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鱼

利娟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的眼睛是大海的颜色。

尽管保存得小心翼翼，但是阿达的照片，还是已经微微泛黄。照片里的阿达，站在腾空的海浪前，戴着一顶硕大的渔夫帽，穿着长衫长裤，紧张而单纯地笑着。帽檐阴影下，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十二岁那年夏天，爸爸带我到一座快要被淹没的小岛采风。第一次踏上小岛，我以为是到了荒冢地。坑坑洼洼的碎石上，几座稀疏破败的房屋，如同一小撮一小撮茅草，好像一阵海风来，就可以随时倒伏。坐快艇过来的时候，快艇叔叔跟我们讲，岛上的居民能搬的早就搬走了。

“那现在岛上是不是没人了？”爸爸问道。

快艇叔叔看着小岛所在的方向，“岛上还有人哪，上个月干部还来这劝呢！”

“他们不搬吗？”

“老得不能搬走了啊！”快艇叔叔感慨道，“岛上的这些老大爷老太太，一旦固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啊。”

……

我和爸爸朝着小岛深处走去。一路上，我看见草沟里躺着的，不是破船，就是破渔网，还有杂七杂八的破鞋破衣服。如此破败的景象，勾起了爸爸极大的拍摄兴致，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停止按快门的动作。

爸爸决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借宿的人家。海边的阳光如此的强烈，却依然阻挡不了那从及膝草丛里飞出的蚊虫。

我不想住在这里，小岛的破败、荒凉、凌乱，让我觉得这个地方很丑。尽管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小小码头前那片蓝色的大海，但我依然觉得这里不美丽。虽然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耐着性子顺从地跟着爸爸，来到一座二层小楼的人家。

二层小楼很低矮。楼门口一只小花猫，正把肚皮贴在石块上，石块旁的平地上放着两个竹筛子，筛子里整齐地码着小鱼干。

门开着，但听不见人声，也没看到人影。

爸爸拍了拍石块上那只慵懒的小花猫，小花猫“喵”的一声逃走了。过了一会，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背着鱼篓从远处走来。

爸爸向老奶奶说明了来意，老奶奶却舞着手，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看着爸爸，爸爸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奶奶将我们往屋里拽，她嘴里念着“达达”的音。不一会儿，从木梯那里慢慢下来一个白人，走近我们的时候，我才惊觉他的怪异。

這是一位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却有着一头白色的头发，他的头发是白的，他的眼睫毛，他暴露出来的皮肤全都是白色的，那种白，白得像是瓷，没有一丝血色。

男孩大概感觉到我目光诧异，立刻避开了我的视线，不安地靠近老奶奶。

奶奶好像和男孩说了什么，但是男孩咬着唇，奶奶抱歉地朝我们笑笑。

爸爸好像是看出了什么，他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子，保持与男孩齐平的视线。

“你好！我姓池，你可以叫我池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安地望着我的爸爸，又看看他手里的相机，小声地嗫嚅道：“我叫阿达。”

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但我们都听得懂。

“嗯，阿达！”爸爸和蔼地笑着说，“你可以问一下你的奶奶，今天我和我的女儿可以住在这里吗？”

阿达很听话地按照爸爸的要求问了奶奶。

只见奶奶黝黑的脸庞笑着点头。

“再问你奶奶，我们住一晚要多少钱？”

阿达又问了奶奶，奶奶在一旁，连连摆手，表示“不要钱”。

爸爸笑了，“妮妮，把你吃的东西拿出来。”

跟爸爸外出采风我必得带一大包零食，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按着爸爸的要求，将零食递给那个叫“阿达”的奇怪男孩。

阿达却并不要我的东西，摆出一副很拒绝的样子，跑上了楼。奶奶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我们说了一句话，也上楼了。

等到奶奶走后，我问爸爸，那个男孩怎么长得那么奇怪，一点都不像我们。

爸爸却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轻微地呵斥我：“他哪里奇怪了？你是看见他多长了一只手还是一只脚？”

“不是，他是外国人吗？怎么哪里都是白色的？”

爸爸突然将手郑重地按在我的肩头，“妮妮，记住，像阿达这样的孩子是被天使吻过的，特别的少，特别的珍贵，所以你得好好珍惜此次的机会。”

望着爸爸如此严肃的目光，我只得点头，但还是抹不了心里那种疑惑奇怪的感觉。

在小岛上的第一个晚上我住得很不习惯，那无孔不入的蚊虫逼得我辗转反侧。半夜里，我在草席上翻来滚去。室内很闷热，我想打开窗户，可是没有纱窗的窗户只会放进更多的蚊虫。挠着胳膊、大腿上的一只只蚊子包，我突然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死要活地要跟爸爸出来呢！

在疲倦烦躁之中，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艾草香。这样的药草味儿，竟然让我心神渐渐安定了下来。小阁楼里，一张从房梁上挂下来的布幔把屋子分成了两个部分，里间睡着阿达，外间睡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味道是阿达弄的？

我索性坐起来，轻轻地走到布幔旁边，外边海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阿达？”

没人理我。

我张开布帘的一角，阿达打开了另一扇小窗子，手里拿着一根冒着红星的东西，艾草的味道正是从那里来的。

阿达朝我看了一眼，像是害怕我似的，立刻又调过头去了。

“我可以过去吗？”我问他。

阿达一动不动，只有手中艾草上的红点，一抖一抖的。

不等阿达答应，我直接走过去坐到了他的旁边，我能感觉阿达的不自然，但比起他的不自然，窗外的景象更让我欣喜。

从这里往大海看，海平面是朦胧的黑蓝色，星空好像压在了海面上。我突然想出去看看，是否那些星星就在海面上，就在浪花上。

“阿达，你能带我去看星星吗？”

本以为他还是会一声不吭，没想到他居然轻声地说了声“好”。

我以为阿达会带我到沙滩上去，没想到他只是把带我到了白天看到的小码头。

“我们为什么不去沙滩？”我问阿达。

“沙滩已经到海里了！”阿达的聲音总是小小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小岛的一部分，已经渐渐被海水吞噬。

我和阿达并排在小码头上向远处看，我以为星星是在海面上的，可是抬起头来，却发现星星仍是在天上，繁集明亮。

“我爸爸说，这座岛快被淹了。你家为何还不搬？”

阿达卷起裤腿，坐在码头上，双脚已经可以放进海水里了。

他的双腿亦是瓷白的颜色，在蓝色海水里摆动的时候，有点像两条银剑色的鱼。阿达低下头，他的银色头发半掩住了他的脸庞。

“奶奶说，我们都是海里出来的人，回到大海里也没有什么坏处！”

“骗人！”我不屑地说，“哪有人是从海里来的呢，除非你是人鱼，你是人鱼吗？”

他在海水里摆动的双腿忽然停住了，抬头看着我：“人鱼是什么样的？”

海风的声音很大，头顶的星星很明亮，我突然发现，阿达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那种毫无生机的蓝色，而是生动的蓝，会跳跃，会发光，汇集了星辰大海的颜色。

我呆住了。

阿达意识到我的惊讶，受伤一样般低下头去。

我望着阿达在水中那双白色纤细的腿，像是有光芒包裹在他的腿周围。再看着他的人，好像周身微微发出了银色的光。

“那你会游泳吗？”我像是走进了魔法森林里，迷惑地看着这一切。

“会！”阿达突然脱下了上衣，一下子钻进了海中，一丝的浪花也没有被溅起，像是沿着某一个无形的管道滑进去的一般，悄无声息。

海面上再无阿达的人影。

海风呼呼的，不知是哪里的海浪拍打哪里的礁石，隆隆的声音又从哪里传来。

“阿……达？”我害怕了，这个奇怪的男孩就这样奇怪地进入海里了。

突然，一线银色从蓝黑的海水里轻轻地浮来了，摆动得那么轻盈优雅，是阿达！他猛然钻出了脑袋，白色的头发被水顺在了他雪白的肌肤上，整个人好像在海水里发光。

阿达朝着我笑，笑得很含蓄，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

“快上来，阿达！”

阿达一只手撑住木板，另一只手一使劲，整个人像浪花一样，轻盈地卷上了岸。

阿达坐在我旁边，挤着裤子上的水。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人鱼是什么样的了吗？”

我也没有见过人鱼，只有通过故事知道美人鱼。人鱼都长着鱼的尾巴，人的身子，而且他们都很美丽。

还没等我说出人鱼的样子，阿达就轻声地说：“奶奶说，我就是从人鱼那里过来的，可是村里的那个疯子却说我是被人丢在岛上的孤儿。”

“是的，人鱼好像和你长得差不多。”

“真的吗？”阿达猛然抬起头盯着我。我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这句话是我平生说过的最慎重的话。

阿达安静了一会儿，问我：“你会游泳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能戴着游泳圈在泳池里扑腾几下。

“那要不要我带你游？”阿达斟酌了再三，才说出了这句话。

“我害怕，海水太深了，你要是带不动我怎么办？”

说着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因为贪嘴，我腰上已经叠出一圈圈肥肉了。再看看阿达，浑身没有一丝赘肉，骨骼也十分纤细，这样的他怎么拽得动我？

阿达突然跳下了水，一只手抓住了一根木柱子，一只手伸向我。

“没事的，海不深的，奶奶说，我们都是从海里来的，其实每个人都会水的。来吧！”

我仍迟疑着。

“没事的，你看我。”说着阿达仰面朝上，双腿微微摆动，竟然自在地飘在了水面上。

“是不是很容易？下来吧。”阿达努力地说着普通话。

“好吧。那你可要接住我，我很胖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递给阿达，没想到阿达的力气那么大，迅速地将我给拉下了水。我顿时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水给淹没了，本能地想开口大叫，却被灌下了一大口水。阿达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在挨了我胳膊肘一击后，他才终于搂住了我的腰，带着我的头出了水面。

刚出了水面，我就嚷嚷：“唔，我要死啦！”

耳边传来阿达轻轻的笑声。我睁眼看见阿达白色的睫毛，那对幽深的蓝眼睛像是深海一样，此刻盛满了笑意。

他一手抓着木柱一手搂着我的腰，那股子力道带着我浮在了海里，比游泳圈还神奇。

“我说吧，没事吧？”阿达有些得意地向我说道。接着他又说道：“我曾经的那个邻居也像你一样不会浮水。”

“那他现在会了吗？”

“我不知道。”阿达的语气突然蔫了下来。

“你的双腿要放松，要把水往后推，带动自己的身子浮起来。我托着你，你试试！”

我的双腿扑腾着，海水之间像是织着一张非常有弹性的网，我往下压压，这张网就把我往上推推。

不知何时阿达的双手已经离开我的身体了，等我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阿达已经在一旁静静地观摩我游泳了。

我不可置信地摆动双手双脚，“就这样，我会游泳了？”

阿达笑着拉过我的手，“走，带你去看看大海去。”

我不知道阿达牵着我的手带我游到了哪里。甚至至今我都无法解释或者使人相信阿达带着我进入了一个人鱼的世界。那是深海里才会有的世界，色彩斑斓的珊瑚礁，颜色各异的会发光的鱼，那奇形怪状的好像是从陆地上搬到海底里的生物，我甚至真的见到了一条人鱼，有着精灵一样美的上半身，精致的人鱼尾巴，坐在海底的大贝壳里给我们唱歌。

那一晚的奇幻经历使我朦胧地认为地球上有两个世界，一个在陆地上，一个在海洋里。阿达本是海洋世界里的人，因为某种差错来到了陆地上。只有钻进了水里，阿达才能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只有钻进了水里，阿达才会感觉无上的自由。

阿达问我，小岛之外有什么，岛前的那座山上又有什么。

我说有人，山上应该也有人。

我问阿达，如果岛被淹没了，他和他奶奶还有小岛上仅剩的其他三人到哪里去。

阿达说，就陪着小岛一起回归大海。

我说不可能的，其他人是不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阿达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阿达陪着小岛进入大海的话，这个陆地上就再也没有阿达了。

我和爸爸走的那天，小岛还没有被淹没。那天岛上的阳光依然很热烈，阿达请我给他拍一张照片。

阿达戴着宽大的渔夫帽，穿着长衫长裤带我来到一处被淹没的地方，只剩下半块礁石露在水面上。阿达游过去爬上礁石，要我拍下他在这里的照片。

我用笨拙的技术给阿达拍了一张。阿达想要一张我的照片，但是以小岛上的条件并不能冲洗照片，我和阿达约定，回去以后一定给阿达寄回照片。

可是至今那张阿达的照片，依然躺在我的相册里，因为爸爸说——照片寄不到那里。

后来，我偷偷地去寻找那座小岛，那小岛带着它的最后一块陆地，早已回归了大海。阿达——，不知到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