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海沉鱼
人生没有如果,没有返程的车票。我们只能沿着布满遗憾的人生之路勇敢前进,以后来的弥补去抚平原本的伤疤,把伤痛带来的阵痛感降到最小。
高铁落地上海,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姑娘的模样:胖似一堵墙的身体,每当进入教室,木地板在她脚下,会被踩得发出阵阵巨响。
走过东方明珠塔,去过城隍庙,站在夜晚的黄浦江边,远眺对岸江景,我想,淹没在这座城市千万人流中的她,一定活成了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
群雄逐鹿、万马奔腾冲往高考的路上,许多同学改邪归正,跳出水逆圈,步步靠近优秀学生队伍,而刘火山却因为玩手机,被班主任罚至倒数第二排座位,和我做了一对逍遥同桌。刘火山很胖,一张桌子会被她宽厚的身体莫名占去一大半,她还经常会跃过禁区,胳膊蹭到我这边,把脑袋杵进深深的桌肚,疯狂地按动着手机键盘。
刘火山原名刘灿,因为小学一年级,认字困难,加上对字的结构理解有误,她经常在试卷的一角把自己的名字顺理成章地拆写成“刘火山”。火山、火山……自己成了新名字的忠实代言人。
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惩罚对刘火山而言,显然并未松动她沉迷手机的顽劣根基,甚至她原本不错的成绩,已经悄悄地溜到班级倒数之列。
班主任气急败坏,战争在那堂数学课上爆发。班主任老孟一米五几的身高,人群中几乎没有存在感,站在讲台那块高地,他总要显摆一下自己居高临下的优势。黑板前,老孟解完方程式的最后一步,扭头一看,刘火山的脑袋消失在众生中时,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底悄然孕育。
老孟嘴唇颤抖半分钟后,从讲台上径直走下来,身体没过桌子,强行抢过刘火山的手机,抡起砸向窗外。刘火山被老孟的气势镇住,之后灰溜溜地躲到墙角闭门思过。
手机被砸碎,所有人都笃信,刘火山会回头是岸,重回学海。直到隔天,她又拿了部新手机出现在教室,我深信,她早已被手机禁锢,进入魔怔状态。
“火山,哪里来的新手机?”我盘问道。
“二手摊儿。”
“钱呢?”
“自己存的。”刘火山满脸沁满自豪。
刘火山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平时寡言少语穿梭于教室,手机大抵是她青春里最亲密的朋友。她掰饬着那块方屏手机,像只渴求氧气的游鱼,上下翻飞,在那片虚拟世界寻觅最向往的快乐。
天不遂人愿,被刘火山视作最亲密的朋友的手机,成为周围人的眼中钉。身边所有人,包括老师、她妈妈,都要费尽千辛万苦将他们狠狠分开。
刘火山的第二部手机,满打满算用了一个月后,被她妈妈收入囊中。刘火山彻底丧失了手机的使用权,只能乖乖重拾课本,与学习做起一对欢喜冤家。
刘火山天资聪慧,逃离课本一段时间后,再次回归,她很快同学习之间找回了从前的默契,成绩“噌噌”往上涨。不久,她洗尽尘埃,转身回到前排座位,成为高考逐梦路上的追随者。
时间如白驹过隙,草长莺飞又一夏。当高考轮渡缓缓驶来,一场大战如火如荼展开,考场上的我们费尽脑汁,排兵布阵,用心勾画着未来的美好蓝图。青春期的我们,总会始料未及地接受上天送来的一纸玩笑,最终,我和刘火山都走上了复读生的道路。
我选择在本校复读,刘火山去往一条马路之隔的一中。复读生活艰辛无比,挤出空余时间,消遣娱乐的机会微乎其微。我和刘火山百忙之中,约定在一个周五放学见面。做同桌时,刘火山沉默寡言,我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遭遇同样命运的我们,反倒熟络了许多。
我和刘火山在必胜客见面,她兜里揣着一张揉碎的纸,摊给我看时,满脸尽显犹豫。那是一张理想大学心愿单,班主任将表格整齐规划好,刘火山只需在上面潇洒地勾上一笔,但这轻描淡写的一笔于她而言,隔着山高水远的艰难。
“我妈想让我去上海。”刘火山眉宇间万分纠结。
“那就去啊。”
“分太高,我考不上。”
在母亲的强烈诉求下,刘火山开启了艰苦二战。刘火山妈妈是个普通工人,我们读高四那年,她已退休在家,成为一名家庭主妇。火山妈妈的日常任务是操持女儿的衣食住行,全身心投入精力,为女儿营造最优质的生活氛围。
有一晚,刘火山给我打电话,聊着聊着,电话那头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问我:“你听见没?”我一脸木然:“听到什么?”她兴奋道:“成子,我发财啦!”据刘火山讲述,她妈妈给她买了个小猪存钱罐,因为火山属猪,生肖猪预示好运。刘火山只要每天进步一点,她妈妈就会往存钱罐里放进去一块钱,以资鼓励。
那个存钱罐,存满了火山妈妈对她所有的爱。
一年腥风血雨过,我们再次迎来高考。那场鹿战群雄后,我留在了本省读英语专业,刘火山顺应母亲之意,踏入“魔都”上海,做起一名风生水起的法律生。
上大学前,刘火山的存钱罐早已“哐当”响,掐指一算,里面足有300多块钱积蓄。奖励制度并未中断,刘火山去念大学后,火山妈妈每日照常往里塞錢,她唯一的初衷,盼望女儿每天都能进步,将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
每年春节回来,当我们各自炫耀自己丰厚的压岁钱时,刘火山总会给我们当头一棒,她豪气十足地说:“我妈已经给我存了1000多块钱了。”每逢那种时刻,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向刘火山投去艳羡的目光。
大三那年冬天特别冷。清晨,我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拿床边的手机。弹开手机屏幕,一瞬间,刺眼的光撩得我眼睛生疼,泪水毫无预料从眼眶流了出来。
一段文字的最后,“晚安妈妈,在没有我参与的未来,希望你一切安好。”文字的下方,是一张砸碎的存钱罐图片,堆成一座银色的小山丘。
那年冬天冷得彻骨。刘火山的妈妈没有再给她罐子里继续存钱,她连一句“女儿,我爱你,我舍不得你”都没说出口,便突然撒手人寰。大抵,这份母亲留下的积蓄,是刘火山一生沉淀的、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生命有太多不可挽回的遗憾,刘火山后来懊悔不已,如果当年不玩手机,那么她会提早一年跨入上海,提前回报那份沉甸甸的母爱;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牵起妈妈的手,走在往昔熟悉的林荫小道,依偎在她耳边轻声说句“我爱你”。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没有返程的车票。我们只能沿着布满遗憾的人生之路勇敢前进,以后来的弥补去抚平原本的伤疤,把伤痛带来的阵痛感降到最小。经年之后,刘火山走出校园,留在了上海,在那座城市,她努力地成为了一名曾经并不那么喜欢的律师。
在没有妈妈参与的未来,刘火山活成了最坚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