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20世纪80年代,张弦以一系列爱情小说斐声文坛,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从1957年创作《青春锈》(1980年发表时改名为《苦恼的青春》)起,他就在思考什么是“爱情”。新时期伊始的1979—1982年,他又连续创作发表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1979)、《未亡人》(1980)、《挣不断的红丝线》(1981)、《银杏树》(1981)、《回黄转绿》(1982)等①颇受关注的作品,在这些小说中,他除了探讨阻挠爱情自由发生的外部因素,也不断受到爱情本质、爱情与婚姻关系问题的困扰。到1987年,他创作了最后一部中篇小说《情网》②(未定稿,发表于逝后),主题是婚外恋与第三者,自此终止了他在小说中对这一问题的探究和书写。“张弦的浪漫、他的真诚、他对现实主义的坚守和探索、对社会问题持久的关注、对人生和人性的思索,都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气质,也是20世纪80年代的主流气质。”③重读张弦的小说和人生,无疑仍会给我们带来启迪和沉思。
一
爱情,是人生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作为一个洋溢着理想主义和浪漫气质的作家,张弦尤其推崇和迷恋爱情。他在作品中热情洋溢地赞美爱情,不吝美辞丽藻,如浪漫、真诚、纯洁、美丽、高尚、崇高等,他赞叹说:“啊,爱情,感情的升华,精神世界的绮丽花朵!”④无疑,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尽管“爱情”一词在古汉语中不相连属,直到近代才随着西方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念传入中国,但国人似乎从未感到生疏。因为在“情本体”的文化传统中,从来就不乏罗密欧与朱丽叶、玛格丽特与阿尔芒这样的有情人、多情人,如刘兰芝与焦仲卿、梁山伯与祝英台、杜丽娘与柳梦梅等,都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情种。这种对“情”的讴歌和颂扬,在明代达到了巅峰。冯梦龙说:“万物生于情,死于情。”⑤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⑥虽说明代把“情”捧至等同生命,甚至高于生命的地位,但此“情”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之彼“情”并不吻合,却丝毫不影响国人在接受时将其合而为一。史华罗指出,“在西方,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爱情至上的时代,爱情超越了其他一切‘高贵的情感”,在中国却不然,“爱情从来没有被视为独立的价值,只有相爱者命中注定要成为夫妻时,即结成社会所接受的爱情关系时,爱情才具有合法的地位”⑦。
经历两千多年封建专制思想的钳制,“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等呼声一度成为近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流行语词。在文艺作品中,爱情不仅收获了更多的荣光和声誉,而且开启了中国文学中“爱情至上”的时代。如周瘦鹃,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而且坦言一生即便只拥有“一页可歌可泣的恋史”,就“足以自傲,也足以自慰”⑧。再如郁达夫,他在自传体小说《沉沦》(1921)中更是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宣言:“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此时,爱情作为个人的自由权利,象征着文明进步,成了人们冲破封建家长制的有力武器。
一脉相承,在遭受十年的禁忌之后,“爱情”又一次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开场白。张弦无疑是响亮的代言人之一。张弦的小说大都涉及爱情,却又不是单纯的言情,如他所言着力去写的是“非爱情”的成分⑨。在张弦眼中,爱情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追求,体现了人的自由、平等,他在作品中涉及爱情与金钱、权力乃至婚姻等的关系时,潜台词都是对爱情价值的无限崇尚和绝对认可。
爱情是纯洁的,金钱的掣肘却如影随形。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在贫困的乡村,“爱情”仍是一个耻辱的字眼儿,荒妹还要面对“把女儿当东西卖”的困窘。(《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是多么沉重、古老的历史回响!到了20世纪80年代,舞蹈演员林纾的爱情又在金钱面前踌躇了,她爱上的是那个富有的个体户摄影师,而不是大学毕业的公务员,这是否是在“出卖自己的青春和爱情”⑩?(《绿原》)
爱情是平等的,等级的阴影却无处不在。年轻的傅玉洁曾抵制住权力的重压和诱惑,拒绝嫁给齐副师长,为此她得到了甜美爱情的补偿。令人惋惜的是,在遭遇坎坷之后,对爱情失望的她却心甘情愿地改嫁如今的齐部长。(《挣不断的红丝线》)同样,在周良蕙看来,市委书记维明对她的求爱,是轻松的征服和控制,是“居高临下的一种恩赐”,她虽因“夫荣妻贵”得到了身份和地位,却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女性的尊严和爱情的权利”。在苦难岁月中,雪中送炭的“绿衣人”才是她的“初恋”。他们之间才存在纯洁、真诚的爱情。可悲的是,因为身份、地位的落差,她仍须面对流言蜚语以及来自朋友、儿女等的重重压力。(《未亡人》)
爱情是专一的,喜新厌旧却随时会发生。姚敏生、孟莲莲自由恋爱,但在孟莲莲做出自我牺牲,成全姚敏生上大学后,对方却始乱终弃、移情别恋。迫于县委书记的“包办”,他不得不与孟莲莲“重归于好”。他们虽得到了婚姻,却失去了爱情。可悲的是,善良、软弱的孟莲莲执迷不悟,反倒成了一个快乐的少妇。孟莲莲的矢志不渝,难道不是“从一而终”“贞操节烈”的观念在作祟吗?她的纯朴和执着,是多么愚昧,怎么可能换来婚姻的幸福呢?(《银杏树》)
正如评论家们一致认为的那样,张弦筆下的爱情、婚姻、家庭问题,更深沉的内涵在于探讨社会、历史问题,指向的是封建思想流毒:守旧道德、等级观念、世俗偏见,抑或是畸形政治、落后的经济条件等,以及由此营造的制约爱情发生、制造爱情悲剧的社会环境,毋庸置疑地承续了五四文学的启蒙传统11。
二
五四新文学时期,文艺家们都把爱情理想的实现,寄寓在摧毁腐朽的旧制度,建立美好新社会的信念之上。然而,当1949年新中国到来时,幸福的爱情似乎并没有如期而至。爱情究竟是什么?这给张弦带来了困惑、苦恼和思索。在他的小说里,主人公们常会发出“爱情在哪儿呢?难道这就是爱情?”(《苦恼的青春》)“爱情在哪里?”(《挣不断的红丝线》)“爱情!你们懂吗?”“啊,爱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吗?唯其不可思议,才是真正的爱情吗?”(《回黄转绿》)的慨叹和诘问。他一边赞美爱情的圣洁、崇高、美好,断定“爱情是婚姻的基础”,一边又敏感地察觉到爱情的无常、多变,慨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重读张弦,我以为,这是他的爱情小说特别值得关注和引人沉思之处。
1957年张弦写出了第一篇小说《青春锈》,尚未正式发表,即因之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开始了长达二十一年的落难和封笔生涯12。新时期到来,这篇小说终于得以《苦恼的青春》为题刊发。男主人公郭进春遭遇了爱情的“苦恼”,先是爱上了坚韧不拔、积极上进的团支书李兰,后又被活泼开朗的同事燕婷所吸引。他很纠结自责,他不该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可是,跟李兰的相处,让他感觉寂寞、枯燥,爱得很勉强;跟燕婷在一起时,他却会感觉生动、有趣,怦然心动。最终他承认,他对李兰的钦佩,李兰对他的关心和帮助,其实不是爱情,只是同志间的友爱,他们从来没有相爱过,而燕婷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爱情。于是他放弃了李兰,选择了燕婷,享受着来自爱情的轻松快乐,把迷惘和苦恼留给了李兰。
小说中促成郭进春摆脱烦恼、舍此取彼的契机是哥哥的来信。他已与温柔的妻子离婚了。“夫妻之间什么都不缺,缺少的恰恰正是爱情。”不过,郭兄向往的那种“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爱情真的存在吗?郭进春有了情投意合的爱情,就不会再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吗?年轻的张弦还没来得及想太多。经历了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归来时他已不再是青年。显然,他是不相信的。
傅玉洁和苏骏不是因为爱情才结合的吗?在傅玉洁那儿,“爱情”是一见钟情、卿卿我我、生死不渝、花前月下、听音乐、读文学、看电影……苏骏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傅玉洁承认,她与苏骏有过美好的爱情。新婚之夜,她是多么庆幸和欣慰自己的坚持和拒绝,选择嫁给爱情啊!然则,当苏骏成了脱不掉的摘帽右派,生活面临更严峻考验时,两个人的爱情和婚姻随之终结。有评论分析说,“如果苏骏有与齐副师长相同的政治地位和经济条件,傅玉洁也不会有这无数的烦恼,也就酿不成婚姻的悲剧”13。这显然不是张弦的想法。“我不能把傅玉洁打扮成圣洁的天使,或者爱神的信徒,让她清高到底,或对爱情永远执着地追求。生活中,我们所同情的人,甚至深深地钟爱的人,不也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和缺陷吗?”14在作者看来,傅玉洁放弃爱情,不是爱神的错儿,而是她自身有“弱点和缺陷”。不过,接下来他还说:“‘未亡人周良蕙呢,我也不认为她有多么了不起。我尤其不敢对她努力争取的未来打什么包票。我甚至担心,她即使冲破种种压力与邮递员结了婚,说不定哪一天会给她的亡夫写第二封、第三封信来诉苦的。”15由此看来,张弦担心的,分明不是“非爱情”的外因,而是爱情本身。在小说中,他不止一次感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啊,结婚!多少情投意合、卿卿我我的恋人,在结婚之后反目相视,形同路人!双双诅咒结婚是爱情的坟墓。”(《银杏树》)
因而,郭进春和燕婷即使基于爱情步入婚姻,两人的生活能否幸福长久?张弦并不肯定或说不信任。对于姚敏生的背叛,在张弦看来,假如他坦白地承认自己变了:他过去真诚地愛过莲莲,如今他无法再爱了。“当他的精神境界发生了变化,他的知识、修养、情趣、理想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的时候,爱情又怎么能不变呢?”“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银杏树》)他宁愿承担舆论和道德的谴责,也不愿葬送自己和莲莲未来的幸福。这种理由,只能让人无言以对。
再说,郭进春对李兰的爱,真的不是爱情吗?郭进春与李兰共事一年,悄悄爱上了她。他对她虽非“一见倾心”,但相处愈久,他就愈“难以摆脱”。他在日记里由衷地赞叹她的美丽、高尚、纯洁、光明!爱情的发生是本能、自然的。然而,人毕竟是高级动物,除了个人的因素,对于触发情感来说,其身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也是极其重要的诱因。“‘发情的脚本极具文化性和社会性。”16“作为文化的生活习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甚至感情方式。”17比如言情小说的发情机制通常是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之类。从当时的社会氛围来看,志同道合应该是郭进春爱上李兰的社会动因,是他对理想自我的一种投射;而情趣相投则是郭进春爱上燕婷的个人动因,满足了他作为文艺青年对浪漫爱情的想象,也是他对理想自我的另一种投射。可见,触发个人发情机制的按钮,不一而足。郭进春爱过李兰,只是两人并没有擦出理想的爱之火花。在爱情上的见异思迁,实在不足为奇。
其实,早在1922年,中国历史上就出现了第一次热烈的爱情大讨论。当陈淑君背弃与昔日恋人的盟约,嫁给北大教授谭熙鸿时,面对几乎一边倒的谴责,留法归来的张竞生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爱情定则”替她辩护,指出爱情是“有条件、可比较、可变迁”18的。这一亵渎爱情的观点,立即招来笔诛墨伐。比如热恋中的朱谦之,虽未直接参与论战,但在回复恋人杨没累的信中,将爱情的本质定义为“圣神、单一、永久”19,之后又作了长篇大论的阐释20。显然,朱谦之的“爱情铁则”,是对张竞生“爱情定则”的隔空回应和潜在对话。如今,往事已矣,孰是孰非,从论争者们的婚恋史可见端倪。无论当初是如何痴情,有怎样的海誓山盟,事实明证,爱情不是神话,它既不永续,更非唯一。作为一时的激情,触之即来,挥之即去,爱情随时可以产生和消逝。虽然“爱情”总喜欢与“永恒”黏在一起——一对恋人谈情说爱时,不乏海枯石烂、白头偕老的誓言和承诺,但是,“爱情”却是最多变、最不可靠的,非但不恒久,甚至很短暂。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位高蹈出世的女神,值得顶礼膜拜。
三
在现实中,张弦看到或感受到的婚恋生活,与他所信仰的爱情,存在诸多抵牾,这难免让他感到迷茫和困惑。有的评论家读出,张弦的小说有些“扑朔迷离”21“举棋不定”22。可贵的是,1980年代初张弦持续对爱情问题进行了思考和探索,并在小说《回黄转绿》中对“浪漫爱情”有所置疑和批评。
美丽的小统计员尹影结婚十年,育有一儿一女。在外人看来,她应该是幸福的。丈夫赵秉康能干、勤快,不但在外是个优秀的钳工、师傅,在内也是承担家务的“万能工”、好父亲。在尹影看来,赵秉康却是个无可救药、可笑可悲的小市民,无法让她心生情愫,例如他不理解她为什么看电影会落泪,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购买文学书籍?她为此深感痛苦,生活只让她觉得庸俗、乏味、毫无生趣。
所幸,一直怀揣梦想的她,终于发表了处女作,有机会遇到了富有才华的南宇。他一下就触发了她的爱慕之情,并一度使她热血奔流,掀起了剧烈的情感风暴。爱情带给她清新、鲜活的生命感受,让她无比果决。她迅速与丈夫离婚,主动追求南宇。尹影对爱情的痴迷,何尝不是葬送婚姻的坟墓呢?然而,现实生活却教训了她。原来,她的爱情只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南宇对她无动于衷,曾经沧海的他只想寻一位“过日子”的贤妻,而不是超凡脱俗的女神。同时,离开了丈夫的她,不得不淹没在小市民气的生活里。她这才明白,原来之前她能把自己想象成高洁、清雅的水仙花,是因为有丈夫替她阻挡了世俗的烟火气。
丈夫赵秉康实心实意对妻子好,想让她舒适、满意,换来的却是她的冷漠、鄙夷。她的心扉上挂着一把他永远无法打开的锁。当他看到妻子的名字上了铅印的杂志,更是心情沉重,觉得是个“灾难的信号”。他明白,妻子离他,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她提出了离婚,他爽快地答应了。分手后,他却拒绝了络绎不绝的介绍人和求婚者,去买文学刊物,报了夜大文学班,尝试去理解、体会妻子的心思。
对于赵秉康的举动,评论家们不解。这岂不是太理想化,太违背现实的真实了吗?王蒙认为《回黄转绿》“对生活的剪裁有以意为之乃至强使生活就范的痕迹”23。但什么是生活的真实呢?除了现实,还有艺术的真实,或者如张弦所言“我想努力探索和追求的是:真实——比生活本身更真实”24。作家不能只是复制生活,还要引领读者,创造生活。如果说《回黄转绿》只是在单纯指责女主人公的飘浮、虚幻,难道过日子,就不需要文学、艺术、梦想了吗?结婚后女性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吗?在这篇小说里,张弦在描写浪漫爱情与现实婚姻的龃龉时,恰恰触及了爱情与婚姻的异质属性,并且对在婚姻中如何让爱情成长为爱进行了有益探索。
在尹影眼里,丈夫对她的情感表达方式,压根儿不是她心目中“爱情”的模样。而哲学家们已指出,她这种极端唯美、浪漫的爱情观念,只是看上去很美,对生存却是一个沉重的妨害,这样爱情只能“视作一种艺术化的神话,而不是一种关于爱的真正哲学”25。爱情并不等于爱。弗洛姆认为,“爱是与其他人以及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富有创造性的形式。它含有责任、照顾、尊重和了解,以及对其他人成长和发展所抱的愿望”26。斯科特·派克则干脆定义说:“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27爱情是一个名词,爱却是一个动词。“爱”是一种创造能力,是一种能与自己、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行为。“爱某个人并不只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它是一项决定,一种判断,一个允诺。”28舍勒进而认为,爱不单是一种情感,更是一种理性,“爱始终是激发认识和意愿的催醒女,是精神和理性之母。”29张弦笔下的赵秉康,在面对婚姻破裂时的态度和行为,恰好阐释了什么是“爱”。
爱的本质是善,是给予,不是单纯的欲望,自私的占有。“爱根本就是利他的,慷慨的,而欲望根本就是自私的和索取的。”30面对妻子对自己的冷淡和离去的决绝,赵秉康并没有指责和抱怨,反而是接纳和体谅。他一方面痛快地答应离婚,给予对方重新选择的充分自由;另一方面,他从自身找原因,进行自我完善,促使自己不断成长。这是一个强大者的爱,或说爱使人强大。从小说中我们不难读出,与赵秉康朴实、宽厚的爱相比,尹影的浪漫之爱显得冲动、轻浮,充满自恋的幻觉,一点也不高尚、不动人。冲突之中,赵秉康当然也有沮丧、痛苦的时刻,比如当看到妻子摔门而去时,依在门口的他茫然失措。但他还是选择尊重、宽容对方,着力于调整自己来拯救婚姻。那是因为他内心有爱,并对爱充满信心。正是由于他的承担和坚守,他们的婚姻出现了回黄转绿的生机。
同样,孟莲莲对两人明确恋爱关系的那一刻念念不忘。掩饰不住的幸福和喜悦,使她散发出少女的光芒。这正是她曾被爱情点燃的明证。她心甘情愿地奉獻和牺牲,即使经历过被背叛的痛苦,她也并没有成为怨偶。因为她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显然,她更看重的是自己对他的爱,而不是对方对自己的爱,也就是被爱。在孟莲莲这儿,去爱并不意味着等价交换。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幸福源自内心有爱。感到不幸福的只能是姚敏生,他才是真正的弱者,既不自爱,也就不能去爱。还有,假如傅玉洁的“爱情”,不是中止于被爱的浪漫,而是拥有去爱的力量,也许就能够在丈夫落难之际,做出不同的选择,在给予和奉献中不断成长,人生可能就会完全两样吧。
四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是张弦及评论家喜欢引用的一句话,出自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31。其实,这句话有特定的语境,发生在一个理想社会之中32。书中恰恰还论及,爱情作为一个独立的价值概念出现在12世纪,起源于骑士与贵妇的通奸33。在爱情的起源期,没有人会将爱情和婚姻联系在一起。爱情不是一个“亘古浪漫传奇”,只是源自西方中世纪的一个“具有文明意义的历史现象”。“婚姻是社会的,爱情则属于个人。”34爱情受到追捧,乃至一度处于至善的地位,起因在于,自由恋爱的个人权利没有得到充分尊重。对爱情的抗争,其实是对自由的抗争。爱情,因自由而被过度美化了。随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时代的到来,研究者发现,爱情不过是一种本能、原始的生命活力,确实美妙却并没什么神秘、崇高的。发情的动因一是动物性的生理冲动,二是社会性的功利考量。
现代生物学、心理学证明,爱情并不虚无缥缈,“浪漫爱情深深根植于人类大脑的结构组成和化学机制之中”35。作为激情之爱的爱情,分泌的主要成分是多巴胺,新鲜、刺激,与动物发情时并无二致。而男性与女性之间依恋的核心成分则是催产素,带来详和、安宁和安全感36。激情和依恋的大脑回路都是爱情的一部分。激情之爱,是为了在发情期专注同一对象,节约交配资源;依恋之爱则是为了有足够时间来共同抚养幼儿成长37。总之,浪漫之情与婚姻之爱具有不同的生理基础。心理学家斯腾伯格著名的爱情三角理论认为,爱情包括激情、亲密和决定/承诺三个因素。“‘浪漫之爱是亲密和激情因素的组合。‘伴侣之爱是亲密和决定/承诺的组合”38。除了亲密,前者重在激情,后者重在承诺。
婚姻以爱情为基础的时代和社会,在漫长的人类史中只占少数。如果说“所有未经历爱情就同床共枕的人都是可鄙的,那么,人人都出自道德败坏的祖先”39。而且,无数事实证明,“爱情可能让最不合适的人结为配偶,很多不幸的婚姻是恋爱婚姻”40。“坠入情网不是真正的爱,不过是爱的幻觉而已。情侣只有脱离情网才能够真正相爱。真爱的基础不是恋爱,甚至没有恋爱的感觉,也无须以之为基础。”41
从张弦的小说来看,周良蕙认为,她与维明之间不存在爱情。但婚后的维明,看她爱花就送花,见她爱书就送书,瞅她爱美就送衣裳,感到她爱他,就抽时间与她亲热。二人建立了良好、稳定的亲密关系,否则她也不会在郁闷之际给亡夫写信倾诉。而当初嫁给了爱情的傅玉洁,却没有走上阳光大路。二十年后,她放弃了爱情,婚姻就一定不会幸福吗?颠之倒之,周良蕙的过去,是否会是傅玉洁的未来?这大概是傅玉洁们在经历“爱情”之后,重新考虑婚配的动机之一。而且,这样的婚姻,真的就跟爱情无关吗?其实也未必。毕竟,在父权制社会中,“女人‘发情的对象,是男人在男人集团中的位置,而不是个体的男人本身”42。
爱情只是步入婚姻的契机,但是,“能否愉快地在一起生活。几乎与他俩之间有没有爱(情)没有必然联系”43。而且,“在婚姻生活中,仅有爱情永远不够,爱情必须在更高的原则的不断锤炼和巩固下,才能够生存下去”44。如果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那么,这“基础”只是相遇时的一瞥美景,一束亮光。爱情所看重的短暂激情,并不必然演绎出婚姻中的恒久之爱。爱才是照亮人生的阳光。爱情关注当下,爱指向未来。“因为爱首先是一种建构。爱的思想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最终完成‘爱所经历的绵延岁月。”45婚姻只有用爱去维系,才能从中收获幸福感:心灵的宁静、和谐。“婚姻比爱情更接近人生,爱情之花作为理想必须通过在婚姻里的成长结得硕果,而这也才是爱情的全部。”46
五
如前所述,从近现代开始,中国的“唯情”传统与舶来的西方爱情观相结合,开启了中国“爱情至上”的时代,绵延百年。爱情俨然成了一种精神信仰。到了新时期,即使王朔笔下的“顽主”,他们可以调侃、否定一切价值,却唯独笃信爱情47。张弦更是爱情的拥趸者和崇尚者。他没有意识到,在自由、平等的社会环境下,当恋爱自由已然没有阻碍之时,爱情的至高无上,就成了婚姻的不能承受之重。
在最后一篇小说《情网》中,张弦没有继续《回黄转绿》中对婚姻和爱情的思考,而是重新沉醉于“爱情高于一切”的迷梦。他甚而讥嘲国人以结婚为目的的爱情,对于“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难题,他给出的终极答案是,“爱情是婚姻的唯一条件”“没有错误的爱情,只有错误的婚姻”。他甚至为此理直气壮地赞美婚外情。“它是如此美妙,如此诱人,难怪中外古今的文艺作品都对它津津乐道,而所有的读者、观众——无论头脑多么封建、正统、僵化,都兴趣盎然,乐此不疲呢!”
原本,结为婚姻的主要目的是繁衍后代。生儿育女,琐碎、单调的家务,一直是婚姻生活中女性沉重的负担。当爱情至高无上时,不但家务呈现的庸俗“小市民气”令人不堪忍受,就连孩子也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配角,乃至变成“累赘”“羁绊”“沉重的十字架”。对于已成为母亲的尹影,鄙视“小市民”丈夫,去追寻浪漫爱情,张弦是有所怀疑和批判的。在小说结尾,尹影见到儿子,内心升起一种强烈的被唤醒的愧疚感。但到了《情网》中,对于孙纪方这样的“杰出人才”还要去买菜,妻子就成了被指责的罪魁祸首。而且,张弦还理所当然地认为,爱情的幸福大于父亲的责任。“离婚固然会给孩子带来不幸,但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孩子的幸福吗?只是为了尽父亲的义务吗?”
1957年,当二十三岁的张弦命运急转直下之际,受挫的不只是他的创作生涯,还有他的爱情理想。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张玲。可惜的是,二十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长情,却未能换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满结局。“就浪漫的爱情而言,当伴侣变得熟悉时大脑可能根本无法产生足够多的多巴胺,即使伴侶一如既往地完美,也不能被同样唤醒。”48“在他们眼里,爱情象征的乃是自由和幸福,而婚姻代表的则只能是奴役和痛苦。”49张弦对爱情的偏执,已然无法在婚姻中实现,这就有了他成名后拈花惹草的情感经历50。在婚姻中,“她”很痴情,一心想做“他”唯一的女人,而不是自己;而“他”却毫不领“情”,把她的“情”当成了枷锁和束缚。两人的婚姻以离异告终。张玲在心碎中反省,“你就要新婚。你又一次让自己套上圈套。你明明不属于婚姻。你爱女人,并不爱其中之一。我也不属于婚姻,我不爱男人。只爱这其中一个偶像”51。作为文人的张弦之“多情”,与作为女人的张玲之“专一”,无疑都是父权制传统文化长期浸染的结果,他们的情感悲剧极具代表性,令人唏嘘。王蒙与张弦相熟,1983年即以其婚恋故事为原型创作了《深渊》52,小说一开篇就写道:“我诅咒爱情,我诅咒文学,我双倍地诅咒花言巧语的爱情文学,……想不到,我的一生竟成了最俗气的爱情小说最没味儿的翻版。”这是女主人公以一生为代价所作出的痛悔交加的自白,也是作家对“爱情至上”观念的尖锐批评和强烈不满。张玲很难走出“被弃”的阴影,年仅五十二岁即因病自绝。两年后的1997年,六十二岁的张弦亦因病去世。临终前,他为自己的“好色”愧悔,并给自己写下了“性格即命运”的墓志铭53。
1956年,张弦发表了他的处女作电影剧本《锦绣年华》。幸运的是,作品甫一问世,就引起了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的注意54。张弦因此结识钟惦棐,并不时登门求教,从他那儿领悟到“思考的深度决定了作品的深度”55。这时的张弦,大学刚毕业,风华正茂。不幸的是,“当我刚刚开始试图思考和探索生活的复杂和严峻时,复杂而严峻的生活就猝不及防地教训了我”56。沉寂二十一年后,复出的张弦在短短三年内就接连发表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未亡人》《挣不断的红丝线》《银杏树》等名篇,在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塑造了多个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遗憾的是,张弦的婚恋小说止步于1987年,他对于爱情、婚姻本质的探索,隐约呈现,浅尝辄止,未能深入开掘。一个作家的精神高度是其作品的天花板。反观张弦小说中的爱情观,决定其命运的,或许不是性格,而是对爱情的执念吧?借用恩格斯的话,“从这种力图破坏婚姻的爱情,到那应该成为婚姻的基础的爱情,还有一段漫长的路程,这段路程骑士们将永远走不到尽头”57。
2021年5月15日定
【注释】
①本文所引张弦作品,若无另注,皆出自张弦小说集《挣不断的红丝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②张弦:《情网》,《中国作家》1998年11月增刊。下文同。
③刘志权:《张弦创作论》,载《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27页。
④张弦:《感受与探索——〈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创作回顾》,《电影艺术》1982年第5期。
⑤[明]冯梦龙辑评:《情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第598页。
⑥[明]汤显祖:《牡丹亭·作者题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⑦[意]史华罗:《中国之爱情——对中华帝国数百年来文学作品中爱情问题的研究》,王军、王苏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第135页。
⑧周瘦鹃:《爱的供状》,《紫罗兰》月刊1944年第13-17期。
⑨吴亮:《张弦的圆圈——评〈回黄转绿〉和〈银杏树〉》,《上海文学》1982年第7期。
⑩张弦:《绿原》,《文汇月刊》1983年第10期。
11参阅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256张弦:《挣不断的红丝线·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第271、271页。
1321卢同奇:《思考中的昨天、今天、明天——评张弦近年来的几个短篇小说》,原载《雨花》1982年第12期,转引自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108、109页。
1415张弦:《从两篇小说谈虚构》,原载《钟山》1982年第2期,转引自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297、297页。
161742[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惡》,王兰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第95、219、95页。
18张竞生:《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原载《晨报副刊》1923年4月29日,参见张竞生、鲁迅等著,张培忠编《爱情定则:现代中国第一次爱情大讨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第36页。
1920朱谦之、杨没累:《荷心》,新中国丛书社,1924,第40、68页。
22蔡翔:《家庭:一种稳态的模式结构?——读电影文学剧本〈银杏树〉》,原载《电影新作》1984年第6期,转引自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168页。
23王蒙:《善良者的命运》,载张弦《挣不断的红丝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第5页。
24张弦:《感受与探索——〈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创作回顾》,原载《电影艺术》1982年第5期,转引自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302页。
2545[法]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62、62页。
26[美]艾·弗洛姆:《自我的追寻》,孙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94页。
2741[美]M.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于海生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第55、60页。
28[美]埃·弗洛姆:《爱的艺术》,载《为自己的人》,孙依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274页。
29[德]马克思·舍勒:《爱的秩序》,刘小枫主编,孙周兴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04页。
30莫提默·J.艾德勒:《大观念——如何思考西方思想的基本主题》,花城出版社,2008,第108页。
3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第84页。原文:“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
3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第84页。原文:“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附加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到那时,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了。”
3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第71页。原文:“第一个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亦即作为热恋,作为每个人(至少是统治阶级中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热恋,作为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征),而第一个出现的性爱形式,那种中世纪的骑士之爱,就根本不是夫妇之爱。恰好相反,古典方式的、普罗旺斯人的骑士之爱,正是极力要破坏夫妻的忠实,而他们的诗人们所歌颂的也正是这个。”
34路文彬:《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第184、187页。
353637[美]海伦·费舍尔:《情种起源》,小庄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第2、89、2页。
38[美]罗伯特·J.斯腾伯格、凯琳·斯腾伯格:《爱情心理学》,李朝旭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第196-197页。
394044[英]C.S.路易斯:《四种爱》,汪咏梅译,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第77、92、93页。
43[美]霍妮:《爱情心理学》,花火编译,古吴轩出版社,2016,第6页。
4649路文彬:《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婚恋话语迷思》,《南方文坛》2017年第2期。
47“我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精神流浪式的,这种人的精神也需要一个立足点。他可以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但总有一个时刻是真的。我选择爱情作为这个时刻。”王朔:《我是王朔》,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第82页。
48[美]罗兰·米勒、丹尼尔·珀尔曼:《亲密关系》,王伟平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1,第264页。
5053张守仁:《我和张弦一家人》,《星火》2018年第5期。
51张玲:《偶像》,《十月》1989年第4期。
52王蒙:《深渊》,《小说界》1983年第3期。
54蒲若是(即钟惦棐):《写年青人的和青年人写的——兼评〈锦绣年华〉》,《中国电影》1956年增刊第2期。
55张弦:《我的路和我的小说》,原载《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转引自刘志权编《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322-323页。
57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第79页。
(刘延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