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里的弦外之音

2021-11-17 23:29曹亚男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民谣小说

就形式美而言,《民谣》应该是近些年罕见的文本。它由四卷小说本体(小说始于1972年5月,14岁的少年“我”坐在码头上等去公社谈话、了解历史问题结论的外公;终于1974年暑假开学,16岁的“我”离开村庄去镇上读高中,带着李先生投水前留给“我”的纸条去问舅爹,知道了那段文言文出自《孟子》)、杂篇(小说本体部分的主人公“我”写于1973—1976年的14篇作文与代写稿,包括入团申请书、检讨书、倡议书、儿歌、揭发信等)、外篇(小说本体部分的主人公“我”的初中语文杨老师写于1974年春到1975年底的一篇未完成小说稿《向着太阳》,其中关于东泊填河造田部分与小说叙述事件有所重合)构成。

整个文本在文体方面的尝试可谓是野心勃勃。四卷小说本体貌似介于自传和散文之间,最终却突然蓄势形成一部真正的小说。杂篇、外篇也有挑战读者想象力的瞬间。已经不止一个读者告诉我,“还以为部分是当年的文档什么的”。而杂篇、外篇的这种称法又会令人想到《庄子》,但精神气质与对小民百姓的重视程度,似乎又在消解着《庄子》。四种不同风格的语言本身也完美地表达了作者所想到的、所能讲的种种主题。【四种不同风格的语言是指《民谣》中两种小说语言、一种20世纪70年代特征的文章语言,以及一种当下的注释语言。】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具备深刻反思性的文本,不妨用三个关键词来概括:小说本体处理的是身份,杂篇处理的是记忆,外篇处理的则是遗产(虽然是一份负债的遗产)。这三个文本彼此相连,具有多重内涵,每个文本之间又互相回应,互相依存。身份部分包含着多种自我选择的可能,记忆部分则结合了14种文本的半无意识到注释的有意识,遗产的特殊性则提醒我们再次审视,是否要继承,是否已经变成我们自身的债务而不自知。

初夏的时候,第一遍读完这部小说,我跟朋友说,它是我希望自己能写出来的那一类书。它同时让我觉得,自己之前写出来的那些,毫无意义。

面具人

《民谣》对记忆、时间、自我认识的跳跃可谓频繁,【据统计,《民谣》中“现在”出现156次,“后来”出现144次,“当时”出现63次,“当年”出现54次。】这种频繁产生的时空切换效果犹如万花筒,“即使我们俩都是顺时针旋转,我们看到的也是不同的乱花,何况我还习惯反转”。【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这对读者提出了一定要求:得有空间的想象力、时间的记忆力和某种对叙述艺术的耐心。

在叙述的当下,在事件发生的时刻就清晰确切地认出,这将作为一个特殊的时刻,被多年后未来的自己回忆,这种时空交错产生出一种柔软的延展性,包裹住铁板一般冷硬的背景年代,会让当下的读者心生希望:人在任何一种境遇里,可以通过想象未来的自己安稳地回望当下的不堪,暂时逃离当下的艰难,这是对外部环境的欺骗,对时间的欺骗,更是对自己的欺骗。这种自我欺骗,结合文体上的巧妙设计,塑造了一个此前中国文学史上未曾出现过的少年面具人形象。

面具之下,“我”是一个敏于世事、有能力看清事物本质的年轻知识分子。“我”有着和村莊上同龄孩子不同、更符合“文化人”定义(初一时就被推荐参加队史编写;毛笔字也写得好)的早熟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是对时代的敏觉。“小朵说:‘我如果插队,就到你们大队来。当我感觉她是认真说话时,我心里紧张了,因为我想离开这里。”出身贫农的勇子有可能被提拔到公社做革委会副主任,这时他犹豫是否要和出身富农的秋兰结婚,公社领导暗示他这样做是背叛贫农,但“我”对勇子说:“如果王主任再找你谈话,你可以说,富农出身的秋兰嫁给我,是投身革命啊。”因为这场自由恋爱,勇子后来失去了当大队干部的机会,“勇子应该是爬到高处,他在空中已经看见和看清了很多东西,于是他自己从树上顺势而下”。这种想法与“我”从小爱看书尤其是《红楼梦》《伤逝》这样的书篇有关,也跟“我”出生时是头朝地脚朝上,倒着睁眼看世界,倒着发出第一声有关。王尧多次描绘的“倒着”情景,显然有一种黑白颠倒年代拨乱反正的隐喻。在起到拉开时间距离、站在当下反思历史作用的杂篇注释部分,有着明确的提示:“我们一直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去中成长的,生活中曾经的正和反,其实都是在为你的未来准备的。”

然而在学校这样的公众场合,在任何需要写文字表态、表现自己思想认识高度的时候,“我”则戴上了面具。这时的“我”下笔洋洋,老师的评语是“看得出你觉悟高,眼睛亮”。杂篇中“十一、关于王厚平同学在我校就学期间政治表现的反映”这篇非常值得玩味。一方面,16岁的“我”已经发现,自负有创作才能的杨老师“始终想去发现生活,但在他的那些作品中从来没有能够描绘出属于自己的世界”;另一方面“我”在参加初中升高中的作文考试时,面对“读书务农,无上光荣”这样的题目,“我写的全是漂亮话,……我写了我会回乡务农的豪言壮语”。“他(勇子)从树上下来时,我期望自己成为小鸟,能够栖息在树枝上,然后再飞翔。……他知道我如果读了高中,毕业后不会回乡扎根的。”

与“我”这个面具人双重复杂性形成对照的,则是外篇部分一直想当作家的杨老师。他写的反映革命群众与“走资派”做斗争的中篇小说《向着太阳》,通篇反映了当时的语言风格、审美方式、价值形态。能花半分钟看透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本质的人,注定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我后来的专业领域就是研究包括《金光大道》在内的‘文革文学的知识分子。”至于杨老师,九泉之下的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几十年前的作品以这样的方式发表了”。

历史显然有其怪诞与令人恐惧的力量,“在外公往死亡的路上远去时,我仍然会想到那场批斗会的情景,那天的恐惧是我孩提时的一个巨大的黑洞。……我想告诉外公,那天我尿裤子了”。小说里一共出现过14次恐惧,几乎都与无序的死亡息息相关。显然,死亡的阴影正步步紧逼,聪明的孩子选择戴上面具。

那么,知识分子面具人的转变又会有着怎样的预示呢?

也许代价是:永远无法抵达真相。

小说本体部分,“我”一直试图寻找那个出卖了王二队长和剃头匠老杨的坏人。“我曾经在苦思冥想中怀疑胡鹤义,此人应该是个两面派。外公说,王二大队长也在胡鹤义家过过夜,老杨是在给胡鹤义理发回家后被还乡团抓走的。也许,外公他们都被他的假象蒙蔽了。当我大胆说出这一猜想时,外公惊讶地说:‘啊!”

这是不是有过度阐释之嫌呢?

作为负责写队史初稿的人,勇子曾这样要求:“队史中,一定要写好王二大队长。……写好王二大队长,也就写好了我们大队,甚至是我们公社的革命史。”王二队长死亡真相悬置的历史书写,某种意义上,我相信是作家为读者准备并等待被发现的一个小小暗格。

历史是什么?是理想、信仰、概念……是摩擦生成的火堆,与被火焰灼烧殆尽的灰烬。作家又能怎样处理这样的历史呢?他既可以极力挖掘、考据各种相关事实与细节,求得囫囵还原;他也可以站在此刻居高临下,安全地批判或嘲讽;当然他还可以从过去提炼出一些超越时间、进入当下的结晶体,并且绘制出隐于不言、细入无间的草蛇灰线、马迹蛛丝。王尧用丰富的文体形式、高超的文本技法、诗意的语言表达,炼出了这结晶体。或许它也部分完成了《收获》老主编巴金唯一未了的心愿:建立“文革”博物馆。

虽然它在纸上。

小调调、儿歌四首、民谣

“我是王大头,大家不要笑,听我唱个小调调。”小说本体部分,“小调调”出现了两次。

我问根叔,我唱了什么。

母亲说,没有唱,是背的儿歌。

和实为儿歌的小调调相关联的,小说部分有这样的内容:

根叔和我父亲、母亲几个人想了想,把我背的儿歌凑出了几句:你拍手,我拍手,做好游戏往前走,十字路口不停留,红旗插在校门口。

李先生问我:你也在批孔子?他说:你读过几章论语,你能批孔子,你们写的那几首儿歌狗屁不通。什么“孔老二贼林彪,都是坏东西。”这两人能放在一起吗?

杂篇12则为4首儿歌,其中就有上文提到的两首。

所謂民谣,就是民间口头传唱的歌谣,周作人说民谣“原是民族的文学的初基”,民谣里有哲学,有百姓的悲欣,事实上,也能看出一个时期人民的心性。作者对那时的人民究竟抱着怎样的态度呢?我以为,诚如他为主人公起的名字:厚平。我曾经和作家田耳聊过小说中起名的问题。他觉得,把小说人物名字取得花里胡哨的,小说往往使劲使在小的地方,大都舍本逐末。所以他写小说的时候,尽量不让人名晃人眼目,都是小江、小丁这种,而且他觉得那些对小说人物名字很感兴趣的读者,也绝不是他的目标读者。在王尧这部小说里,名字不仅仅是文学审美的问题,更确定了一种必须传承下去的关于德行的记忆。没有什么比厚平——敦厚平和这样一个名字更好地表达这一价值观的了。想想看其他同年代背景的小说里出现过的人物名字,不乏卫红、卫兵、卫东、继红……名字能唤起人们的某种共同记忆,也因此,想来王尧在选择名字时考虑过使用这个名字的人物特点,这个名字也就成了主人公个性气质的一部分。

于是,主人公王厚平改写的4首儿歌中,只有“孔老二,贼林彪,都是坏东西”那首有着阴郁的戾气,其他3首,还是天然的、单纯的、温和的。事实上,整部作品连嘲讽都少见。唯一一处稍嫌尖锐的是杂篇中开场白里的最后一段:“我可能因为这部小说成为小说家,不再是批评家了。现在写小说就是小说家,写散文就是散文家,写诗就是诗人。我庆幸,我赶上了这么容易命名的年代。”不知道作者是否真会被如此命名,但这个文本,实际上能使各种各样的小说家、批评家、散文家、诗人都茅塞顿开。

如果说,作者对知识分子抱有严苛的反思,对普通百姓,态度则相对同情理解。“我”的一家人,都很尊重邻居们的脆弱。“乡下风俗,生了男孩要挨家挨户送红蛋和糯米糖粥。奶奶和母亲商量,要不要给大奶奶家送糖粥?母亲说送吧,人不能势利的。……糖粥是奶奶亲自送过去的。大奶奶跟奶奶说:‘早上听说你们家从西边巷子里开始送糖粥了,我是想吃这碗粥的。”勇子和秋兰不顾出身上下有别,自由恋爱结婚摆酒却几乎没有大队干部到场那段,有着一种抒情诗般的哀怨。整部小说固然笼罩着批斗会、揭发与被揭发的黑云,但庄上大部分人与人的交往层面,还是能听到由衷的叹息与信任的倾诉,人与人之间做到了感同身受。在那个年代,这种温情可以弥补很多裂缝,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看第二遍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小说为什么命名为“民谣”?应该是想通过那无数生于土地,长于河畔的百姓的性格与命运、机会与行动、思想与感情,来讲述一个冷酷的年代。那个年代是大地上存在过的,那些历史事件也一目了然,冷静的语调很容易让读者上当,以为那是非常个人化的记忆。不动声色的欺骗,一次出色的、轻描淡写的再创造。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人们是如何自欺欺人睡着的呢?也许靠的就是“天上星星亮晶晶,我们找找北斗星”这样的民谣。

同时,民谣又因为主要记录着百姓的平常生活,也通过百姓传播,它又是可以流传下去的。中国最好的民谣音乐人之一小河说过,“真正的民谣是流传,不是流行”。之二的张玮玮则说:“民谣绝对是你想得很远,然后把它抽出来的一个东西。它完全可以变大很多,也可以回到最初。”王尧大概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小说里自绝的百姓不少,他们驳杂、混生、真实。悲伤是收敛的,作者将这些死亡和谐地置于自然里,是可以如歌谣一般于劳作的日常生活里歌之舞之,接受之的。“安葬他时,阳光灿烂,遍地的菜花之上已经有蜜蜂飞舞。我看到地上无数的蚯蚓在新挖的土坑中蜿行,黑的红的,爬向远方。它们腾出的空间,成为我同学的葬身之地。”写到自然风物时,作者笔下的句子就会变得悠远,从近景到远景的变焦,透露出生死之间隐秘的意义。如果说,生活里充满残忍与庸俗,那么只要在河边坐下,在田里走走,人类生活中最敏感、最珍贵的感伤情绪,就会弥漫开,像雾气,遮蔽住一切刺眼。

与民谣这一意象相契合的,是整部小说的诗性。这种诗性是江南的、属阴的,有对读者足够的诚意,没有半点装腔作势,和王尧的散文一脉相承,可以说是作者驾轻就熟的语言风格。当我们说一部小说具有真正的诗性时,肯定不是指什么韵律或者某些抽象的意象。小说中的诗性应该是字里行间编织的理性,每个词都准确、合理,似乎都被河道上的风反反复复打磨过,没有一处突兀。安妥平和的表面下,这理性本身绵延出精神个性的深度与神秘。这种深度与神秘和认清现实有关,作者对并不美好的少年时光没有丝毫怀旧。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墓地之外是绿的麦苗,黄的菜花,像蝴蝶一样的蚕豆花。又是一个五月。又是无数个五月过去了……”王尧笔下的9次“五月”,绝不是那个年代寓指革命热情高涨的光芒耀眼的“红五月”,而是持续了一个月大雨的水灾的五月,是发霉的五月。在“文革”的火堆里,作者毫不犹豫扔进去一根湿木头,不安地燃烧。远远看去,从木头的缝隙里冒出的是一股股白气,近近一闻,是呛人的烟气。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民谣》会让我联想到了“四面楚歌”这个词。

注释:面具下的反思与抬高一厘米的主权

杂篇中,值得反复阅读的是文本时态为当下的注释部分。一个看似站在时过境迁的局外来回溯,来看待过去自身的时态。这种回溯自然而然带入了吸纳更多现实性的反思视角。同时,对于这种被包装成追忆、补记的反思,作者巧妙地摒弃了对充分性、连续性、真实性的追求(两次提到记忆模糊,记忆无疑有误,记忆是发霉了),呈现出一种断裂的效果——包括时间和空间的断裂,隐隐显示出左右这种记忆的不同意识形态上的博弈。

一方面,它显明了小说主人公王厚平从“乡村少年到青年的思想发育痕迹和尘埃”,这一形塑过程由《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社论、编者按、毛主席诗词及《金光大道》《艳阳天》《闪闪的红星》等完成。“我读完自己从初中到高中的部分作文,发现大多数议论文的内容和句式都来自那时的报纸,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复制观点和语言的语境中学习写作和说话的。”任何一个读者都能清楚地发现,杂篇文本部分那个少年的“我”与如今已然是“研究当代文学史”的学者身份的差异、认知的不同。“许多人还没有从他们当年的成长背景中解脱出来。我目睹了这所学校是怎样被一些人身上仍然没有消失的‘背景和那个时代的‘精神蚕食和伤害的。我没有怨恨,但心中充满悲哀。”“我们这代人在很小的时候也像大人那样注意讲话的策略。你不注意策略,你就会出问题。”“当年无知,不能理解圣人的胸襟与气度,而是学着报章的腔调,妄下雌黄,乱批了孔老二一通。这一记忆不时提醒我需反省自己的成长过程,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研究当代文学史是从自我批判开始的。”

但同时,作者又特别仔细地刻画了“我”难以逃脱的被塑形的那部分残余。“我们这一代人在讲话时会情不自禁引用毛主席诗词。在注释这篇作文时,办公室窗外的银杏叶已经零落满地,我就想起毛主席的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另一方面,王厚平这个人物又有着双重人格形象,面具之下,有明澈的良善。比如“公社的检查组快要到学校了,开座谈会时”,要不要提提汪老师“身上还有旧式知识分子的痕迹”的意见呢?这个汪老师后来又因为罹患阴囊湿疹在课堂上当众在裤裆部位抓痒。“检查组到学校来的时候,获知了这一情况,并在座谈会上问是怎么回事。我发言时说:汪老师有病,带病上课,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应该表扬。”孙老师上课讲《水浒》,“当时似懂非懂地听他说:何止宋江被招安,我们不都被招安了吗?……隔天政工组组长秦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孙老师说了什么,我知道好像要出什么事情,想了一下说:我不晓得他讲的什么,听不懂”。有人要“我”帮忙写封揭发信,“我说:害人的事情我不能做的,……这个揭发信,你先不要拿走,你也想想。下个星期回来时,如果你还要揭发,我就把稿子给你。最好不要揭发人家什么。隔了一周,找我了,说:揭发信不寄了”。

历史有时踩着似进而退的小碎步,看起来难以预测,王尧却对这股“水逆”的力量施加语言的魔咒,他以这种互见的方式,想用一定距离之外的注释来让我们观察清楚那个彼在的世界。想象有一天,我们同样身处那样一个世界,我们所正在经历的事情和选择,确实都打上了“当下”的具体时刻,但先于这些事情和选择的事情和选择,已经孕育了它们,正如它们也已经孕育了那些随后将会出现的事情和选择。如果说,那个异化的彼在世界有着冷战期间柏林墙下一般的冷酷,那么为了那将会到来的,作为知识分子或者准知识分子的我们,还是有着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基于人性的一厘米,足以使很多人生改变路线,也能在压倒一切的重压下撬动出一方呼吸的空间,透口气,帮助我们从彼在的世界鼓起勇气,走回自己的世界。

但如果,没有这一厘米,那么曾经发生过的,就将不断重现,一次又一次,永远持续,如影随形,永无止境。这大概就是文学的对抗或预言意义之所在。

把流氓之“氓”还原成《诗经》之《氓》、《说文》之民

我问李先生:怎么用文言文称呼我们大队的人,现在大家都叫社员,从前呢?

李先生沉吟片刻说:应该叫“氓”吧。他起身折下一根桑枝,在地上写了个“氓”。我说:这是流氓的氓字,社员过去叫流氓?不不不,《说文》曰“民也。”李先生说完,以《诗经》的《氓》为例。他又纠正我的读音,不是读流氓的氓,而是读“门”。

胡鹤义的跳河、李先生的投水、房老头儿的上吊、小云的自杀、喝农药死的镇人……他们的命运都没走到非死不可的关头。作者把他们的死处理得寥寥默然,没有强化受害者的形象,因此死亡本身没有社会抗议性,只是在并无新事的日光下打开一瞬的豁口,但许多个豁口,却暗示了生活本身的裂缝。某些东西出了错。然而平民与流氓的区别或许就是,尽管有点儿疯狂,但并不蝇营狗苟。“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清白呢?他看到小条桌上有一把裁纸的刀,他怒冲冲地拿起刀来,脱下裤子坐在椅子上,然后对着自己的生殖器就是一刀下去。”性命固然攸关,但在荒谬面前想要运用逻辑的理性力量是艰难的,但肯定不能继续徒劳地挣扎着活下去——这也许就是王尧笔下的“民”所要传达的真正信息。

“一个庄上的人,无法天天斗来斗去。今天不见,明天见。没有运动时,大家过日子。过日子,斗不起来,不想过日子了,才去斗。”这句话看似平淡,但非常现实,实事求是。现实和诗性,在这部小说里平衡得很出色,沉着节制,没有什么为艺术而艺术的部分。

除此之外,杂篇部分的文本戏仿,以及以假乱真的注释,都会让读者一再抽离,似乎第一部分虚构的小说世界,其实有着某个知情者、旁观者、创造者,是他让里面神气的当权者靠边站,让某个人物爬上去,又掉下来。如果我们能在此在的世界,以想象的力量唤醒自我意识,认识到所有的不幸与灾难,可能都被彼在,被一个作家的笔所主宰,所无中生有,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是否会增加许多呢?

写作那个年代是棘手的,但又是丰富的。把流氓的“氓”从苍茫四野里提取出来,赋其无限生气,予其朴素道德,还原成质朴亲近的《诗经》的“氓”,是这部小说为当下这个时代做出的最重要的贡献。

也因此,作者并不真正为知识分子的面具人倾向忧虑,他更愿意相信,如果每个平民都不再是“流氓”,那就是最高的道德。李先生留下的那段孟子之言,指明了这一努力路径。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弱者,强者;加害者,受害者。此一时,彼一时。文学无须拘泥于这种身份转换的表面,追溯至人的灵魂深处好了,历史灰色的影子掠过,最终,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无名无声的。首先,是个人,就够了;其次,这个人,是有仁义礼智信的。王尧强调了“人之为人”的个人选择性,他把个人从集体中,从某个名称一直变来变去的大队或组织中……拉了出来。

希望在《收获》杂志上的首发能为作者带去第一批富有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文本自身,绝不限制在某个特定的时空。这个故事是为我们每个当下写的。每个以前就发生过的当下。

为着写这篇评论,我反复读了好几遍作品,私下揣测过,作者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下那句小说开头的呢?这短短20个字,却潜藏着打开所有心结的可能。任何心气艰难的时候,不妨像小说主人公一样,在码头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坐下来,要知道,对一个拥有个体世界的灵魂而言,那遮不住的万丈光芒的红太阳,也可以“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

回归个体,不受干擾,过自己的生活,唱自己的民谣。岁月大概就真的静好了。

【作者简介】

曹亚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薛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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