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与伤生之间张力的解决:《管子》四篇的自然之心

2021-11-16 08:32张杰
管子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内业管子状态

张杰

(山东理工大学 齐文化研究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心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范畴,它在战国中后期成为诸子重点关注的对象。《管子》包含丰富的心学思想,学者对其心学的研究多集中在以《管子》四篇为代表的稷下道家心性理论,其研究的重点包括以下三个方面:其一,自然之心内涵的研究。有的学者认为《管子》稷下道家心性理论自然之心的内涵为“形而上之超越本心”“本心即为心之实体”(1)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5页。,或为“前意感—前语言之心”(2)匡钊、张学智:《〈管子〉四篇中的“心论”与“心术”》,《文史哲》2012年第3期,第84页。,或为“与道或者精气结合后的思知之心”(3)周立升、王德敏:《评〈管子〉书中“静因之道”的认识论》,《文史哲》1984年第3期,第34页。。其二,心在认识论方面作用的研究。有的学者认为《管子》四篇之心不但在唯物主义层面论述认识主体的功能,而且在“阐释主体修养的认识论意义”方面,即“静因之道”方面有其独到之处(4)杨儒宾:《儒家身体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44页。。其三,“心术”作用的研究。有的学者认为《管子》四篇的“心术”“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丰富的道家工夫论的理论图景”,并“最终反映为一种身心互动过程,不但是对道家理想精神境界的追求,同时也是对于‘长寿’的追求”(5)匡钊、张学智:《〈管子〉四篇中的“心论”与“心术”》,《文史哲》2012年第3期,第81页。;另有学者认为,其“心术”与“主术”贯通,并产生“身心一体”“治国在于治心”等思维性原则(6)陈佩君:《先秦道家的心术与主术──以〈老子〉、〈庄子〉、〈管子〉四篇核心》,台湾:台湾大学文学院哲学研究所博士论文,2008年,第245页。。

学者对以《管子》四篇为代表的稷下道家心性理论的研究,有其可取之处。但学者大多没有注意到《管子》四篇自然之心应具有两种状态,即最初状态以及这种状态被嗜欲破坏后在“当下”理应保持的状态。本文即从心的内涵着手,由此引申出长生与伤生之间的张力,提出解决此种张力的方案,即《管子》的自然之心。并在论述《管子》自然之心两种状态的基础上,论述如何修心以体悟自然之心,以及这种自然之心对修身、治国所产生的积极作用。

一、心的本义与长生

从文字学来看,心的本义为血肉之心,进而有心脏的内涵;从中医学来看,心脏为“生之本”,心因而与养生或长生密切相关。

(一)心的本义:血肉之心

(二)本义之心的延伸内涵:心脏

《管子》不但继承了心的本义,而且把心作为五脏之一,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心脏的生成过程。《水地》载:“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三月如咀。咀者何?曰:五味。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五藏已具,而后生肉。脾生隔,肺生骨,肾生脑,肝生革,心生肉。五肉已具,而后发为九窍。脾发为鼻,肝发为目,肾发为耳,肺发为窍。五月而成,十月而生。生而目视、耳听、心虑。”(1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15-816页。“五藏”,赵守正注曰:“同‘五脏’,即脾、肺、肾、肝、心。”(11)赵守正:《管子通解》(下),北京: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40页。心由血肉之心变为五脏之一的心脏。心脏,《中医大辞典》解释说:“心,五脏之一。与小肠相表里。心主神明,是精神、意识、思维等高级中枢神经活动的主宰,对其他脏腑的功能活动起领导作用。”(12)李经纬等主编:《中医大辞典》,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5年版,第335页。心与其他脏腑有密切的关系。只不过,《管子》脏腑学说并未完全成熟,心脏只与五味之一的甘、五肉之一的皮肤密切相关。

(三)心的生命内涵:“生之本”

中医学著作,尤其是《黄帝内经》进一步发扬了心脏学说。《素问·痿论》载:“心主身之血脉。”(13)郭霭春:《黄帝内经素问校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2年版,第569页。心主全身血脉。《素问·平人气象论》载:“藏真通于心,心藏血脉之气也。”(14)郭霭春:《黄帝内经素问校注》,第245-246页。五脏所藏的真气通于心,心主藏血脉之气。《灵枢·九针论》载:“人之所以成生者,血脉也。”(15)郭霭春:《黄帝内经灵枢校注语译》,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11页。人之生长,在于血脉输给营养。《素问·六节藏象论》又载:“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16)郭霭春:《黄帝内经素问校注》,第148页。心脏为生命的根本。

(四)心与长生

某些先秦诸子虽然没有像《黄帝内经》一样明确认知到心脏为生命之本,却模糊地意识到心或血气与养生密切相关。《论语·季氏》载:“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17)邢昺:《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7-228页。“戒之在色”“戒之在斗”“戒之在得”的原因在于“血气未定”“血气方刚”“血气既衰”。《中匡》载:“公曰:‘请问为身。’对曰:‘道血气以求长年,长心,长德,此为身也。’”(1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85页。“道”通“导”(19)汤孝纯:《新译管子读本》(第二版),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297页。,导引血气可长生。

可知,“心”的本义为血肉之心,并延伸出心脏的内涵。中医认为心脏既主血脉,又藏血脉之气,是“生之本”。先秦诸子则把导引血气作为养生的重要内容之一,而养生又以长寿为目的。这说明心的本义与长生密切相关。

二、心的延伸涵义与“人心”伤生

心在本义的基础上延伸出心思、情感等内涵,这些内涵虽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因嗜欲搀杂其中,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后人称之为“人心”。“人心”伤人性命,这与由心的本义延伸出长生的积极意义之间产生了一定的张力。

(一)心的延伸内涵

在甲骨文以及先秦文献记载中,心在本义的基础上延伸出心思、情感、思想等多种内涵。《甲骨文合集》5297载“王有心正”(20)曹锦炎、沈建华编著:《甲骨文校释总集·甲骨文合集》(第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859页。。“有心正”即有心思征伐之义,其心具有心思的内涵。《尚书·泰誓上》载:“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21)孔颖达:《尚书正义》,第273页。“亿万心”“一心”具有意识或思想的内涵。《尚书·酒诰》载:“民罔不衋伤心。”(22)孔颖达:《尚书正义》,第379页。“伤心”具有情感的内涵。《管子》也包含心的这些延伸内涵。《小匡》载:“管仲,仇也,请受而甘心焉。”(2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90页。“甘心”具有情感的内涵。《五辅》载:“夫民必知务然后心一,心一然后意专。”(2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99页。“心一”具有意识或思想的内涵。

(二)“人心”害命

先秦时期,人们意识到心的延伸内涵所产生的积极作用。《牧民》载:“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2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3页。民心向背是政权兴亡的关键。而人们对心的消极作用也有清醒的认识。《尚书·大禹谟》载:“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26)《荀子·解蔽》将此文引作“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详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00页。“人心”,朱熹注曰:“人心是知觉,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底,未是不好,只是危。”(2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018页。“人心”本身不坏,但因嗜欲来自于此,故具有危殆的性质。《庄子·列御寇》载:“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28)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25页。人心险于山川。《重令》载:“人心之变,有余则骄,骄则缓怠。”(2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289页。人心常常在“骄”“缓怠”之间变化多端。放纵人心,会引发身危、民伤、社稷灭覆等不良后果。

心的延伸内涵虽然对百姓生存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因掺杂嗜欲的影响,具有伤身亡国的危险性,这与长生的积极意义之间产生了一定的张力。为解决这一张力,《管子》四篇从心的哲学本原角度提出了自然之心这一理论。

三、《管子》四篇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

“自然”和“心”是中国哲学史研究的重要范畴,也是道家尤其是先秦道家的核心概念。这两个概念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交叉之处,主要表现在自然之心的概念中。

(一)“自然”与自然之心的概念

根据“自然”的概念,自然之心的内涵应包括两种状态,一种是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另一种是“当下”应保持的状态。作为先秦道家的代表作──《管子》四篇,面对心的内涵所产生的长生与伤生之间的张力,提出了“心之中又有心”的命题,其中后面的“心”即是自然之心。《管子》自然之心同样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心”的最初状态,二是“当下”应如何恢复或保持“心”的最初状态。

(二)《管子》的自然之心来源于“道”

如果说孟子立足于人禽之辨,提出了“本心”的概念;《管子》四篇则立足于人与其他万物的共同来源处──“道”,提出了自然之心的概念。探讨万物的本源,是先秦道家的共同特点。《老子》第四十二章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36)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修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33页。“道”生万物。一方面,《管子》四篇继承了老子“道”生万物的思想。《内业》载:“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3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7页。万物由“道”生、由“道”成。同篇又载:“夫道者,所以充形也。”(3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2页。“道”充形体。另一方面,《管子》四篇提出了“精”或“气”(39)《管子》四篇中的“气”具有特殊意义,它与“道”“精”“灵气”“一”具有相同的意思。对此,郭沫若在注释《内业》篇时说:“本篇所谓‘精’,所谓‘道’,所谓‘一’,所谓‘气’,所谓‘灵气’,均本体之异名。”详见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781页。生万物的理论。《内业》又载:“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4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1页。“精”可化生为五谷、列星、鬼神、圣人等万物,在人身上体现为藏于圣人“胸中”。“胸中”即心中。因圣人能够得“虚道”(41)《管子·心术上》载:“虚之与人也无间,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见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固能保持“精”。圣人之心,也就是“道”生人时人心的最初状态。这说明心的最初状态为“精”或“气”,而在《管子》四篇中“精”“气”即“道”。

(三)《管子》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表现为“道”以及“虚”“静”等本然状态

《管子》的自然之心即是“道”,它在普通人心中也有体现,《管子》称之为“心之中又有心”。《心术下》载:“岂无利事哉?我无利心。岂无安处哉?我无安心。心之中又有心。”(4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86页。“心之中又有心”中的第一个心,即“利心”“安心”。“利”“安”与人的后天意识有关,属于心的延伸内涵;第二个心则是“道”落实于人心之中的产物,也就是《内业》中的“凡道无所,善心安爱”中的“善心”,或“定心在中,可以为精舍”中的“精舍”,马元材解释曰:“相当于‘道’、‘精’及‘神’,即精气。”(43)马元材:《〈管子·内业〉篇集注(续一)》,《管子学刊》1990年第2期,第17页。这种心的形态即是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

《内业》载:“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4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1页。心的最初形态为“自充自盈,自生自成”。首先,它是“道”的特征。《内业》又载:“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4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7页。“无根无茎,无叶无荣”,即“自生自成”。“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即生育万物。自然生成、生育万物是“道”的特征。《庄子·大宗师》载:“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4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25页。“自本自根”,即自生自成之意。“生天生地”同样说明“道”生天地万物。这些都说明自然之心的最初形态即是“道”。

其次,“道”在内心方面又表现为“虚”“静”等状态。《老子》第四章载:“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7)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修订版),第90页。这里的“沖”即虚意。“虚”是“道”的特征。《心术上》载“虚无无形谓之道”,“虚者,万物之始也”(4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776页。。“道”本虚无、无形。“静”和“虚”一样,同样也是“道”的特性之一。《老子》第十六章载:“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归根”,范应元注曰:“归根者,反本心之虚静。”(49)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修订版),第134、136页。“虚静”也为心的最初状态。《庄子·天道》载:“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50)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11页。“虚静”是“道德之至”的重要内容之一。《心术上》也说:“天曰虚,地曰静,乃不贷。”(51)“贷”,四部丛刊本《管子》作“伐”,据俞樾之说改。详见俞樾:《诸子平议》,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63页。尹知章注曰:“能体天而虚,顺地而静,则道德全备,故不可伐也。”(5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4页。“虚”“静”是“道德全备”的重要标志。

(四)《管子》的自然之心本应体“道”与情感、嗜欲失“道”

《管子》的自然之心由“道”而生,它本来就应该体现着“道”。《内业》载:“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灵气”具有“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的特征。“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即《内业》中的“有神自在身,一往一来”,“‘灵气’与‘神’皆指精气言”(53)马元材:《〈管子·内业〉篇集注(续二)》,《管子学刊》1990年第3期,第20页。。“其细无内,其外无外”不但是“灵气”的状态,也是“道”的状态。《心术上》载:“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5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与“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同义,说明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本来就体现着“道”。《内业》载:“夫道者……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5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2页。“道”聚于人心。《枢言》又载:“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5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241页。自然之心本来应该体现着“道”。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难感受到“道”。《心术上》载:“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5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页。“道”离人虽近,但“难及”“难得”,原因在于人们被情感、欲望蒙蔽。《内业》载:“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5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1页。人们丧失自然之心的本然状态是因为“忧乐喜怒欲利”。《淮南子·原道训》载:“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5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1页。喜怒忧悲好憎嗜欲使“道”丧失。这些都说明情感与嗜欲使人们丧失了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

四、修心以在当下保持《管子》四篇的自然之心

《管子》四篇认为自然之心的最初状态因情感及欲望的影响而丧失,这就需要修心以在当下保持自然之心。这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虚其欲”,二是静其心。

(一)“虚其欲”

《心术上》载:“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见色,耳不闻声。”(6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页。心充嗜欲,“九窍”就无法发挥其正常功能。可见,嗜欲使人心丧失了“虚”的状态。《管子》四篇意识到嗜欲的危害后,提倡“虚其欲”以处“虚”道。《心术上》载:“虚其欲,神将入舍。”(6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页。《内业》则载:“敬除其舍,精将自来。”(6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8页。只有“虚其欲”,“精”或“神”才能入驻心中。《心术上》又载:“虚者无藏也,故曰:去知则奚率求矣。无藏则奚设矣。无求无设则无虑,无虑则反复虚矣。”(6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虚的内容有二:一是心不藏嗜欲,《管子》称之为“无求”。《心术上》载:“洁其宫,阙其门。宫者,谓心也……洁之者,去好过也。门者,谓耳目也。耳目者,所以闻见也。”(6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0-771页。“宫”即“心”,“门”即耳目,“洁”即“去好过”。去除耳目引起的嗜欲,即“洁其宫,阙其门”,只有如此,自然之心才能在“当下”恢复。二是去除内心的成见,《管子》称之为“无设”。“设”,即预设之意。心中有所设,即心中预藏的观点和想法,颜昌峣解释曰:“挟成心以县待物之至也。”(65)颜昌峣:《管子校释》,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328页。“无设”,冯友兰释为:“心中没有主观的成见。”(6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9页。可见,“虚”并不是内心空无一物,而是内心既无嗜欲更无成见。只有内心守“虚”,才能在“当下”恢复自然之心。

(二)静其心

《内业》又载:“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6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1-932页。心的特征以安宁为主。这种安宁、清静之心是人生来就有的,但人的情欲使人远离清静安和之心。《管子》把情欲引起人心的不安静称之为“躁”,《内业》称“静则得之,躁则失之”,又说“所以失之,以躁为害”(6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50页。。《内业》载:“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心静气理,道乃可止。”(6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5页。“心静”则“道”止。《内业》又载:“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静。春秋冬夏,天之时也。山陵川谷,地之枝也。喜怒取予,人之谋也。”人心本来安静,如同天地正平一样,是常态,是本性,而喜怒取予等如同天地间的春夏秋冬、山陵川谷一样,属于人心的变化状态,是暂时的。人们修心的目的就是摆脱喜怒取予等干扰,以恢复虚静的本然状态。《心术上》载:“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矣。独则明,明则神矣。”(7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世人禀精气而生,因欲望而离道越来越远,去除欲望自然就会达到“静”“独”“明”的合“道”之境界。可见,“静”并非普通的安静之意,而是“在去欲之后达到的同‘虚’不可分割的一种心境”(71)周立升、王德敏:《评〈管子〉书中“静因之道”的认识论》,《文史哲》1984年第3期,第34页。。

五、《管子》四篇自然之心的功能:“莫思”“莫虑”与认知“道”

心具有思虑功能,这是古人的共识。《孟子·告子上》载:“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72)孙奭:《孟子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4页。心有“思”的功能。《宙合》载:“心司虑。”(7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230页。心有“虑”的功能。《说文解字》载:“虑,谋思也。”(74)许慎:《说文解字》,第217页。《集韵·志韵》载:“思,虑也。”(75)丁度等编:《集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84页。“思”与“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互释。而《管子》四篇认为思与虑功利相连,具有一定的危害性,因而主张从万事万物的起源处,即从“道”处,重新探讨心的功能。

(一)“道”生“思”,心为“智之舍”

《内业》载:“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7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7页。由此段引文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一是“道”为思的来源。在《管子》四篇中,“气”“道”“心”“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互通。“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这说明思由“精”或“气”“道”所生。《心术下》载:“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7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8页。“又有心”之“心”是最初的自然之心。这种自然之心产生了意,意产生了语言,语言要表达则产生了思。“思”由最初的自然之心而生。

二是自然之心为“智之舍”。“思乃知”,即智由思生。《心术上》称之为“心也者,智之舍也”(7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0页。。自然之心为智之源。《心术上》载:“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求之者不得处之者。”(7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页。“欲智”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很少有人关注“欲智”之本即“所以智”。《心术上》释曰:“人皆欲知,而莫索之其所以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之此,莫能虚矣。”“彼”,陈鼓应注为:“内心,是认识的主体。”(80)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第142页。“此”“彼”,张舜徽注曰:“此,谓道也。彼,谓人事物理也。道不远人,近在己身,故谓之此。”(81)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1-222页。可见,“此”并非普通的内心,而是与“道”密切相关的自然之心。它是“欲智”之本,《心术上》称之为“智之舍”。“欲智”之“智”,由意识之心而生,因功利性太强而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心术上》称之为“智不能尽谋”。这种思使用过度会使人过早地失去生命,即《内业》或《心术下》所称的“过知失生”。可见,《管子》四篇反对用意识之心来思虑,即主张“莫思”“莫虑”。

(二)“莫思”“无虑”与“精想思之”

“莫思”。普通人所理解的思虑是人心的功能之一。这种思虑建立在功利的基础之上,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白心》载:“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卧名利者写生危,知周于六合之内者,吾知生之有为阻也。”(8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07页。普通人思索,本为求名利,以便更好地生存,但过度以名利为目的的思索反而危及生命。此为思之害。《内业》载:“思索生知,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思之而不舍,内困外薄,不蚤为图,生将巽舍。”(8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45页。为名利而进行的思虑,与忧、怨、疾、死并列。《内业》又载:“有神自在身,一往一来,莫之能思。失之必乱,得之必治。”(8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8页。“神”即“道”,不带功利进行思虑,此即“莫之能思”。

“莫虑”。《心术上》载:“去知则奚率求矣。无藏则奚设矣。无求无设则无虑,无虑则反复虚矣。”(8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去知”“无藏”,郭大痴注曰:“去知者,外不纷惊于视听也。无藏者,内不豫有所意必设谓,挟成心以县待物之至也。”(86)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第222页。“去知”,即去除耳目等感官追求外物所产生的机智;“无藏”,即不藏机心,不怀成见。“去知”则“无求”,“无藏”则“无设”,“无求”“无设”则“无虑”。《管子》主张“无思”“无虑”,即不以功利为目的来思虑,而用自然之心来活动,其作用即是体“道”。

“精想思之”。《管子》有时又将这种“心术”称之为“精想思之”。《内业》载:“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舍”,“指心言”(87)马元材:《〈管子·内业〉篇集注(续一)》,《管子学刊》1990年第2期,第16页。,《心术上》载:“心也者,智之舍也。”(8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0页。扫除心中的嗜欲及成见,精气或道自然会来。“精想思之”中的“精”,《国语·周语上》载:“祓除其心,精也。”韦昭注曰:“精,洁也。”(89)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5-37页。李锐解释说:“《广雅·释诂下》:‘祓,除也。’《小广雅·广诂》:‘祓,洁也。’‘祓除其心’就是指洁其心,洁其心,就可以‘和惠民’,就是‘精’。”(90)李锐:《论帛书〈二三子问〉中的“精白”》,《周易研究》2004年第4期,第60页。“精想思之”即洁其心,“精想”与“宁念”都是不受嗜欲及偏见的影响之意。

(三)认知“道”

《管子》四篇主张“莫思”“莫虑”,并不意味着停止心的活动。《心术上》载:“心处其道,九窍循理。”(9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59页。又说:“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9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耳、目、心应各司其责,即耳、目不能干扰心的活动,此即《管子》四篇所论的“心术”。《心术上》载:“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9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7页。“无为”即不妄为,也就是心“无与于视听之事”。这种“心术”,又被表述为“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神明”,陈鼓应注曰:“此处指道、精气。”(94)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第155页。去除耳目等情感与嗜欲的干扰,才能认知“精”,也就是说,只有在不带功利思考的前提下,才能充分发挥耳、目、心等各自的感官功能,以如实地反映事物的客观规律。

可知,《管子》四篇认为以功利为基础的思虑活动有一定的危险性,因而主张“无思”“无虑”,或者说“精想思之”,其目的在于“心”通过耳、目等感官如实地反映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即认知“道”。《管子》四篇所阐述的自然之心,无论对于个人修养,还是社会治理,都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六、《管子》自然之心的作用

《管子》四篇的自然之心“不思”“不虑”,能够认知“道”。而普通人在欲望与成见的影响下思虑,无法认知“道”。人们唯有修心才能运用自然之心。这种自然之心一旦被运用,既能产生真正的智慧,又能指导人们修身、处世、治国,这具体表现为治心以长寿,“因”“应”以处世,“全心”以化民等三个方面。

(一)治心以长寿

长寿是先秦道家学派追求的重要目标之一。《老子》《庄子》都追求长生之道。《老子》第七章载:“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95)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修订版),第100页。效法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庄子·刻意》载:“吹昫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9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76页。“导引”之术可长生。然而无论是长生之道,还是导引之术,《老子》《庄子》中很少与自然之心产生密切联系。

《内业》所载的长寿之道则与自然之心有密切联系,可称为“修心”或“治心”以长寿。《内业》载:“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9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5页。“修心”“正形”即可体“道”。“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9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7页。只有“定心”,才成为“精舍”。自然之心长存,耳目、四肢必然坚固。“平正擅匈,论治在心,此以长寿。忿怒之失度,乃为之图。节其五欲,去其二凶,不喜不怒,平正擅匈。”“五欲”,即“耳目口鼻心之欲望”;“二凶”,“即前后文之‘喜’‘怒’”(99)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第123页。。“论治在心”中的治心与“修心”“定心”异名而同义。节制耳目口鼻心的嗜欲,去除过度的喜怒情欲,才能长寿。《内业》以自然之心为基础建立了与“道”相通的养生之道。

(二)“因”“应”以处世

普通人常用功利心以处世。《心术上》载:“人之可杀,以其恶死也。其可不利,以其好利也。”“迫于恶则失其所好,怵于好则忘其所恶。”(10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4、776页。普通人处世时深受情欲的影响,这迫使人们失去正确的好恶原则,进而产生运用智巧之过与违背“道”之罪,被称为“过在自用”“罪在变化”(10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4页。。《心术上》又载:“自用则不虚,不虚则仵于物矣。变化则为生,为生则乱矣。”(10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6页。“自用”“变化”的反面即是“静因之道”。

《心术上》载:“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有道之君,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10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64页。“静因之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其应也”,二是“其动也”,可称之为“应”“因”之道。“其应也,非所设也”,说明“应”之道没有主观预设。“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10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1、776页。“舍己”即舍除情感与偏见,“无益无损”即客观地反映事物的规律。“因”“应”之道,即自然之心在为人处世方面的运用。

(三)“全心”以化民

《管子》首篇肯定了礼义法度的治世作用。《牧民》载:“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10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1页。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任法》载:“法者,不可恒也。存亡治乱之所从出,圣君所以为天下大仪也。”(10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02页。法度是存亡治乱的关键。而《管子》四篇一方面肯定了礼义法度的治世作用,另一方面从仁义法度的依据即“道”处论述其治世作用。

《白心》载:“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此谓道矣。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尽行之而天下服。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贼。”(10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93-794页。以道治天下,天下必服。《心术上》载:“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谓各处其宜也。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10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0页。礼义刑法由“道”而生。《枢言》载:“法出于礼,礼出于治。治、礼,道也。”法、礼出于“道”,陈鼓应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援礼法以入道”(109)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第38页。,甚确。以道治天下,包含了礼义法度等治世制度。

《管子》四篇认为应该从礼法的依据即“道”的角度来探讨如何治理国家,而“心”则是以“道”治国的出发点。《心术下》载:“治心在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民。故功作而民从,则百姓治矣。”(11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82页。治国之本在于“治心”。《心术下》又载:“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11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81-782页。心安则国安,心治则国治。《内业》载:“全心在中,不可蔽匿。和于形容,见于肤色。善气迎人,亲于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戎兵。不言之声,疾于雷鼓。心气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赏不足以劝善,刑不足以惩过,气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听。”(11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43页。心中得“道”,足以化民,足以使“天下服”。

可见,《管子》的治世观念有一定的特色。首先,《管子》肯定了仁义礼法的治世作用;其次,《管子》找到了仁义礼法产生的依据,即仁义礼法由“道”而生;最后,《管子》探讨如何以“道”治天下,认为得“道”的立足点在于“治心”。心治之后,“全心于中”,以“道”感化天下,其功效远胜于单纯地以礼、法治天下。

结语

《管子》既注意到血肉之心及由心脏而生的长生意义,又注意到“人心”伤生害命的危害。面对两者的张力,《管子》四篇提出了自然之心这一理论。这种自然之心包括两种状态:一是最初的自然之心,另一种是人们在“当下”应保持的状态。最初的自然之心既具有“道”的特征,又处于“虚”“静”等内心的本然状态。这种自然之心是由“道”或“气”而生,既是思之源,又是“智之舍”。普通人由于嗜欲及成见的影响,而丧失最初本有的自然之心,这就需要通过“虑其欲”、静其心等“心术”以“修心”,从而在当下保持自然之心。《管子》四篇的自然之心虽然“莫思”“莫虑”,但并不意味着它停止活动,而是摆脱嗜欲、成见的控制,客观地反映自然界及人类社会的规律,即体认“道”。人们一旦体认“道”,即可运用“道”修身、处世或治国。具体来说,就是“修心”以长寿,“因”“应”以处世,“全心”以化民。

《管子》对自然之心的论述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先秦、秦汉的学者很少再从这一角度系统地论述心学。其中的一些思想,如关于处世、治世的论述,也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因”“应”之道被《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继承与发扬,成为黄老道家的共识,对汉初无为而治的政治措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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