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竹峰
回乡下住了几天。一些人家院子里的花园,草木青葱,鸟语细碎。墙外偶传路人足音,少年往事蹑手蹑脚滑进心里,时空交叠,今昔相融。好的文章,是经历过的人生在墨迹中沿着从前的足印重现阴晴圆缺。
我出生的乡下,物质与精神均极度贫乏。少年时代种种,不堪回首,至今不愿多写。唯有乡村的鸟语花香,草木植被有郁郁之乐,仍不时想起。
父母略识文字,给了我强健的体魄。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偶从邻人处借来《家》《春》《秋》,还有《子夜》《啼笑因缘》,印象中还有王统照、俞平伯、沈从文等人的集子,凡此种种,不下百部。此前一直喜欢武侠小说,少年人的心性,总藏有侠客之梦,后来忽然又对现代文学感兴趣。人生真是忽左忽右,不可言状。
那些年如痴如醉读小说,中国古典文学中稍有名气的无不涉猎。夏日午后,在厢房凉床上读《红楼梦》,浑然忘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学带来的快乐。《红楼梦》带来的那种愉悦之强烈,让人手舞足蹈。曹雪芹的叙说,让我知道家长里短中可以藏进时代、藏进命运。
那时候真有痴气,一本词典被翻得破破烂烂。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隋唐演义》,繁体竖排。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有读后感,更多是注解——字词释义之类。
十四岁我离开乡下,渐成故乡过客。此后经历曲折,真是曲而折之,差不多快折断了。好在曲性很好,曲而未折,真是造化。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更不喜欢忆苦思甜。一个人要么在天地间放声大哭,要么窝在斗室里闷声不响。吃一点苦,不停地讲,我不喜欢。但我会在文章里藏进那些悲伤、那些曲折、那些不安。
当年到处流浪,惶惶如丧家之犬,经历了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常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那时候,空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时间允许的话,会从早上读到凌晨。
书本上得知世界之大。深陷文字,把身边的苦难忘了。读书让人清醒、坚定、刚强。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文化有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多读一点书,能化解掉个人的悲喜祸福。有老子、庄子陪着,有王羲之陪着,有唐宋八大家陪着,有鲁迅、周作人陪着,有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雨果陪着,不觉得寂寞。
十四岁到二十二岁,漂泊无踪,颇有些苦行的味道。那些经历让人早早知道活下去是苦的。近十年光阴,我切切实实体会到了生之艰难悲苦。艰难的底色会让文章有质感,身世是旧式窗格前的暗影,《陶庵梦忆》让无数后人低回,有此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