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9首)

2021-11-21 19:38余怒
长江文艺 2021年11期

余怒

自传

要有一部秘密的自传来总结我:不带任何

文学色彩的。声音、形体、思考、忧虑和狂喜,

及其他。并非“关于永恒,我知道”那般浅薄,

也不像动辄自诩“纯净的世界构成”那般尊贵——

这白衬衫与花裤子的混搭让我难受,讓我感到

生命的外面有一个什么套,行动不便。似乎是

兴奋剂与镇静药物发挥了同样的作用。罂粟花与

葵花荷花。一个自渎式的、不顾一切的浪漫情境。

你所经历的所有事件,皆处于自我设限的自转中

(亦即没有时段之分、过去未来之分的“现在”中),

无论对错。以致当时的愉悦,事后感到的痛苦,

后来已然无法分辨。因此我说,把人世间的诸多

遗憾置于脑后,不去多想;把数个世纪的精美遗存

付之一炬,不去怜惜,是恰当的。这些,该有人

去记录(但不是名人传记,或一边有人传唱,一边

有人修纂的游吟诗)。该有两种声音相呼应:海豚

与深海盲鱼,隔着多层海水相凝望。却又各游各的。

一起进入角色

活着总是一个充分条件。但有时,死去也有

必要。这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我们热衷于

获取带血的荆冠、牺牲的荣光,作为某种本能或

心灵竞技的胜利。“关于我,将有一部惊天巨著

诞生。”刚露头的野心被排练——那野心像一个

欢天喜地、天生爱表现的儿童。在街头(不是

滑稽剧),精英小众的小剧场(不是荒诞剧),在

都市的电影院和偏远地区的露天放映场。融入

那些情节中,成了年轻上班族和退休市民们生活

的常态——迈着舞台步走路,用角色A的坐姿品茗、

饮酒,用角色B和C的语调交谈,戴上主持人D

的脸(一张著名的脸),那笑容儿和凝神蹙眉样儿。

然而,我们也会因知晓“没有我,世界也照样存在”

这一事实而伤感、沮丧——是啊,太残酷,直到

等到大学图书馆、城市博物馆愿意收藏那一部部

事无巨细,将所见所闻都一笔笔详尽记载下来的

小人物回忆录和我们用过的所有旧器物的那一天。

空间关系

在清晨,把房子重新布置一下,强调一种光线。

把桌子、椅子、床换个方向摆放,使大小物什

的关系再次明确下来(例如,一只酒瓶,两个

酒杯;内衣、衬衫、毛线衣和外套)。如此一来,

房间显得大多了,悲伤的力量更宁静了。你整理

他的遗物,在与他的合影中找到自己。望着

合影中他的那些朋友(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从没

见过),想着他们现在在哪,都在干啥。“你们

还好吗?还记得那个他吗?”黎明时,有那么

一刻,你想拨通电话,逐个叫醒他们,与他们

谈谈他(想想这有点滑稽)。窗外,风很大但轻微,

一阵阵吹到树上,不同的树发出不同的声响。

尖顶树冠和圆顶树冠。大叶子树和小叶子树。

折断了几根树枝的树和枯树。(数株悬铃木夹杂着

柿子树、山楂树。)(一种空间关系。)你可以

坐到窗边听一听,或录下它们以助眠。它们并

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想来应该可归入美学范畴。

冰雕城

炎热的仲夏季,人们沿着大街,建造众多

的冰雕建筑。人人都乐于参与,妇女、儿童、

年轻人、老人。用卡车拖来一座座小冰山,用

钢钎、凿子、指甲或刻刀,按照各自心中所愿或

天亮前刚做的一个梦来雕刻。要把这城市变成

一座宜居的乐园,恢复光照的清凉特性,仅仅靠

那些老式木质的、花岗岩的或新型混凝土建筑是

无法实现的。(我也觉得“将某物永久保存在

另一个种类的某物之中”是个不错的理想。)“因为

我们的爱。它产生了很多假象:有狮子、有羚羊、

有色彩鲜艳的刺毛虫;有很多头。我们不知拿什么

喂养它。”——他们如此刁难外来的游客,把困惑

扔给他们,相信他们跟他们一样,也从未真正爱过。

这些冰雕,不是作为艺术品来创作的,却充当了

一个季节的精神食粮(或纯粹是本地人优越感

的体现)。它们矗立着,一直保持着半融化状态,

像舔过的甜筒冰激凌,使这个夏天变得十分奇幻。

这是一个礼物

这不是一个礼物吗?如果这是一个无声世界,

没有被听觉干扰的视觉就会清晰些、广阔些。

一切静静的,以利于眼睛看得更远。也不再有

莫名惶恐。你每日之所见,都在一个框子里,

像挂着的一幅静物画。听不到对它的议论、挑剔

和诋毁。一个口红唇薄的嘲讽。一句粗鲁过头的

玩笑话。世界变得简单了、扁平了:一个平面。

(果冻的颤动感。平板玻璃的外观。)我们待在

出生地,忍受了它多年的嘈杂,期盼着来一次

环球旅行以改变心境:在不同地方见到的那些

新鲜事将会一次次满足我们对安静的要求。嘴巴

呼出的气将在空中被冻结住。所有人将会成为

一部无声电影中的平等角色。并肩走路、给对方

一个纵容他的微笑、以相同部位相触抚。仅仅

可见一些连续动作:站立是悬浮(想象脚掌离地

三公尺,那么地、沉醉般悬浮一会儿。可名之曰

“磁悬浮”),奔跑是纸上动画(忍者神龟或灰太狼)。

由造物来承擔

尊重所有不合时宜的大脑。尽管我被它们

所产生的想法伤害过。自私的坏念头,嗡嗡

在耳畔的蜇人蜂。(算上这只黄蜂的大脑,以及

所有食物链上的。)作为一种公开的、肉体形式

的存在,还有它们的亡灵;那经常被人说成是

“异常”的,蒙面杀手和恶人们的;经整容而

得到的一张张漂亮脸蛋。我的这般心事常常为

一个爱在纸上乱涂乱画的男孩所理解。(这个字

怎么发音?那个呢?)六岁男孩的理性。六岁

的说服力。尊重比我们更原始的大脑,不盲目到

真的去毁坏,或纠正。相反,我要向它们道谢,

以肩并肩、手握手、鼻尖碰鼻尖的礼仪。(五官

相连。呼喊。)将它们看作造物的不同风格类型。

那些食草的,不擅长思考,单纯由数十根弯曲

的骨骼组成的斑马(黑白条纹也起不到伪装的

作用),你欣赏它们的奔跑之姿,在河流的汹涌中。

但是,请屏息。聪明的做法是:不去谈论鳄鱼。

仿自然诗,或灵境说

夏日里蓊郁、挺拔的树木,胜过诗。由它们

构成的树林,明亮度合适,好像是专为一颗

困顿之后,一无所思的心所准备。(或者一颗

时刻在想着什么却从没意识到在想着什么的心。)

那种光和影。让人容易陷入痴呆般状态。同时维持

一个哀伤的自我,和一个不为所动的自我,较好,

以前,我希望诗这么告诉我。但没有。我也没听说

谁轻易做到了。你远远望见,一个人在一棵树下

坐着。(他在感受他的四周?)汗涔涔的,他的头、

左右肩膀、双腿。那是一棵高大的油栗树,在杂草

蔓生的田埂上。满树的青栗子。树叶上有虫卵,

密密麻麻的。宁静的斑驳。阴凉下,他释放掉

一天劳作的积郁。(这是一种境界吗?如若是一个

摄影师的设计,则显得无趣——对着镜头你问,你

快乐吗?叫他如何回答你?)或许,是我想复杂了,

少了艺术家气质。有很多伤心事我同样不想对人

讲出来,让它们去形成文字,甚而取得诗的形式。

由牛顿来证明

我们常被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吓倒,譬如灵魂。

抽象,抓不住,像滑雪者拐弯一样迅疾。一个

弯儿。一个弯儿。够迷惑人的。于是他以“她”

来称呼它。她一直那么、那么地看着你,他说,

在夜空中。一群长尾流星之间。当你梦见自己

背负房子外出觅食时,她就趴在你的窗台上。她

还带了糖果啦、望远镜啦、玻璃沙漏啦等小礼物。

而你,只能在梦醒前一刻瞥一眼。或许,她

只是它的一个部分,他说。(你在正坍塌的

房子一角看到消防员手电筒的光,犯不着再

害怕。)它真是一项成功的发明,相当于我们

发明的“龙”和集体幻觉。另外譬如:天使的爱。

少男少女的保护色。因为他们不满于现状而被

发明出来。这是更厉害的剑龙或霸王龙。“把我们

献给神吧——”他们在做过那事儿之后尤其喜欢

这样喊。像一对入了魔的空想家。搭一个迷你型

小宇宙。在浩渺星空之上,居然也建立起牛顿的秩序。

仿献诗,或诗论

有兴致且有耐心。去看一些东西凝固——

冷却中的热塑巧克力;刺梨冻层层递增的

透明感;我的诗,先是不成其为诗,重新组织

之后才在你的眼中成为诗;一个念头成为一个

行动,她开始变得真实起来,越来越明确,来到

悬崖间的玻璃栈道上,仰面躺下——这种结果

就很有人情味——在野外自由自在,便有可能

重新组织一次她。此刻你是建筑师,或是发型

和时装设计师(总之任何事,都围绕她来做)。

——“不,我什么都不是。不需要伴侣。她们

身体的肯定。甚至两个人、七个人、二十个人

的回忆。”(多少大雁。多少她。)我记得她说过,

我们要去空中生育,让儿女成为下一代飞鸟,

未来人类的样子。——这种诗,还需要评论家吗?

头脑清醒的成年人的行为。从大雁早上的排列来看,

生命还是挺有意思的。——这是比喻吗?但也会

扇动翅膀。它们反衬了那些忧郁的评论家有多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