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本中的造物:从神话到科幻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提出神话实为文章之渊源①。事实上,在中西方历代的文学类型中皆可见神话的身影。其中,科幻小说中频繁出现神话的踪迹。神话与科幻小说的结合看似并不合常理。达科·苏恩文曾从文类角度对神话和科幻小说进行对比,他认为两者实质上是对立的。神话和科幻小说都将陌生化作为潜势态度和宰制形式手段②。通过陌生化,两者制造出某种惊异效果,其目的是透过表层世界探寻真理认识自我。不过,科幻小说和神话是认知陌生化和超自然陌生化的对立③。科幻小说是“科”与“幻”的结合,是陌生化与认知的相互作用,认知指向“科”,陌生化指向“幻”。这里的“幻”不是无根的幻想,区别于奇幻、玄幻,陌生化所制造的“惊异”须在一定认知法则支配下才能成立。科幻小说从符合科学理性的认知原则出发展开想象进入未知世界。由于科幻小说受所在时代准则的影响较大,且经验世界是变动不居的,所以,作为基础的认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建立在认知性基础上的“幻”自然亦相应改变。因此,科幻小说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尤为密切。简言之,科幻小说是历史性、认知性与陌生化的结合。神话则是非认知的,它把人类之间的关系视作固定不变且由超自然力量所决定的,所以神话形成的是一种超自然的陌生化效果。神话企图用一套固定的阐释模式应对经验世界而无视现实世界中的动态变化,因而是非历史的。
作为两种对立的文类,造物(包括造人)主题使他们能够同躯共生。“造物”与“创世”密切联系在一起,它们在文本中可追溯至神话。神话无疑是一个庞大的话语集群,它的影响辐射深广,无论是国家抑或种族、民族都具有形形色色赖以支撑的神话体系。从中国的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到古希腊罗马的创世神话再到佩娄岛民兄妹和泥拌血的造人故事,创世造人成为世界各路神话共同的核心母题。从科幻小说产生伊始,科幻与神话相结合的叙事模式便成为世界科幻作家自觉撷取的创作路径,创世造人情节在科幻小说中尤为常见,“造物主”亦成为科幻作家热衷塑造的典型形象。造物之所以成为各路神话共享的母题,源自原初人类对自己和外在世界的探索欲,造物神话是人类自我探求的手段,是初民给自己的合理解释。同样的,“以人类为种族、以整体的人类为作品主角……关注人类起源、人类生存目的和人类终极命运”④是科幻创作的重要命题,因此,造物神话植入科幻创作其实并不突兀。“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⑤ 不过,文类的遗迹和魂灵仍会在新的文学形式中飘荡。在志怪小说、神魔小说等古代通俗文学中满溢神话色彩,古代诗歌、戏剧等文类中亦不乏对神话故事的援引和改编。包括神话在内的古代幻想小说成为我国科幻小说创作的前史,研究者总能从前科幻状态中发见科幻要素和科幻构思。
被引入科幻小说是神话得以延续的方式,它作为一种思维而存续。“唯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广大,以存留,然以因之而改易,而消歇也。如天地开辟之说,在中国所留遗者,已设想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见,即其例矣。”⑥正如鲁迅所言,神话依托各种文学类型留存后世,也因此失却原初面目。“造物”主题从神话迁徙至科幻小说之时经历了一场基因突变。在传统神话中,对于造物主来说,人是对神的模仿,人因此获得了超越于其他生命的命名。造物神话特点是时间的缺场,它营造了宏大单一的循环系统,将人类的生死锁闭其中。人的命运和活动都由造物主的超自然神力所掌控。由此,“我是怎么来的”即生的问题永远与过去相关,却无涉当下与未来。科幻小说颠覆了传统神话的造物观,神话中对世界和人类的原初认识在科幻小说中更迭为合乎科学的解释,造物主与全知全能的神秘力量在科技理性扫视下分崩离析,伴随着上帝之死而来的是人类纪,身披科技战甲的人成为万物之主掌控着生死谜题。纵观科幻史,远自第一篇科幻小说玛丽·雪莱的《弗莱肯斯坦》(1818)到威尔斯的《莫洛博士岛》(1896),从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1932)到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968),再到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1984)、罗伯特·J.索耶的《计算中的上帝》(2000)以及当下的众多科幻作品,造物魅影或隐或现地引导着科幻小说创作的思维走向。引入“造物”主题的科幻小说一方面彰显了上帝已死的事实,另一方面对人之将死进行预演。造物运动不再是传统神话中神造万物的版本,它演化为一场你死我活的追赶,在上帝与人类之间,在人类与新人类甚至非人类之间,在X与Y之间……造物运动永无休止地游走于文本,时空中不断滋生的科幻文本对造物主进行合围并逗弄着它们——扶持与逼迫相交织,造物主们从骄纵自信到惶惶不可终日,在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更替中,造物主已然丧失实际意义,唯有造物体验的多巴胺气息荡漾于宇宙时空。
植入“造物”的科幻小说种类多样,就我国当前的科幻小说创作来看,有新人类系列小说、赛博朋克小说、异星科幻小说、改编造物神话的科幻小说,以及启用神话思维创作的其他科幻作品。与造物主题相应,科幻作家们塑造了多种多样的造物主形象,在这些形象身上寄予着作家对人类现状和未来走向的思考。的确,科幻小说能够依托飞速发展的科技历史地构想未来,以想象的未来模型反思当下,“造物”成为科幻实现这一目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刘慈欣、王晋康、韩松、陈楸帆、飞氘等科幻作家将造物主题植入科幻创作,塑造异变的造物主形象,揭示“天道”崩塌与传统伦理法则的断裂,追索造物运动中上帝之死和人之死的宿命循环如何实现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彻底瓦解,继而开启一个失控的后人类未来。
二、僭越:造物主的显在
纵观世界神话,造人作为造物主的創作活动在实用性与游戏性中体现出神圣性。神造人或处于实用的目的,使人类为神所驱使,譬如帮助神管理其他动植物,“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⑦。或是无目的随性造物,譬如“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⑧。无论是中国神话中的女娲造人还是在古希腊神话中流传下来的普罗米修斯仿神造人等都带有很大随意性。抟土、和泥、吹气等描述是神能力的具象表现,无论是实用性的还是游戏性的造人,造人过程对于人来说都具神秘性和神圣性。人倚仗造物主的神迹才得以安生,人要听从造物主的旨意、做造物主忠实的奴仆,如果违背神的旨意将受到惩罚。在神的全知全能面前,人确证自身的有限性。有限性生成对造物主的崇拜同时也埋下僭越之心。人因惧生敬又因奇生探,因此神话衍生出原始的宗教和科学,这时的科学与宗教分享着共同的思想背景——即整个宇宙受制于一种神性的本原。自19世纪以来,科学与宗教演化为泾渭分明的对立范畴。在亚历山大· 柯瓦雷关于科学思想史的叙述中,上帝是牛顿和莱布尼茨等科学家思考宇宙的假设,是宇宙这一机械钟的缔造者和掌控者⑨。科学家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断修改着上帝的形象,一如牛顿“工作日的上帝”确证了上帝的在场,莱布尼茨“休息日的上帝”意味着上帝的缺席。科学研究的后来者向人们宣告上帝的退位。在现代科技替代宗教成为人类的绝对信仰之时,被放逐的上帝重现于科幻小说之中。
上帝已死是科幻小说不言自明的预设,人对上帝的僭越是“上帝之死”的表征。科幻作家以造物主形象的塑造揭示人对造物神的僭越——质疑、模仿、背叛,最终实现对神的解构。神话中造物运动的实用性和游戏性在科幻小说中得以保留,神圣性却逐渐与之分离。鲁迅的《故事新编》虽不能纳入科幻小说之列,不过他充满想象力的改编对中国当代科幻创作具有启迪作用,且其造物书写对神话原旨的疏离与植入造物的科幻小说异曲同工。《补天》一篇是对女娲造人神话和补天神话的改编,小说中对女娲细碎平常的生活细节的描述使造人活动的神圣性弱化。造人是女娲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属于打发孤独和无聊的游戏。正如对待任何游戏活动一样,女娲先是欢喜入迷而后是疲倦不堪,直至僵化为机械活动。女娲与人之间的对话揭示造物主和人类之间的互通受阻,造物主与被造物皆认知遇挫,造物主并不想了解人类,人类亦只是以神之名行利己之事。鲁迅以诙谐笔法重塑神话,用日常化消解造物行为的神圣性,并以神人之间的陌异疏离为僭越埋下伏笔。鲁迅以批判现实的精神改写神话,科幻小说则将科学幻想与批判思维共同倾注于神话之中以自由地表达思想。科幻小说中的造物主更趋向日常,人对造物主的僭越主要体现为对造物主显在的多重想象——世俗化、肉身化上帝形象的塑造颠覆造物主神圣性。刘慈欣的《赡养上帝》带有浓厚的戏谑意味,小说塑造了一群垂垂老矣的上帝老儿。神话中造人实用论的观点在这里得以延续,不过神与人主仆式设定被改变,人不再是神掌控下的忠仆。小说呈现了造物主的有限性,这些造物主不是支配宇宙万物的神,他们的造物行为不再是神的荣耀与权威的炫示而是某种迫于生存的无奈之举。造物主群体是某星舰文明上的公民,他们在“机器摇篮”中沉沦致使文明加速走到晚年。预见到星舰文明终将逝去的结局,上帝们出于养老的目的向包括地球在内的四个星球上播撒与自己基因相同的物种并引导他们进化,最后形成一模一样的文明种族。已有三千多岁的上帝们不得不离开赖以依靠的飞船向地球讨生。因此,造物主们只是部分生命的上帝,地球是他们选中的养老院,人类是负责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女。刘慈欣的这一科幻构思是对传统神话的完全颠覆,他以外星上帝养儿防老这样带有浓郁烟火味的科幻构思向人们宣告上帝的被放逐。人类不仅不再需要上帝,且上帝已成为被怜悯和嘲弄的对象。“上帝在人类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群老可怜虫”⑩,像人类社会中每个不被善待的老人一样,他们要忍受人类赡养者的奚落甚至虐待,比如秋生一家负责赡养的上帝要干家务活、要忍受秋生媳妇的语言暴力和秋生老爹的臭脾气。上帝文明为着生存缔造了几个星球文明,到头来却遭到被创造文明的欺辱。人类地球起码承担了应负的责任,地球一号、二号、三号等星球文明对上帝们采取了更为卑劣的手段,他們欺骗甚至杀害上帝们。造物者和被造者之间和谐的看护与被看护、崇拜与被崇拜关系土崩瓦解。
如果说《赡养上帝》以戏谑的方式呈现造物主与人类地位的颠倒,那么王晋康的《与吾同在》进一步揭示人类与造物主之间的紧张关系。小说塑造了一个外星肉身上帝达里耶安的形象。他是恩戈星派驻宇宙各星球的亲善使者之一,肩负着向异星传播大善之光和理性之光的责任。他在地球的任务是对人类进行智力提升使之迅速进化成拥有智慧和爱的物种。不过,上帝文明与人类(以及其他星球被提升物种)文明之间守护与被守护的关系最终被冷酷的宇宙生存法则所打破。被造者哈珀人的背叛与侵略、恩戈星人在恶与暴力中的复兴、上帝文明意欲对人类文明实施的打击以及人类文明意欲对上帝文明的侵占这些事实使造物运动去神圣化。造物运动因探求欲所激发的生存欲而持续,造物主和被造物之间展开的生存之争导致造物主的更迭。与《赡养上帝》相似,《与吾同在》也表达了对造物运动神圣性的剥离。在造物主题方面,小说呈现了神话与现实的交织并存。江晓原认为,作者塑造一个肉身上帝的意图是让“创世”和“造人”从神话回归科学理性11,神话与现实的交织无疑有利于达成这一目的。小说刚开始设置了两个楔子——神话与现实,然后才展开正文。在接下来的章节中,神话并未消失,穿插在文本中达里耶安向姜元善等人输送的脑电波格式塔将楔子一的神话扩充完整。传统神话是一种封闭模式,它被造物主的意志所填充,造物神迹亦不足为“人”道。因此,无论是神话作者还是读者,在经过文本中介释放想象力的同时皆确证着自己的不可知。但在这部小说中,碎片拼接和达里耶安的现实交代打破传统神话的封闭性。神话作为一种模式嵌入文本之中,神话片段如同恩戈星人不设防的脑波,它既开放给文本中的人物也开放给读者。达里耶安让人类洞悉造物的秘密,使人类的造物神话被进化史诗和异星科技所湮灭。
造物主的显在导向对宇宙伦理的探寻。达耶里安的天道观呈现出从神性向理性的转变,这是创世神话遭遇进化史诗的必然结果。在达里耶安这里,“天道”指宇宙之大道,它是万物运行的秩序,是宇宙的终极伦理。最初,其“天道”以宗教情感为支撑,“至善”是其核心所在。在《百年之叹》(该作可以视作《与吾同在》的前篇)中他经常通过“上帝与吾同在”系统来解答心中疑惑。他笃信天道,在他看来,肉身所做的应是以大善与大爱引导心灵修炼,所以他要开蒙启智,为其他星球送去大善之光和理性之光。他希望人类种族能够以善来面对宇宙万物,把至善至爱作为人类的心灵准则并以此来要求自己在世俗领域的行为。不过,达里耶安的“天道”在恩戈星过往的血腥历史、人类的发展史中逐渐破灭了。实质上,生命的赓续在开启之后就不可遏制地与恶同行,智人十万年的发展史是一部血腥史,智人之间同类相杀相食,现代人类相互厮杀,面对人类的邪恶,只有上帝文明才能对之施以审判。然而,作为上帝的达耶里安也囿于“善恶之辩”困惑不已。恩戈星的善举换来被提升者哈珀人对他们的反叛和侵略,暴力和恶却使恩戈星重获新生。尤其是当恩戈星人要进攻地球,将地球作为他们的资源储备、把人类作为他们的肉用家畜时,达里耶安的精神依归彻底崩塌。在历经天道乌托邦的挫折之后,他对“天道”有了新理解,“大恶之后的大善”和“共生圈理论”才是生命运行的更高法则,“生物的群体道德,在共生圈内是以善、利他与和谐为主流的,在共生圈外则是以恶、利己和竞争为主流的”12。没有永恒的善恶,人们只能在共生圈内遵守共同的道德准则,去不断地遏制恶,宣扬善。共生利他主义的星星之火也只能在同一共生圈内燎原。
三、越界:失控的未来
在传统神话中,神是万物之主,人因拥有与神相似的身形体态成为“神的宠儿”。神话在对神进行无尽想象与歌颂的同时赋予人超越其他生命的独特性。因此“上帝之死”是柄双刃剑,它同时预示着人之新生与死亡。一方面,人类只能凭借自身力量来获取一切,从而体现出生命价值,重建人类的价值世界;另一方面,上帝之死必然预示了人类之死。促使人取代上帝的是人的有限性,有限性促发探索欲与生存欲,使生命演变过程持续不断。生命的有限性与无限世界的不确定性相碰撞,于是,世界如同尼采所说的“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13,是权力意志的表征。生命进化的过程何尝不是由“权力意志”所驱,人在位为神的时期将继续造物运动。造物运动在以地球为根据地的共生圈内加速运转,科技造物中人亦实现着自塑。宿命的是,人类上帝与被造物之间的父子关系终将分崩离析,后人类时代呼啸而来的新人、新物将重复僭越行为,人类中心主义的壁垒也会土崩瓦解。
当人类占据上帝的角色时,造物运动在人类上帝的骄纵中发展为无止境的疯狂游戏。他们往往对人造物的工具价值进行竭尽所能的挖掘,却忽视甚至无视其生命价值。科幻小说呈现了人类上帝威压下被造生命的生存状态。陈楸帆的《鼠年》中,人类利用基因技术生产新鼠为自己服务,基因老鼠成为富人们的高档宠物,不合乎标准的新鼠被无情销毁。王晋康的《类人》中,类人与人类几无不同,人类上帝的造人技术已媲美神迹。类人由专门的繁育中心批量生产,生产类人的目的是为人类服务,比如满足人类情感的诉求。在人类眼里,类人只是工件。这些非人的生命体都要被人类严格管控。类人不允许介入人类的婚姻,小说中齐洪德刚与类人任王雅君违反法律结合成婚,任王雅君最终被施以气化销毁。韩松的《暗室》以独特的创意对人类的骄纵进行批判,母腹中的胎儿竟然产生意识、有了觉悟,胎儿们利用光电信号进行联络形成胎儿文明。胎儿的生存完全系于人类母体,当胎儿离开母腹成为具体可感世界的生命体时,胎儿文明时期的记忆完全丧失,这意味着胎儿生命过程的结束。在胎儿短暂的生命中,人类随意的堕胎是扼杀胎儿生命的罪魁祸首。
人类视科学为宗教,肆无忌惮地制造出多种生命,让非人、类人、豹人、癌人等诸种生命体与人类共享地球这一共生环境,却又无视他们的生命价值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因此,非人/后人对人类的反抗与颠覆势必席卷而来,共生圈亦会膨胀、分裂。悖谬的是,在这场疯狂的造物游戏中,非人在人类社会环境中渐趋人性化,而作为上帝的人则日趋非人性化。《鼠年》中,人和新鼠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演化成一场血腥的生存之战。新鼠的反抗是有组织的,它们在进化中形成了自己的宗教,發展出智能、情感与道德,它们的灵魂更具人性,而人却因嗜杀暴力显示出人性的退化。《暗室》中,成人的暴行和傲慢激化了婴儿社会与成人社会的矛盾,本来是唇齿相依的母子(造与被造)关系演化为你死我活的生存之争。胎儿以自杀来绑架母体挟持世界。成人则以暴力给予血腥镇压。这个情节看似荒诞,实则已为人类造物主敲响了警钟,人类被“卵觉”所控也许无可能,但人类终将被造物所背叛甚至推翻。《类人》揭示了造人技术的吊诡之处,类人的出现既炫示了人类技术的登峰造极,同时也道出一个事实:生命既然并不神秘,那么,人类凭什么傲慢地待在生物链顶端做地球的主人?正是出于对僭越的畏惧,人类在造物的同时确立禁忌,防止人类界限的瓦解与人类造物主地位的被颠覆。于是,类人被塑造为性冷淡者,不能与人类发生关系繁衍后代。而实质上,当类人一旦投放入社会中就必然受到社会的形塑,他们的情感需求被激发出来,除了人为制造的指纹缺失,他们与人类并无两样。所以,当类人获得情感认知后,他们就不再甘于工具的地位,而是积极地寻求身份认同。后/非人生命意识觉醒之时,造物者与被造者的殊死搏斗随即开启。
人类轰轰烈烈的造物运动把自己拉进了伦理选择的漩涡。在不同的理论视野中,对于后人/非人生命的态度呈现两极分化趋势:高歌欢庆与坚决抵制。前者认为生命的更替演进不因人类而停滞,新智能生命的出现是宇宙生命进化的必然趋势。“人性”不再是一种本质意义的存在,我们不可回避地进入到后人类境况中14。后者则坚守人类界限,绝不允许后人对人类纯洁性的沾染,认为人类造物主的地位不可撼动。实质上,在这种两极化选择背后隐藏着共同的逻辑前提:生存是最大的道德原则。造物主题的科幻小说既如实呈现了这种两极化趋势,又揭示了人们在面临伦理选择时的复杂心态。科幻作家意在让人们重新审视人与其他生命体的关系。当人类掌握造物能力,可以无中生有、实现给生命赋值的同时,又带给生命加倍的苦痛,加剧了人与其他生命的不平等,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关于生命的工具价值与内在价值的论争在科幻小说中得以呈现。比如,《生命之歌》中,科学家孔昭仁是DNA研究专家,破解了生命的秘密,并将其编辑为一首“生命之歌”,只要将其输入非生物生命中,就会激发出其生存欲望,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新的智能生命将会诞生,但这一操作将会引发人类的毁灭。未来机器智能的力量不可估量,如果机器人再拥有了人类的心智,拥有了生存欲望,它必将为生存而争,改变自己的从属地位,实现从工具性生命向主体性智能生命的转变。人与机器人之战即会触发,人类极有可能沦为机器的奴隶。“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经变得不利于人类”15,科学家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所以,孔昭仁还是在机器人元元身体内注入“生命之歌”。不过,当他发现元元的心智成长极快,很可能成为人类的颠覆者时,他果断将元元体内的生命之歌封存,使之停止发育。孔昭仁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元元是他亲手制造,视同己出;另一方面,他不得不为了人类的生存而遏制元元的生长。元元的存在让他的生活始终笼罩着负罪感。孔昭仁的女儿孔宪云,本来非常疼爱元元,并且多次阻止父亲对元元的危害,但当她获知“生命之歌”的再次启动是丈夫和机器人小元元合作的结果,小元元的心智发育速度让人害怕时,她果断地将枪指向了自己的机器人弟弟。《类人》里,高郭东昌是“人类纯洁卫道士”。他严守着人类的界限,当他知道最得力的下属宇何剑鸣实际上是一名类人时,担忧人类界限堤坝面临崩溃,虽有不舍,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宇何剑鸣销毁。
与孔昭仁满怀负疚又坚决杜绝非人对人类的颠覆相比,《类人》里科学家何不凝作出了另一种选择。他本来是造人工厂的技术权威,一批批类人在他手里生产。他违反规定,将一名带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带出工厂进行抚养。他始终认为人造生命和自然生命有同等权利,类人应被允许融入社会而不是隔离于人类社会之外。宇何剑鸣本来是坚守人类界限的一员,他在警察局工作,专门负责甄別类人,有无数的类人婚姻因为他的甄别而被清理。不过,当他得知自己的类人身份后,他开始反思这种固守人类界限的做法,他想有所行动,试图抹去两个族群之间的界限,使两者能够和睦相处,融为一体。王晋康总能让人物性格之成长脉络中充满反转,譬如《类人》中宇何剑鸣对类人由漠视到认同,《生命之歌》中孔昭仁对生命秘密由探索到拒绝、孔宪云对元元态度的转变等。作者利用这些反转意在向人们传输这样的认识:创造与毁灭是造物运动的两面,界限是人与非人生存博弈的关键,也是造物运动持续下去的不竭动力。神建立了界限和禁忌,人可以具有神的形貌却绝不能拥有神的智慧。当人掌握着神的能力时,人神界限被打破。同样,后人已势不可挡,人类设置的界限和禁忌终会被打破,人之死在所难免。不过,王晋康的作品中仍然充满希望,他在人物塑造时设置诸多反转,其唯一可期的是,如何在同一共生圈内实现人与后人的和谐共存。
除了把人类的造物运动表现为一场骄纵的疯狂游戏之外,科幻小说还呈现了人类造物主的无奈,也就是说,由人走向后人是一种被逼无奈的必然选择。主动越界的背后是生存危机的催逼,造物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微纪元》中,地球将因一万八千年后太阳的能量闪烁而不适宜人类生存,为了找寻可移民的行星,人类发射了恒星际宇宙飞船方舟号,但一无所获。与此同时,地球灾难来临前,基因工程师培育出“微人”,微人的体积比人类的体积小十亿倍,占用的生态空间以及消耗的资源异常微小。微人的特征使其更有可能躲过灾难,使人类文明得以延续。并且微人拥有人类的全部遗传信息,具有同样的智慧,能够正常繁衍后代,所以在地球灾难面前,与微人相比,人类即宏人不具备生存优势。随着微人规模的不断扩大,宏人与微人之间争夺统治权的战争拉开帷幕。微人最终打败了宏人造物者,成为地球的主人。方舟号的幸存者“先行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宏人,但他的选择比《与吾同在》中先祖达里耶安的选择更为决绝。他清醒地认识到微人是人类的进阶,是人类文明延续的唯一选择,所以,他果断地将曾经保留的宏人胚胎细胞投入焚化炉气化。从宏纪元到微纪元,人类实现了界限跨越,由宏人向微人的转变再次印证了生存这一最大的道德原则。
小结:造物主的无限隐在
无论是外星肉身上帝还是人类上帝,这些造物主形象都是显在的具象呈现。其实,造物主的无限隐在是众多科幻小说共同的精神内核。隐在造物主的设置意味着永恒的生存欲与探索欲。“他在四十五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尊金属雕像般凝固了。意识到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同时又无所在。”16刘慈欣的《朝闻道》里这段关于科学家丁仪创世梦境的描写真可谓是“神话的复活”,丁仪们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为了一窥宇宙的终极奥秘即造物运动的秘密——宇宙大统一模型,竟然走向真理祭坛,在获知秘密之后欣然赴死。不过,小说中霍金的问题让造物运动重归迷雾:“宇宙的目的是什么?”掌握真理祭坛的高级文明也给不出答案。这意味着造物运动又重回神秘,被神话光环笼罩。也许韩松的《宇宙的本性》或可为造物运动的本质画上一个带有豁口的句号:宇宙的本性是厌倦,生命因厌倦而折腾。科幻小说在奋力延长人类能够卜算的未来的同时,展示了造物的愉悦与恐慌,造物运动和造物体验制造的欣快感将笼罩在未来天地间每一代制造者中。
【注释】
①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第7、7页。
②③[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第7、8页。
④ 姚义贤、王卫英:《百年中国科幻小说精品赏析》第一册,科学普及出版社,2017,第2页。
⑤贾玉英:《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选读》,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第57页。
⑦[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龙:《圣经的故事》,黄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页。
⑧《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义》。
⑨[法]亚历山大·柯瓦雷:《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商务印书馆,张卜天译,2017。
⑩刘慈欣:《梦之海——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Ⅱ》,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第261页。
11王卫英:《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科学普及出版社,2016,第217页。
12王晋康:《与吾同在》,重庆出版社,2011,第270页。
13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商务印书馆,1964,第23页。
14王瑞瑞:《科幻文学、外星他者与后人类伦理——评莱姆〈索拉里斯星〉》,《中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4期。
15王晋康:《爱因斯坦密件》,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第31页。
16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I》,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第292页。
(王瑞瑞,湖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