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豆又被郝建波算计了。
这是第三、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毛豆豆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她就是个不长记性的女人,刚说过的话转身就忘,手里拿着手机还到处扒拉,嘴里念叨着我手机呢?看见我手机吗?常常刚下了楼来就怀疑没有锁房门、没有关灯、没有拔掉电源线。她有一个煮茶壶,每天早上她要煮杯咖啡喝才能出门,这样她会觉得一天都精神饱满。毛豆豆越想越不安,叹口气,折返身子从一楼匆匆忙忙上到五楼,但每次都证明她是错的。门是锁的,灯是关的,电源是拔下来的,一切都好好的,没在毛豆豆的意料之中。可下一次毛豆豆还是会重演一遍。
照这样看她被郝建波算计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有人不这样认为,她就是毛豆豆的闺蜜,小青。小青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毛豆豆大骂,毛豆豆,你就是无药可救,说你善良那是好听的,其实你就是个白痴。不,是花痴,全天下第一大傻瓜。
小青说得夸大其词了。毛豆豆并不反驳,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说什么呢,谁让她犯贱,同一个地方非得摔个七回八回才行?
你还想七回八回呢?告诉你,马上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从此绝交。必须绝交。
小青一边数落毛豆豆,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该死的郝建波,这时候的毛豆豆安静地看着义愤填膺的小青,心里感觉暖暖的。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不然她也不会来找小青。小青自有小青的妙处,毛豆豆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的话从小青嘴里吐出来,她潜意识里就会觉得很受用,像帮她解决了大难题,毛豆豆这点小心思还是有的。
郝建波是毛豆豆的同学兼老乡,在别人眼里青梅竹马的那种,可他们俩还真不是,确切地说郎骑竹马来,而绕的不是她毛豆豆的窗。这一点毛豆豆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不清楚。其实她也不想搞得太清楚,搞清楚了也无非是悲悲切切一番而已,于人于己都不过空欢喜,倒不如这样不清不楚的最好。
那天郝建波先是微信轰炸,一个接一个的表情符号铺天盖地,很快就霸了毛豆豆的手机屏幕。毛豆豆忍着就是不回,她知道郝建波这么急切地找她准没什么好事,有好事他也不会找毛豆豆,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才是他的正主,毛豆豆充其量就是个垫背的。
夏天的阳光像束火焰,直刷刷地从天空射下来,没有一点儿躲避的样子。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人影晃过,也是挑着浓厚的树荫走,斑驳的人行道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从毛豆豆的工位上看过去,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冒着烟似的燃烧。办公室那座没有数字标识的大钟盘镶嵌在没有任何色彩的墙壁上,几根黑色的标尺线极有规律地排列着,两个细长的指针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滑动,像极了毛豆豆严谨又枯燥的办公室,丁是丁卯是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严重阻碍着人与人的交流。毛豆豆刚来的时候每次都要盯着看好久,她总是分不清几点几分,她要在脑子里过滤好几遍,才能最终辨认出正确的时间。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总喜欢把时间搞得那么神秘,还有比时间再公正的东西吗?
老土,这叫时尚晓得不?多有艺术品位的设计。唯有这样的钟表才更能代表这座写字楼的特色,就好像你要穿什么衣服才能更代表你的身份。你上班的写字楼可是咱这小城数一数二的高档楼盘,你就入乡随俗吧,别用你那乡下土鳖的眼光看问题好吗?毛豆豆的抱怨让小青很是不爽。
当初两个人一起来这间公司面试,同样的专业、同样的条件,可人家偏偏录用了毛豆豆。后来究其原因,小青认为是毛豆豆天生的娃娃脸、柔软的绵羊音占了优势,那种柔弱的小女生谁看了都顿生怜意,何况那天的主考官是个四十多岁的油腻男人,就喜欢毛豆豆这款的。小青这样解释。毛豆豆听了没说什么,捂着嘴傻傻地笑。
时针不偏不倚地正好指在五點三十分的位置,毛豆豆现在已经能快速地辨认出确切的时间。办公室充足的冷气与窗外火热的太阳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走出的话一定像进入桑拿浴室,随后身上就会被汗水侵袭。毛豆豆握着手机,手机咚咚的震颤像过电了似的在她手心里划过,郝建波就是有这种死皮赖脸的毅力,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窗玻璃上有聚集的水汽,挨挨挤挤冒着水泡儿,像蒸腾的肥皂水,小时候毛豆豆最喜欢玩的。毛豆豆用手指胡乱地点着。冬天的时候暖气足,玻璃上也会有水汽,和现在正好相反,一冷一热,或者一热一冷,都有同样的结果,也许郝建波真的有什么急事呢?每次毛豆豆都这样劝自己,然后就一次又一次地屈服。
毛豆豆矜持不住了,尽管小青一再告诉她女人一定要学会矜持,只有这样男人才会有征服你的欲望,才会觉得你珍贵。她划开手机,屏幕上很快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小红点,全是未读信息,全是郝建波发过来的。毛豆豆懒得看,直接点开语音通话。
姑奶奶,你总算醒了。
嗯。
晚上请你吃饭。
好。
老地方。
行。
简单、干净,似乎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不拖泥带水。毛豆豆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郝建波无事献殷勤,定有猫腻。毛豆豆之所以答应,也是没过脑子的,统共不是杀人放火,有什么大不了的,去就去,反正姑奶奶别的没有,就是有时间。
郝建波口中的老地方在城西的少华街,离闹市区远一些。远自有远的好处,这里住的多是原著居民,生活气息浓,也极少开发利用,便没有那种商业气息,倒显得原汁原味了。一条不算宽阔的小河把街道分成南北两段。一座半月形状的石拱桥连接,两岸种满垂柳,细长的枝条可以垂到水面,水是流动的,带着柳枝轻轻地浮动,有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意味。柳树下的石凳上常坐满了人,多是些悠闲的老头老太太,下下棋跳跳舞,或者耍耍剑,瞬间就让城市的节奏慢下来。
毛豆豆到的时候郝建波已经等在餐馆门口了。
郝建波是那种近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放在人堆里却很养眼的男生,瘦瘦高高的个子,干干净净的衣着,微卷的发丝贴着头皮,眼窝有些陷,鼻梁高高的,整个轮廓看起来很有型,许多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以为他是混血儿。郝建波最特别之处是他的那张嘴,不说话的时候厚厚的双唇微闭,显出好看的弧度;一张口嘴角就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似笑非笑的样子总能让人勾出很多遐想。毛豆豆远远地看着,像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么多年她始终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心里。
来了?问。
来了。答。
他们之间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多余的话,可瞬间就能把关系拉近。
毛豆豆和郝建波找了个依窗的位置相对而坐。餐馆不大,收拾得却很雅致,老板娘五十岁左右,爽朗、善谈,喜欢和客人套近乎,跟郝建波和毛豆豆已然很熟识了,看见他俩进来忙不迭地招呼着,一副邻家大姐的模样,让人感受到家的味道。男人是老板也是大厨,每天在后面忙乎饭菜,很少出来,他做的菜多是家常口味,虽没有五星级大厨的口感,也不太注重品相,吃起来倒也爽口。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刚毕业那会,两个人都还没找到工作,又不想回老家那个偏僻的小乡村,就暂时合租在一个小两居的平房内,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投简历、找工作、跑人才市场。他们逛遍了小城的每个街道,古色古香的、现代风格的,清幽雅静的、繁华热闹的,但凡能走到的,两人都豪情满满地走了一趟。那天两人走得筋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抬眼就看到了这个餐馆,门脸不大,却是青翠的竹门,屋檐垂下的竹叶,似乎还能闻到竹子的清香味。墙面也是用一根根原色的竹子装饰而成,根根竹节鲜明,笔直有力,很像家乡的竹林。
两个人确认过眼神,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这个地方,互相打气、鼓励,很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就连毛豆豆都有一种错觉,他们一定能走在一起,可最后两人还是分道扬镳,各自找到了工作,相继搬出那间平房,谁也没动那个意思,甚至没有任何留恋。也许都动了,只是没有捅破呢?谁知道,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发个信息问候一声,朋友圈里点个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郝建波把菜单递给毛豆豆,毛豆豆顺手又推了回去,还是你点吧。
行,我来点。郝建波没有再推辞,他们之间不用那么客套。
手撕包菜、凉拌木耳、干煸菜花,回锅肉,再要一份泉水鱼。郝建波在纸上记着,然后提醒老板娘忌口的东西。都是家常小菜,也都是毛豆豆喜欢吃的,在这一点上郝建波始终是细心的,他能准确地抓住毛豆豆的味觉,并俘虏她的胃。就像他一直牵引着毛豆豆的思想,只是他没有发现而已。
毛豆豆注视着郝建波几秒钟,他正低头看着菜单,一副认真的样子,浓密的头发在橘黄的灯光下跳动着,好像藏了太多的秘密。有些日子没见面,毛豆豆突然觉得眼前的郝建波有些陌生了,以前的他总是精力旺盛的样子,离很远就能感觉到他的气场。他是制造气氛的高手,每次都能准确地把握住毛豆豆的情绪。上次见面后两人就没再联系,有多久了毛豆豆也记不清,好像很长很长时间,长到毛豆豆似乎已经忘记了郝建波的存在。毛豆豆偶尔跟小青说起的时候,小青就会气愤地骂毛豆豆,郝建波就是活该,以后离他远一点。现在郝建波坐在他的面前,她感觉再大的事都不是事了。
毛豆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把眼睛移向窗外,她在等着郝建波开口,她知道郝建波一定有话要说的。很多年了,毛豆豆依然还是最初的模样,她喜欢做郝建波的听众,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只要他愿意讲,她就愿意听。
多长时间没回家了?郝建波突然问她。
家?毛豆豆有些吃惊,疑惑地看着郝建波。她没想到郝建波会问这个问题,她以为他又要开始细数他的那些风流韵事。毛豆豆的心情瞬间暗淡下来,郝建波是知道毛豆豆的,她最不情愿别人提起她的家庭,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回过郝建波说的那个家了。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啊,先是妈妈不是原来的妈妈,后来爸爸也不是原来的爸爸了,成了陌生人,也成了毛豆豆心里的伤。
忘记了。毛豆豆有些忧伤,再不情愿又怎么样,反正她跟那个家还是有着扯不清的關系,血缘上的,她摆脱不了的。
两年前她回去的时候,爸爸歇斯底里地这样喊叫,那个名义上的妈妈倚在脱了油漆的门楣上冷冷地笑。毛豆豆清楚地记得同父异母的弟弟处了对象,爸爸打了几次电话,一再告诉她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有重要的事情。毛豆豆原本是没打算回去的,从小娇生惯养的弟弟对她来说是个噩梦。有了弟弟后,爸爸就不像以前那样护着她了。女人说毛豆豆欺负她儿子,爸爸二话不说脱掉鞋底就朝毛豆豆屁股上打;弟弟磕了碰了,爸爸首先指责的是她,不问青红皂白,她只不过比他大三岁,也还是个孩子。从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做她自己了。毛豆豆发奋读书,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真的到外地去上大学了,在村里她是第一个走出去上大学的女孩,有那么一瞬间她让爸爸带上了的光环。
那时候爸爸餐馆的生意还算不错,他原本呕心沥血想要给儿子一个美好的前程,可谁知儿子不争气,初中勉强毕业后就成了社会人,天天在街上晃荡。爸爸憋着一口气让毛豆豆进了大学的门,再怎么说这也算件光宗耀祖的事,他在村里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心太狠。尽管那女人百般阻拦,冷嘲热讽、摔凳子砸板凳,毛豆豆还是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好像看到未来一片光明。走的前一天她去墓地和妈妈告别,含着泪把墓碑上的荒草清理干净,又添了新土,她不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大学四年,毛豆豆没回过家,也没再收到家里的一分钱,她要打各种零工来支付自己的学费、生活费。毛豆豆没有觉得苦,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倒是一种解脱。
几年前,爸爸在一次煤气罐爆炸中失去了行走能力,同时失去的还有他经营了十几年的餐馆。靠山倒了,女人开始打毛豆豆的主意,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毛豆豆,你爸的药吃完了,寄点钱回来;你爸该做检查了,寄点钱回来;你爸的褥垫要换了,寄点钱回来……毛豆豆和这个家的唯一联系就是,寄点钱回来。毛豆豆倾尽所能满足她每一个要求,她甚至天真地认为只要她肯付出,这个家还是需要她的。
那次毛豆豆回去后才知道女方要求在县城里买套房子,几十万的房价对毛豆豆的家庭无疑是一场浩劫,瘫在床上的爸爸早没有了劳动能力,那个女人又好吃懒做,出事后爸爸辛苦经营的小餐馆早让她坐吃山空,草草地转给了别人。女人厚颜无耻地要求毛豆豆把房子的首付给清了,她的理由是家里的钱都供毛豆豆上学了,现在理应该她回报的时候。毛豆豆彻底崩溃了,她只是个小职员,自己还在和别人合租房子住,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她对爸爸说没钱。
没钱?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学,你现在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就不认我这个爹了。你知道这年头农村找个媳妇有多难吗?千求万求,总算有姑娘愿意到咱家来,就这一个要求。又不让你把钱付清,只要个首付,十几万,你就说没钱,你对得起我吗?爸爸指着毛豆豆大骂。卧床几年,爸爸除了不能随意行动,其他方面并没受影响,脾气还是那么火爆,一点就着。
女人和她的宝贝儿子在一旁附和着,就是,就是。
毛豆豆狠狠地瞪着他们,我的钱是我辛苦挣回来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赡养我爸终老,但没义务给你养儿子。他要娶媳妇关我什么事?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不能想办法,只会啃老……话音未落,一个巴掌打过来,毛豆豆懵了,本能地挡回去谁知力道大了,反把那女人推了个趔趄,她顺势往地上一躺,撒起泼来。
女人的儿子冲过来抓住毛豆豆的头发,往她脸上打了起来。混乱的画面至今毛豆豆都心有余悸。这样的家对毛豆豆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回不回不再那么重要。
最近回去一趟吧,正好一起。“卟”的一声脆响把毛豆豆的思绪拉了回来。郝建波拿起一双筷子,把包裹着碗碟的保鲜膜戳开,紧绷的塑料纸瞬间炸开,像戳在毛豆豆的心上。他把保鲜膜撕下来,然后把碗碟递给毛豆豆。
为什么回去?毛豆豆反问他,又觉得问得有些突兀,毕竟郝建波也是好意,我最近忙,不想回去。
再忙也得回去看看啊,那里终归是你的家。郝建波說。
你以前不是说再也不要回去了吗?毛豆豆反问他。
那次毛豆豆遍体鳞伤地回来,郝建波跑过来看她,直嚷嚷着回去要揍扁了那个蛮横的弟弟。从那之后,没有人再跟她提起回家的事,她也再没踏进过那个家门。
血缘是改变不了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万一我……郝建波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管好你自己吧,你回去做什么,要带刘静怡见家长了吗?毛豆豆心里酸酸的,嘴上也刻薄起来。刘静怡是郝建波口中的女朋友,毛豆豆没有见过,郝建波似乎也没有打算让她们相识的意思,她只是在口耳相传中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像一根刺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毛豆豆说不出来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莫名地烦躁。
郝建波瞥了眼毛豆豆,没说话,低头把一块鱼肉放到毛豆豆碗里。毛豆豆这才意识到天被她聊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干脆放开吃吧。
和郝建波认识是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很老套的故事,却年年都在大学校园里上演,似乎没什么特别。郝建波的老家距离毛豆豆家的村子只有三十多里路,这对生活在他乡的人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于是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乡。同一年入学,有着相同的籍贯和乡音,自然就很容易聊到一起,大有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怀,在这一点上毛豆豆似乎表现得更积极一些。她把郝建波当成了依靠,她以为郝建波就是为她而来的,虽然这想法在她脑子里只存在了片刻,却让毛豆豆看到了希望,确切地说是温暖,从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后,再没有人给过她这种感觉。靠着这种感觉,毛豆豆不再失落和怨恨,甚至和家里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她会主动地给爸爸打电话,跟他讲讲近况,虽然得到的常常是漠然的回应,但毛豆豆心里不再空虚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被遗弃的孩子,她是有家的。她学着原谅爸爸,原谅过去的种种。
郝建波的热情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身上永远带着老好人的标签,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而对毛豆豆,郝建波的热情似乎超越了老乡的范畴,每个人都这样打趣他们,郝建波笑而不语,所有的言辞好像都是多余的。毛豆豆属于后知后觉的,听得多了心里便泛起一丝涟漪,也仅仅是涟漪而已,因为郝建波就像大哥哥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她从小就想有个哥哥,有了哥哥就不会有人再欺负她,她就不会怕那个娇纵蛮横的弟弟。郝建波从没有向她提过任何要求,这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轻松而美好,那种淡淡的情愫温暖了毛豆豆的大学生活。
两个原本不相交的轨道,即使有偶尔的靠近,那也只能是生命中一段插曲,终归还是要沿着各自的方向行进。毛豆豆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为了每学年的奖学金她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她还要打工,千方百计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她和郝建波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她知道郝建波是懂她的,他会适时地出现在毛豆豆的面前,听她发牢骚,然后带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满足她小小的愿望。毛豆豆的愿望真的很小,一杯奶茶,一盒巧克力,或者一场电影,都可以让她复活。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保持着这种感觉,谁都不忍心去打破,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关系。
从郝建波的只言片语中,毛豆豆还是觉察出了不一样。比如大四那年,同学们都想尽一切办法找工作,曾经热闹的校园一下子变成了厮杀的战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连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郝建波却异常冷静,他拒绝了外地几家大公司的邀约,一门心思留在这里,陪着毛豆豆投简历跑市场找房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所有人都说郝建波是为毛豆豆留下的,毛豆豆动心了,她在等着郝建波有所表示,哪怕一个小小的暗示,他们或许就能在一起。毛豆豆沉不住气了,她向郝建波发脾气使性子,明里暗里套着郝建波的话。郝建波天生一副好脾气,每到关键处就停住了,像戛然而止的轮胎,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脱离地面。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或许郝建波对她只是同情,又或许她就是郝建波口里的那个丫头。
丫头是郝建波故事中的女孩,那个故事让毛豆豆一直无法释怀,郝建波讲起她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似乎有着太多牵扯不清的关系。毛豆豆不知道丫头叫什么名字,郝建波好像并不想,或者不忍提起她。郝建波说丫头生下来就遭到家里人的嫌弃,她是个不健康的孩子,她的耳朵生下来就听不见。在农村重男轻女思想的作祟下,丫头过得很艰难。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的弟弟出生了,家人把所有的宠爱集弟弟一身,就连丫头都知道弟弟是个宝贝,磕不得碰不得。弟弟是在丫头背上长大的,他和丫头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都多,丫头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价值就是带好弟弟。
弟弟七岁那年,丫头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再也不能带着弟弟到处跑了,家里人不许她再靠近弟弟,他们担心丫头不好的宿命会牵扯到弟弟。她绝望地看着黑暗的房梁,看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她的眼神一点点空洞下去。那天的云层很低很沉,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树叶在枝头徘徊,阴冷的风钻进丫头破旧的棉被,丫头感到刺骨的冷。男孩再也没有了丫头的庇护,他哭着喊着找姐姐的时候,丫头已经孤独地躺在了阴冷的泥土里,这成了男孩一辈子的伤。
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丫头?毛豆豆问郝建波。
你比她幸运,你有人疼。郝建波说,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内容。
那次从家里出来后,毛豆豆就再没回去,起先还能接到爸爸的电话,每次不是要钱,就是各种理由哭诉日子多难,家里就你一个出息的,上过大学有工作,你可不能撒手不管。电话里声音嘈杂,毛豆豆知道爸爸身边不是一个人,便不说话,她也无话可说。等爸爸用命令的口气传达完了,毛豆豆就把电话摁掉,从不等他先挂掉,她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反抗。几天后毛豆豆还是会把爸爸需要的钱如数寄回去,她始终狠不下心不管不问。
郝建波说过的话毛豆豆始终是放在心上的,她开始动摇了,再说毛豆豆心里也有个小秘密,她希望和郝建波一起回去。无论做什么,只要他在,心里就会踏实。也许以后再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做任何事了,想到刘静怡,毛豆豆心就会疼,她总是在无意间闯进毛豆豆的生活,像阴魂不散的影子,提醒着毛豆豆自己的位置。毛豆豆没见过刘静怡,甚至连郝建波的事情她也很少打听,她刻意回避着。
他为什么让你回家?难道他忘了你那个后母是怎么对你的?跟他说不回去,要回让他自己回。出门的时候小青一再叮嘱毛豆豆。
毛豆豆没说话,她给郝建波发了条微信:订票吧。
接下来的日子,毛豆豆开始着手准备回去的事情。毕竟两三年没回去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七大姑八大姨那里也要去看看,虽没有多少感情,终归还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半年,家里的电话少了很多,也不再跟她要钱了,甚至有一次爸爸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呜咽,支吾着说有空就回来看看。毛豆豆以为自己听错了,支棱起耳朵想听仔细的时候,电话挂断了,她知道爸爸倔强的很,一辈子没说过柔软的话。这一点毛豆豆和爸爸出奇的相似。
郝建波没有和她再见面,只把网上预订的火车票截图发给她,让她先去取票上车。
火车站建造得越发大气豪华,站在步履匆匆的人群里,毛豆豆的感觉才真实起来。想起她和郝建波刚来这里的时候,小城还没有高铁,回趟家要做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火车晃晃悠悠,逢站就停,像老家笨重的水牛,吭哧吭哧喘着气。即便这样,赶到过年的时候都很难买到火车票。现在方便多了,毛豆豆却再没和郝建波一起回去过。
时间滴答滴答,像砸在毛豆豆心上。郝建波没有出现,她无数次地看着手机,没有任何信息。火车要检票了,毛豆豆拉着行李箱站在安检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打电话给郝建波,始终无法接通,发信息也不回。毛豆豆失落到极点,像遭遇了万劫不复的磨难,她不想走了,没有郝建波,她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快点啦,再不检票火车就要开了。后面的人催促着,推搡着,毛豆豆不自主地往前走,她已经没有了思考的时间,拥挤的人流裹挟着她,像随风漂流的小船,只能顺着人流往前走。
检票上了车,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有人,她明白了郝建波根本就买了一张票,他骗了毛豆豆,他没打算和毛豆豆一起回去。毛豆豆心痛地泪流满面,她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就连郝建波都欺骗她。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像极了此时的毛豆豆,临行的时候她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的反应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说让弟弟去接你。毛豆豆原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接不接无所谓,那么多年她不也一个人走过来了。
几个小时后毛豆豆到站了,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闻着熟悉的味道,心里敞亮了许多。车站拉客的商贩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毛豆豆要不要住酒店?毛豆豆甩出标准的当地方言,无疑在告诉别人这里是我的家,住哪门子酒店,当然是回家了。
弟弟毛小彬果真在车站等着,几年不见成熟了很多。看见毛豆豆出来先是一愣,随即笑嘻嘻地迎上来,姐,回来啦。
嗯,回来啦。毛豆豆有点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样的场面她梦到过许多次,当它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毛豆豆还是不太适应。眼前这个大男孩长大了,二十多年毛豆豆从没听过他叫一声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就“唉,那个谁,你去……”有时候毛豆豆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姐,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我在镇上开了家饭店,生意还不错。咱爸把祖传绝活都教给我了,回头客可多了,妈妈也在店里帮忙……
喏,这是我的座驾,就是小了点,以后有了钱再换辆大的……爸妈都在家等着呢,还有你的小侄子,十个月了,正好玩儿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吧。看看,手机里都是他的照片……
一辆宝蓝色的奥拓奔驰在回乡的路上。毛小彬还跟以前一样,爱说话,一路上喋喋不休。这样也好,气氛不会那么尴尬,毛豆豆暂时忘记了郝建波带来的不快,开始融入和毛小彬的聊天中。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她甚至做好了横眉冷对甚至摔门而回的打算,可现在她却饶有兴致地和眼前这个是他弟弟的人聊着天。有时候生活真的很可笑,兜兜转转,谁都可能回到原点。
毛豆豆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暖,面对爸爸,她没有了怨言。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轮番地往毛豆豆碗里夹菜,热情得让毛豆豆无力招架。饭后,她推着爸爸出去晒太阳,这个硬气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没有了脾气,此时温顺得像养在家里的一只小猫儿,任毛豆豆推着到处走走停停。
豆,这些年对不住你喽。爸爸说。
爸,都过去了,不说了,以后咱都好好的。毛豆豆的眼睛有些湿润,声音开始哽咽,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天郝建波来家里,跟我们说了很多,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容易。他是个好孩子,出钱让小彬去学厨师,回来又给他租了店面,現在生意很好,我们都能养活自己。以后你也常回来看看,早点成个家吧。爸爸说得很诚恳,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毛豆豆再也没有怨言。她从心底感激郝建波,也明白了郝建波让她回来的用意,他始终是为毛豆豆着想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开心的,但毛豆豆心里总是慌慌的,她没再跟郝建波联系,郝建波也没给她来过电话,他们像两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再没有交集。一个人的时候毛豆豆就把他们以前的聊天记录反复地看,每次都好像又跟郝建波对话了。她曾试着按下郝建波的电话,还没拨出就摁掉了,通了又怎么样,她能说什么呢?感激他吗,毛豆豆觉得太虚伪,郝建波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她的一句谢谢,这么多年的情谊,毛豆豆是懂他的。这其中小青来过几次电话,问她家里的情况,什么时候回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毛豆豆也没放在心上。
回到小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毛豆豆没跟任何人说。坐在出租车上,毛豆豆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才不过离开几天而已,怎么就恍如隔世呢。窗外灯火辉煌,车辆穿梭,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毛豆豆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世界和牵挂,属于毛豆豆的呢?失落、悲伤徒然升起,她想郝建波,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回来了,她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毛豆豆纠结很久,快到小区的时候终于还是发了个信息给他,告诉郝建波她回来了。她想跟他说声谢谢,敲在屏幕上又让她删掉了,这两个字她想当面跟他说。深呼吸,毛豆豆给自己一个微笑,明天开始生活又将回到原来的轨道。
郝建波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确切地说是在毛豆豆的生活里消失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成了摆设,他像一个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人,消失得很彻底。毛豆豆联系了所有他们认识的人,没有任何消息,大家都在说郝建波一定回来的,放心吧。她怎么可能放心,她给他打电话,给他的微信留言,他所有的社交平台都是关闭状态。毛豆豆寻遍小城的所有角落,去了所有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没有,都没有,毛豆豆绝望了,一个人要想成心躲着你,任凭你再怎么掘地三尺也无济于事。后来毛豆豆想通了,郝建波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她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郝建波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毛豆豆去找小青,在这个城市除了郝建波,只有小青跟她走得最近。小青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大骂郝建波不够朋友,他可能太忙了,没时间回你的信息,或许没看到呢。小青安慰毛豆豆。
怎么可能看不到,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以前我给他信息他都很快回复的。毛豆豆有些担忧。
也有可能,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他刚到新的地方,很多东西都得重新适应。小青说。
我没想他,我怎么会想他呢,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遵守承诺。毛豆豆极力辩解着。
嗯,我知道。小青没再说什么,把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毛豆豆心里有事,也没兴致和小青闲聊,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她潜意识里觉得回来后很多事都变了,就连小青也好像有事瞒着她,跟以前的小青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毛豆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间餐馆。上次和郝建波在这里分手后就再没见过,站在餐馆外,很多往事就涌上了心头。还没到吃饭的点,餐馆门口有些冷清,和此时毛豆豆的心情一样。
老板娘出来扔垃圾,看到毛豆豆有些惊讶,小姑娘怎么这个点就来了,咱还没开火呢?
毛豆豆忙说,不,我不吃饭,打这路过,来看看。
嗨,这俩孩子可真逗哦,前些日子跟你常来的小伙子也像你这样在这里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问他吃饭不,也说打这路过,来看看。我说你们俩是不是说好的?老板娘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毛豆豆一个字都没错过,听得真真切切:郝建波来过这里。
他说了什么吗?毛豆豆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忍心放过任何一个有关郝建波的细节。
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看他精神很差,一个人站了很久才离开,后来就再没看见他。他没什么吧姑娘?老板娘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很好。毛豆豆说。
离开餐馆,毛豆豆给郝建波打了电话,依然是忙音状态,他的微信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朋友圈最后一次更新还是一年前,他和几个朋友去爬山,毛豆豆也参加了,那时候的他们年轻、快乐。
毛豆豆想去郝建波以前住的地方,这才发现那么多年,她竟然从未去过郝建波那里,每次都是郝建波来找她,跟她联系,她对郝建波付出太少太少。毛豆豆一下子没有了方向,不知道从哪下手了。郝建波在她生活里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毛豆豆心痛,却也无可奈何。没有人给她任何讯息,包括小青,他们隐藏了郝建波,让这个人快速地彻底地不存在。
生活还得继续,毛豆豆就是有这种自我修复能力。她把所有的事深深藏起来,不再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让别人看到,她带给所有人的是快乐、坚强的外表,心里的伤痛却已经千疮百孔。
那天午休的时候,毛豆豆斜躺在工位上刷手机,微信朋友圈的一条动态震惊了她:刘静怡结婚了,和恋爱七年的新郎结束爱情长跑,步入婚姻殿堂。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很灿烂,和她牵手的新郎英俊帅气,和郝建波一样。但他不是郝建波,毛豆豆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很长时间毛豆豆才恢复平静,在下面评论点赞,祝她幸福。没有任何芥蒂,像等了很久的一个结果。
郝建波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却唯独没有安排好他自己。
毛豆豆不再想知道郝建波去了哪里,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她開心,就是郝建波最大的心愿。
谁的梦想不美好呢?
作者简介:
撒哈拉,本名侯宪英,1978年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中国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大风》《洪泽湖》《沙地》《中国煤炭报》《都市晨报》《彭城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出版散文集《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