体,拥有具身认知能力,身体富有欲望,欲望驱动活力的身体创造各种行为,身体行为生成人体文化。而且,人的身体不会因为时空的改变而出现根本变异,始终是沿着身体体验-具体认知-身体创造的逻辑运行,所以可以将德勒兹的创造理论理解为身体创造理论。德勒兹构建了身体创造理论体系,使曾经被忽视的身体和身体创造重新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使身体所蕴含的能量得到一定的发挥。身体非常重要,身体不仅是人的理性载体,也是非理性的感受器和效应器。身体是人类活动的中心,身体中的欲望决定思维指向,行为的向度,行为向度又规定了客体的存在形式。德勒兹认为欲望是一种很少受到有机体之外规训的内在力量流,我们可以理解为是人的本能,面对不可避免的、繁杂的外部影响因素时,受到制约的欲望流在解除外界压抑的情况下,或者是逃脱原有社会环境桎梏的过程中,即“解辖域化”后会重新汇聚,身体形成生气勃勃的欲望主体,创造出新的事物。这种情况主要表现为,人世间的发明和创造多是在面临生存抉择,或截然相反,在衣食无忧的状态下实施创造的。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身体受困,为了自由,人的本能力量被极大地激发,表现出无穷潜力。衣食无忧状态下,人的身体是自由的,可以充分地发挥超本能欲望的力量。肯定和尊重人的欲望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没有社会、文化的规训的欲望可能会产生肆意妄为的派生行为。[1]
人类千差万别的社会环境是不同思维方式生长的土壤。块茎在生物学中指土壤表层匍匐状蔓延生长的球茎,如大家熟悉的土豆就是典型的块茎植物,这种植物一般不会规则地发芽,随意性较高,可以向四面八方发芽,充满着旺盛的生机。德勒兹则借用这种植物根系概念,特指这种块茎表现出不规则、非决定性等特征。在块茎中会弥漫地生成和生长,以此借喻人类在生存与各异的自然、人文环境中派生出块茎思维。那么行为与欲望有什么关系,在德勒兹的眼中,行为则是欲望-自我的再现,行为是欲望的实现途径和手段。身体综合感觉会产生各种体验,运用欲望生成的力量,进行文化创造生产,[2]以便再现自我。也就是说,个体的行为是欲望在实现自我过程中的生产性产品,个体化十足的文化完美地凸显着块茎倾向。
习武人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不同的地域,人文环境也各不相同。幅员辽阔的中国为习武人铺垫了丰富的块茎式的环境,特殊环境是习武人块茎思维和行为的重要影响因素,也是习武人难以控制的因素。在各异的环境中,更有很多复合性制约因素,概括地说,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是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生活方式中的饮食结构差异会使习武人的体质产生不同的身体体质,是习武人不自觉选择习练拳种的重要考量。生产方式影响着某地域的富足程度,富足的生活是闲来造拳、习武的重要保障。富甲一方的河北沧州在运河经济的影响下,汇聚了大量的习武人,元朝以来,八极、劈挂、燕青、六合、八卦、功力、查滑、太祖、疯魔棍、苗刀、戳脚、阴手枪等拳械便已成为沧州独有的拳种,渐成中国武术的集散地。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漫长的封建专制禁欲氛围中,社会思潮主流的思想充满对身体的蔑视,习武人的身体必须服从统治者,他们已经忘掉了自己的欲望,而把皇帝的欲望当作自己的欲望,根本不敢拥有自己的欲望。历代统治集团在取得政权后,大多统治者生怕习武人起事、生乱,通过各种管制手段阻止习武人的习武,专制者的规训要求逐渐成为习武人的自觉,习武人的身体逐步退化了外显暴力,向着温顺、内隐技击的方向演进,禁武是催生武术套路化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这是大环境使然,习武人难以逃脱其规训。专制社会对民众的控制还有全民皆兵的制度,从兵制中的从兵标准可以看出,从春秋的贵族兵、汉代的义务兵、三国的部曲兵、北周开始的府兵制、盛唐后的镇兵、宋代的募兵制、明代的卫所兵、清代的部族兵,兵制都是在专制控制下的军事组织。由于兵制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士兵的选拔十分严格,被统一规训的士兵,其利益与专制国家高度一致。戚继光就很重视用“相法”选兵。[3]冷兵器时代,个体私斗、军事、战争又给予习武人一种尚武的社会机会,尚武刺激激发着原本富有攻击性的习武人意识和行为,习武自然成为民众自保的必然选择,同时,习武人为了能够在征战中保持有效的攻击能力,在套路习练中格外重视技术动作的技击性的训练。一个禁武、一个尚武,双重规训,造就了双重性的习武人思维和行为方式。对立且联系的禁与尚,充分地再现着树状的统治集团辖域状态,但是这种状态并不能彻底消除根深蒂固的底层、蔓生的习武民众的块茎思维和行为。
中国地域辽阔,生存于斯之民,身体各异,总体呈现北人高大威猛、南人小巧机敏。习武人所生存的自然、社会,在流动性较低的时代,必然塑造了蕴含地域特征的身体。习武人长期以来生活在既有地理隔绝,又有人为隔离造成的相对封闭的空间中,习武人对攻击行为,以及攻击技术的体验,按照自己切实的身体认知和理解进一步创造、层累技击技术。因此,各地的习武人在身体体验后,有了不同的块茎思维,在此思维影响下创造出各类拳种,生成了少林、武当、峨眉、内家、外家、竞技武术等众多流派,此乃块茎思维塑造的习武人的身体行为表现。即使是同一地域,也会因为人为隔离,习武人难以习练真传的封闭状态,这种状态出现不自觉的拳种变异。比如,八极拳流派中,八极拳后人以“八极劈挂互参”的思路,充分发挥“八极参劈挂,神鬼都害怕。劈挂参八极,英雄叹莫及!”之效,衍生出块茎特色明显的霍氏八极拳。
个体化的习武人在不借助生产工具,特别是不借助工业化的流水线等生产工具进行文化生产,必然出现的块茎倾向的身体产品。武术的各种兵器的使用,即使是相同的兵器,在不同的流派中,其方法存在明显的差异。当然,这种差异还会延伸同类兵器的变异。枪和棍同属长兵,枪在东部盛行,原因之一是东南天气炎热,持棍的手掌出汗,不易灵活地换把,且容易滑脱,因此在棍头加上匕首,逐渐演变成死把的“枪扎一线”技术。而西北没有这样的顾虑,棍可灵活地换把,能够发挥梢把共用的立体式“棍打一片”技术。当一个拳种被习武人共识后,其表现出来的思维方式也会被认可,民众会习惯这种思维,进而强化思维惯性。
块茎思维下,习武人非常珍视自家的技术体系,一般来说是轻易不外传的,甚至在本家族中也传男不传女。在超血缘的师徒传承过程中,非常严格地遵循着门户戒约,甚至在习练过程也选择高墙深宅之所、黎明或入夜之刻。这种高度珍视流派技术的意识下,使得各个流派的拳种生成鲜明的个性,强化了块茎思维,固化了拳种特征。各类拳种的同质异构产生了丰富的拳种和流派的变形,甚至异质异构变异。在人体文化中,除了思维因素,还有人的身体素质差异,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异质因素。比如,沧州疯魔棍与少林疯魔棍就存在鲜明的差异,其中与习武人的身体有着很大的关系。郭长生和马凤图在创疯魔棍时根据自身的条件是首要因素,主动吸纳了苗刀、大枪、鞭杆等技法,使得沧州的疯魔棍更显技法多变、急快迅猛、棍式质朴、招法实用。习武人的身体素质、武术的技术动作的异质性是德勒兹在其块茎思维讨论中所没有深入研究的因素,当属是习武人对身体创造理论的身体贡献。
与此同时,习武人又遵循着树状思维,保持着拳种的独特性和完整性,树状与块茎思维方式交织在一起,对身体行为发挥着互补的作用。拳种一旦成型,便具有相对稳定的技术结构,这种技术结构派生出特有的风格,沿着树状方向发展,不然拳种很难成熟,更难以形成流派。树状发展的历程中,块茎不时地对树状的拳种产生刺激,不断完善拳种,丰富拳种的技法,使得流派的特征更为突出。恰是在这种树状与块茎交融的拳种发展中,每个拳种对于其他的流派都是一种新异表现,由此引发德勒兹的块茎思维理论中提及的异质相吸、异质相融的后效应。比如,陈式太极拳被传出之后,衍生出众多太极拳类型。王子平擅长融会贯通,所创青龙剑广纳少林、武当、日本剑道技法等,充分表现出“技有其术,舞有其套,演有其理,拳有其派。”武术拳种是在习武人的块茎和树状思维共同作用下结果,存在着两种交织在一起的思维方式,一是依赖于地域环境的流派强化着块茎思维,二是在传承技法的门派化的师徒传中,却在无形中承延续着树状思维。这种独特的的武术文化传播和传承方式对习武人来说,需要习武人必须掌握两种思维方式,而且还要有机地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防止拳种沉寂、流派流逝。如何处理本流派与其他流派的关系,其中必然有一种人为的因素发挥着作用。比如沧州的拳种丰富,与异地侠义之士前往避难、访友、移居,以及沧州习武人群普遍重义崇武有直接关系,这种情况为双方互动创造了良好契机。异地人士亦会被沧州人所感,授艺报恩,其中六合拳、太祖、唐拳、劈挂、功力、滑拳、罗汉等便是树状的流派传承与块茎的拳种交融的案例。流派流动是拳种发展的重要促进因素,陈式太极拳如果仅仅固守陈家沟,那么太极拳不可能有后续的发展,其中陈氏太极拳被杨露禅带入京城,城市的文化融合力给太极拳带来了无穷的活力,从而衍生出各式太极拳。块茎属性的拳种,在不同的块茎空间中会有不同的生长模式,总体而言,能够给予块茎自由度的空间是拳种发展的重要因素,其中必然包含树状思维和行为的保驾护航。比如,当代习武人创造的长拳,便是抽取了具有浓烈块茎属性的查拳、华拳、炮拳、洪拳等拳种技法之长,在融合后所生成的拳种。长拳在国家树状辖域下,得到了快速发展,成为当代武术流派中最为显眼的拳种。至此,不得不提及竞技武术,这种流派也是在先期块茎化拳种的聚合中,在国家辖域中,得到了竞技武术竞赛机制的推崇而被强化。必须看到,块茎思维给习武人设置了难以逾越的人为屏障,根深蒂固的块茎文化生存空间致使习武人之间不易广泛深入地交流,最为明显的是西北地域中八门拳、壳子棍等受制于人为块茎思维的制约,始终固守在块茎空间中,致使该地域的块茎生长模式不易使这些拳种生长成参天大树,难以形成武术轴心地域的武术流派。同时,更需要看到充分尊重习武人的身体,适度的块茎与树状思维的融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拳种和流派的生存和发展。
当代武术,特别是传统武术存在着发展停滞、难及辉煌的西方竞技体育和竞技武术时,很容易给人一种树状逻辑下的竞技体育文化才是人体文化、体育文化发展的唯一路径的错觉。通过对德勒兹的块茎、解构理论的进一步理解和掌握,可以坚信块茎思维下的传统武术,富含中国特有文化具备生生不息的发展潜力和焕发新生的可能。必须看到,德勒兹的块茎逻辑和解构理论可作为一个借鉴和参照,事实上,树状逻辑在促进事物向纵深发展的同时,也会制约事物的延伸和延展,容易形成单一的“树种”。单一的竞技武术,千人一面,缺失特色,失去根基。单一的树种不利于生物的合理生态,单一的拳种也不利于武术流派的合理生存。块茎空间中生成的武术元元素,需要必要的树状纵向发展,但是更需要在树状深入发展的过程中,通过充分吸纳块茎成分,保持元元素维护其特色。更需要杜绝将人体文化按照工业化标准件的生产模式进行武术文化的再生产。德勒兹所提供的思路中,有“再辖域”的有益路径,这种路径是武术文化再生产的重要保障机制。“再辖域”便是充分利用块茎元元素的异质性,“再辖域”是建立在国家树状辖域状态下文化再生产,其中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拥有话语权的当权者的眼光和偏爱,如何展现块茎拳种的文化力量,需要传统武术的习武人不断提升自身的文化素养,提高拳种的文化含量,改变习武人的固守的身体观、生命观、武术观,主动以块茎横生模式,将传统武术结构、功能和属性进一步延展,与当代社会的实用性相结合。试如,充分尊重块茎拳种的贵生、养生、强体、修心价值,自觉将传统武术纳入主动健康的干预之中,发挥传统武术的时代价值。传统武术的习武人应该充分借助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社会地位,以高层次、高水平的话语、习武行为、武术功用普惠民众,影响决策者。
习武人在身处特有环境中,受到来自内外两个方面的因素影响,特别是源自身体的块茎思维制约,使得习武意向、演武走向、持武向度等都出现了变化,尊重这种内在的、个体的块茎思维,是促进武术发展的重要方面。习武人在个体化的块茎成长中,需要得到拳种、流派的树状成长,需要依托于群体、国家的扶植,必须以块茎与树状思维并进,将拳种有机融入流派的演进和延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