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事的悲剧

2021-11-21 05:24郁宝华
今古文创 2021年43期
关键词:悲剧性

【摘要】 废名早期乡土小说中蕴含的悲剧色彩与鲁迅的乡土小说是一脉相承的,他以淡淡的笔墨描绘故乡的人与事,展现乡村田园生活中涌动着的不幸与悲苦,完全契合鲁迅所提出的“几乎无事的悲剧”的命题。《火神庙的和尚》就是这样一篇极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人物的悲剧性被隐含在平静的日常生活的描绘中,通过近乎无事的冲突,展现主人公人生的无奈、精神的痛苦,传达出人生的虚无感。

【关键词】 废名;乡土小说;悲剧性;虚无感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3-0021-02

废名是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也是现代抒情乡土小说的开创者。他的第一个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初版于1925年,其中《柚子》《浣衣母》《竹林的故事》《火神庙的和尚》等名篇,均以淡淡的笔墨描绘故乡黄梅的人与事,展示牧歌式的乡村田园生活。但仔细读来,表面上的爱与美之下,都涌动着生活的不幸与悲苦,往往以死亡作为理想世界毁灭的标志。

废名小说中蕴含的悲剧色彩很明显与鲁迅的乡土小说是一脉相承的。1935年,鲁迅在介绍果戈理名著《死魂灵》译本时,提出了“几乎无事的悲剧”的命题,他说:“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1] 鲁迅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故乡》《孔乙己》《在酒楼上》《伤逝》等小说,以及废名《竹林的故事》中的大多数小说,即可称为“几乎无事的悲剧”。本文以《火神庙的和尚》为例,剖析废名小说中“几乎无事的悲剧”之产生根源及表现。

一、无法选择的人生

《火神庙的和尚》写于1923年,小说中讲述的是和尚金喜的一生故事。金喜如今六十岁了,三十多年前,金喜第一次出现在街上,出现在王四爹面前时,是一个流浪的乞丐,拄着一根棍子站在王四爹家门口。因为被王四爹家的狗咬了,王四爹可怜他,就把他荐到火神庙做徒弟。因此,金喜把王四爹看作恩人,始终想要报答他。从“赤脚癞头一日要挑二十四担水灌园的沙弥”做起,到师父死后,一个人守着菩萨日复一日过着单调寂寞的生活,直至最终失足坠楼而死,金喜的一生看上去无波无澜、平淡至极,其实作者将这个人物的悲剧性隐含在平静的日常生活的描绘中。

金喜从流浪的乞丐一变而做了和尚,看上去是一个颇有喜剧色彩的命运转折。但归根到底他的做了和尚,其实是既偶然又无奈的。金喜的不幸即在于此,他的人生是被迫的,是无法自由选择的。无论他成为流浪的乞丐,还是做了和尚,都是极度贫苦的生活压迫所致,是在不幸的命运中苦苦挣扎着求生。在废名的小说中,不仅金喜是这样,《柚子》中的柚子、《浣衣母》中的李妈、《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等人物,均是如此。

小说中,这种人生的无奈,具体体现在“和尚”这一身份对金喜来说,不是一种精神上的信仰,而是一种谋生的职业。小说中也有一些金喜每日进香供佛的描写,但除此以外大量的都是吃饭、穿衣、喝酒、洗澡、吵架、养猫、养狗、人情往来等世俗生活场景。即使在写金喜每日进香供佛时,也穿插入邻近的婆子的叫喊,“师父!我的鸡窜到你的菜园没有?——怎的,今天上埘少了一只!”一下子冲淡了虔敬的气氛。更重要的是,和尚的收入,全依仗香客抽签的进款,对于金喜来说,进款的多少,决定了自己能否吃上一顿“豆腐”改善一下生活。

虽然和尚的身份只是一种职业,但在世俗人的眼中,仍然是有一些清规戒律要遵守。比如和尚不能吃肉,金喜一年三回上街割肉,那是为了孝敬王四爹。更重要的是和尚不能有情欲的要求,更不能娶妻生子。金喜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流浪漢,成为火神庙的和尚,在获得一份生存下去的“职业”的同时,也放弃了正常的成年人的情爱,这种放弃,虽然作者用近乎诗意的语言来描绘,但对金喜来说仍然是痛苦的:

二十年前,正是这样一个晚上,还添了一轮月亮……望去好像是一大块青苔,金喜坐在上面,脑壳弯到膝头——幽幽几阵风吹得入睡了。忽然一仰,眼睛也就一张开——“那不是两个人吗?”是的,一个面着城墙,黑头白身,还正在讲话,女人的声音!那一个似乎是赤膊,下身也是白的。金喜明白了,左望不是,右望也不是;抬头,一片青天,点缀着几朵浮云——好大的镜子呵……白的动了——远了——消融于月色之中了……[2]

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表现在金喜一面痛骂“坏种”,一面选择了更严格的禁欲生活,从此以后,夏夜再不去庙前的草坦上纳凉了——“只有金喜,拜了菩萨就关在家给蚊子咬,然而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年的习惯了。”

二、近乎无事的冲突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人们通常都承认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它应该表现的是正义与邪恶、美与丑、光明与黑暗的殊死搏斗,往往和严肃重大的斗争相联系。[3]但人们在废名的小说中却看不到这种重大而激烈的矛盾冲突,他的小说是淡化情节、淡化冲突的,他习惯于描写的是乡村中的小人物以及平淡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小琐碎的不和与争斗,构成他小说中“近乎无事的冲突”。

《火神庙的和尚》即是如此。金喜的生活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偶尔因为进香被打扰对邻近的婆子骂几声,或因放牛的顽皮孩子打了自家养的狗(小宝)而斗几句嘴。金喜三十年没有接下一个徒弟,前后四五个落发的,“待到缝了满身新衣(来的时候只有一身皮),人走了,大菩萨脚下的小铜菩萨也跟着一齐失踪”。这算是他平静生活中较大的波澜了。小说中用相当大的篇幅描写他与文公祠的老张之间的故事,算是最重大的矛盾冲突,也与金喜最终的死亡有密切关系。

金喜之所以要把老张请到庙里来做伴,是因为王四爹的一番话,“年纪现在也不小——倘若有一个不测,难道靠小宝报信不成?请个老头子做做伴儿。”这一番话,正说中了金喜的心坎。金喜是孤独的。平常与他相伴的,除了菩萨之外,只有他养的一匹女猫(名字叫小女)和一只狗(名字叫小宝)。他心中视为父亲的,就是王四爹了。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在王四爹跟前。冬天,吃过早饭,王四爹照常牵一大群孙子走来庙门口晒太阳的时候,老远就喊金喜,金喜也“啊”的一声跑出来迎接。在王四爹面前,六十岁的金喜小到同王四爹的孙子一样小了,就像一个见到了父亲的孩子。

因为孤独,金喜找来了老张做伴。六十八岁的老张,年纪实在比金喜还要大。另外老张还有一项金喜不擅长的本领,就是识得满肚子字,能唱歌本。有了老张,“乡下的妇人”接了签之后,就能请老张诵给她听,这样庙里得到的钱就更快更多了。金喜一开始是“真不知怎样的欢喜”。但很快,老张不会做事的毛病就一样样显露出来了。扫地、烧柴、挑水、买菜,老张简直是一样都做不好,金喜急得索性自己动手。矛盾的爆发在中秋夜,当地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偷菜,名叫“摸秋”,是不能算贼的。金喜再三嘱咐老张要看紧园中种的葫芦,但老张一闭眼立刻呼呼地睡去,金喜使尽力气也喊不起,等金喜赶到园中时,预备做种的几个大葫芦都被偷走了,仅剩下落在地上的一个。金喜最终赶走了老张,自己也在几个月后孤独地死去。

不仅金喜的一生是孤独寂寞的,废名早期乡土小说中的主人公,柚子、李妈、阿妹、三姑娘等,也都是孤独寂寞的。废名小说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既是小说人物悲剧性的体现,也是对当时凄苦压抑的社会现实的反映,所以周作人曾评价废名写小说并不逃避现实,只是反映现实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

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废名笔下描写的是一些小人物,这些人默默地生,静静地死,他们的生或死,在平静乡村里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们的生命没有价值、人生没有意义,由此作者传达出一种人生的虚无感。这种人生的虚无感、无意义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体现出西方存在主义文学的某些特征,使得废名的小说具有了较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

小说中,金喜虽然是个和尚,但他不识字,也谈不上阅读佛经、参悟禅理。金喜的一生是卑微琐碎的,没有所谓的人生目标与追求,作者花了不少笔墨写金喜的“吃”,写他把人家买给菩萨的贡果“一碟一碟的积攒在罐头”,把王四爹给的炒米仔细地收在罐头里舍不得吃,偶尔抓一把炒米吃便抵了一顿中午饭,这些都表明了“活着”才是金喜的人生目的。如果说还有别的人生愿望的话,那就是要对王四爹报恩了吧。但作者又用极轻易地死,来打碎这极卑微的愿望,证明生命本身的偶然与虚无。就像金喜的死,就结束在“摸秋”时遗留的那唯一的葫芦上,當他把葫芦壳切成的两个瓢晒干,抱上楼收检时,失足从楼梯上摔下而死,这极偶然的死亡,让金喜的人生结局具有了一种荒谬感,传达出人生无常的幻灭感。

这种人生的虚无幻灭感,很容易使作家走上悲观主义和厌世避世的道路。1925年的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之后,废名陆续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桃园》《枣》,长篇《莫须有先生传》、中篇《桥》、长篇《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以《桥》中的小林为代表,废名体现出明显的脱离现实的倾向,把情感寄托在佛禅精神和虚幻的梦境中,陷入鲁迅所说的“有意低徊、顾影自怜”的境地。[4]直至后期经历抗战和逃难生活,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废名才不再藏身世外,又一次向现实主义回归,走到广阔的现实世界中去。

参考文献:

[1]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25-127.

[2]冯文炳.冯文炳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35-43.

[3]王旭.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小说悲剧特征的审美探视[J].怀化师专学报,1999,18(04):85-89.

[4]祝学剑.废名小说的现代主义特色[J].社会科学评论,2006,(04):70-78.

作者简介:

郁宝华,男,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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