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1947—2017),出生于马来西亚婆罗洲英属沙捞越古晋市,1967年赴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1976年赴美国纽约州立大学阿尔伯尼分校外文系攻读硕士学位,1982年获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1987年入籍台湾。自20世纪60年代起,李永平笔耕不辍,推出《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及“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大河尽头·上卷:溯流》《大河尽头·下卷:山》《朱鸰书》)等作品。其作品在港台地区颇受好评,曾获多种大奖。
纵览李永平的作品,不难发现离散与寻根是其文学创作的主轴与核心,尤其在其早期作品中,离散情绪往往借由大量自传性描写得以展现。这固然与其离散处境相关联,但从更深层面加以探讨,李永平的离散书写实际上却不完全是作家自艾自怜自伤的彷徨陈词,而是指向一个更加广远的境界,那就是以方块字为依托,不断探索调适语言的表述方式,找寻一种适宜的风格去自叙离散者的流浪漂泊境遇、身份认同困境、文化寻根诉求、原乡想象以及自我救赎的渴望等,并由此迫近“将南洋的话语提升到文学的层次”【李永平:《我的故乡,我如何讲述》,高嘉谦:《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代序”第15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的创作愿景。李永平的文学寻根路并非一帆风顺,他曾在给黄锦树的信件中谈及自己创作的三重境界,即“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慨叹在华文文学创作中摸爬滚打多年终于迎来“见山又是山”的超然境界实属不易。本文参照三境界之说,试为李永平的创作历程把脉,揭示其离散书写的嬗变过程大致如下:从乌托邦到恶托邦,自叙离散者的失根之痛—在文化寻根与原乡想象中找寻离散者失落的身份—灵根自植与离散者的自我救赎。
一、自叙离散身世与失根之痛
“离散”(Diaspora)一词最早用来指涉由于战乱而背井离乡或被驱逐出故国的无家可归者,身处边缘境地、浓厚的原乡情结、渴望寻根的执念、对国族文化的信仰是离散者的天然特质。有论者将离散文学的内容概括为:1.离散、漂泊意识;2.思乡、望乡;3.寻找“原乡”;4.返乡、寻根;5.双乡的游移;6.批判所居国、思慕故国等。【〔马来西亚〕许文荣、孙彦庄:《马华文学文本解读(下)》,第511页,吉隆坡,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协会、马来亚大学中文系联合出版,2012。】通过考证李永平的浪游经历,结合其文学创作与访谈札记,不难发现他是一位典型的离散叙事者,以离散书写的视角对其作品进行介入和阐释自有其合理性。
李永平其父李若愚早年从中国广东揭阳南下婆罗洲谋生,其母刘银娇生长于沙捞越。于李永平而言,自1963年“大马来西亚联邦”诞生后,原乡已然不复存在,由于不愿入籍马来西亚,他19岁赴台留学。此外,自幼受到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李永平对“唐山”心怀孺慕和憧憬,但因时局所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湾,南洋侨生的“祖国”情结显然不合时宜,“这份比血还浓的、与生俱来的情感,由于政治的关系,竟成了我一辈子隐匿在心中一个角落,不敢告人的秘密”。【李永平:《致“祖国读者”》,《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简体版序”第1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生母婆罗洲、养母台湾、嫡母中国唐山的矛盾纠葛从来都是其离散书写绕不开的话题。李永平的早期作品中,许多篇幅均取材于童年雨林生活,其中土著与华人种族矛盾与冲突的记忆对其影响颇深。其作品中的南洋家乡往往以恶托邦的形式呈现,用悲剧的形式自述离散身世,哀悼失根之痛,倾吐混血之子无所归依的困窘。
1968年出版的中篇《婆罗洲之子》是李永平早期经典之作。主人公大禄士自小与达雅人生长在长屋中,在他即将被任命为祭典助手时,被利布当众宣告其生父是华人,由于血统问题大禄士失去成为祭典助手的资格,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一方面大禄士深受“半个华人”的身份困扰,既被原住民乡亲冷嘲孤立,又被华人伙计们排斥鄙夷,在双重边缘的处境中“忍不住自卑、自伤和自暴自弃起来。陡然间,我感到在这铺子里,这两股中间人,我是个彷徨的孤儿。是为两股人所鄙弃的孤儿、所不接受的孤儿啊!”【③ 李永平:《婆罗洲之子》,《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第44、74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另一方面,由于恋人阿玛的父亲和哥哥不断施压,阿玛与大禄士两人情感陷入危机。山峇因抢劫被抓个现行,族人却仅凭“只有半个华人才会做这种事情”③的荒诞理由,怪罪和诬陷大禄士为警察通风报信。
大禄士的种种不幸皆源于“半个华人”身份的种族偏见。身份认同迷思和无所归依的尴尬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大禄士,当他看见姑纳怀中天真无邪的小香时,不禁为其与自己共享“半个华人”的身世而哀婉嗟叹。小说结尾大禄士在洪灾突发之际积极营救被困者,由此化解了族人对他的误解和敌意,这一完满结局透露出作者的浪漫主義情怀。李永平试图通过呼唤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来消弭种族矛盾,期许以共同生活的大地为中心去凝聚所有仰仗婆罗洲水土为生的人民。如此光明的尾声透露出青年李永平在种族矛盾问题上的积极乐观,自信浪漫之余却也带有些许乌托邦色彩。
1968年《大学新闻》刊载了李永平的《土妇的血》,《大学杂志》转载时更名为《拉子妇》并附颜元叔的评论。小说以“我”接到拉子婶之死的消息开篇,以倒叙方式奠定了悲剧基调。主人公拉子婶是一位嫁入华人家庭的达雅克妇女,在沙捞越华人把土人唤作“拉子”,这一称呼尽显歧视,华人家庭优越感可见一斑。尽管拉子婶模样姣好、会讲华语且勤恳善良,但因是土女被“我”祖父认为娶作儿媳有辱门风,首次拜访夫家便受尽冷眼。在长期饱受身心压抑后拉子婶病倒了,在三叔迎娶新妻——一位唐人女子八个月后,拉子婶悄无声息地死去。拉子婶在苦难面前始终保持缄默,至死都不曾抱怨,她的悲剧人生承载了华人家族对达雅克土著的偏见、轻视和凉薄。
《拉子妇》的创作背后还有一个关于忏悔和赎罪的故事。李永平曾自述:“我早期的小说,多半都有一些自传色彩。……我写这个故事,我要为我的叔叔忏悔。”【李永平:《我的故乡,我如何讲述》,高嘉谦:《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代序”第19、20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小说中三叔的形象充分展示了在种族歧视问题上,人性之恶究竟可以发展到何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三叔不仅咒骂三婶“拉子妇天生贱,怎好做一世老婆?”【李永平:《拉子妇》,《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第109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并且对亲生儿女也相当冷血,随口便斥:“半唐半拉的杂种子,人家看见就吐口水!”【②③ 李永平:《拉子妇》,《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第106、107、96-97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血脉亲情都无法消弭血统偏见与敌意,血统俨然成了原罪。李永平虽言是为叔叔忏悔,实际也深知沉默无为亦是一种平庸之恶,“我们何止不知怎样开口,我们后来还怕见到三婶的身影。那一个笼罩着我们两兄妹心头的阴影日渐扩大,迫使我们呐喊,把所有的事情,毫不欺瞒地说出来……”
②然而“我”和二妹都没有仗义执言的勇气,在相顾无言中成了纵容三叔作恶的共犯。相较于《婆罗洲之子》,《拉子妇》更具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剔除乌托邦幻想直指现实人性黑暗,在叙述残酷罪恶的同时饱含悲悯和忏悔。
从《婆罗洲之子》到《拉子妇》,李永平的创作心境发生了微妙变化,这与他对国族身份认同观念的转变有关。在《婆罗洲之子》中,李永平还抱以乐观心态和浪漫幻想,大禄士在被排挤中仍积极融入土著生活,最终收获了族人的接纳和阿玛的爱情,显然该阶段李永平的身份认同是沙捞越之子。而到了《拉子妇》则转向了华人身份,“在沙捞越,我们都唤土人‘拉子……倘若我不喊拉子,而用另外一个好听点、友善点的名词代替它,中国人会感到很别扭的”。
③
李永平说创作是为赎罪,其实是将自己归为与叔叔同伍的唐人身份,因为唯有有罪者才应忏悔。诚如王德威所评:“他对故乡沙捞越一往情深,但那复杂的人种和人情纠葛却成为他毕生难解的命题。他向往中国,对自己身在异乡与异族为伍不能释怀。”【王德威:《早期风格》,李永平:《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推荐序”第4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以《婆罗洲之子》和《拉子妇》为代表,无论是乌托邦的浪漫还是恶托邦的阴暗,李永平早期创作中那种离散之人在种族、血缘、文化、政治上的复杂处境与暧昧情感已初见端倪,这也预示了此后其出走雨林,奔赴寻根长路的人生选择。
二、在文化寻根与原乡想象中找寻身份认同
经历了自叙离散身世和哀悼失根之痛的阶段后,李永平试图以方块字为图腾建构想象的原乡。1986年问世的《吉陵春秋》让李永平在当代台湾文坛声名大振,小说包括“白衣”“空门”“天荒”“花雨”四卷,由12个短篇构成,篇章之间既相互关联也可拆分解读。故事以吉陵镇为背景,讲述了无赖孙四房因垂涎刘老实之妻长笙,于全镇拜观音之日在四个泼皮的掩护下实施强暴,长笙不堪屈辱愤而自杀。为替妻报仇,刘老实杀了孙四房的老婆和怂恿其行恶的妓女春红,尽管刘老实已被捕入狱,但镇民们却始终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中。小说中环境描寫颇为出彩:万福巷是一条充溢着腥臭与尿骚味的藏污纳垢的靡靡乱巷;长笙自杀后吉陵镇终日被大日头灼晒炙烤,惹人埋怨“早该变天了,天公不开眼,叫日头把一镇的人熬死了吧!”【⑥ 李永平:《吉陵春秋》,第30、7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燥热与沉闷的天气加剧了一镇乌合之众内心的急躁不安,这与曹禺在《雷雨》中,将雷雨前后的天气变化与剧中人物情感发展及故事情节转折相关联的手法可谓异曲同工。此外,李永平对看客进行了细致刻画,“看热闹的闲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纠聚了一条巷子,有的三三两两咬起了耳朵,挣红着脸,也有的却只顾伸长了脖子睃睃探探,跂起脚来,呆呆地,朝巷头巷尾张望着”,
⑥这不禁让人联想到鲁迅《示众》里的相似场景。只是李永平更倾向将女性作为示众的对象,有意塑造一批姣好的女性形象,如长笙、秦张葆葵、十一他娘等,描写众人对美好柔弱女性的嫉妒、淫念与摧残。
李永平的吉陵镇不见南洋风味,反倒与中国清末民初封建闭塞的村镇有些相像。他在序言中谈到,创作之初本想写南洋丛林城市故事,但下笔后不由转向叙说唐山传说。在李永平的文学想象中,吉陵镇充满罪恶,王德威称其为“对原乡传统的重大‘贡献”。【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第22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较之早期婆罗洲雨林自传性叙事的篇章,《吉陵春秋》虽然在语言和叙事上有所突破,但情感深度和描写力度却略逊一筹。读者尽可在小说中窥见鲁迅以至许钦文、王鲁彦等中国现代乡土作家的影子,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李永平摒弃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丢失了马华作家的身份和潜心书写南洋华文文学的责任与使命。在幻想和臆测里建构的原乡终究只能是水中捞月,而以这样一种原乡为依托所抒发的乡愁恐怕也只能是一种虚妄的乡愁。
《吉陵春秋》被《亚洲周刊》遴选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一度受到王德威、龙应台、余光中等人的力荐,余光中将其喻为“十二瓣的观音莲”,并称赞“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使这本小说的世界自给自足地定位于中国传统的下层社会”。【余光中:《十二瓣观音莲》,李永平:《吉陵春秋》,“序”第7页,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6。】尽管不少论者认为李永平“应该以这种朴实的北方语言写一系列,一系列关于中国的故事,建构一个虚拟的完整的伟大的庞大的中国”,【李永平:《我的故乡,我如何讲述》,高嘉谦:《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代序”第14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但其本人却深知以一种看似充满中国风味,实则空有技巧的语言接续创作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一方面,李永平缺乏中国本土的生活经验;另一方面,试图用造假的语言去迎合、取悦读者有违其真诚即力量的创作初心。因此,在完成《吉陵春秋》后,李永平放弃了对文化原乡的虚构,将笔触转向台湾,一个他长久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场域,亦即被他称为养母的第二故乡。
李永平于1976年赴美深造,1986年返台后长期在高校执教,其间台湾社会经历诸多变化,李永平对世道人心之变感触颇深:“那些年,我目睹了转型期的台湾在政治、社会和人心上的混乱,将它记录在《海东青》和《朱鸰漫游仙境》中。”【高嘉谦:《迷途在文学原乡:李永平访谈》,《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第272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讲述了华裔马来西亚人靳五与小学生朱鸰在鲲京相识相知的故事,鲲京的原型即台北。小说中的鲲京是一个光怪陆离、笙歌艳舞的繁华都市:“靳五觑起眼睛,风中,眺望着珠海时报大厦顶楼灿烂着曙光闪烁起的电动新闻字幕:据最新统计,迄昨日为止,中央银行持有的外汇存底,已由十月九日国庆前夕的七百亿美元,增加到七百二十亿美元,此外,同资料显示,央行挹注本市外币拆放市场总资产金高达五十余亿美元。”【李永平:《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第263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2。】在极度商业化和物质化的社会氛围中,人的道德操守和伦理底线每况愈下,以朱鸰为代表的懵懂少女在充斥着诱惑与罪恶的世界中,无力也无法避免堕落沉沦于沼泽的厄运,看似繁华锦绣的鲲京实则只是金玉其外罢了。
时隔六年,李永平在《朱鸰漫游仙境》中让朱鸰复活还魂,再次充当起缪斯的角色。朱鸰与其他六个小女孩结伴在西门町开启冒险之旅,所谓的“仙境”台北其实暗藏危机,故事结尾七个小女孩集体失踪,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城市的罪恶之手伸向了天真无邪的少女,所谓的梦乡变成梦魇,道德崩塌与人性沦丧的程度令人瞠目。“以往许多作家力图用孩童的眼光来筛选掉故乡人、事上的丑恶、虚假,而在现实苦难、人性沉沦中在内心深处保留一方人类童年的净土。但《朱鸰漫游仙境》中的孩童视角已无力抵御虚饰与丑陋。”【黄万华:《新马百年华文小说史》,第207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尽管作者意欲经由这两部小说向台湾执政当局表达不满与抗诉,但在白色恐怖的氛围中却又不得不使用曲笔创造出一座文字迷宫,评论声中既有赞叹李永平文字驾驭和文体创新能力的,也不乏批评其语言晦涩不易阅读的。作者坦言在创作《海东青》时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不得不断尾求生,将原计划一百万字的篇幅拦腰斩断,因此《海东青》永远没有下集。
李永平概括其创作大致经历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三重境界。从对语言风格和题材内容的选择来看,《吉陵春秋》是刻意为之,以追求纯正的中国北方方言的姿态去向文化原乡致敬,而《海东青》和《朱鸰漫游仙境》则是以文字迷宫的形式讲述令人战栗的都市童话,构筑现代性的荒诞寓言。然而,不管是虚拟的中国,还是寓言的台北,李永平笔下的人物都挣脱不了漂泊的宿命,即使其屡次试图讲述原乡神话,但在叙事行进的过程中一切反而都被消解了。所谓的文化寻根与原乡想象其实只是离散书写的另一种形态,是他对自己漂泊流浪命运的又一重注脚。
三、灵根自植与离散者的自我救赎
迈过前两段文学里程后,李永平的叙事风格和创作心境又一次发生转变,他确证“我不可能回到《拉子妇》的语言了,我不可能回到《婆罗洲之子》那种语言了,因为我经历过了见山不是山的阶段了,我要回到‘又是山的境界。关键在‘又这个字,跟第一个境界你看到的山不一样了”。【李永平:《我的故乡,我如何讲述》,高嘉谦:《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代序”第15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他试图寻找一种恰如其分的言说方式以诉说离散经验,最终在对婆罗洲童年记忆的追悼中觅得了内心平和。李永平用一种不纯正、不地道,带有南洋风味的华文记录了他在婆罗洲的三段经历,即后来被称作“月河三部曲”的《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大河尽头》和《朱鸰书》,这也是其在“见山又是山”的第三境界的代表作。
2002年《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出版,小说以“李永平”向朱鸰回忆其童年展开叙事,九则故事互相连缀共同讲述了尘封于雨林的沧桑往事:父辈在艰难处境中辛苦谋生、日本举兵侵略婆罗洲、沙捞越共产党人游击队的顽强抗争、叶月明老师投奔革命队伍消失在丛林之中、慰安妇的悲惨遭遇、初恋田玉娘患病死去、“我”的暗恋对象司徒玛丽堕落的悲剧等。这些事件构成了李永平人生启蒙时代的成长经验,是他文学生命最初滋生萌芽的源头活水。朱鸰不仅是纯洁与美好的化身,而且兼具灵魂指引者身份,犹如精灵聆听作者倾吐衷肠之余,也成为一面劝善之镜,不仅映射出人性之恶,而且涤荡人性之恶以求新生。
从《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到《雨雪霏霏》,尽管都是通过讲述女性受难遭遇表现现实罪恶与社会黑暗,但創作境界却有了质的提升。李永平的书写由向外转变为向内转,更加注重自视其身,意欲探讨我从哪里来的生命哲学问题。作者不避嫌内心恶魔,赤诚地将灵魂隐秘暴露于众:“李永平”与玩伴无情地将石头掷向奄奄一息的老狗,“我”嫌恶地向沉沦的司徒玛丽吐口水。作者以近乎残酷的自剖反省了人性之恶。王德威认为:“在李永平的逻辑里,原乡的沦落成为他的宿命,种族的禁忌,宗法的失落,混血的恐惧,甚至信仰的沦丧、精神的失常都因此而起。”【王德威:《原乡与原罪》,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序论”第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如何赎罪,如何从心灵的枷锁中挣脱却是难解的命题,于李永平而言,离散书写就是自我救赎的不二良方,“就如涤荡的作用,人性中的怯懦自私造成悲剧,把悲惨之痛说出来了,心灵也就受到了洗涤”,【齐邦媛口述、潘煊访问整理:《〈雨雪霏霏〉与马华文学图像》,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序”第7页,台北,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对朱鸰的珍视、呵护与怜惜是其救赎欲望在文本中的外在显现。
“月河三部曲”之二《大河尽头》共上下两卷,在简体版序中,李永平难掩激动:“‘别来无恙,祖国!这一声,固然叫得很艰苦、心酸,但在内心深处那个旮旯角落,压抑了长长的六十个年头,现在,终于可以大声地、光明正大地叫喊出来,感觉可真好。”【李永平:《致“祖国读者”》,《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简体版序”第1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小说讲述了15岁的少年永与父亲的旧情人克莉丝汀娜·房龙,即被永唤作姑妈的克丝婷,在一个月时间内从卡布雅思河出发,一路探访桑高、鲁马加央长屋、甘榜伊丹、新唐、浪·阿尔卡迪亚长屋、普劳·普劳村、二松本别庄、鲁马·安东长屋,最终抵达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的行旅故事。途中结识了被唤作“红毛妖怪”的白人男女、不请自来的纳尔逊·毕嗨、助其溯流而上的舟子等,但最终抵达圣山的只有永和克丝婷。永的未成年人与华人的双重身份,显然与同船而行的西方旅伴相异,但边缘人身份却使其在充满诱惑的世界中得以保全自持,月夜中面对白人男女的性爱狂欢,即使一次次幻想放纵,但永最终选择止步于堕落沉沦的欲孽大门之外。
永通过这场朝圣之旅,完成了从少年到成年的蜕变,借助克丝婷残破的子宫获得重生。这场朝圣之旅亦是李永平的寻根溯源之旅,他在方块字中摸索原乡根底,探寻生命源头。永对克丝婷的情感经历了多重转变:从最初仅对克丝婷心存肉欲遐思与窥视欲望,到将其视为受难者给以尊重、同情和保护,最终转变为感恩与朝拜宽容慈悲的母性之爱。复杂多变的情感不仅刻画出少年永踌躇而敏感的性格特质,亦是永明晰自我身份认知的重要经验。情感机制层面做出的或认同或拒斥的选择对塑造独立人格具有重要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讲,一波三折的情感经历无疑促成了永的成长。对少年永而言大河之旅重在成长,而对于中年永则意在溯源和赎罪。小说是以中年永向少女朱鸰回味其15岁启蒙之旅开始的,他“试图用一簇缤纷嫏嬛古典图腾似的中国方块字,追忆、整理、探索少年时代在南海蛮荒这段孽缘,妄想藉以洗刷心中的罪恶”。【李永平:《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第283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0。】李永平在识得原乡藏污纳垢的罪孽和原始蛮荒的本相后,依然感恩雨林故土的养育恩情和宽怀包容,由此浪迹多年的游子终于落叶归根了。
2015年“月河三部曲”的终结篇《朱鸰书》出版,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朱鸰在婆罗洲一年的冒险经历。朱鸰在浪迹旅途中先后结识了伊曼、兰雅、阿美霞、娣娣·龙木等,其中许多女孩都被峇爸澳西诱骗侵犯,却浑然不知深陷谎言编制的梦幻泡影,心甘情愿搭乘幽灵船跟从峇爸澳西前往小儿国。为了除暴安良、保卫家园,朱鸰化身黄魔女将白魔法师峇爸诛灭。李永平延续了对恶托邦原乡的写意,让少女们身处性侵、战乱、死亡、阴谋的残酷环境,他将人性恶写到极致,他认为让读者在阅读时感到悲惨和心痛是验证和唤醒人性的一种书写方式。实际上,《朱鸰书》比此前两部长篇更加“光明”些,朱鸰从被保护的弱女子蜕变为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斗士,“从今而后,朱鸰脱离了别人的控制,成为自己的主人,可以堂堂正正地存在于天地之间”。【李永平:《朱鸰书》,第781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作者自评:“《朱鸰书》是我迄今最满意的一本!好像在发泄什么一样,冲破了小说书写、社会道德规范、文学束缚等障碍,真正随心所欲。”【孙梓评:《这个世界本来是美丽的:李永平谈〈朱鸰书〉》,高嘉谦:《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第291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17。】《朱鸰书》不仅是朱鸰的“獨立宣言”,也是李永平英雄主义情结的一场演绎,他终于能够出离混血恐惧、原乡罪恶、信仰沦丧的忧虑恐惧,以畅快洒脱的姿态一吐离散者的陈年郁积。
“近乡情更怯”,李永平之所以在婆罗洲雨林原乡之外踟蹰多年,望乡盼归而不敢归,其实是惧怕在远离童真稚趣后,用浪子那双世故沧桑的眼去观察原乡,童年世界“会一下子萎缩掉,会变小,甚至变得寒碜猥琐”。【李永平:《河流之语》,《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简体版序”第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在这种心境下,将他乡作原乡反而成为封存童年记忆和守护原乡神话的一种方式。从“见山不是山”到“见山又是山”,李永平终结了对沙捞越原乡的逃避,游子还乡的他重拾对故土天地的感动、痴迷与敬畏。从自艾自怜离散身世,到以原乡想象和文化寻根来寻求身份认同,再到豁然接受离散身份带来的苦乐酸甜,李永平终其一生都在华文离散书写中反复推敲苏格拉底提出的“认识你自己”的人生命题。李永平的创作人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往往是题材选择小说家,而非小说家选择题材的创作观。
【作者简介】岳寒飞,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