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
列车员广播说前方即将到达兴安北站的时候,老头儿卡尔·弗雷德里克森和小胖子罗素已经成功把气球飞屋降落到了南美洲的平顶山脉,现在他们正用力拖拽着那个气球飞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天堂瀑布”的方向赶过去……赵立峰关上手机,轻轻推醒了旁边的李扬倩。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又往赵立峰身上靠了靠说,到哪了?赵立峰说,这就到了。李扬倩怔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水,这才算醒彻底了。她又往窗外望了几眼,才好像看清楚了似的说,天都快黑了呢!赵立峰说,可不是么,你都睡一下午了,我三部电影都快看完了。
这是一个小站,下车的人很少,赵立峰和李扬倩所在的这节车厢里就他们两个下了车。
刚一出站,小周就迎了过来。赵立峰跟她寒暄了两句,然后把李扬倩介绍给她说,我爱人李扬倩。小周亲热地喊了声嫂子好。李扬倩冲她点了点头说,你好。赵立峰又把小周介绍给李扬倩说,这就是小周,周柳,我们甲方黄总的助理。小周把李扬倩手里的拉杆箱接过去说,听赵老师说过嫂子好几次了,一直没机会见到,原来嫂子这么漂亮呢。李扬倩笑了笑。
赵立峰也笑了笑。这个小周越来越会说话了,一句话就说到妻子心坎里去了,不但说到她心坎里去了,还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也抬了出来,烘托出了自己对她的那份感情。赵立峰知道,在李扬倩那儿,他对她怎样是一回事,她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他对她怎样则又是一回事。
因为没有孩子,流产后也一直都没怀上,李扬倩觉得赵立峰不爱她了,甚至怀疑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但那并不是事实,赵立峰确实想要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一天比一天想要,不过既然李扬倩怀不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的,他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并寄望于命运之手带来的某种改变——而不是像她胡思乱想的那样,在外面跟别的什么女人生一个。
小周把车子停在了站前那个小停车场外面的马路边,是一辆银灰色的七座别克商务车。
放完行李,拉开车门,赵立峰才注意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还坐着三个人—— 一个看上去比他年龄大一些的男的,一个看上去跟李扬倩年龄差不多的女的,还有一个小男孩。那个男的正在玩手机,那个女的也是,那个小男孩伏在那个女的腿上睡着了,歪着头,一只手里还抓着一袋已经开了口的薯片。赵立峰愣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把身后的小周露出来。
小周走过来,指着那对男女给他们介绍说,赵老师,这位是吴哥,我们黄总的表哥,这位是吴哥的爱人赵姐,他们一家也是来旅行的,接下来的这几天我们就一起结伴而行了哈。接着她又把赵立峰和李扬倩介绍给那对男女。那对男女冲他们欠了欠身子,点了点头,于是赵立峰和李扬倩也回点了点头——既然对方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他们也不好贸然伸手去握。
本来,赵立峰还以为这趟旅行就他和李扬倩呢——最多再加上小周,现在倒好,突然又冒出来了这么一家子——尤其是他们还带着个孩子。不过赵立峰也很清楚,来都来了,现在他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實,毕竟他们的这趟旅行是黄总安排的——他们没花一分钱,毕竟那个吴哥是她的表哥,而他只是她的乙方,表哥和乙方,孰轻孰重,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小周说,大家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再走?路上还要开两个多小时呢!赵立峰说,不饿,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了。那个吴总和赵姐也说不饿。小周说,那就出发了,到了我们再消夜,我让民宿那边准备了烧烤。她发动车子,沿着停车场前的那条小路缓缓开上了大路。
天已经黑了下来,赵立峰看见淡蓝色的暮霭正从四野里降落着,罩在路边那些已经亮起灯火的房子的屋顶上,不远处的半空中漂浮着几条被刚落下去的夕阳返照成绛红色的云彩。
半个小时后,车子上了高速。没多久,赵立峰就听见背后响起一阵接一阵的鼾声,是那个吴哥。接下来,在那阵粗长而均匀的鼾声和鼾声的间歇里,赵立峰又听见几声清脆的嘎嘣声,是那个赵姐,她开始吃薯片了——之前她还说了不饿的。望着暗蓝色的窗外,赵立峰又想起来歪着头伏在她腿上的那个小男孩,他手里的那袋薯片……以及接下来这几天的旅程。
赵立峰望了望李扬倩,睡了一下午,现在她又睡着了,翘着腿,缩着身子,陷坐在比她宽大了一倍的那张真皮座椅里。赵立峰从脚下的双肩背包里摸索出来一件卫衣,给她盖上了。
下了高速,车子又开上了一条山路。这是一条有很多S形弯的山路,两边都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那种山体截面,以及防止山石滚落的丝网。小周把车子开得飞快。过了一会儿,赵立峰注意到那件卫衣从李扬倩身上掉了下来,她坐直身子,捂着嘴,一副想要呕吐的样子。赵立峰问她,晕车了?李扬倩点了点头。赵立峰对小周说,小周,停下车,你嫂子要吐了!
一拉开车门,李扬倩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赵立峰慌忙下了车,从车前头绕过去,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那摊白色呕吐物掩没在路边的荒草间,但并没有被山间一股股凛冽清爽的冷风冲淡,反而显得更刺鼻了。喝了几口水,李扬倩还是想吐,她又靠着赵立峰蹲了下去。
现在,赵立峰听见车上的那个小男孩也醒了。他正在嘟嘟囔囔地问他爸或者他妈,到哪里了,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车子坏了,没油了,要不要去加油啊之类的。那个赵姐小声地跟他解释说,是坐在前面的那个阿姨晕车了,正在外面吐呢。紧接着,赵立峰就听见车里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呕吐声——一准儿是那个小男孩模拟的,赵立峰想,他肯定还张着嘴巴、伸着舌头模拟了一副呕吐的样子。赵立峰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不过他没工夫去理会这些。
等李扬倩好一些了,赵立峰就把她扶上了车,又翻找出来一片茶苯海明片给她吃了。
车子一开,那个小男孩又打起了游戏。音量开得很大,警报声、流水声、警车补获金币的叮咚声以及各种各样的音效不停地从后面传过来,吵得赵立峰心里乱乱的。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下去了,想对那个小男孩说让他小声点儿,不过每次话到嘴边他又都咽了下去。算了,他对自己说,赵立峰想到了黄总,又想到了黄总上个月才给他结清的那笔设计费的尾款……
到达猫儿山脚下的那家民宿酒店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登记完住宿,小周又张罗着大家去吃烧烤。赵立峰本来也有些饿了的,不过李扬倩说没胃口,于是他只好陪着她回了房间。
一进门,李扬倩连澡也没洗就直接上床了。等赵立峰洗完澡出来,她已经睡着了——蜷缩在被子底下,露着两只光溜溜的脚,看上去就像一个早早就没了母亲的女儿似的。赵立峰看了一会儿,心底涌上来一股怜惜之情,他把李扬倩的脚放进去,掖好被角,把那盏橘黄色的床头灯旋到最暗,最后摸出来烟和打火机,蹑手蹑脚地拉开了里侧墙壁上的那道推拉门。
外面是个露台,凛冽清冷的空气中浮游着一股股香甜的味道。远处,一条黝黑的山脊线在暗蓝色的夜空中起伏着,上面是点点繁星。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赵立峰又听见隐隐的流水声——那应该是一条小溪……环境不错,看来这次把李扬倩带出来玩几天是来对了,她平日里太忙了,要照顾自己年迈多病的父母,要带四个研究生写毕业论文,还要忙活自己的课题,家里一头,学校一头,一年到头忙得脚不连地,接下来她终于可以好好放松几天了。
但一转念赵立峰又想到了那一家子。他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们,素不相识的两家人却被凑到一起旅行,真是个奇怪别扭的组合——尤其是他们还带着个孩子。孩子……赵立峰心里抽了一下,呆望着指缝间的烟气一点点散进周围的夜色里。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和李扬倩一直都避免去有孩子的场合,避免谈及与孩子有关的话题,现在好了,接下来这几天那个小男孩将会成为他们眼前一个挥之不去的存在,提醒他们身边缺少一个同样的存在。
透过玻璃推拉门,赵立峰看了一眼李扬倩,现在她已经睡熟了,脸侧向自己这边,那盏床头灯在她脸上打上一层橘黄色的微光,把她那些本来就轮廓分明的五官渲染得更有雕刻感了,看上去显得十分安静。不过,赵立峰现在却无论如何都安静不下来,又摸出了一根烟。
南方就是这一点好,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初冬,北方早就是萧瑟一片了,这里却依然保持着青山绿水的样子。大片大片青翠欲滴的竹林,缓缓流淌的清澈见底的小溪,随时映入眼帘的奔泻而下的飞泉流瀑,以及这一处那一处或蓝或绿的深潭,让人仿若还置身于春夏之季。
上午,小周安排的是去参观漓江源大峡谷。这是一处尚在开发中的景点,还没有对外开放,不过因为黄总和承包景区的老板有一些合作,小周就安排赵立峰他们过来先睹为快了。
沿着山间栈道往里走的时候,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去注意那个小男孩——把他当成一团空气就好了,不过,赵立峰却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今天天气很好,那个小男孩穿了一件绣有皮卡丘图案的橙黄色抓绒衣,不经意间瞟过几眼后,赵立峰发现他那件抓绒衣就像黏在了自己眼球上似的,无论看到哪里,看着什么,赵立峰都不得不透过那一块小小的橙黄色
而接下来赵立峰就更知道了,最难不去注意的其实还不是那个小男孩,而是那个赵姐。因为自从一下车,她就滔滔不绝地跟小周说起了她儿子——直到这时候赵立峰才知道,那个小男孩叫罗汉——更准确地说,赵立峰也不知道是不是“罗汉”那两个字,只是听起来很像。
說起来罗汉,赵姐简直是刹不住车,说他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比同龄人早熟,又如何如何富有音乐天赋……后来在一个亭子里休息时,她又说起来他学了多少多少单词,背了多少多少古诗词,拿了多少多少奖状……到最后,就连罗汉不挑食、早睡早起这样的生活习惯都被她拿出来说道一番。一句话,她手里牵着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这样的宝妈赵立峰见过,他的那些女同事和女同学里就有不少。赵立峰很不理解,都受过高等教育了,已经是现代女性了,然而她们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个老妈子,她们的心里、嘴里、眼睛里好像只有自家的孩子,一天到晚地在朋友圈里炫耀自家孩子的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仿佛她们的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件事。后来赵立峰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她们都屏蔽了
赵立峰知道,说到底,这其实就是一种补偿心理,自己没什么可炫耀的,于是就千方百计地用孩子在别人那儿赚一些存在感——这很可怜,自己和李扬倩决不会去做这样的父母。
说着说着,赵立峰看见赵姐突然停了下来,冲李扬倩和自己望了一眼,那意思就像是说——我说完了,该你们了,你们是男孩女孩?几岁了?读几年级了?学习怎么样啊?李扬倩没有接她的茬,赵立峰也没有,他躲到一旁抽烟去了。但好像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这时候赵姐又说起罗汉在班上怎么怎么受欢迎,而且还提高了音量……赵立峰冷冷地望了她一眼。
继续往里走时,赵姐又牵起了罗汉的手,一直紧紧地牵着不放,就好像手里牵着个孩子也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赵立峰不禁想,她一定是牵给自己和李扬倩看的——因为她有孩子可以牵,而自己和李扬倩没有。是的,从赵姐刚才望他们的那一眼里赵立峰就感觉到了,她仿佛已经有足够的眼力能看穿他和李扬倩了,甚至可能已经看穿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赵姐还会怎么样,会不会直接问起他们孩子,问起了他又该怎么回答。
丁克,就说我们是丁克,赵立峰想,一定要抢在李扬倩前面这么回答她,现在丁克的夫妻并不少,这个回答既可以掩饰自己和李扬倩不愿触及的那个部分,又可以让她闭嘴。但是接下来,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姐都没有问起他们什么;而这一点,反过来更让赵立峰觉得她已经看穿自己和李扬倩了——有好几次他在从赵姐面前经过的时候都感到一阵心虚。
中午是在一家高档度假酒店吃的饭。吃到一半,赵姐又说起了培训班。——现在的培训班贵死了,她冲小周说,罗汉报了个钢琴班,每周两节课,两千块就没了。小周说,我们家贝贝上了个书法班,一个礼拜还得五百块呢,不过也没办法,大家都在上,也不能不上。还不光是培训班的钱呢!赵姐又说,罗汉的钢琴老师说了,平时还要多练习,我们又给罗汉买了台钢琴,贝克斯坦的,花了将近三万,不过也该花,老师说罗汉的乐感好,有潜力……
赵立峰听出来了,原来赵姐的良苦用心在这儿埋着呢,拐来拐去地绕了那么远,说了这么多,最后她还是把重点又落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还是为了说罗汉有多棒,有多优秀。
这时候,赵姐又拿出来手机划拉了几下,点开一段视频,然后举到小周面前说,喏,这就是罗汉上个月去市里参加钢琴比赛时我录的,他表现不错,还拿了个二等奖呢……给小周看完,赵姐又举过来给李扬倩看……赵立峰不禁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赵姐竟然找上门来了。
赵立峰没看,他把头别过去,望向旁边——旁边是正闷头吃菜的吴哥。这是一个相当普通的男人,衣着普通,相貌普通,气质普通,普通到赵立峰这一路上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望着吴哥闷头闷脑的样子,赵立峰不禁想,看来一个男人免不了会被他身边的女人影响,跟一个庸俗不堪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不免也会庸俗起来,他的尖锐和棱角会被一点点磨平,他那张在人群之中曾经出众的脸也会日复一日地普通起来——就像现在这样,泯然众人矣。
等李扬倩看完视频,这时候赵姐突然问她,你们家孩子呢,报的什么班?效果怎么样?
赵立峰心头一紧,连忙清了清嗓子,正想跟她说他和李扬倩是丁克。不过情况已经来不及了,他听见李扬倩说,报了个舞蹈班!赵立峰吃惊地看着她,李扬倩又继续说,不过效果一般,主要我们家女儿不用心学,注意力不集中,比不上你们家罗汉……哪里哪里,肯定比罗汉强多了,不要谦虚嘛,赵姐笑笑说,你们家女儿几岁了?读几年级了?她又追问起来。
七岁了,读一年级!李扬倩淡淡地回答道,就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一样。哦,那比我们家罗汉还小一岁呢,那……那这次怎么没把她带出来?正好跟罗汉一起玩玩,赵姐又问。她不想出来,跟着爷爷奶奶在家里呢,李扬倩又说。哦,这样,赵姐看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李扬倩也不吭声了,她抽出来一根牙签,扎了一块哈密瓜专心致志地吃起来。赵立峰不明白李扬倩随口编出来这套瞎话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堵赵姐的嘴?为了她和自己面子上过得去?还是她受了什么刺激神经错乱了?他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捅了李扬倩一下,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疯了?李扬倩白了赵立峰一眼,又转过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才疯了呢!
快吃完的时候,赵姐注意到了餐厅一角摆放着的那台斯坦威钢琴,这一下她更来劲了。
呵,斯坦威呢,她指着那台钢琴对罗汉说,罗汉,去给我们大家弹一曲怎么样?弹个《献给爱丽丝》嘛,或者《快乐的农夫》,再不然就《哥布林之舞》,哦哦哦,还是《献给爱丽丝》吧,你上个月弹这首还拿了奖的……去嘛,叔叔阿姨们都想听呢,是不是?她环视了一圈,又开始带头鼓起掌来,小周也跟着鼓起掌来——李扬倩没有鼓掌,赵立峰也没有。
罗汉撤了撤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姐又催他,但是罗汉还没有起身的意思。赵姐放下去筷子说,去嘛,妈妈陪你一起去!她嚯地站起来,走到那台钢琴边上一把打开琴盖。
真是一朵奇葩!这时候,赵立峰实在不想继续看她表演了,就躲到了走廊外面去抽烟。这个世界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人炫富,有人炫美,有人炫技,现在好了,还有人还炫子——而且炫耀到这种程度。操!点上烟后,赵立峰朝着餐厅的方向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一根烟抽完,赵立峰又摸出来一根,他想等到罗汉弹完那首每个音符都泛滥着赵姐“母爱”的《献给爱丽丝》之后再进去。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阵琴声一直都没响起来。
几分钟之后,赵立峰发微信问李扬倩,弹完了?她回复说,没有弹呢,钢琴是坏的!赵立峰笑了,望着远处莽莽苍苍的群山笑了,他想到了一个成语——苍天有眼;而回想起刚才赵姐掀开琴盖的样子,那副高调晒娃的架势,赵立峰又想到一个成语——其心可诛。他狠吸了一口,然后朝着群山把那股烟气喷出去。这时候,一阵冷风灌过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这是一家依山而建的餐厅,赵立峰靠着的这个平台下面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长着一丛叶片枯黄的竹子。赵立峰又咳了几声,用力吸了吸喉咙,最后吊出来一口浓痰,啪的一声,他用力把那口痰朝下面吐了出去。赵立峰看见,那口浓痰准确地粘在了一片枯黄的叶子上,把那片叶子压弯了,并顺着它慢慢垂落下去,在午后的阳光里扯出来一条晶亮晶亮的丝线。
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下面是白雪皑皑的山坡,现在,赵立峰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一片纯粹的世界,纯粹得仿佛只由藍和白这两种颜色和质地构成。而极目远望,则是一种更深的蓝和一种更深的白,它们好像正在释放一种升华的力量,要把赵立峰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送。
置身于这个世界,赵立峰感觉到一种穷尽千里的辽阔感,一种人生至此的苍茫感,一种夫复何求的满足感。望着俯拾皆是的蓝和白,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具体来说,是他已经忘记了这两天的不愉快,忘记了罗汉,忘记了赵姐,甚至也忘记了身边的李扬倩。
这里是华南之巅,海拔2141米的猫儿山山顶。现在,趁吴哥一家还没爬上来,赵立峰享受着这个纯粹的世界。几分钟后,看见吴哥一家爬上来了,赵立峰对李扬倩说,下去吧!
等他们一下来,吴哥一家就爬上去占领了山顶的那块巨石——更准确地说,是占领了巨石旁边那块红色字碑。果然,一上去他们就开始跟那块写有“华南之巅,海拔2141 米”字样的红色字碑合影,好像他们爬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跟那几个字合影,然后P图,发朋友圈,进而收获几排密密麻麻的点赞。一个字,俗!赵立峰看见,赵姐摆弄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一下子做展翅高飞状,一下子做昂首挺胸状,一下子又做双手合十状……她自己拍完还不算,又让吴哥去拍,接着又让罗汉去拍,并指导着他们摆弄出在她看上去最有范儿的姿势……
赵立峰摇摇头,眼前的这一幕又把他从那个只有蓝和白所构成的纯粹世界里拉了回来。
给罗汉拍照的时候,赵姐让他比了个V,一个V还不够,后来她又让罗汉比了一个V,一手举着一个V,看上去跟投降似的……赵立峰不知道这个手势到底有什么好的,又到底有什么胜利可言的——难道那个赵姐的意思是说,拥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就是他们的胜利了么?
真他妈的!昨天炫耀一天了还没炫耀够,现在又开始了。望着双手比V的罗汉,以及蹲在罗汉前面举着手机到处寻找最佳拍摄角度的赵姐,赵立峰产生了一种被挑衅的厌恶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有一阵猛烈的风吹过去,罗汉一不小心没抓稳,或者只有他和罗汉在的时候他轻轻从背后把罗汉推下去,那么罗汉就会像一颗石子一样飘落进万丈悬崖里去,下落,下落,直至嘭的一声,变成皑皑白雪上的一个小黑点。
是的,如此一来,那个赵姐就再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她和吴哥就会变得跟自己和李扬倩一模一样了,两个家庭就平等了,就像被积雪覆盖着的这个世界,取消了一切对比。想到这里,赵立峰产生了一种报仇雪恨后的快感,他望着赵姐和罗汉,嘴角边浮上来一丝笑意。
等吴哥一家下来了,小周提议大家一起合个影。本来赵立峰是不想合的,不过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不合的理由,于是也就只好站了过去——他正好站在了罗汉旁边。侧望着罗汉白皙娇嫩的脖颈,脖颈上那层微黄的细密汗毛,他不断呼出来的那团白气,以及他转过身来时那双闪着两个小光点的眼睛,赵立峰的心里不禁一颤——他突然意识到了他还是个孩子。
赵立峰为自己刚才的那个想法吓了一跳,也为从心底深处某个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冒出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原来还潜藏着那么邪恶那么歹毒的一面。
是的,一码归一码,赵姐是赵姐,罗汉是罗汉,自己怎么能恨到罗汉头上呢?而且还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种恨。这么一想,赵立峰又自惭自责起来。虽然现在罗汉好好的,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那里—— 一只小手就攥在赵姐的手里,但赵立峰却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把他推到悬崖里的那个人,成了把他吹进悬崖里的那阵风,成了他一不小心没抓稳的那个“一不小心”。
赵立峰心里像被扎了一下,他忽然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抓了抓。他抓到了李扬倩的手,李扬倩的手是小巧的、温热的、实在而具体的,让他感到一种踏实,李扬倩的手——或者说那种小巧、温热、具体而实在——从某个地方把他拉了回来,从地狱深处的某个隐秘角落。
接下来,在下山的这一路上,也许是出于一种弥补心理,赵立峰一直想对罗汉表示点儿什么,一个笑脸,一声提醒,或者是一句玩笑。他默默地走在罗汉身后三四米的距离,望着他的后脑勺等待着——不过,因为赵姐一直在牵着他,赵立峰并没有等到什么合适的机会。
下午,在去一个茶园参观的路上,赵立峰又一次默默地走在了罗汉身后。那是山脚下的一片野生老茶园,通往茶园的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山路,两边长满了荒草和低矮的灌木丛。
赵立峰注意到,罗汉一边走一边低头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他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走上前去问他,罗汉,找什么呢你?罗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草丛里说,小蚱蜢,这里面有好多小蚱蜢!听罗汉这么一说,赵立峰才注意到正在草丛间蹦来跳去的那些小蚱蜢——绿色的,灰色的,尖头的,平头的。赵立峰想起来了,那些平头的叫警察,那些尖头的叫老扁。
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小蚱蜢,赵立峰不禁笑了,小时候在乡下他可是没少捉过它们。
那时候他是村里的孩子王,经常领着一大帮大大小小的孩子去田野里玩,捉蚱蜢是他们最擅长的一种本领。他们还经常比赛看谁捉得多,赵立峰很多时候都是第一,捉到了,他就用一根狗尾巴草从那些蚱蜢脖项里穿起来,一串串地提溜着。等分出了胜负,他们就在路边生一堆火,把那些蚱蜢都一个个烤了吃——赵立峰还记得蚱蜢背部的那一小块肉特别好吃,那时候他们家里都很穷,没肉吃,馋了,他们就用这个办法为自己瘦弱的身子补充些油水。
一转眼之间,那种快乐的乡间生活就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赵立峰想了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捉过甚至没见过蚱蜢了?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三十年也不止了。不过,赵立峰还记得捉蚱蜢的那个技巧——一定不能从后面往前面捉,而是要从前往后面捉,蚱蜢的弹跳力极好,受惊的时候会一下子蹦出去很远,只有从前面往后面捉,蚱蜢才会正好蹦到手心里来。
接下来,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样,赵立峰用这个办法捉起了蚱蜢,并且一转眼的工夫就捉到了三只,两只大的,一只小的——他把它们都装在矿泉水瓶子里,又在瓶子上凿了几个透气的小孔,摘了幾片嫩草叶子丢进去。最后,赵立峰就把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了罗汉。
这个礼物把罗汉高兴坏了,一路上都爱不释手地提着那个矿泉水瓶子,不时停下来看两眼,摘几片草叶子丢进去逗弄一下。从茶园回来的路上,赵立峰还听见他跟吴哥和赵姐炫耀起来,说自己一共有三只小蚱蜢,两只大的,一只小的……又说它们就是一家三口,两只大的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那只小的是儿子……罗汉的这个说法,让赵立峰心里不禁一颤。
不过,看着罗汉的那股高兴劲儿,赵立峰的心里也好受了一些。现在,他终于不再是自己想象中的把罗汉推进悬崖里的那个人了,他从地狱深处的那个隐秘角落自己把自己拉了出来;而接下来赵立峰更没想到的是,他举手之劳捉到的三只小蚱蜢,送给罗汉的这个礼物,除了让他在良心上好受了一些之外,他还从罗汉那儿得到了一个亲热的称呼——蚱蜢叔叔。
看得出来,那个吴哥虽然是个闷葫芦,虽然不像赵姐那样炫耀儿子,不过他对罗汉倒也宠爱得紧。中午从杀人寨瀑布回来,大家都很累了,但赵立峰看见吴哥又跟罗汉在农家乐门前的那片空地上玩起了开飞机——昨天吃完早饭,赵立峰就在餐厅门口看见他们玩过一次。
这是个十分幼稚的游戏,不过这对儿父子却玩得非常投入。具体是这样玩的,吴哥蹲下来,从背后反手抓住罗汉的两只手,然后弓着身子站起来,一圈圈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加速,加速到一定程度,罗汉的双脚就慢慢离开了地面,缓缓上升,上升,最后在吴哥的背后飞起来。一边飞,罗汉一边嗡嗡嗡地模拟着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吴哥也嗡嗡嗡地附和着他。
那个吴哥矮胖矮胖的,赵立峰在这边注意到,几圈下来他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细汗,脚下也开始踉跄起来。最后他把罗汉放下来,喘着粗气说,没油了哈,没油了,加了油再飞!
几分钟后,赵立峰看见罗汉朝自己走过来。蚱蜢叔叔!等走到赵立峰面前了,罗汉笑嘻嘻地喊了他一声,又张开胳膊——就像张开两只翅膀一样——对着他扇了扇。赵立峰这才明白过来,罗汉还没玩够,想让自己拖着他开飞机。他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蹲了下去,把手从背后伸过去,抓住罗汉的两只小手。赵立峰弓着身子站起来,一圈圈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加速……接着他就感到背后一点点轻了,罗汉的两只脚离开地面,缓缓上升,直至飞起来。
罗汉一边飞一边蹬着两只小腿,咯咯咯咯地笑着,他指挥着赵立峰一会儿往这飞一会儿又往那飞……虽然走了一上午山路,两条腿又酸又疼,不过赵立峰还是强忍着飞了很多圈。
是的,确实是赵立峰在拖着罗汉飞,然而在某个瞬间他却觉得又并非如此,与其说是他在拖着罗汉飞,倒不如说是罗汉在拖着他飞—— 一种久违的轻快和明亮在他体内升起来。除了小时候跟父亲在一起,赵立峰还从没玩过这么幼稚的游戏,不过现在他并不在乎幼稚不幼稚了,或者说他就要幼稚一回,就像小时候在父亲背上那样。此时此刻,赵立峰觉得就像是在背着小时候的自己飞,他成了自己的儿子,同时又成了自己的父亲……最后,等他停下来时,他好像又成了罗汉的父亲—— 一种做父亲的感觉通过罗汉的两只小手向他传递过来。
把罗汉放下来时,赵立峰才意识到李扬倩正怔怔地盯着自己和罗汉。但是在意识到赵立峰注意到了自己在盯着他和罗汉之后,李扬倩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移到院角的一棵龙血树上去了。哦哦哦,她一定是因为看见自己和罗汉的那一幕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赵立峰想。
他走过去,在李扬倩旁边坐下来小声问她,怎么了你?没什么!李扬倩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不过并没扭过头来,而是还在继续盯着那棵龙血树——赵立峰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候,小周出来喊他们进去吃午饭了。饭菜很丰盛,一道瘦身鱼火锅,一道冬笋炒腊肉,一道酸豆角炒小鱼干,一道荷叶粉蒸肉,還有一道土辣椒炒油渣,都是富有当地特色的土菜。那个吴哥又要了两杯土烧酒,他和赵立峰一人一杯。不过赵立峰却没有什么胃口,他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边从心底深处慢慢浮上来两个名字,一个是赵樱,一个是赵榕。
赵樱,赵榕,赵立峰一直记得,这是李扬倩怀孕两个月的时候给他们的孩子取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急,才怀孕两个月就让赵立峰给孩子取名字。赵立峰取了几个,她都不满意,后来李扬倩就自己翻着字典取了。她把她觉得不错的那些字眼都写下来,写了整整两页纸,然后又一个个排除,最后终于选定了“樱”和“榕”——女孩就叫赵樱,男孩就叫赵榕。赵立峰问过她为什么取这两个字,李扬倩说她最喜欢的花是樱花,最喜欢的树是榕树。她把这两个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小黑板上,又在字典里把有那两个字的那两页都叠了个角。
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李扬倩流产了——是没有什么异常的自然流产。
小黑板上的那两个名字,赵立峰是在李扬倩流产一个月后擦掉的——他怕她看见了会胡思乱想。不过,字典里的那两个角却一直叠在那里,后来赵立峰也渐渐忘了。那本棕黄色封皮的康熙字典是赵立峰有一次从地摊上淘回来的,一直放在他们家书房靠窗那张书架最上面一层的最左边,几个月前在翻找一本书时赵立峰还看见它了,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叠角,并把它们都展平了——不过已经展不平了,因为叠得太久,那两道折痕已经成了书页的一部分。
那次流产之后,他们又尝试过很多次,但是一直都没有成功。问题出在李扬倩身上,医生说她是深部浸润性子宫内膜异位,很有可能再也怀不上了。后来他们也想过很多办法,西医,中医,求神,拜佛,不过也都没用,努力的结果无非一次次地证明了医生的那个说法。
做好了做父母的准备,却一直没迎来让他们成为父母的那个孩子,这是这些年来赵立峰最焦心的地方。因为没有孩子,他和李扬倩一直都避免谈及与孩子有关的话题,一直都避免去有孩子的同事、朋友和亲戚家里,也一直都避免去有孩子出现的场合,甚至连自己小区的后门他们都不再走了,因为那里有一家幼儿园——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不会出现他们孩子的身影,幼儿园门口那些翘首以待的家长中间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后来,在李扬倩怀疑自己不爱她了,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甚至跟别的女人有了别的孩子了的时候,赵立峰也动过领养一个孩子的念头。他知道,他和李扬倩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孩子,只有孩子才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固起来,把家里那些空空荡荡的地方都填满,进而把他们心里那些空荡荡的地方都填满——事实上,也只有孩子才能把那些空空荡荡都填满。
一个在妇产医院工作的朋友在得知赵立峰有领养的想法后,还帮他留意过一个弃婴。
那是一个刚出生三周的女婴,她母亲在生下她之后的第四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很健康,胖乎乎的,大眼睛,右嘴角下有一颗小痣,赵立峰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自己右嘴角下也有一颗小痣,他当时就拍了几张照片给李扬倩看,后来还带她又去医院现场看过一次。在赵立峰一遍又一遍的劝说下,两周后李扬倩终于同意了。
不过,在去办领养手续的最后一刻李扬倩又放弃了。她说她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一个跟自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孩子,说到底,终究还是别人的孩子……那还不如不要孩子。
下午去龙潭江大峡谷。看着谷底那一口口碧蓝的水潭,以及阳光在潭底折射形成的一条条金线,赵立峰不禁又想起那个女婴——如果当时领养了她,现在她也七岁了。现在她——赵樱——肯定也会出现在这里,一只手牵着自己,另一只手牵着李扬倩,或者像罗汉那样激动地对着对面的悬崖大喊大叫,叫声荡过去又回过来,在崖壁之间堆叠起经久不息的回响。
午后的阳光从峡谷顶端照下来,在赵立峰眼前弥散出斑斑点点的七彩光晕。在一种白日梦般的幻觉里,赵立峰仿佛已经看到了她——她,六年前躺在医院蓝色小床上的那个粉嘟嘟的女婴,现在已经长成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了,穿着一身HELLO KITTY的卫衣,扎着两条小辫子,大眼睛,右嘴角下有一颗小痣,她就站在自己右前方的位置,一伸手就能够到。
是的,此时此刻她就站在那里,等着赵立峰。赵立峰伸手往右前方的那片空无里捞去。
不用说,结果当然是徒劳的,因为除了一团清冷的空气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捞到。不过,那团清冷的空气并没有让赵立峰清醒并及时地把手抽回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仍然半曲着五指一直停留在那里,仿佛停留得足够久了就能把她从面前那团空气中拉出来似的。这时候李扬倩从前面走过来,扯了他一把说,怎么不走了你,像个指挥家一样站在这里搞什么呢?
今天是他们这趟旅行的最后一天。更准确地说,是只有上午的半天了,他们的回程票是下午四点半的。其实赵立峰还可以再待几天,他在公司已经是合伙人了,用不着去坐班。是李扬倩要回去,快到年底了,学院里还有一堆事在等着她,她还有自己的一个课题要收尾。
本来李扬倩是想用这半天时间随便逛逛的,是小周非拉了他们出来,说一定要去灵山寺看看,那里的秋景非常漂亮,正好现在银杏树都黄了,来一趟也不容易,不去看看可惜了。
灵山寺在半山腰的位置,一路上拐来拐去的,李扬倩又晕车了。到了寺门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吐起来,不过却吐不出来,一直干呕着。赵立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李扬倩,又看了看小周和吴哥一家说,要不然你们进去吧,我们就在外面等你们。小周有些失望地说,那好吧,我们进去看一眼就出来,或者等嫂子好些了你们再进去看看。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庙,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些金黄的银杏树冠在院子里矗立着。赵立峰望着破败的庙门想,不进去就不进去了,这种小庙他们已经去过很多了,也没什么看头。
但是,就在小周和吴哥一家要进去时,罗汉突然跑了过来。他摇晃着赵立峰的手臂说,一起去嘛,蚱蜢叔叔!你先去嘛,我们等会儿再进去,赵立峰指了指李扬倩说,你阿姨不舒服呢!这时候,罗汉一只手牵起赵立峰,另一只手又牵起李扬起说,阿姨,走嘛!他的动作自然而又不由分说,里面还带着那么一点儿撒娇的意思,就好像是在牵着自己的父母一样。
赵立峰看了看李扬倩,李扬倩又看了看罗汉,最后她强撑着站起来说,那就去看看吧!
庙很小,很破。说是庙,其实也就两个侧殿一个正殿。小周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这里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很灵验,不过现在是淡季了,人少一些,旺季的时候烧香的人非常多,院子里都没下脚的地方了……正说着,就来到了正殿,赵立峰看见里面果然立着一尊观音像。
那是一尊彩绘的木雕,观音菩萨头戴风帽,发髻高挽,光着两只脚,以一种游戏的姿态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过,它身上的颜色已經被游客摸得掉差不多了,一只手臂也断了——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臂弯凭空杵着。观音菩萨身上有三个小童,两个蹲在它肩头,另一个站在它脚边。这时候,就像是发现了一个什么秘密似的,罗汉指了指那尊观音雕像说,快看嘛!
赵立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见大家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罗汉指了指那尊雕像,接着又跑过去伸出指头数了数说,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三个小孩,都是观音菩萨生的!
别乱说!赵姐瞪了他一眼说,乱说对菩萨不敬。罗汉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嘟囔着说,这就是菩萨生的嘛,不是菩萨生的,又是谁生的呢?赵姐没有搭理罗汉,她走到观音像前虔诚地跪了下去,一边念叨着一边磕起头来——磕完了之后,她又摸出来十块钱丢进了功德箱。
赵立峰望着赵姐不禁想,你还拜什么拜,已经有个儿子了,难道还想再生个二胎吗?赵立峰定定地望了望那尊观音雕像,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和李扬倩已经拜过无数次了,走到哪拜到哪,不过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算了,赵立峰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灵验早就灵验了。
但李扬倩又拜了起来。她拜得非常虔诚,也非常标准,每个头都磕到了地面上,而且每磕一次,她的两只手就像莲花状那样次第打开。拜完,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嘴角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赵立峰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同样的内容他也说过,而且不止一次。
从灵山寺下来,小周安排的是在他们住的那家民宿酒店吃午饭,因为一吃完饭她就要送赵立峰和李扬倩去车站,吴哥一家正好可以在酒店休息——他们还要在这里再玩几天。吃完饭,等赵立峰和李扬倩出来时,吴哥和赵姐也走出来送他们。尽管不太喜欢他们——尤其是赵姐,不过赵立峰还是客气地跟他们道别了一番,甚至还假模假式地邀请他们有空去武汉玩,到时候带他们一家去看看黄鹤楼和长江……上了车赵立峰才意识到自己的邀请有多假。
罗汉正在餐厅门口的那个喷水池边喂鱼,赵立峰摇下车窗朝他挥了挥手说,罗汉,再见!罗汉正玩得起劲,连头也没抬,只是扬起来手里的鱼食对他们晃了晃,就又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了。赵立峰笑了笑,小孩子就是这样,一转眼就被他更感兴趣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小周把车子开出来,拐到外面的大路上。接着,那片茂密的竹林把吴哥一家三口遮过去了,赵立峰顿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与此同时,赵立峰也感觉到有一种东西从自己体内逸出去了,虽然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有一种东西。
望着外面莽莽苍苍的群山出了会儿神,赵立峰突然想了起来,出去的这一路上有很多弯,李扬倩可能会晕车,于是就拿了一片茶苯海明片给她吃了。一吃完李扬倩就睡了起来。
赵立峰没有睡,想到那部《飞屋环游记》还没看完,他就摸出手机看了起来……在通往天堂瀑布的丛林里,老头儿卡尔和小胖子罗素遇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凯文,一只会说话的小狗逗逗,以及探险家查尔斯·蒙兹,卡尔和罗素跟蒙兹展开了搏斗,最后他们和逗逗驾驶着蒙兹的飞艇回到了城市,而他们的气球飞屋则飘落在了天使瀑布边上,实现了卡尔和他亡妻一生的梦想……在迷迷糊糊之中,赵立峰好像看见他和李扬倩也实现了他们一生的梦想。
醒来时,望着两边被挖得坑坑洼洼的那种山体截面以及防止山石滚落的丝网,赵立峰产生了一种幻觉,就好像自己和李扬倩正在去猫儿山的路上,他们身后正坐着吴哥一家三口,吴哥正在打鼾,在他鼾声和鼾声的间歇里是赵姐吃薯片的清脆嘎嘣声,而罗汉正歪着头伏在赵姐腿上睡觉……赵立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座位上空空的,只有透过车窗不断撒进来的点点光斑,以及一只矿泉水瓶子——他想起来,那正是他给罗汉装蚱蜢的矿泉水瓶。
那三只蚱蜢已经死了,都翘着腿,那几个透气孔和那几片嫩草叶并没有把它们的生命延续太久。这时候李扬倩也醒了,她看了一眼赵立峰说,什么?赵立峰晃了晃瓶子说,蚱蜢!
都死了呢!李扬倩接过去,也晃了晃瓶子里的那些蚱蜢说。——哦,罗汉倒是挺好的,就是那个……赵姐太什么了,哎——也不知道她拜了多少次菩萨,才拜出来那么大的福报,生了一个那么好的儿子,过了一会儿,李扬倩又没头没脑地望着那些蚱蜢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时候小周在前面笑了笑说,赵老师和嫂子还不知道吧,罗汉不是赵姐生的呢!赵立峰愣了一下说,哦,那……那罗汉是吴哥的孩子?小周说,也不是呢,是赵姐领养的,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子宫肌瘤摘除了子宫,不能生育了呢,吴哥是四年前才和赵姐结的婚……
赵立峰说,哦,我还一直以为罗汉是他们俩的孩子呢,他长得跟赵姐那么像,跟吴哥也像。小周说,一开始还不像呢,这两年才越来越像,可能成了一家人就会越来越像了吧……小周还在继续说着,不过李扬倩已经不再听了,把头扭向了她那边的窗外——赵立峰也是。
午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窗外闪掠过大片大片的收割完之后只剩下一排排稻茬的金色稻田,一个农民正在赶着一头牛翻耕土地,都这个季节了,不知道他还要种什么,还能种什么。在那些稻田和稻田之间,有一条笔直的白色的水泥路,一直斜伸到远处的村庄里去了,一个黑脸膛的汉子正开着手扶拖拉机运送黑皮甘蔗,小山一样的甘蔗堆上坐着一个戴红头巾的妇女。赵立峰摇下车窗,让一阵阵冷风持续不断地吹进来。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