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
人生得一知己易,得一饭搭子难。世事虽变化万千,但毕竟人海茫茫,志同道合者总是能找到的。吃饭这件事就不一样了,要成为饭搭子,必须满足几个条件, 一是口味要相近,二是气味要相投,三是胃口都要好。用这三项条件环顾四周, 不得不概叹一声:“咦!微斯人,吾谁与归?!”《晋书》里写何曾“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是什么意思?这位大财主每天开饭,一桌菜价值“万钱”,哥们仍然觉得没有下筷的地方。一般人的理解是:何曾太奢侈了,反而胃口不佳。我倒是认为,何曾一定是没有找到饭搭子, 所以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珍馐美馔、龙肝凤髓,于我如浮云!
今天中午,好友“政委”邀我共进午餐,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政委” 正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梦寐以求的、比知音还要珍贵的饭搭子。口味相近、气味相投,这两点都还还比较契合,最主要的是我们胃口都好。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网红”面馆,原先开在肇周路时, 有一位朋友专门在半夜赶去,吃了一客蟹粉小笼,外加一个老板赠送的狮子头。这位朋友,就是“政委”。
约在一起时自然要大快朵颐,但也不点什么高级的菜,只有一碗鳝丝面, 加烤麸和酱蛋。只是吃完觉得不过瘾, 所以又去了隔壁一家沪上有名的小笼店,各自吃了一份12 枚一客的上海小笼, 外加一碗单档粉丝汤,才满意地打了饱嗝。我们约饭一不为谈事,二不为尝鲜, 就是为了吃,纯粹到不能再纯粹。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吃吃喝喝本来是最简单的快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折腾得很复杂。有的朋友没事就说“走
走走,我请你吃饭”,实则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觥筹交错之间,条件已经开出来了。还有的朋友喜欢热闹,只要出来吃饭,必得叫上一大桌人,有时吃完还要安排第二、第三场,非闹到筋疲力尽不可。这种饭局看似高朋满座,实则言语无味。人多嘴杂,有时还不免生出口角。吃饭,能回归最本质的“吃”吗?
人的感受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有几次吃得撑到嗓子眼的经历,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今天既然和“政委”饱餐了一顿,不妨也说说吃撑了的往事。
那年初中毕业,我回无锡老家小住, 到乡间一位亲戚家做客。因为是初次上门,长辈端出来一碗无锡人待客的传统点心:唆粉转鸡蛋。所谓“唆粉”,其实就是普通话说的“粉丝”,上海话说的“线粉”,无锡话用个“唆”字,何其生动!鸡蛋,就是上海的“水潽蛋”。无锡的“唆粉转鸡蛋”其实就是线粉烧水潽蛋,用小葱、猪油作汤底,咸口。贵客临门,进门就是一碗,一般是一二个蛋,那天亲戚特别客气,端上来10 个鸡蛋。我哪里懂得乡下的规矩,三下五除二把10 个鸡蛋连同“唆粉”和汤, 吃了个干干净净。谁知道,“唆粉”到了肚子里还会胀,过了一会儿胃就胀得不行,赶紧找了个地方把刚吃进去的鸡蛋和“唆粉”一股脑儿呕了才舒服些。后来才知道,10 个鸡蛋只是礼节,我也只需要礼貌地吃上一二个就可以了。那时是20 世纪80 年代,农村还并不富裕, 用10 个鸡蛋招待客人是很不容易的,就这么被我浪费了,真是作孽!
刚开始上班的那几年,我晚上经常加班,一加班肚子就容易饿。有位老师经常叫我同去汉口路浙江中路(路口) 一家叫“东方城”的小吃店吃宵夜。那时年纪轻,胃口也好,我们的标配是: 进门先来两枚溏心荷包蛋,然后每人一碗现炒浇头面,要么鳝丝面,要么猪肝面,再每人来一盘蛋炒饭,吃完这些, 还能根据胃口和心情点几个小菜,喝点饮料。那位老师有几年和我坐同一间办公室,我们时常相约“大嚼”,还发明了一句口头禅:“非暴搓不足以……”,一般是非暴搓不足以解恨,有点心事的时候,就要去“暴搓”了。忽然有一天, 老师低调了,拿了个保温杯放在桌子上, 两勺蛋白粉,兩只生鸡蛋,冲点开水就那么喝下去,其他美食也放弃了,原来他查出来有“三高”。这时我才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和大腿,突然想起《三国志》里刘表请刘备吃饭,刘备如厕时的感叹:“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这一悲,又是好多年。年轻时的胡吃海喝已经很难得了,吃饭成了负担, 成了禁忌。每次吃饭,摆在面前的似乎不是食物,只有一堆和蛋白质、淀粉、膳食纤维、卡路里挂钩的数值。“哎呀! 淀粉吃多了”“咦?你怎么还敢吃糖?” 幸亏我还有饭搭子,茫茫人海中比知己更珍贵的人们。只需一条微信消息, 我们就聚首了。一顿饭的工夫,有时1 小时,有时甚至只是一碗面。在暖阳下,抱着一只青边大海碗,一边吃,一边说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真是“不知今夕何夕”呢!吃饱了撑的,那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福气。吃撑的人是有福的,只有健康的人才有机会吃到撑。所以,朋友们,当有人说你“吃饱了撑的” 时,那不是谩骂,不是嘲笑,那是恭维、是祝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