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化创伤下的忠仆冯家贵

2021-11-21 03:37阮娟
今古文创 2021年42期

阮娟

【摘要】冯家貴是路翎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中的一位“忠仆”,他在镜像化的虚假体验中丧失自己主体思想和情感,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家族的败落殉葬,成为既可悲又可怜的存在,在他身上我们看到古老中国人身上那种深重的精神创伤。

【关键词】冯家贵;镜像化;精神创伤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2-0022-02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世界观念的发生与五四新文学研究”(16YBQ035)的阶段性成果。

路翎在他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中,以一种充满了压抑与嘶吼、沉静与爆发的张力笔触描写了一副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搏斗史,展现了覆压在蒋家子女身上的深重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而除此之外,路翎还特别刻画了一位忠仆——冯家贵,这个长期以来并未受到注意的形象。现代家族小说中不乏对仆人的描写,如《家》中形形色色的仆人,或者《白鹿原》中的“忠仆”鹿三等,但没有一位仆人是像《财主底儿女们》中的冯家贵这样特殊的。

蒋家大宅里有无数的仆人,但他们的代号只有“下人”“男仆”等,路翎用这样淡化背景的处理方式突出了唯一的仆人冯家贵,并给予了他从外在特征到全部心理的刻画。这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实卑微的小人物,但在他的身上,亦交织着低贱与高贵、软弱与坚决、自尊与骄傲的搏斗与抗争。路翎显然没有打算简单地描写一个“忠仆”,而欲透过这样一个人物使读者看到老旧精神腐气的深重和崩塌中的悲壮。

拉康的镜像理论指出人最初是通过镜像——他者来确立自我的,首先通过镜像触摸和感知自我,进而认识到镜像的虚幻从而确立自我。在现实中,这种镜像有时以他者,即我之外的对象而存在。

冯家贵人格建构的重要镜像就是蒋捷三——苏州蒋家的大家长。这位老人虽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专制、残酷的封建家长,但自有其庄严与权威。“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感到某种寒冷” ①。冯家贵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最好延伸和表白。书中以对话和其他形式暗示冯家贵服侍蒋家三十年,自己的家庭早在灾难中毁灭,“在老人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路翎这样形容冯家贵与蒋捷三的相遇:“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 ②,于是,丢失了自我家庭的冯家贵与蒋家、特别是蒋捷三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一种特别的感情牵绊。蒋捷三也成为冯家贵人格建构的镜像参照,这种镜像又表现在两个方面,恰恰解释了冯家贵性格中极端的两个存在。

当面向蒋捷三——此时的冯家贵是臣服的、崇敬的、因而是卑微低贱的。这是一个仆人面对主人的正常姿态,但在冯家贵这里,他的臣服更多的不是屈于表面上的主从关系,而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他尊崇的或者是“苏州就是蒋家”的荣势,更多的是对蒋捷三本身无条件无缘由的臣服,他对蒋捷三有一种“傻瓜似的忠贞”,这忠贞看似毫无理由,连路翎都要用命运的相遇和碰头来解释。某种程度上,他比蒋捷三还卫护这个封建大家庭的一切,包括财产、制度、礼仪等等。他永远待在蒋捷三随口可支配的地方,他尽心尽力地执行着每一个命令,帮他奔波于南京和苏州之间,帮他在铁路沿线寻找大儿子,帮他卫护他的财产……当然,这个面目同时也出现在面对蒋家其他的小主人时,可这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他(蒋捷三)底孩子们”。

当背向蒋捷三,面对外人时,此时的冯家贵俨然就是蒋捷三的化身。这里的“化身”并非喻指类似他是蒋捷三意志的传达者之类,而是某种程度上,他确然承担了蒋捷三的角色,他在角色的转换中通过占据蒋捷三的位置获得了一种存在感,而将自身完全淹没了。

这首先可以从蒋家成员们对冯家贵的态度上看出来。蒋蔚祖流浪在火车道上看到冯家贵时,“看见了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哭着像小孩” ③。蒋少祖在离家多年后回去看望父亲,走到大门前想的是:“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 ④蒋家的女儿们在多年以后偶尔会想起可怜的冯家贵,想起苏州,想起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冯家贵与苏州,与蒋家,与蒋捷三形成了某种联想性记忆。所以,他不再是个简单的“仆人”,而有着“父亲”的镜像。这种印象在蒋少祖归乡,看到已死的冯家贵时得到直观的表达:“那么,冯家贵,我底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虚伪!” ⑤这里,蒋少祖口中“父亲”的含义相当复杂,既指冯家贵的养育之恩,或者也是某种象征,不管哪种,至少证明冯家贵在蒋家子女心中获得了一种类似“父亲”的体认。而在外人的眼里,他更与蒋家密不可分,因为他永远忠实执行蒋捷三的意志,他成为蒋家的标记。“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底战斗的碑石。” ⑥但这种联系更多地体现在冯家贵作为主体的心理和感情上的异化,不仅仅是外界和蒋家子女们认为他是蒋捷三的化身,而是在冯家贵心理上,他把自己等同为蒋捷三。他那些骄傲与自信以及凛然不可犯的自尊皆由于此,所以他平时能嘻嘻哈哈,甚至阿谀别的下人,但是当受到金素痕侮辱时,却能撕毁她给的五元打发的钞票“露出不可侵犯的、愤怒的、庄严的表情”;特别是在蒋捷三去世后,这种“蒋捷三”的镜像体验更明显地凸现出来:冯家贵表现出了不属于他的“严厉、阴沉”,变得悍厉而坚决,“他已是蒋家底主宰。他卖古董,和一切人接洽,他发命令,捉拿偷窃……他请出姨姨来招待客人。” ⑦最后,在无力对抗大少奶奶金素痕,蒋家已然分崩离析后,只有他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荡荡的苏州老宅,默默地死去,他至死也在守护这个家族。

与一切其他的更为理性的家族小说不同,路翎没有用阶级的观念展现主仆之间的对立,反而表现了一种深度的纠缠。这种纠缠深入到了心理深处。所以意外的,当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只是外在的表现着这些没读过书,出身低微的仆人们或动人、或彪悍的行为时,路翎却打破一切陈俗来写了这个邋遢、老迈的仆人的思想。“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的思想里,蒋捷三与苏州化在一起,而自己也在其中,即使只剩废墟,但蒋捷三的声名还在,在这片土地与风景中,他的价值就不会消逝。这个思想里留存着蒋家的荣光与伟大,但唯独路翎写到老人凝神想象时说:“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他未想到自己,他已经把自己交付给了蒋捷三和蒋家。

这个人物永远是卑微的,低贱地迎合着他的主人,但在他的内心里,他超越了仆人的身份在爱着这个家,他见证着他的辉煌,这辉煌在他的心里也膨胀成为他的光荣,所以他每天巡夜,观看和感受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呼吸在他的保护下,他因而满足,他因而获得了生存的价值。

在暗夜里看着蒋家的花园时,路翎这样表达冯家贵的想象:“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底记忆,他底爱情,他底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底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底王座。” ⑧这段描写非常意味深长,所谓“诗人和王者”,都存在于自我想象空间中,王者在想象的王国中拥有一切,可是同时意味着失去这点精神寄托外他将一无所有,所以冯家贵不得不设想他对于这个家族的重要,也在暗示自己这个家族对于自己的重要,他至死陪着它,为它殉葬,实在因为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冯家贵的意识里迷失了自己,迷失了现实和想象,对蒋捷三的想象性迷恋当然也是一种欲望的缺失和找寻,除此他毫无皈依。所以,当蒋家的儿子们一直在强调自己的孤独并标榜着这种孤独时,在苏州老宅荒芜的院子里,有一个同样在精神上无所皈依的孤独者,他孤独得更为深重,因为他已遗忘了自我。

这当然是一种异化和扭曲,人们一直说《财主底儿女们》是一部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诗,它充满了精神奴役的创伤,那么在那些激烈的精神冲击外的这一个家族的仆人身上,是否也存在着某种更为深邃的精神创伤呢?只是,蒋少祖、蒋纯祖们感受着这痛苦并与它们搏斗着,而冯家贵则在失去主体思想和意识里埋葬了这创伤。

在家族小说的人物谱系里,奴仆还是一个被忽略的群体,但实际上,他们往往因为这种特殊的身份而可以发出不同于主要人物的那种声音,恰如《红楼梦》中焦大的揭露,又如《家》中鸣凤之死所照射出的种种,他们身上,有着不同价值观和伦理观的交融,比如《白鹿原》中鹿三和黑娃的冲突,他们身上,又天然地背负着封建道德和意识形态的重压,因此,他们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其实是很值得重视的,往往可以提供人们认识另一视角,这有待更多的挖掘。

注釋:

①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3页。

②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1-342页。

③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2页。

④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63页。

⑤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24页。

⑥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0页。

⑦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页。

⑧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56页。

参考文献:

[1]路翎.财主底儿女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黄作.不思之说——拉康主体理论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3]许祖华.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家族小说(上)[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