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1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温暖的空气在山间流动,沾满露珠的青草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邓河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去学校的山间小路上,他走得很慢,步行速度只抵得上平日的三分之一。他今天出发得相当早,山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他的目光不时地落在自己的裤子上。不看还没什么,但目光一落到裤子上,他就觉得两条腿的皮肉上仿佛有毛毛虫在扎一样。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他穿的是一条“鸡皮皱”裤子。
“鸡皮皱”是方言的说法。事实上,它是一条女裤。紫黑色的面料富有弹性,尤其是表面布满细腻的凸出褶皱,阳光的照射下,裤子表面仿佛鸡皮的褶皱折射出闪亮的光泽。乡下人形象地称之为“鸡皮皱”。
一个九岁的男生,穿着一条女式裤子去学校,这对邓河来说,简直是一个挣扎煎熬的体验。事情说起来很离奇。这条裤子不是妈妈的,也不是姐姐的。而是来自表姐。表姐个头比较矮,是一个裁缝。她做了这么一条时髦的裤子,但流行了一段时间,穿厌了,就送给表妹—邓河的姐姐。可姐姐穿起来太短了,妈妈又不想浪费,就把邓河叫到一边:“儿子,来试试这条裤子。”
“我试它做什么?”邓河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试试大小嘛。”妈妈笑盈盈地说道。
邓河是个听话的孩子。再说,在家里试试一条新奇的裤子,又没有外人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河配合地照办了。可他一穿上这条裤子,妈妈的眼睛就亮了:“呀,你穿的话正好啊,就像给你定做的一样!” 邓河年纪小,但个头却不矮了。这也许就是妈妈脑子里蹦出奇怪念头的根本原因吧。
“这是条踩脚裤啊,合身又怎么样?”邓河本能地嚷道。
“我把它踩脚的部分剪掉,重新缝一下裤脚,你就可以穿了嘛。”
“可它是女裤。”
“没事的,只要剪掉踩脚,就不分男女啦!”妈妈劝说道。
“我不穿!”
“这条裤子我穿,小了,姐姐也一样,你不穿就太可惜了。再说,你以前不也穿哥哥的裤子吗……”为了省钱,妈妈的耐心变得格外悠长。
“可那不是女裤!”
“你的褲子破了,旧了,要打补丁。可这条裤子差不多是一条新裤子,有人会笑话有补丁的裤子,可不会有人笑话新裤子。”
邓河早就想要一条新灯芯绒裤子了。妈妈一直没有给他买,自从姐姐上了初中,哥哥上了毕业班以后,家里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爸妈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地头流汗,也挣不了几个活泛钱—他有点儿动心了。
就这样,邓河穿上了这条改装过的“鸡皮皱”去学校。他痛苦地想象自己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当同学的目光在他的裤子上停留,教室里就会响起男同学挤眉弄眼的起哄声,女同学窃窃私语的嘲笑声。走出几百米,他不时回头张望身后的小路,额头冒出几滴汗珠—他担心走在路上就会被人笑话!
2
从家到学校的路有山有田有坡地,弯弯曲曲。
在爬坡的时候,邓河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放牛娃。他名叫开封,比邓河大两岁,最近刚刚辍学。
开封头上戴着锯齿状的铁芒萁编织成的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绑着柳条的破竹篮,正在灌木丛里低头闲逛。邓河知道,他是在寻找野生金银花,采下晒干卖给药材店。邓河的目光投向开封身上穿的那条土黄色的肥大裤子上。两条裤脚扎得很高,腰间原本扎皮带的环扣里,穿着一根麻绳。一看便知,这条裤子就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爸爸的。他爸爸早年当过兵,这是穿过许多年的旧军裤。
开封远远地喊他:“小河沟,你这么早去学校打鬼呀?”
小河沟是邓河的绰号。开封站在山头,没看清楚邓河的裤子。
邓河不理睬他,低着头匆匆往前走。不过,他的心情好一些了。毕竟穿旧裤子的不止他一人。况且,跟开封相比,他至少还能挎着书包去上学,不用留在家里放牛。
邓河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他突然立住了,他的脑海里钻出一个念头。能不能跟开封商量一下,跟他换一下裤子?开封的裤子不好看,但毕竟是男生穿的,而自己……可这念头瞬间又消失了,回到家肯定会被妈妈发觉的。再说了,开封又怎么会同意穿他的这条女裤呢?
再往前走就下了山坡,来到田埂小路上。这时他终于遇到本次上学路上的第一个同伴—还是一个女孩!她叫向琴,是来自另外一个村子的。她从家走到这里,就跟邓河上学的路汇合了。邓河仔细目测了他脚下的田埂与会合处那座木桥的距离。如果按正常的速度,两人差不多会碰头。
他决定加快速度,超在向琴的前头。于是他猛地迈开腿往前跑去。这一跑,他忽然觉得鸡皮皱裤子其实很合身,挺有弹性。跑动起来,裤脚之间,两腿之间拉扯力也特别小。这比他之前穿的土布裤子要轻便多了。
走在后面的向琴已经认出了邓河的背影。因为同班,她又是一个很热情的女孩,所以她不停地喊:“邓河,邓河!”
邓河只好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跑,眼看他就要把向琴甩出几十米远了,突然“咔嚓”一声,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书包带子断了!书包已经掉落在田埂上,书本撒出来了,笔盒撒出来了,橡皮、铅笔、尺子撒落到了草丛中。
邓河赶紧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往身后望,向琴眼看着就要跟上来了。他顾不上吹掉书本上沾满的泥土,胡乱地往书包里塞去。
就在他起身搂着断了带子的书包往前快步走时,向琴终究还是追上来了。他闻到向琴身上散发出的肥皂水的气味。
邓河的背上仿佛有一千根芒刺在扎,脸火辣辣的。他预感,向琴已经发现了他的新奇裤子。女孩子对衣着总是比男孩更敏感。
“你干嘛跑得这么快?把书包带子给抖断了吧?”向琴一个跨步走到邓河的前面,脸蛋红扑扑的。
邓河顺势放缓脚步,落在了她的身后,他的眼睛不敢投射出半点目光到自己的裤子上了,但却极其敏感地落在向琴的裤子上。
向琴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面料是普通的土布面料,样式中规中矩。裤脚的边上有些翻卷,似乎是被脚后跟反复踩踏而成的。邓河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向琴的哥哥大壮走路的样子。这也许是大壮穿过的裤子?
“我看你今天穿了一条挺特别的裤子。”向琴掩口而笑。
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好,盖子终究要揭开的。只要你穿上了它,你就没有办法遮住别人的眼睛。
“你瞎说什么呢!”邓河猛地大声回应道。他的话一出口,脸立刻红了。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咦,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呀?这又没什么。我奶奶说了,只要不偷不抢,穿衣服不露皮,不露肉,就不怕人笑话。”
邓河怔怔地不说话,身后传来一群小伙伴们打闹的声音。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催促走在前头的向琴:“你少说两句,走快点!”
“你的眼力可不怎么好呀!我穿的也是旧裤子,我哥穿不下的,你没发现?”向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我也看出来了。”邓河觉得心里舒坦一点了。
“那就是了,小的都捡大的衣服穿,这不是很常见吗?我猜你的裤子是你姐姐穿剩下的吧?”
“唔……”邓河没有辩解。田野的风吹过稻田,青青的秋禾跳起了低头舞,摇曳生姿。空旷的田野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清脆叫声。
向琴回过头朝邓河诡秘一笑:“你要是对你的裤子不满意,我有个主意帮你。”
“什么主意?”
“我们找个地方把裤子对调一下,嘻嘻嘻。”话刚说完,她自己也笑作一团。
邓河的脸上像是飘过一阵火烧云。穿一个女孩子刚刚穿过的裤子?这个想法仅仅冒出头,就让他尴尬得浑身长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是偷喝了你爷爷的烧酒了吗?怎么一大早疯疯癫癫的?”邓河只好用这句话来反击她了。
“哈哈哈,你简直是开不起玩笑。”向琴终于笑够了,她认真地说,“我倒有一个真正的点子,帮你好好伪装一下你的裤子。”她重点念出“伪装”这个新学的词汇。
“你就瞎掰吧,我还要上学呢。”邓河抬起头望了望已经有些晃眼的太阳。
“你瞧,你的裤子越干净,越闪亮,人家就会多看几眼。你到操场上的沙地上来几次跳远练习,让沙尘钻进裤缝,别人就不会轻易盯着你的裤子看了。”
邓河盯着自己的裤子看了几眼,他伸手从田坡地上抹了一把浮土,随手擦了擦裤子。果真,闪光变成了暗光,掩饰效果十分明显。
“让我走前面吧!”邓河从向琴的身边跳了过去,他快速往学校方向跑去。
望着邓河远去的背影,向琴摸了摸自己的裤子。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裤筒那么肥,裤腰那么宽,再加上起了卷儿的裤脚,简直丑死了。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开始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3
等到向琴气喘吁吁地赶到操场上时,她看到邓河已经在操场的沙地上练习起了立定跳远。有好几次,他站不稳摔倒在沙地上。
连续摔了几跤,他的裤子的褶子里都沾满了灰尘,颜色变深了许多,太阳照射下,再也不发亮了。邓河觉得自在一点了,拿起书包往教室走去。可一走到教室门口,平日与他关系好的几个男生就迎了过来,拉他去玩“斗鸡”—一条腿落地跳动,用另一条腿的膝盖与人相撞的游戏。他一听,脸上发烫,赶紧摆摆手,冲回自己的座位上。
向琴走进教室,看到邓河早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正在埋头写作业。向琴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发热起来,自己穿的可是一条男裤!她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有女生邀请她去玩跳房子,她赶紧摇摇头说:“呀,我的数学作业还差两道题!”
第一节课下课了,邓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起身。他注意到,向琴也跟他一样,坐着不动。等到上课的铃声快响起的时候,向琴才起身冲进了女厕所。这个时段,上厕所的女生不多了。
第二节课又下课了,邓河已经被一泡尿憋得满脸通红。第三节课是体育课。下课时,教室里的同学全都一窝蜂涌到了操场。眼看教室里只剩下向琴一个人,邓河才略弓着腰,朝厕所里冲了过去。他没有去厕所,而是在后山的一片芒草荡里解决了。
操场上,教体育的温老师已经把哨子吹得震天响。她先后点了两次名,发现男女生各少了一人。温老师让班长带着大家做准备练习,自己朝教室走去。
正趴在教室窗台上张望的邓河和向琴迅速跳回各自的座位上。
“没体育课的时候,你们眼巴巴地盼着体育课。今天你俩怎么慢吞吞的?”温老师站在讲台前,轻轻地敲了敲讲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不是……我有点不舒服……”邓河本能地站了起来,又立即坐了下去。他的目光掠过座位一侧的窗沿。一列蚂蚁正排成一条黑线,列队朝一道歪歪扭扭的墙缝里钻去。我要是能变成一只蚂蚁,跟着钻进墙缝就好了。他想。不,根本不需要钻进墙缝。因为蚂蚁不需要穿衣服,更不需要穿裤子。一只不穿裤子的蚂蚁在同伴之中是不会被视为异类的。
“邓河,你这运动健将,一早就在操场上练习跳远,这回哪里不舒服了?”
温老师的目光与邓河慌乱的眼神对视了一下,走过来,目光顺着桌子往邓河的腿上滑下去。
“我—我脚板痛!”邓河只觉得有火在烤着,他攥成拳头的手心早已汗湿了。
温老师不动声色,朝另外一侧向琴的座位走去:“你呢?也不舒服?”
“我肚子疼。”向琴的脸红得像粉扑扑的苹果,嘴里咬着铅笔头,两条腿并得拢拢的。
温老师打量了一下向琴,皱了皱眉,一下子就明白什么了。
“我看,你俩除了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还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
两人一齐仰著脖子朝温老师望去。
“你俩都穿错了家里人的裤子!是吧?”温老师的眉毛调皮地跳动着。
两人的脸“唰”地红了。
“让我猜中了吧!”温老师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我小时候上学走得急,也犯过这样的错误。要不,你俩把裤子对调一下?”
“不!”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温老师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邓河和向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怎么办呢?今天我们可是练习立定跳远哦!”温老师朝窗外望了望。同学们已经没有耐心,在操场上嘻嘻哈哈地打闹开了。她知道,一旦被其他孩子们知晓了两人的小秘密,他们就会被各种各样的绰号、诨名和段子包围了。
“老师,要不我还是不上课了吧!”邓河恳切地说。
“老师,我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向琴也跟着说。
“有了!”温老师沉思了片刻,“你俩现在立刻跟我去宿舍一趟。我有两条旧运动裤,看你俩的个头,跟我差不多,也能凑合着穿!去换上吧!”
“这—”向琴犹豫了。
“你的裤子?”邓河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运动裤可不分男女呢!”温老师早已看出了邓河的小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头。
4
放学路上,邓河和向琴相约走在一起。他俩穿着略有些褪色的天蓝色运动裤。裤子虽然有点宽,但长度大致合适。
上完体育课,他们原本要把裤子还给温老师的,但温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肯要。她说:“这两条裤子本来就是我压箱底的,现在找到了合适的主人,就是物尽其用,你们拿去穿吧!”
他俩的书包鼓囊囊的,除了书本外,还装着一条裤子。只不过,邓河书包里装的是向琴的裤子,向琴的书包里装的是那条“鸡皮皱”紧身裤。当然,这个以物易物的做法只是温老师的美好心愿—最终还要看双方家长同不同意。
快要分开的时候,他俩约好,周末一大早,他们一起去山上和堤坝上采摘金银花,晒干了卖给镇里的药材店。等到秋季开学,攒够了钱,他们合伙给温老师买一条“鸡皮皱”女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