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作家这个概念已经有30年的历史,当年的青年才俊,已跻身文坛主力阵容。广西作家东西可以说是新生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东西作品量少质高,长篇小说《耳光响亮》改编为电影,2004年获金鸡奖提名;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改编电影获2001年东京電影节奖,由此证明文学界对他作品的认可。依我对东西创作的观察,用荒诞手法暗喻真实,塑造极度戏剧化的人物,通过变形呈现生活的本质内核,应该说是其文学创作的核心形式。批评界对这代作家的评价和分析已足够丰富,而文学史对新生代作家的定位尚未定型。因此,如何界定东西的文学史位置,还是个未被开采的富矿。本文将从这一视角出发,希望对相关问题有所厘清。
一
20世纪90年代以降,文学中的英雄史诗逊位于日常生活叙事,已是一个普遍现象。1767年,莱辛在德国汉堡剧院,对上演的市民戏剧有一个有趣的观察:“王公和英雄人物的名字可以为戏剧带来华丽和威严,却不能令人感动。”【〔德〕莱辛:《汉堡剧评》,第74页,张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这对解释当代文学史中的这一次转折,颇为有效。
新生代作家,尤其是东西的小说似乎是有意地在发生着这种转变。中篇《没有语言的生活》中,瞎子父亲王老炳和聋人儿子王家宽因为各自的身体残障,只能互相依靠过活,他们剩余的听力和视觉,恰好互补。小说用大量篇幅,详尽刻画了人类感官最大限度的灵敏。残疾人剩余的感官,对于人声、鸟鸣、牲口的叫声、大自然水流声,以及非正常状态下的声响,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捕捉。王家宽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受尽了村人的嘲弄挖苦,几次意外的栽赃事件,让父子俩对村庄的生活环境彻底失望,于是全家迁居至河对岸的高处,与村民们再不往来。可惜的是,孙子长大上学后,学到的第一支歌谣依然是对这个残障家庭的羞辱。故事在此戛然而止,作者意在说明没有人能彻底逃离伪善丑恶的人情氛围,心灵的净土并不存在于人类社会。
如果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东西的成名作,那么长篇《耳光响亮》应该算是他的第一个创作高峰。小说叙述了南宁一家人从70年代到90年代的命运变迁,身为教师的父亲突然失踪,单亲母亲抚育两儿一女的生活骤然陷入困境,牛翠柏、牛青松兄弟俩步入了叛逆混乱的青春期;姐姐牛红梅风姿绰约,却因性格的缺陷一次次陷入感情危机,最后将自己推向濒临堕落的边缘。小说结尾,牛红梅嫁给继父的结局将情节推向了荒诞不经的高潮。一切都是合理的发展,可又显得那么荒谬。
东西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篡改的命》,讲述了主人公汪长尺高考过了分数线,却被人冒名顶替,不得已进城打工,遇到一系列挫败。为改变世代农民的命运,他偷偷把出生不久的儿子送给有钱人抚养,试图“篡改”儿子的人生,最后,又为维护亲生儿子在养育家庭的稳固地位而自杀。
除了上述作品,东西还创作了一系列风格各异的中短篇小说。《猜到尽头》忠实记录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中传统家庭伦理道德濒临崩溃的险境。这篇故事的人物构造、背景环境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很容易让读者回想起那个人心浮动、价值分裂的特殊时期。女主人公和丈夫原本都是作家,过着小康幸福生活,男主人公因某种机遇变成公司总经理,掌握了权力,这让妻子嗅出了出轨的危险气息。自此,妻子一边照顾儿子,一边周密策划,费尽心力地跟踪丈夫,想要搞清楚丈夫的真实状态。情节就在猫捉老鼠、东躲西藏的悬疑气氛中铺陈开来。妻子的整个行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心理状态下,却发现丈夫情人竟然是自己的妹妹,于是下定决心离婚。
《慢慢成长》的情节叙述受到80年代风靡文坛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欧美现代派小说影响。具有异质性人格的男主人公马雄,行为心理反常出奇,做出了一系列离奇荒诞的事情,这些事情推动了他人生事业的不断升级,但古怪反常态的事情一件件累积起来,最终让处于常态人生的人们不胜其烦,结局是马雄被开除公职,又回到家乡小镇。另一部作品《原始坑洞》以原始人性呈现本民族的自然状态。广西乡间青年谋子因通奸曝光,意外杀死了情人的丈夫,逃进深山躲避警方的一再追捕,后来只能依靠母亲秦娥递送食物。情人的婆婆忍耐多日之后,发现了藏于深山的谋子,将其打死。又过一段时间,情人诞下婴儿,婆婆也觉高兴,而失去儿子的秦娥终于发现,仇家孙子就是自己儿子的后代。于是,乡村社会的生息繁衍宛如一个轮回,失去与获得在小说中交错出现。
《祖先》的情节内容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民国时期,城里富家女儿冬草送情人尸骨回乡安葬,不幸被情人的妻子所软禁,变成了情人妻子换取田产和发泄仇恨的工具。身处如此屈辱处境的冬草忍辱含羞地活了下来,经历了非人的凌辱折磨,最后嫁给一个丑陋的农人。故事里,丑恶乡民映射的不仅是人心,还有时代的劣根性。
二
爬梳作品的目的,在于让研究者更深入发掘作家创作中最本真的心灵体验。东西作为新生代的代表作家,生于20世纪60年代,崛起于90年代中期文坛,创作风格与活跃于80年代文坛的“50后”作家具有很大的区别。
“50后”作家身历非凡的大时代,作品着意把握个人与社会牵绊,历史叙述是他们的主攻方向。这也应和了80年代强调理想和英雄情结的时代潮。进入90年代,从英雄到平民,从精神到物质,日常生活世俗化的浪潮汹涌。这些构成了新生代作家们的写作背景。
“60后”的新生代作家,在“文革”期间尚是幼童,他们与大时代可以说是擦身而过,这种历史的失重感,也许是他们强调个人欲望表达、戏仿历史的诱因。对于习惯“50后”作家作品的读者来说,对新生代这种纯叙事技巧,人物命运中突然而至的戏剧性,触目皆是的荒诞感,不免有一个转换脑筋的过程。然而,它们又是真实的,这代作家就像历史落潮之后海滩上的拾贝者,现实生活的另一种真相,竟然在他们手上一一呈现。
就像在意大利经典电影《美丽人生》里,落入纳粹集中营的犹太父亲在幼子面前,通过喜剧口吻,肢体语言,加上其表情神态,将集中营经历营造为一个游戏的大舞台。这个剧情在生活中非常少见,通过父子俩长出翅膀飞出集中营的情节构造,观众忽然发现这就是生活本身,只是它隐藏于生活底部,平素视而不见而已。传奇和神话的素材来源,在故事架构中有相似性,但仍然不是同一事物。传奇在现实生活中非常少见,却有发生的极小可能性,而神话永远只是超越凡俗生活的传说。罕见性的人物故事,是东西小说中一个非常触目的叙事特征,它引导读者在阅读中获取全新体验,体验真实生活中永远不会经历的人生。我们甚至可以说,东西小说创作中有某种超自然的元素,它推动作者的思维一直朝那个方向走。这种元素究竟多少来自他90年代的生活体察,多少来自广西神秘的地域文化,多少又是来自他对西方小说的创造性阅读,有待进一步考察。
《篡改的命》中的汪长尺,遭遇基层制度腐败的重压,想奋力突破命运的宿命,一心成为城里人的白日梦,驱使他不断尝试用冒险手段来实现自我。于是,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加剧了这个人物行为的乖张色彩,这种乖张又呈现出一种深渊般的生活体验。故事结尾,汪长尺投河自尽,保住了被富家收养的儿子身世的秘密。小说主角在心灵和生活中的双重体验,在作品形式上,创造出汪长尺的日常生活和幻想生活的高度统一。他的肉身灰飞烟灭,灵魂或许能带来暂时满足,因为从此岸走向另一个彼岸,毕竟是举步维艰的普通人最后的心灵寄存。这也是小说最能够震撼读者心灵的地方。这正如卢卡奇《小说理论》所精辟发现的:“小说是成问题的人物在疏离的世界中追求意义的过程,因此就定义而言,心灵与世界就永远不会完全相适应。”【〔匈〕卢卡奇:《小说理论》,第9页,燕宏远、李怀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耳光响亮》是另一部行为描写多于心理描写的小说。姐姐牛红梅和弟弟牛翠柏、他们的母亲、继父,缺乏合理动机的冲动性行为充斥在小说情节中。每一个人都是典型的问题型人物,缺少严密理性的头脑,试图在对他们不友好的世界中追寻生存的意义。不友善的社会环境确实是社会发展的局限,但另一方面,这些角色的存在,也把世界变得更加偏狭和局促,所以,这些异质性人物的心灵与外部环境很难相互适应。带有异质性人格的主人公在真实世界里若隐若现,而把他们搜集到小说故事里,分门别类地加以整理、糅合,就足见作家的创作功力。牛家诸多成问题的人物在这部小说里此起彼伏地制造事端,招惹追罚,又凭借顽强的生命力一次次涉险闯关,令人不可思议。
《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一出语言写出的默剧。故事是一家三口残障人的生活情景,健全人少见的挫折麻烦,在王家人的生存状态中随处可见。小说用现实世界的材料所铸就的,是另一种心灵世界。真实生活中,聋哑人往往缺乏完善自己的动力,而小说仍然在这个残缺的空间中,找寻包容别人和完善自我的可能性。这就是小说所希望建构的超越性存在。王家孙子上小学时,学到的是羞辱他们全家的童谣,大家不免垂头丧气,但是小说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转移开紧张气氛,一种自我解脱同时宽谅他人的心理活动,在同时暗暗滋生。作者深知冤冤相报,不是小说的最终归宿,他通过重塑人物心靈,最终重塑的还是自己。这番情景,让我们想到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罪犯冉阿让携带小女逃命的身影。读者屏息地跟踪故事进展,恍然看到其中亦有作者雨果的身影,那是作者与人物的双重塑造。不朽的文学作品,往往在此重获新生。
如果用“简单”来概括东西这两部长篇的故事主题,其实是一个褒义,它符合伊丽莎白·鲍温对优秀小说的鉴定。鲍温说,检验一个优秀作品是不是好故事,其中有两个标志:“第一,必须简单,我所谓的简单就是直截了当,易于理解,因此也易于记忆。”“一篇好故事的第二个标志,毫无疑问,在于它能否广泛引起读者的兴趣。”【〔英〕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第191-19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举例来说,《耳光响亮》女主人公牛红梅在整部小说的行动,无非是追求美满的爱情和婚姻,尽管屡战屡败,但每一段简单的婚恋故事环环相接,清晰的线性线索一直贯穿故事始终。《篡改的命》里汪长尺与命运抗争,亦是一个简洁直线的旅程。研究者发现,这种简约处理节省了读者的精力,尤其在奔波一天后,能够静静坐下来读书的时候,这种简约叙事,足以直达和戳穿他们的心灵。从小说角度看,这种颇具现代感的简约叙事,能够适应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与受众达成某种默契。
三
在翻阅莱辛的《汉堡剧评》一书时,我首先注意到他说“王公和英雄人物的名字可以为戏剧带来华丽和威严,却不能令人感动”,【② 〔德〕莱辛:《汉堡剧评》,第74、168-169页,张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由此联想到八九十年代英雄叙事转换为日常叙事,进而作家代际更迭。但他接着在“第三十二篇”中,又评价了高乃依戏剧的非凡之处:剧作家需要虚构一系列动机和效果,让那些不真实的犯罪发生。这种“可能性只是建筑在历史可信性的基础上是不够的”。然而,高乃依不仅设法让那些不同性格的人物活动起来的事件合情合理、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出来,更重要的,是他叫“我们到处都可以见到最自然、最有秩序的进程”,由此生发出对“自然发生”的人物命运的“最深切的同情”。
②
我理解,这是“重返”了英雄人物戏剧带来的“华丽和威严”,也因此被更深地“感动”了。后一句,对新生代文学的历史包含某种反思。它好像在说,离奇性虚构终不是文学最后的价值取向,它还应有庄严之中的“最深切的同情”。
东西这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开端于先锋文学热潮的尾期,创作手段自然受到先锋思潮的影响,但也糅合了新写实主义的现实根底。小说人物经常具有荒诞不经的形神,出格古怪的言语心态,这样的写法反映了在现实生活中隐藏自己内心、小心翼翼的大多数人心底深处狂放叛逆的色彩。在社会生活中,很多普通人没有机会释放这样的性格取向,而小说家将其描写出来,以荒诞手法表现心理真实。这是由于,90年代日常生活中的某些事情,确实流露出日益荒诞化的迹象,物质膨胀更加剧了这一进程;更是由于,某些单一的宏大叙事已经丧失了吸引力,而平凡的生活确比空洞的东西更加吸引人。看似离奇荒诞的文学叙事,对前者既有批判,实际也有配合。而倏忽一过30年,从“彼时”到“此时”,新生代作家仍然有可持续性的、进一步加深拓宽的叙事空间。
因此鲍温说,好小说主题还须具备两个属性:“第一是道德因素”,“其次,主题还必须深蕴在故事中间”。除此,好作品“还要有一个东西——情景。情景不仅指故事借以展开的一连串插曲和事件。小说几乎都有一个总的情景,起着‘控制全局的作用。这一总的情景常常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和伏龙斯基之间的不幸的激情,《呼啸山庄》中卡塞琳和希思克利夫的比死还坚强的纽带,等等。这种贯穿全书的、描写两人之间的情景有无穷无尽的变体”。【〔英〕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第198-1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篡改的命》和《耳光响亮》中显然不缺乏道德因素。不论是基层正义的缺失,农民工权益得不到保障,还是牛家姐弟对失踪父亲的寻找,这些故事中都体现着善良得不到应有报偿、家庭情感缺失对子女成长的负面影响这样的主题思想。汪长尺与他生命中的债主林老板的纠葛从县城到省城,从私人恩怨到孩子收养,再到最后汪被林老板逼迫自杀。两人之间虽出现了无数变体,但核心线索却贯穿了小说始终。然而,读者会要求,导致这一切的总体性的东西呢?除个人因素,除偶然性,是否还应有“控制全局”的总体情景被形象地呈现,给人们思想充分的满足?这些感受,均在作品阅读中反复浮现,挥之不去,不禁令人重习鲍温的警示。
前面已涉及,怜悯与同情是戏剧吸引观众的两大心理要素。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对此也有深刻的界定:“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别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
①按照他的观点延伸地说,文学作品的悲剧性并非目的,它还要诉诸别人以怜悯和同情;悲剧因为有怜悯和同情而显示出深度,怜悯和同情也因悲剧而体现为崇高。创作文学作品的人,需要有更高更深远的境界。东西的中短篇代表作《猜到尽头》《慢慢成长》《原始坑洞》《祖先》和《迈出时间的门槛》等,在运用小说素材唤起读者同情心方面做得很不错。无论是丈夫出轨的贤良主妇,身有残疾的小镇少年,还是无意中杀人的农村青年,命运悲惨的美丽女子冬草,死后被家人遗忘的中年男性等,他们的身上集聚了可以打动人心的悲情元素。或者说无论悲剧在生活中覆盖的概率有多大,都足以令人生发同情。至少,在读者用心灵唤醒铅字中这些深藏的灵魂时,它们产生了心理抚慰的作用。
小说的动力性,或者说,小说人物在文字里活动时的力量感和强烈动机,是东西的作品中体现出的另一個很明显的特点。如果说,荒诞手法在加速故事进展,释放紧张感,那么这样的叙事,由此也在转变为不断增强的动力,作品的真实感因此被大大加强。这也是鲍温所看到的:“虽然情节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物,但是情节也起着给人物以力量的目的的作用。”因为,优秀作家有能力独特地构造出人物自身的行为逻辑,“人物一旦产生,他们就有了一种非常奇特的、令人无法置疑的现实性”。
②牛红梅对爱情、家庭的极端向往,汪长尺对改变命运强烈到有些扭曲的渴望,都在人物的自身逻辑中生发出强大的动能,这样强悍的能量推动情节进展,燃烧着主角们内心的火焰。它们有时候会变得不可思议,无法收拾,仿佛要把阅读者也湮灭其中。90年代文学因特殊的时代症候,有一段时间似乎一直在加强着这种动力,有一段时间似乎又减弱了下来。而东西的创作则代表着前者,这也许正是他小说的魅力。
【作者简介】程旸,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周 荣)
① 〔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第5页,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② 〔英〕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第200、20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