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
闷葫芦
韩劲秋祖籍河北沧州,祖上为躲避洪灾,带着舞狮这门技艺迁往昆山周墅东明,传至韩劲秋,已经整整八代。
韩劲秋不喜耕种,最爱耍枪弄棒,开办了一个醒狮堂,靠着舞狮、走镖、收徒教授武术等营生过活。韩劲秋所处的多事之秋,外有日本法西斯的觊觎,内有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上月河南、山东一带遭了水灾,因此昆山城多了好些逃荒的饥民。一日,韩劲秋出门办事,在城门口碰到一对母子。他们置身于一群破衣烂衫的饥民中间,虽看着落魄,但形容举止自有一派娴雅从容的气度。过去询问才知,这对母子来自山东邹城,水灾弄得田地毁弃,一家人便想着来昆山投奔亲戚,哪知路遇贼人,所带钱财被抢走,推搡过程中,儿子的爹误坠悬崖,昆山的亲戚五年前已搬走,不知所终。如此一来,这对母子算是走上了绝境。
得知韩劲秋是舞狮人,青年说什么都要拜韩劲秋为师,并说自己小时候跟着爹娘逛庙会,那舞狮表演,腾挪閃转,飞跃凌空,精彩绝伦,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爹爹把舞狮视为街巷末技,断然不肯让他学舞狮,因此就留下了这个遗憾。
“你叫什么?”韩劲秋问道。
“姓孟名福禄。”青年响亮地回答。
韩劲秋上下打量了眼前弱不禁风的孟福禄,心里只想笑:“看你出生书香门第,我倒可以推荐你去做家庭教师,赚些银钱养活你老母亲。至于舞狮,看着容易,学起来却难,要想入我东明韩家醒狮堂,你的身子板可不行。”韩劲秋一口就拒绝了青年的请求。
“若当年爹爹让我学舞狮,我绝对不是如今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爹爹命丧贼人之手。韩师傅,我是发自真心要学舞狮,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逃难的经历,让我明白没有点儿功夫傍身,在这乱世无法存活。”
面对孟福禄炽热的眼神,韩劲秋有些动容:“学艺不精,师傅蒙羞。我们韩家舞狮队个个都是真功夫,你确定吃得了苦?”
“您给我半年时间,看我表现再决定是否收我为徒。”孟福禄的诚意终于打动了韩劲秋,他最终决定以三个月为期限,行的话就收孟福禄为徒,如若不行,给些盘缠让他自行另谋出路。
韩家舞狮队共有青、红、白三色狮子,其中以青狮武功最强,红狮其次,白狮个头小,功力最弱。初来乍到的孟福禄连舞白狮子的资格都没有,基本上做些洒扫除尘、铺床叠被的活儿。就这样不知不觉三个月马上就过去了,孟福禄别说舞狮了,连狮子毛都没有摸过呢。醒狮堂的徒弟们纷纷窃笑这个孟福禄可真是个十足的“闷葫芦”,师傅不提传授之事,他也不吭声,不主动,如此这般,必然是要离开醒狮堂无疑了。
八月朔日,月华如水,韩劲秋率众徒弟齐集醒狮堂,大家目光齐刷刷望向立于中心的瘦弱青年孟福禄。
“孟福禄,你五月来醒狮堂,如今已经八月,这三月你可学到了什么?”韩劲秋坐在上首,大声问道,他的头顶高高悬挂着蓝底金字“醒狮堂”的匾额。
“回师傅,我学到了很多。”孟福禄自信的话语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众徒弟寻思,这三个月,师傅早晚连句话都没同他说上半句,他倒学了很多,这个“闷葫芦”可真会说大话。
“哦,你说来看看,都学到什么了?”韩劲秋感兴趣地问。
“这三个月师傅虽然没有亲自教授我,但是给了我机会置身醒狮堂观察感受舞狮。我学到了三点:一是学舞狮首先要打下牢固的武术功底,这是舞狮人的本;二是要学会团结协作,这是舞狮的人的根;三是要学会做人,做一个堂堂正正、智勇仁义的男子汉,这是舞狮人的魂。”
“好,好一个舞狮人的魂!”韩劲秋激动地站了起来,看着徒弟们语重心长道, “我平时总是提醒你们,学舞狮,先做人;不成人,断然舞不出雄狮的精气神。你们都 听听孟福禄说的,他来的时间短,领悟得却最透彻。”
“这三个月坚定了我学舞狮的决心,舞狮绝对不是街巷末技。如今国难当头,若我们人人都能唤醒心中的睡狮,像狮子一样无所畏惧,何愁不能赶走鬼子?何愁不能扬 我国威?”
孟福禄的一席话,振聋发聩,更是让韩劲秋欣慰不已。都说是得一知己乃天下幸事也,虽然收了这么多徒弟,培养了无数的舞狮队,可是真正热爱舞狮,把舞狮当成一项高尚事业的能有几人?大多数人也就是靠着表演技艺混口饭吃而已。这三个月,他对孟福禄不闻不问,一来有意磨炼他的意志,二来也是看看他学舞狮的真心有几分。果然这个孟福禄不负厚望,不光真心想学舞狮,而且是真正热爱舞狮之人,看来韩家舞狮后继有人了。
自此,青年孟福禄正式拜入韩劲秋门下,成为周墅东明韩家舞狮第九代传人。韩劲秋年届四十,夫人不善生养,膝下至今只有一女。对于孟福禄这个年轻后生,他很是另眼相看,教授舞狮也颇用心一些。
从狮子制作的取材选料、工艺流程再到舞狮的步伐、技巧等要领,每一个点韩劲秋都细细道来,并不知疲倦地为孟福禄演示讲解。多少个日子,白日孟福禄在韩劲秋严厉的要求下,练着各种步法,夜晚头顶月轮,孟福禄还在院中扎马步、举石锁。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孟福禄从扮演插科打诨的跑龙套到舞白狮、红狮,大家都说他的身架章法与韩劲秋很有几分神似,孟福禄也跃跃 欲试,希望能在台前亮相。
说起舞狮,每逢外出表演助兴,无论多大的场面,韩劲秋都将机会让给几个比较得意的徒弟,自己只在一旁悉心指导。可对于每月一次的周墅城隍潭庙会上的群狮采青,韩劲秋都是亲自上阵,特别是采青之后,口中吐出的彩头,也要自己选择,从不让弟子插手。论影响力,城隍潭庙会采青哪比得上苏州虎丘群狮争霸大会呢?可偏偏苏州虎丘群狮争霸大会,韩劲秋嫌太远,都不参加,全让徒弟们代劳。徒弟们若是问起来,韩劲秋只是淡淡地回答,城隍潭庙会群狮采青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必须他亲自上。师傅为何如此重视城隍潭庙会呢?这让孟福禄有些奇怪。
传家宝
一日,孟福禄从醒狮堂回家,母亲颇有些激动地告诉他,先前被贼人抢去的传家宝羊脂玉如意出现在古董店中,但要价不菲。对此,孟福禄有些为难,他当然不想让传家宝在他手里失传,但没钱如何赎回传家宝呢?若说去找人借钱,他堂堂七尺男儿,断然开不了口,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正当孟福禄为钱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叫作刘麻子的人找到了孟福禄,并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为孟福禄买下羊脂玉如意。说起刘麻子,此人可不是善茬。他早年拜韩劲秋为师学舞狮,用心不专,吊儿郎当,仗着有点儿拳脚功夫欺负良家妇女,韩劲秋一气之下将此人逐出师门。如今听说刘麻子发了财,坐着轿车进进出出各大酒楼,很是风光。
孟福禄听说过刘麻子,他可不相信刘 麻子是善心大发。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赎回的条件,孟福禄要帮刘麻子从韩劲秋那里取一个不起眼的青皮簿子。
一提到青皮簿子,孟福禄马上就知道是何物了。每次城隍潭庙会采青大会之前,准备第二天狮口吐出的彩头,韩劲秋总会用到这个簿子。好几次孟福禄好奇地凑过去看,都被韩劲秋遮住了。有一次翻了簿子的韩劲秋,还让孟福禄准备“瑞雪兆丰年”的彩头,可当时正值盛夏,总是有些不应景,然而韩劲秋却坚持要用。
孟福禄当场拒绝,转身离开,刘麻子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面皮上抖出隐隐一丝笑容。
回到家的孟福禄见到母亲正在祭拜父亲的灵位,并自言自语道:“他爹,咱们儿子如今有出息了,那块祖传的羊脂玉如意很快就能赎回,你若是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此情此景,孟福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自己堂堂男子汉,祖传宝贝在眼前,却没能力取回。听古董店老板说上门来看羊脂玉如意的买家很多,怕是很快就要卖出了,可这头钱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该怎么办呢?
七月烈日炎炎,挡不住人们看舞狮的热情。城隍潭中心空地上,八支舞狮队,在一阵锣鼓喧天中,先后出场,奋力登高,最终毫无悬念的是韩劲秋率领的青狮队拔得头筹,吐出“龙腾虎跃,万事大吉”的彩头,一旁的孟福禄连同在场的观众纷纷叫好。韩劲秋摘下狮头,正准备向捧场的人表示感谢,哪知,人群中冲出穿着黑绸衫的流里流气的打手,气势汹汹地将韩劲秋围住。醒狮堂的众徒弟包括韩劲秋本人当然不乐意,都是练家子,几个流氓还敢来放肆。正当韩劲秋一行人撸起袖子,准备教训这群流氓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我看谁敢动!”刘麻子手持一把左轮手枪,向着众人走来,“韩劲秋,你私通共匪,皇军命我将你缉拿。”
“刘麻子,可别含血喷人,我们醒狮堂不是好欺负的。”众徒弟吵嚷着,欲和刘麻子一行人拼个你死我活。
刘麻子眼一瞪,嘴一歪,扔出一本簿子:“韩劲秋,这本簿子是誊抄本,里面的内容想必你不会陌生。你借着城隍潭庙会采青大会用狮口中的彩头为地下党送情报,这本簿子里每一个彩头后面都记录有真正的含义。今日的‘龙腾虎跃,万事大吉便是按兵不动,等待通知的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刷刷望向韩劲秋,刘麻子脸上颇有得意之色。韩劲秋脸上镇定,心中奇怪,青皮簿子里记载了彩头吉利话和对应的暗语这不假,他和共产党联系,用狮子口中的彩头为这四周潜伏的地下党送情报也是真,只是青皮簿子自己悉心保管,每日都会见到,怎会出现誊抄本呢?醒狮堂看来是出了内贼了。
韩劲秋被刘麻子五花大绑地带走了。孟福禄回到家,母亲手持玉如意,脸色冷冷地让他跪在父亲灵位前。
“你拿回玉如意,我问你钱哪里来的,你支吾不语。我还听说,前些日子有人撞见你多次同刘麻子碰头,我还不信。可如今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对着你父亲的灵位,我且问你,韩师傅被抓和你有没有关系?”
面对母亲的诘问,心情沮丧的孟福禄承认自己确实偷拿了青皮簿子,可他哪知道刘麻子是日本人的特务,他以为刘麻子只是一般的江湖小混混,那本簿子乍一看也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哪知道是韩师傅联络共产党的证据。
母亲听了孟福禄的解释,十分伤心,只说孟福禄是枉读诗书,把父亲的叮嘱都忘到脑后了。
“我也是为了孟家的传家宝啊!母亲。”孟福禄泪水夺眶而出。
“你小时候,我教你古之人非无宝也,其所宝者异也。你可明白其中含义?不错,玉如意是我们家的宝贝,可是我们孟家的传家宝更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为着这八字,一切金玉珠宝都若泥沙尘土。福禄啊,你真是糊涂啊!”
受到母亲责怪的孟福禄已经没脸去醒狮堂,更不要说去舞狮了。忠义化身的狮子,自己实在离得太远,为了一己之私,他忘记了舞狮先立人的誓言,他真的悔恨啊!
舞狮魂
韩劲秋被关进了大牢,他早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就算是被剥皮抽筋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日本人其实知道韩劲秋不是共产党,而是谍报网络其中一环,上线下线他并不清楚,也说不出太多机密。日本人之所以要抓韩劲秋,看中的是他舞狮传人的身份。舞狮是中华魂的象征,他们要求韩劲秋在舞狮争霸大赛中拔得头筹,然后吐出“大和民族,一统中华”的字样。如此这般,摧毁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
对于这样的要求,韩劲秋自然是一口回绝,要杀要剐都随便,为日本人唱颂歌,门都没有!
日本人耐心有限,见韩劲秋死活不松口,考虑是否动用大刑,他们就不相信肉身还能经得起非人的折磨。正在這时,孟福禄找到了刘麻子,说自己有办法让韩劲秋答应。
刘麻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天晚上便安排孟福禄去牢中见了韩劲秋。也不知孟福禄对韩劲秋说了什么,韩劲秋答应了舞狮的要求。
待孟福禄离开后,刘麻子亲自跑到韩劲秋所在的牢房,看看韩劲秋是真愿意还是 假愿意。韩劲秋头朝阴影,侧脸回望刘麻子表示自己愿意舞狮,并要求刘麻子给他几天时间提前习练。
城隍潭广场上日本军官高坐广场最前排,刘麻子一脸媚笑,又是交头接耳,又是点头哈腰。韩劲秋出场了,他对着广场人群抱拳,还特地对着日本军官点了点头,人群中传出一阵咒骂,大家知道他今天要为日本人表演舞狮。韩劲秋不为所动,套上狮头,向着二十一张八仙桌叠加成的六层高台而去。
除了韩劲秋,广场上还有其他狮队,都是被刘麻子逼来做陪衬的,只跟韩劲秋虚应招式,并不真去抢青。韩劲秋的青狮,每上一层平台,便会舔毛、抖擞、摇头、休憩、踢腿,动作娴熟又自然。除了文戏,间或还会耍上“翻山越涧”“登山直立”“雄狮出洞”等武戏,把狮子的威风凶猛表现得淋漓尽致。比起平时,这次韩劲秋的青狮更是舞出了几分飘逸潇洒,若不是想到韩劲秋是在为日本人表演,观众们都忍不住要叫好了。
最后韩劲秋来到六层高台之上,干净利落的前腿悬空,狮口咬青,口吐彩头。这一幕让许多人都不自觉别过脸去,他们都知道会出来怎样的彩头。日本军官得意扬扬,刘麻子倒是笑得更开心了,好像他便是日本 人一样。
日本人高兴了,他刘麻子升官发财的 机会不就有了吗?然而他却发现日本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脸色由红变紫最后成为猪肝一样的颜色。周围的人不顾日伪军亮闪闪的刺刀头,纷纷叫好,群情激奋。原来六层高台之上,韩劲秋吐出的红底金字的彩头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彩头随风飘舞,甚是显眼。刘麻子眼睛都凸出来了,慌忙令人将韩劲秋抓下来。日本军官腾地一下站起来,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对准韩劲秋就是一阵乱射。
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声中,中弹的韩劲秋从高台跌落,倒在血泊中。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起母亲的话——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个传家宝到底没有砸在他手上。
日本兵驱赶着激愤的人群,现场一片狼藉。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默默擦了一把泪水,他抖着手摸索着耳朵旁的皮肤,试图寻找什么。突然他用力一扯,随着“咝”的一声,一张透明的面皮应声而落,露出了男子本来的面目,這人便是真的韩劲秋。
韩劲秋不能待在昆山城了,他得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韩劲秋走之前必须带走孟福禄的母亲。在孟家,韩劲秋告诉孟母,当日在牢房中,孟福禄告诉韩劲秋,自己家有一项传内不传外的独门秘技易容术,若是不仔细看,基本可以以假乱真。孟福禄与韩劲秋身材相差无几,他制作了易容面皮,他要为韩劲秋贴上,这样韩劲秋可以逃出牢房,而自己贴上面皮便可以假扮韩劲秋。面对韩劲秋的拒绝,孟福禄动情地说,韩家舞狮队需要韩劲秋,作为舞狮传人,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韩劲秋,并让韩劲秋不要担心自己,他自有妙计蒙骗过关。韩劲秋想起自己的醒狮堂,还有徒弟们,咬牙走了,临走时,韩劲秋看着与自己的脸毫无二致的孟福禄,不无担心地说道:“不管你有什么好计谋,都不能忘记舞狮人的魂啊!”谁曾想到孟福禄其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与韩劲秋换了脸。
就这样韩劲秋带着孟母远避他乡,他去了广州、泉州等地,继续设馆收徒组建舞狮队,并充分吸收当地舞狮流派特色,将北方舞狮的粗犷勇武、刚毅剽悍与南方舞狮的潇洒俊逸、憨态可掬进行糅合,形成了韩家舞狮队南北兼容的特色。当日本人被赶走后,韩劲秋又回到了家乡昆山周墅,醒狮堂依旧只是白、红、青三色狮子,韩劲秋分别取名为福、禄、寿,取福禄长寿之意,因为在韩劲秋心中,他觉得孟福禄一直活着。每次收新徒弟,除了让徒弟祭拜韩家先人外,供桌前还额外有一幅青年的画像。当徒弟们问起时,韩劲秋总说这是我们舞狮人的“魂”。
选自《乡土·野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