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现代风险社会中的危与机

2021-11-15 04:14张庆熊
社会观察 2021年6期
关键词:贝克现代性分配

文/张庆熊

现代社会是一个风险社会。现代的大工业生产和高科技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带来高风险。但是这种风险常常被掩盖起来或遭到曲解。如何认识和应对这种风险?我们不仅要从技术的角度分析和处理,而且要进行社会理论上的反思,认清已有现代性的困局,寻求走向一种新的现代性。在当今生产和流通全球化的格局下,当今的风险也具有全球性的特征。为了应对这样的风险,我们不仅要考虑国内的因素,而且要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野出发,培养人类集体的忧患意识,建立全球性的应对风险的长效机制,如此才能为地球村的人民带来长久的幸福和安宁。

风险社会是现代性的新常态

“风险社会”(Risikogesellschaft)这个概念是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提出的。贝克有关风险社会是现代性新常态的论断值得重视。他的论断不仅基于事实,而且基于对迄今为止的现代社会运行机制的分析。1986年4月26日,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严重核泄漏事故。1986年10月25日,位于英国东南部的阿福什德镇发现了第一头患疯牛病的牛。这两个事故同一年发生,前者令人震撼,而后者在当时未曾引起足够重视,但其危害同样不容小觑。由于疯牛病的疾病因子在牛身上的潜伏期有五年,在人身上的潜伏期可长达数十年,开始隐而不显,等到发觉其情况严重,未时已晚。当今世界,化工厂的泄漏事件频繁发生,能源的过度排放造成空气污染,化肥和农药的过度使用造成土壤重金属含量超标,养殖业过量使用激素,转基因农作物被误导性推广。它们造成的危害是长远的,从引发恶劣天气到损害人的生殖系统,从根本上破坏了人类的环境家园和危及子孙后代的繁衍发展。贝克指出:“风险社会是一个灾难社会。在这样的危急情境下,例外状况也将成为常态了。”

贝克分析了现代社会中风险的特点。古代也有风险,那么,现代风险与古代风险有何区别呢?贝克认为现代风险具有“系统性”“不确定性”和“全球性”这三大特征。这三大特征使风险社会成为现代性的新常态。

(一)现代风险的第一个特征是系统性

这种风险超出了局部的、个别人偶然遭遇到的范围而具有全局性,影响到全球整个的生态系统和全人类的安危。这样的风险在一开始往往不易觉察到,而一旦发觉则已经晚了。它们引致系统性的、常常是不可逆的危害。它们不能仅仅归于个别人的操作失误或偶然事故,而主要是由社会制度上的系统性原因造成的。尽管大工业生产的目的是为了生产财富而不是为了生产风险,但也不能说这类活动是完全清白无辜的。资本为追求财富往往铤而走险,或故意隐瞒风险,或把大量产生污染的风险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去。因此要从根本上克服这类风险,涉及整个社会制度乃至全球治理体系问题。

(二)现代风险的第二个特征是不确定性

这种不确定性的未知表现不仅在于风险的概率,而且在于风险的种类。现在社会中的风险主要在于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哪一种灾难会发生。英国的农牧民事先知道会发生疯牛病吗?他们不知道。直到出现了疯牛病,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英国的农牧科技人员发现在饲料中添加动物蛋白可以提高奶牛的产奶量,他们在当时所做过的试验中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然而,这种疯牛病因子的潜伏期有五年,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现在所知道的许多风险,往往在一开始时并没有被想到过,至少没有想到过会如此严重。人类为提高生产力而进行科技开发,这些创造发明是新事物,人类由此迈进了新的领域,遇到了新的不确定性。人们对新领域中的新事物的认识不可避免存在局限,人们往往只看到有利的一面,而忽视其潜在的风险。

(三)现代风险的第三个特征是全球性

现代社会是全球化的社会。随着生产和贸易的全球化,人口流动的全球化,风险也全球化了。风险古已有之,但在古代它们是区域化的风险,而在现代成为全球化的风险。疟疾、流感、肺炎、猪瘟等传染病古已有之。在古代,它们往往是区域性;它们会蔓延开来,但蔓延的速度比较慢。在现代,随着飞机、高铁等快捷的交通工具的普及,流行病的传播也迈入快速通道。现代风险的全球化特征造成了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必须警惕世界范围内风险的存在和传播。

财富分配的逻辑和风险分配的逻辑

按照贝克的看法,在古典工业化的现代性中,社会的主要矛盾表现为财富生产与财富分配之间的关系不合理,有产阶级的富裕与无产阶级的赤贫两极化;在发达工业化的现代性中,财富分配的矛盾与风险分配的矛盾叠加起来,不仅财富分配不合理,而且风险分配也不合理。为什么财富的分配会不合理呢?因为资本支配着财富的生产和分配,导致广大劳工阶层在财富分配中陷于不利地位。为什么风险的分配会不合理呢?因为资本为追求利润往往忽视风险进行生产,并把高风险分配给穷人,转移到贫困地区。贝克在《风险社会》和后来的《风险中的世界》(World at Risk)等著作中对其特点和规律进行了梳理。我觉得以下几点值得关注:

(一)风险分配的逻辑沿着从富国到穷国的方向转移

在西方工业化的早期阶段,并非没有生产风险以及由此造成的环境污染问题。根据历史记载的材料,19世纪英国的天空笼罩浓浓的煤烟气,酸雨不断,很多人肺部感染和皮肤腐烂,跌入泰晤士河中的船员和乘客不是因为溺水而亡,而是被污水呛死。在德国等欧洲工业化国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尽管如今欧洲的河流变得干净了,天空变蓝了,大地又披上了绿装。相比现代化的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的环境遭到更加严重的破坏。第三世界国家因为贫困不得不为风险买单。“饥饿的魔鬼与风险增强的魔王交战。特别具有风险的行业被转移到贫穷的边缘国家。第三世界的贫困与发达风险工业放纵的破坏力量可怕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全球化时代风险分配逻辑的路线图。

(二)风险分配的逻辑沿着从富人到穷人的方向转移

风险分配的历史表明,风险像财富一样附着在阶级模式上,只不过以颠倒的方式进行运作:财富向上层聚集,而风险向下层聚集。越富的人越容易回避风险,越穷的人越容易面临风险。富人可以用金钱购买保险和获得规避风险的特权,而穷人因贫困无力购买医疗、财产等保险而更易招致不幸的灾难。有钱人一旦出了事故可以住在高级病房里得到良好的治疗,买不起保险的打工者一旦出了事故只能自认倒霉。无产阶级居住在临近烟囱的地方,穷人区分布在精炼厂和化工厂的旁边,因为那里的地价便宜,而且无需开车去上班。富人纷纷迁移到远离工业污染和绿树成荫的郊外居住,享受田园诗般的生活。风险在不同职业间的分配也是不平等的。散发毒气、高辐射、频发事故的工作大都由外来移民和临时工来从事。富人吃健康食品,穷人吃垃圾食品。由此可见,阶级社会和风险社会在很大范围相互重叠,阶级地位的不平等与风险分配的不平等无情地结合在了一起,不公正的风险分配加剧了阶级对抗。

(三)资本为风险分配的逻辑寻找辩护理由

资本的目的是追求利润,这是资本甘冒风险进行投资和生产的真实理由。然而,资本总能为这种风险的生产和分配找到种种说辞。其中,风险生产是为了克服物质短缺是最重要的说辞。他们宣称:环保是长远的问题,气候变暖是虚假的问题;风险历来都有,为担心风险限制生产要比风险本身的后果严重得多。如果一旦出了事故,资本也很容易推卸责任——那是由于下层管理者的管理不当或临时工的操作不当所致。如果是跨国企业在第三世界国家发生的事故,更容易从那里的法律不全或司法混乱为自己找到辩护理由。

(四)风险分配的逻辑终将使所有的人招致厄运

尽管风险分配的逻辑具有阶级的不平等性,但它的发展方向是所有的人终将灾难临头。在一定的条件下,社会上的一部分人可以凭借自己拥有的金钱和财富暂时回避风险,但他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躲得了这里,躲不了那里。工业现代性的风险同样会冲击那些生产它们和得益于它们的人。从根本上说,这种风险具有一种打破阶级、民族和地域的“飞去来器效应”(Bumerang-Effekt)。生态灾难和核泄漏不在乎国家边界,沙尘暴和雾霾可以危害到受其影响的所有的人。工业国家为了保护本国的森林资源而大量采伐欠发达国家的热带雨林,为了保持本国的河流干净而把大量的化工厂迁移到第三世界国家,为了利润不顾安全而生产和排放大量污染物,势必危及全球的生态体系和引发跨越国境的风险问题,然而,这终究会像飞出去又弹射回来的武器一样伤及自己。现代性的风险归根到底是世界性的风险,是影响子孙万代的风险。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性的风险不分贫富贵贱,不分种族和国界,对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构成威胁。在现代性的风险面前,终究没有个别的赢家和输家,只有全人类共同努力,寻求全球化的治理方案,才能实现共赢。

反思的现代化与世界主义

“反思的现代化”(reflexive modernization)这个概念并非贝克独创。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也阐发了有关“反思的现代化”的观点。他们之间在这个问题上有争论。让我们从吉登斯说起。吉登斯把社会层面上的反思理解为一种社会的自行监控和自行纠错的机制。个体通过反思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自我审视,社会通过反思对社会活动进行监控。社会的发展依赖于反思层面上的改进。我们不能等待社会出现重大问题、发生重大震荡、遭到重大破坏后再来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应该引入一种自身检察的机制,以及时发现问题和防患于未然。吉登斯引入“反思的现代化”这一概念是为了通过反思现代化的发展历程及其功过成败探寻现代化的原因、规律和解决问题的方案。吉登斯阐发了政治和知识层面上的反思对现代化的重大意义。吉登斯把现代国家看作具有反馈能力的监视系统,现代国家建立了一种使自己的官僚队伍及其行政决策受到监视的机制,通过议会、监察机构和舆论进行多重监督。吉登斯还认为,除了政治上的反思,对知识的反思也非常重要。知识在现代化的发展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知识不仅储存在人的大脑中,而且储存在社会中。现代社会是一个研究知识、储存知识和传播知识的大宝库。现代的科研机制、图书馆、传媒网络和国民教育体系是生产、储存、传播和培养现代知识的重要方式。但知识需要更新,人的认知方式需要改进,教育需要兼顾社会平等的问题。因此,如何自觉地通过建立一种社会机制来反思人在知识的获取和改进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是当今现代化发展过程中面临的新任务。

贝克认为吉登斯在政治和知识层面上对反思现代化的探讨存在两个严重疏忽。从风险社会的角度看,吉登斯没有考虑财富分配的逻辑与风险分配的逻辑的关系。在现行资本追求财富的逻辑的支配下,现有的国家体制无法完成对风险分配的有效监管。吉登斯对现代化的反思停留在知识的层面上,好像只要认知水准提高了,获得更多更好的知识,就能克服现代化的风险。吉登斯所说的对知识的监控只关注已知的一面,却疏忽未知的一面。然而,生活在现代风险社会中意味着生活在无法根除的不确定性中。现代科学知识在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同时又开辟了新的不确定性和未知的领域。人们没有预料到切尔诺贝利核反应堆的爆炸,人们没有预料到放射性、某些食物添加剂、激素所导致的人类生殖和免疫系统能力的下降,人们也没有预料到化石燃料的使用导致气候变暖和恶劣天气的频繁发生。受资本雇佣的专家往往对公众进行误导,现代人往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遭遇灾难和面临生死抉择。由此导致现代社会的种种悖论:技术越高风险越大,专家越多误导越多,商业宣传越安全越不安全。现代社会并非是知识万能的社会,人们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无知的问题。临时的无知、故意的无知、莫名的无知、防范的无知,纷纷映入人们的眼帘,渗透并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

那么,出路究竟在哪里呢?出路在于从危机中寻找机遇。现代性的基本运行原则与现代性的现存制度之间出现了张力,意味着必须改变现存的制度。这既是一种困境又是一种出路。用贝克自己的话来说:“因此,更多现代性的辩证法既是危机,也不是危机。简而言之:基本原则的连续性(它们的定义性的丧失和它们的反思性的增加)导致了基本制度的非连续性。”

在贝克看来,现代性的现存制度是以保护本国资本为宗旨的民族国家的治理体制。这种治理体制在风险社会和全球化的背景下已经不适用了。当灾难在全球范围发生的时候,民粹主义的政治家会采取“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的态度,推诿甩锅,完全无法应对全球性的风险危机。在今天,单一民族国家的现代性的制度基础已经失效,或者至少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自我封闭的国家治理体制并非永恒不朽。马克思已经向我们表明,资本的无限动能已经把孤立的国家和各族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现在风险社会的现实告诉我们,世界各国人民之间存在“超越边界的相互关系”,他们相互依存,因果相连,是需要共同承担责任和团结合作的“命运共同体”(communities of fate)。“单边主义的国家政策现在是向后看的观念论;国际合作是新政治现实主义的核心。民族孤立主义是一种幻觉、一种虚构、一种遗留物——它会适得其反,注定会失败。……世界风险社会可能会让民族国家的全球秩序发生头足倒立的变化:不是民族国家的主权使得合作成为可能,而是跨国的合作使得民族国家的主权成为可能。”贝克把他的这一主张称为“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

乌尔里希·贝克已于2015年1月1日逝世,但他有关风险社会的思想和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斗争的理念依然影响深远。近几年来西方民粹主义势力抬头,右翼政客为了转移国内民众对贫富不均和社会治理失误不满的视线,借移民问题、难民问题、贸易问题等煽动排外情绪,把国际气候合作、全民医保和全球疾病防控等议题压制下去,把气候变暖说成是一个伪命题。当今世界依然处在财富分配的逻辑与风险分配的逻辑的尖锐矛盾之中。国际主义与民粹主义交锋;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与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对抗;对风险采取积极防控的态度与屈从于选举等政治逻辑的不作为和乱作为形成鲜明对照。全球化时代的风险超越国界,不分种族。贝克发出的声音依然回荡在我们耳边:人类是一个大家庭,同患难,共命运;面对现代风险,全人类只有团结起来共同应对,才能化险为夷,迎来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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