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要有一部秘密的自传来总结我:不带任何
文学色彩的。声音、形体、思考、忧虑和狂喜,
及其他。并非“关于永恒,我知道”那般浅薄,
也不像动辄自诩“纯净的世界构成”那般尊贵——
这白衬衫与花裤子的混搭让我难受,讓我感到
生命的外面有一个什么套,行动不便。似乎是
兴奋剂与镇静药物发挥了同样的作用。罂粟花与
葵花荷花。一个自渎式的、不顾一切的浪漫情境。
你所经历的所有事件,皆处于自我设限的自转中
(亦即没有时段之分、过去未来之分的“现在”中),
无论对错。以致当时的愉悦,事后感到的痛苦,
后来已然无法分辨。因此我说,把人世间的诸多
遗憾置于脑后,不去多想;把数个世纪的精美遗存
付之一炬,不去怜惜,是恰当的。这些,该有人
去记录(但不是名人传记,或一边有人传唱,一边
有人修纂的游吟诗)。该有两种声音相呼应:海豚
与深海盲鱼,隔着多层海水相凝望。却又各游各的。
活着总是一个充分条件。但有时,死去也有
必要。这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我们热衷于
获取带血的荆冠、牺牲的荣光,作为某种本能或
心灵竞技的胜利。“关于我,将有一部惊天巨著
诞生。”刚露头的野心被排练——那野心像一个
欢天喜地、天生爱表现的儿童。在街头(不是
滑稽剧),精英小众的小剧场(不是荒诞剧),在
都市的电影院和偏远地区的露天放映场。融入
那些情节中,成了年轻上班族和退休市民们生活
的常态——迈着舞台步走路,用角色A的坐姿品茗、
饮酒,用角色B和C的语调交谈,戴上主持人D
的脸(一张著名的脸),那笑容儿和凝神蹙眉样儿。
然而,我们也会因知晓“没有我,世界也照样存在”
这一事实而伤感、沮丧——是啊,太残酷,直到
等到大学图书馆、城市博物馆愿意收藏那一部部
事无巨细,将所见所闻都一笔笔详尽记载下来的
小人物回忆录和我们用过的所有旧器物的那一天。
在清晨,把房子重新布置一下,强调一种光线。
把桌子、椅子、床换个方向摆放,使大小物什
的关系再次明确下来(例如,一只酒瓶,两个
酒杯;内衣、衬衫、毛线衣和外套)。如此一来,
房间显得大多了,悲伤的力量更宁静了。你整理
他的遗物,在与他的合影中找到自己。望着
合影中他的那些朋友(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从没
见过),想着他们现在在哪,都在干啥。“你们
还好吗?还记得那个他吗?”黎明时,有那么
一刻,你想拨通电话,逐个叫醒他们,与他们
谈谈他(想想这有点滑稽)。窗外,风很大但轻微,
一阵阵吹到树上,不同的树发出不同的声响。
尖顶树冠和圆顶树冠。大叶子树和小叶子树。
折断了几根树枝的树和枯树。(数株悬铃木夹杂着
柿子树、山楂树。)(一种空间关系。)你可以
坐到窗边听一听,或录下它们以助眠。它们并
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想来应该可归入美学范畴。
炎热的仲夏季,人们沿着大街,建造众多
的冰雕建筑。人人都乐于参与,妇女、儿童、
年轻人、老人。用卡车拖来一座座小冰山,用
钢钎、凿子、指甲或刻刀,按照各自心中所愿或
天亮前刚做的一个梦来雕刻。要把这城市变成
一座宜居的乐园,恢复光照的清凉特性,仅仅靠
那些老式木质的、花岗岩的或新型混凝土建筑是
无法实现的。(我也觉得“将某物永久保存在
另一个种类的某物之中”是个不错的理想。)“因为
我们的爱。它产生了很多假象:有狮子、有羚羊、
有色彩鲜艳的刺毛虫;有很多头。我们不知拿什么
喂养它。”——他们如此刁难外来的游客,把困惑
扔给他们,相信他们跟他们一样,也从未真正爱过。
这些冰雕,不是作为艺术品来创作的,却充当了
一个季节的精神食粮(或纯粹是本地人优越感
的体现)。它们矗立着,一直保持着半融化状态,
像舔过的甜筒冰激凌,使这个夏天变得十分奇幻。
这不是一个礼物吗?如果这是一个无声世界,
没有被听觉干扰的视觉就会清晰些、广阔些。
一切静静的,以利于眼睛看得更远。也不再有
莫名惶恐。你每日之所见,都在一个框子里,
像挂着的一幅静物画。听不到对它的议论、挑剔
和诋毁。一个口红唇薄的嘲讽。一句粗鲁过头的
玩笑话。世界变得简单了、扁平了:一个平面。
(果冻的颤动感。平板玻璃的外观。)我们待在
出生地,忍受了它多年的嘈杂,期盼着来一次
环球旅行以改变心境:在不同地方见到的那些
新鲜事将会一次次满足我们对安静的要求。嘴巴
呼出的气将在空中被冻结住。所有人将会成为
一部无声电影中的平等角色。并肩走路、给对方
一个纵容他的微笑、以相同部位相触抚。仅仅
可见一些连续动作:站立是悬浮(想象脚掌离地
三公尺,那么地、沉醉般悬浮一会儿。可名之曰
“磁悬浮”),奔跑是纸上动画(忍者神龟或灰太狼)。
尊重所有不合时宜的大脑。尽管我被它们
所产生的想法伤害过。自私的坏念头,嗡嗡
在耳畔的蜇人蜂。(算上这只黄蜂的大脑,以及
所有食物链上的。)作为一种公开的、肉体形式
的存在,还有它们的亡灵;那经常被人说成是
“异常”的,蒙面杀手和恶人们的;经整容而
得到的一张张漂亮脸蛋。我的这般心事常常为
一个爱在纸上乱涂乱画的男孩所理解。(这个字
怎么发音?那个呢?)六岁男孩的理性。六岁
的说服力。尊重比我们更原始的大脑,不盲目到
真的去毁坏,或纠正。相反,我要向它们道谢,
以肩并肩、手握手、鼻尖碰鼻尖的礼仪。(五官
相连。呼喊。)将它们看作造物的不同风格类型。
那些食草的,不擅长思考,单纯由数十根弯曲
的骨骼组成的斑马(黑白条纹也起不到伪装的
作用),你欣赏它们的奔跑之姿,在河流的汹涌中。
但是,请屏息。聪明的做法是:不去谈论鳄鱼。
夏日里蓊郁、挺拔的树木,胜过诗。由它们
构成的树林,明亮度合适,好像是专为一颗
困顿之后,一无所思的心所准备。(或者一颗
时刻在想着什么却从没意识到在想着什么的心。)
那种光和影。让人容易陷入痴呆般状态。同时维持
一个哀伤的自我,和一个不为所动的自我,较好,
以前,我希望诗这么告诉我。但没有。我也没听说
谁轻易做到了。你远远望见,一个人在一棵树下
坐着。(他在感受他的四周?)汗涔涔的,他的头、
左右肩膀、双腿。那是一棵高大的油栗树,在杂草
蔓生的田埂上。满树的青栗子。树叶上有虫卵,
密密麻麻的。宁静的斑驳。阴凉下,他释放掉
一天劳作的积郁。(这是一种境界吗?如若是一个
摄影师的设计,则显得无趣——对着镜头你问,你
快乐吗?叫他如何回答你?)或许,是我想复杂了,
少了艺术家气质。有很多伤心事我同样不想对人
讲出来,让它们去形成文字,甚而取得诗的形式。
我们常被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吓倒,譬如灵魂。
抽象,抓不住,像滑雪者拐弯一样迅疾。一个
弯儿。一个弯儿。够迷惑人的。于是他以“她”
来称呼它。她一直那么、那么地看着你,他说,
在夜空中。一群长尾流星之间。当你梦见自己
背负房子外出觅食时,她就趴在你的窗台上。她
还带了糖果啦、望远镜啦、玻璃沙漏啦等小礼物。
而你,只能在梦醒前一刻瞥一眼。或许,她
只是它的一个部分,他说。(你在正坍塌的
房子一角看到消防员手电筒的光,犯不着再
害怕。)它真是一项成功的发明,相当于我们
发明的“龙”和集体幻觉。另外譬如:天使的爱。
少男少女的保护色。因为他们不满于现状而被
发明出来。这是更厉害的剑龙或霸王龙。“把我们
献给神吧——”他们在做过那事儿之后尤其喜欢
这样喊。像一对入了魔的空想家。搭一个迷你型
小宇宙。在浩渺星空之上,居然也建立起牛顿的秩序。
有兴致且有耐心。去看一些东西凝固——
冷却中的热塑巧克力;刺梨冻层层递增的
透明感;我的诗,先是不成其为诗,重新组织
之后才在你的眼中成为诗;一个念头成为一个
行动,她开始变得真实起来,越来越明确,来到
悬崖间的玻璃栈道上,仰面躺下——这种结果
就很有人情味——在野外自由自在,便有可能
重新组织一次她。此刻你是建筑师,或是发型
和时装设计师(总之任何事,都围绕她来做)。
——“不,我什么都不是。不需要伴侣。她们
身体的肯定。甚至两个人、七个人、二十个人
的回忆。”(多少大雁。多少她。)我记得她说过,
我们要去空中生育,让儿女成为下一代飞鸟,
未来人类的样子。——这种诗,还需要评论家吗?
头脑清醒的成年人的行为。从大雁早上的排列来看,
生命还是挺有意思的。——这是比喻吗?但也会
扇动翅膀。它们反衬了那些忧郁的评论家有多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