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林
昏暗的小房间,一支烟斗,大大的头,眼镜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这就是存留在我记忆中关于“沈公公”最早的记忆。2018年,我的父亲也去世了,所以我现在也找不到人问那时的我究竟多大,以及那间在米市大街窗户朝东的小屋子的精确位置。长大后的我常去米市大街的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门市部,有时望向马路对面,却已经找不到那个窗户了。前几年,我从协和医院出来一路往北走到小时候住的胡同,才发现中图门市部也不见了。
仅凭自己模糊的记忆推算,那时我大约不到四岁,因为之后有些清晰的记忆发生在我上幼儿园之后。去年,我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出一盘磁带,上面写着“张佳林1978年”,是我当年“唱歌”“弹琴”的录音,而磁带的B面是父亲练声的录音。令我颇为奇怪的是,每段录制开始,父亲都会先报出一段练声音阶的最高音,或者演唱曲目的曲名,之后都会有一句:“请沈老师指正”。比如,“比较两个降B……这次自己感觉比较好,是按照沈老师的要求,增加了腔体的共鸣作用……再唱一遍……”这显然是录制给沈湘先生听的,类似现在的“上网课”。由此推算,出于某些原因,沈先生当时在米市大街的居所不能上课,可能是因为没有钢琴,或者墙壁隔音不良。而我家当时有一台相当稀罕的向我外公暂借的“砖头”录音机,这样父亲就可以在家把练习过程录下来,再去沈先生家播放、请教,如果正好母亲上班,就不得不捎上我同去。假设这个推算成立,我当时正是两三岁,记忆那般模糊也就正常了。
还有一些关于那间小屋子的记忆碎片,是一组定格图像:一台开盘录音机,一台唱片机,一排落地柜里面摆满了唱片。我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沈公公当时居所里的陈设,但听母亲后来说,我在还不会说话时,只要听过一次,就能从这唱片柜里拿出各种他想要的唱片或开盘磁带,令沈公公颇为惊异,并由此断定“这小子以后能搞音乐”。我后来真的从事音乐专业学习后颇不情愿,所以经常对沈公公的预言颇为不屑,但我现在确实每天会站在柜子前面抽拿唱片,也许“三岁看老”是真的。
“沈公公”这一称呼是我七岁左右开始用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周末我要去中央音乐学院东门内的南楼五层应诗真老师家上钢琴课,如果是父亲带我上课,下课后总会去楼下的沈先生家拜望。当时我家在礼教方面颇为自由,我对长辈的称呼全凭感觉,比如我父亲同一届的学生,我有的叫叔叔、阿姨,有的叫哥哥、姐姐,由此还导致了几位“阿姨”的不快。我出生时爷爷早已去世,而外公(北京叫姥爷,因为母亲祖籍福建,按当地习惯叫“公公”)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才逝世,所以小时候对我觉得比较亲的祖辈,一律叫“公公”。
那时,沈公公的家明亮、宽敞多了,但因为东西太多,仍是很拥挤。小孩子总是对自己家里没有的东西印象较深,所以这一阶段我对沈公公家印象最深的是一台大彩电和一台录像机,还有一位眼睛特大的阿姨,但爸爸指令我叫她“李婆婆”。我父亲一落座就是和沈先生谈关于唱歌的事情,真假声、气息、位置,还有卡鲁索、毕约林什么的,我就坐在旁边看大彩电,或者在屋里四处溜达,但满地都是书(或许还有唱片,那时我反而不能分辨了),走路要小心。
沈公公家里经常会有很多人,我有印象的只有迪里拜尔,因为她眼睛大。后来我上了音乐学院附小(1986年),有一次在学校里遇到了她,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吓了她一跳,显然是对眼前这个小孩儿没印象。前几年,我对拜尔老师说起这次打招呼,她同样没有印象。
在中央音乐学院附小读书后,老能见到沈公公在院子里骑自行车,他有时会叫住我问一句:“小佳林,几年级了?”当时音乐学院有三位教授骑自行车的样子是著名的:沈湘、林耀基、陈比纲。非常幸运,三位先生都曾教诲过我。为了模仿他们当年的风采,我从初三就骑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上下学,风雨无阻。
沈先生的自行车好像是“二六”的,没梁,当时叫“女车”,上下方便。他骑车的时候弓着腰,总面带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与陈比纲老师笔直的严肃样貌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林耀基先生定车聊天的技术,但同样骑得很慢,像是在散步,乐呵呵的,一副佛像。
我上中学后很少再去沈公公家,但在家里经常会听父亲谈起他当年和沈先生学习的往事,比如沈先生曾经非常崇拜卡鲁索,觉得他这样的声音比吉利的“值钱”。但后来发现卡鲁索所有带High C的录音都是降调唱的,至少在唱片录音中,卡鲁索没有High C,这令沈先生对于男高音的高音技术有了新的认识。20世纪80年代初,沈先生从归国友人那里得到一张科莱里的唱片,听后感慨:“这么大的‘号儿’,高音也还是得‘换假’啊!”
父亲的这些回忆,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可靠,或许掺入了他本人的理解,但在他的日常教学中,“沈先生曾经说过……”是经常挂在嘴边的,其中最常引用的是“大气儿小嗓门”,这也是父亲晚年教学的基本理念——充分的气息支持,喉部自然放松,适度地打开腔体。想必这完全是继承自沈公公的声乐技术理念。
我父亲常说沈先生的音乐修养特别好,外语也好,他自愧不能及,希望学钢琴的我能够多注意音乐的内涵,并学好外语。其实,父亲骨子里是一个相当孤傲的人,我很少见他由衷地佩服过谁。虽然他对教过他的老师都非常尊敬,但对沈先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觉得那就是崇拜。
我刚上高二的时候,沈公公去世了,获悉此事当天,父亲一整天没怎么说话,但在追悼会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决定第二天不去参加,并为此与母亲发生了争吵。至今我不能确定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但后来我有了感同身受的经历:2018年父亲去世后不久,我自己的恩师陈比纲先生也去世了。陈先生的葬礼我去了,我没有父亲那般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