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作家,大学教师。得到APP课程《刘晓蕾讲透金瓶梅》主理人,著有《醉里挑灯看红楼》《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
《金瓶梅》是中年人的世界,《红楼梦》是少年的世界。
《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和王婆们,都是资深已婚人士,人到中年,正是宝玉不忍直视的年龄。
他们的故事,无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撒谎、争宠、斗气、帮嫖贴食……一开头就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却各怀鬼胎,然后潘金莲一叉竿打到西门庆,引出“老王婆茶坊说技”,定下攻略,然后是通奸、谋杀和偷娶;李瓶儿是西门庆结拜兄弟的老婆,西门庆却跟她墙头密约,还偷运家私;西门庆娶寡妇孟玉楼,更是引发各方骂战,一时间鸡飞狗跳……全是市井百态。
这些人虽非大奸大恶,但个个深陷欲望的泥潭,被生活“盘”得油腻腻、烂糟糟。
《金瓶梅》是“成年人的哀书”,很多人说它比《红楼梦》“真实”:你看,他们的日子跟我们当下的生活,几乎毫无二致,那些贪嗔痴,我们也一个不少……亘古不变的,居然是这样沉重的肉身,油腻的生存!未免让我们有点气馁。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其实,所谓真实,只是我们所理解的真实罢了。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我构建出来”的,尼采早就宣称:根本没有事实,只有解释。归根到底,是我们赋予世界以秩序和意义。
文学解释世界,并建构意义——塞万提斯探索冒险,福楼拜发现日常生活,普鲁斯特想留住逝去的时间,《金瓶梅》洞悉欲望,《红楼梦》要回答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理解大观园,是打开《红楼梦》的钥匙。
《红楼梦》的故事,其实开始于宇宙洪荒。曹公架空朝代,开篇便是远古神话: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西方灵河岸赤瑕宫、太虚幻境……何以如此大费周折?因为他要“重估一切价值”,正如尼采所言:“一切事物的权重必将重新得到确定。”
因此,故事发生在哪朝哪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文化时空是全新的——天上的太虚幻境,人间的大观园。
这提醒我们——大观园是陌生的,或许是我们未曾经历的生活;也是熟悉的,或许是我们曾经拥有,却最终失落的世界。
《红楼梦》里也有“现实的世界”——从东府的贾珍贾蓉,到荣国府里的贾赦贾琏,王夫人邢夫人赵姨娘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何婆子夏婆子们……都有某种我们熟悉的中年气质。他们面目模糊成群结队,是大观园的对立面,他们更像《金瓶梅》世界里的人。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贾珍贾蓉父子的风格可见一斑;贾赦一大把年纪,还惦记鸳鸯,邢夫人居然跑去说媒,还以为鸳鸯会把做姨娘当成荣耀。贾琏呢?离了凤姐便生事,又是多姑娘又是鲍二家的,书中唯一“丑态毕露”的性就属于他。
贾政则是另一类中年人:规规矩矩,却意兴阑珊。他曾被当成假正经很多年,其实他是真正经:“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中年形象——沿着前人的老路,捧着圣贤书,目光笔直,一路走下去。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再告诫孩子:“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现实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活成了什么样子。
但曹公就是有能耐,在中年人的重重围剿中,拔地而起一个大观园。对大观园,有人看见阴谋,有人看见悲剧,我更愿意看见爱、美和自由,以及此间的少年。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大观园的生活从这里开始——春日,宝黛一起在桃花树下读禁书、谈恋爱,明媚动人。黛玉听见梨香院里的歌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覺心痛神痴,站立不住……爱、美和自由都在这里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意义已然模糊,爱情也变轻,甚至被解构了。但曹公笔下的宝黛之爱,既有神性,又有日常生活毛茸茸的质感,明亮纯粹,带着天地初开的清新之气。“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都是爱情的典范。
这天,宝玉来到潇湘馆,在窗外听见黛玉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原来黛玉一边在床上伸懒腰,一边细细长叹。紫鹃给他端茶,他一时忘情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但黛玉听了,却哭了,说这是村话。
《金瓶梅》里也有类似情形,写潘金莲跟女婿陈敬济偷情。陈敬济去找金莲,至门首,听金莲娇声低唱:“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
两个场景,形同魂不同。宝黛之爱,天真清透,美好无匹。而金莲和陈敬济,情也?欲也?
中年人的世界里,爱情复杂而晦暗,一言难尽。
在大观园里,理想与现实,少年与中年,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与我们最终活成的样子,一直有微妙的对抗。
第五十七回,紫鹃假称林姑娘要回苏州,宝玉急火攻心,宝黛爱情其实已大白于天下。但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薛姨妈更以兄妹情谊解释:“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剂药就好了。”如此一往情深,遭遇的却是鬼打墙——没人指责,但所有人都反对;没有敌人,却处处都是敌意。
按王国维的理解,这悲剧是“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相互碰撞造成的悲剧,不可避免。
不不,欲望不是罪,狭隘才是。欲望无关善恶,而狭隘,却能带来灾难。中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狭隘和自以为是。
宝玉说:“女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丫鬟春燕不解:“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难道进入了婚姻,成了中年人,就变了质?难道这是生命的必然历程?
也有人能摆脱魔咒,比如平儿、香菱和王熙凤,还有刘姥姥。事实上,她们都跟大观园有着深刻的精神关联——平儿判冤决狱,情掩虾须镯,曹公说她是“俏平儿”;香菱一心学诗;凤姐是大观园的守护者,她维护宝黛,曾发出“一夜北风紧”的哀音;而刘姥姥,更是在贾家败落后,赴汤蹈火,救出了巧姐。她们活得通透、有力,懂得大观园的珍贵。对她们,年龄从不是障碍。
有人说宝玉只爱少女,有年龄歧视,但他何尝歧视过她们?相反,你能看见他的理解与赞叹。
所谓中年,无关年龄,关乎心性和气质。并不是所有的中年人,都油腻不堪;也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能配得上自己的青春。
宝玉向黛玉诉肺腑,被袭人听见,她吓得魂飞魄散:“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在她眼里,宝黛爱情是“不才之事”,是“丑祸”。宝玉挨打后,她忙着向王夫人表忠心,很快结成了利益联盟。
还有鲜艳妩媚的宝钗——她藏愚守拙,仪态万方,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住雪洞一般的蘅芜苑,平时也不爱花儿粉儿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众女儿一色的红色大氅,皑皑白雪里明艳照人,唯有她穿着莲青色,老气横秋。
她规劝黛玉:别看那些闲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药了。湘云要做东起诗社,她提醒:诗社虽是顽意,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大家才有趣。
滴翠亭她玩金蝉脱壳。金钏自杀,她却安慰王夫人:没准是因为贪玩,失足掉到井里的;即使是自杀,也是糊涂人;姨娘是慈善人,多打发点银子,也就仁至义尽了。这样的三段论,我们是不是很熟悉?
她的世界里都是人,有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却少有真“情”。她不动声色匍匐前进的姿势,上承老子的“以弱胜强”,又有三国式的隐忍和算计,最为中国人认同,所以很多人喜欢她。
但她没有青春期,好像一生下来就老了。中国传统文化也没有青春期。孔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喜欢听话的颜渊,不看好刚强的子路;老子认定世界残酷,信奉“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强梁者不得其死”;释家四大皆空,欲望都是苦,寻求寂静涅槃。就这样,儒释道与权力合谋,打造了俯首帖耳、垂垂老矣的文化。
宝钗是典型的中国人,她身上有我们的爱与怕,我们的集体心理与生存密码。
相比之下,宝黛们是多么罕见——在薄情的世界里,满怀深情;在战战兢兢的世界里,敞开肺腑。这不仅是勇气,也是自由意志。
第二十七回黛玉唱《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这是大观园,也是中国文化的高光时刻——他们是叔本华所说的“天才”,能于生看见死,于繁华看见衰落。这也是觉悟——既然人终有一死,不如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鲜烈、丰富而充满勇气的人生来。
看清不自由的处境,就是自由的开始。他们是怀抱必死之心,热烈去爱的。他们相爱,写诗,元气淋漓,内心丰盛,大观园由此成了一个诗意、丰盈而独立的空间。
连贾母都被这个世界感染,众人吃螃蟹赏菊花,她悠悠地回忆儿时。欢乐之际,平儿不小心抹了凤姐一脸蟹黄,什么老少尊卑、规矩礼仪,全部退隐;海棠社、菊花题、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杏子阴假凤泣虚凰、香菱情解石榴裙……还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都喝醉了,唱个不停。每个人都是此间少年,是真正的美与自由。
还有香菱。她一心要学诗,黛玉给香菱开教科书,划重点。她谈读后感: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写得真好!那年我们上京来。傍晚湾住船,岸上没人,只有几棵树,远远有人家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香菱一生所遇皆无好人,彼时身边还有薛蟠,然而,她看见了乡村傍晚的炊烟,看见了诗意。
后来她写出“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众人喝彩,宝玉更赞:呀,这样的人原该不俗!老天生人不会虚赋情性的,可见天地至公!
诗是什么?诗是觉悟,是暗夜里的微光,能照亮生命,救赎自我。曹公最懂。他让大观园有诗社:海棠社、菊花社,写梅花诗,桃花行,咏柳絮词……他们是真正的文艺青年——时刻保持感受力,保持着惊奇和爱的能力,能被别人熟视无睹的事物感动,这是多么宝贵的天性啊!
但在世人看来,他们都是无用之人。写诗有什么用?黛玉葬花有什么用?“湘云醉卧”“晴雯撕扇”又有什么用?然而,我们何以为此心醉神迷?因为我们知道:正因“无用”,才有爱、美和自由,大观园才独一无二,至关重要。
这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不是吗?
所以,尽管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姿态,但曹公格外珍视那些旁逸斜出的人。贾雨村列过一个名单,从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到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再到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有诗人,有隐士,有君主,有文青,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无法被归类,拒绝与生活和解。
这些人,可有半点油腻的中年气?
海德格尔说,人类本应该诗意地栖居,却在生存的“狡计”中日渐遗忘了本真,背离了存在,成了沉沦于世的“常人”。我们开始讪笑年少轻狂,决定归顺现实。于是,人到中年就像进入一条隧道,活得更窄迫,更荒凉。用本雅明充满诗意的说法,这是因为人的生命和天上的星辰逐渐断了联系,并持续远离。
大观园,是距离天上的星辰最近的。
然而,大观园甫一开始,便隐含了“失乐园”。所以鲁迅先生说:整部《红楼梦》,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第二十三回里黛玉第一次葬花。她告诉宝玉:不要把花撂水里,这里的水干净,但流到外面,就脏污了,不如埋在土里,随风化了,岂不干净?这也是一句谶语——生命终究是悲剧,大观园也不会永存。
第七十回,大观园已经风雨飘摇——桃花社未成,偶填柳絮词,也悲声一片。然后,绣春囊出现了,王夫人又惊又气,在王善保家的撺掇下,开始查抄大观园。
绣春囊是谁的?是外人的还是园里人的?是潘又安送给爱人司棋的吗?不知道。它是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未知的否定性力量。
最美丽最嘹亮的晴雯,是第一个被撵出去的。她“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点像林妹妹”,不施粉黛,在王夫人眼里却是“病西施”,又“浪”又“狂”,是“狐狸精”。
清洗怡红院时,王夫人骂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她的问题是狭隘,没审美,看戏只看见“装丑弄鬼”。很快,随着晴雯被撵,司棋、四儿也被逐,芳官藕官们执意出家。第二天,宝钗也匆忙搬出。
大观园马上风流云散了。曹公满怀柔情缔造了它,让我们看见了爱、美和自由,看见了一群人在不可能的世界里,活出了可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大观园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它是我们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
木心说:大观园集中了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曹雪芹才是天下第一伟大的意淫者。然而,曹公还是亲手毁灭了它,他见证了生命的繁华,却眼看他们凋零;曾拥有一切,最终却失去一切,这是多么丰富的痛苦!这是他的残忍,他的清醒,也是他的伟大。
只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呢?
有人说,贾政年轻时也“诗酒放诞”,等宝玉长大了,也会成为贾政;大观园终会失去,每个人也都要告别青春,走向灰暗的中年。
说这话的人,你真确定自己了解宝黛和大观园?
宝玉之所以是宝玉,不是因为他诗酒放诞,青春年少,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温柔,在所有美好面前低下头来的谦卑,以及至死不渝的坚持。贾政其实是后四十回的甄宝玉,也曾和宝玉一样,后来却深悔年少轻狂,而把显亲扬名视为正业,并称以前的自己是“迂想痴情”。
你可以相信现实逻辑无比强大,但请不要为宝玉代言。心中有大观园,就不会背叛自己;有过大观园的岁月,可以打败时间,打败死亡。
大观园崩塌,是悲剧。遗忘它,否定它,则是更深的悲剧。大观园本来就是我们应该活成的样子。
《红楼梦》是曹公的《追忆似水年华》,通过大观园,他重新定义了生命,也定义了成功与失败:一切都成空又如何?即使老了,残了,也因爱过,活过,感受过美和自由,而内心通透,绝不油腻。
愿我们两鬓斑白,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