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鹏
(黄冈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在以两部《冰雪奇缘》探讨女性主义议题,引发全球热潮后,迪士尼(The Walt Disney Company)又推出了新作《寻龙传说》。影片展现了鲜明的性别意识和性别立场,并且再次让观众看到了有独立人格、努力追寻自我价值的新公主。对于这部电影,我们有必要从社会性别的角度进行剖析。
社会性别(gender)是一个有别于生理性别(sex)的概念。后者属于生理范畴,以先天的基因、解剖乃至荷尔蒙分泌等方面的区别来解释两性差异,是不具备社会性的,前者则不然。社会性别下的“男性”和“女性”实际上是被特定的,后天的社会实践与文化环境所造就的,是不稳定的。两性的群体特征与“应有”性格和行为举止,乃至两性的权力关系等,都是社会性别的组成部分。例如,女性被认为有着感性、消极、被支配等性别特征等。这也就催生了创作者和批评者以社会性别分析这一方法论来创造或审视艺术作品,挑战性别刻板印象,完成对两性不平等关系的揭露。
在《寻龙传说》中,四位男性导演霍尔、埃斯特拉达、布里格斯和瑞帕选择了塑造富有生命力、拥有强大能力和坚韧人格力量的女性形象。从整体上来看,《寻龙传说》有着多元的、各富魅力的女性群像,电影呈现出此前迪士尼少有的女性形象众声喧哗之态。女主人公拉雅是龙心族蓬加族长的女儿,在黑雾“庄魔”席卷世界,父亲化为石像之后,拉雅表现出了承担不幸命运、应对生存磨难的勇气;而一开始位于拉雅对立面的龙牙族的唯娜族长和其女儿纳马丽,也并非坏人,而只是在保护自己部落的责任下,不得不为夺取龙珠欺骗了拉雅。拉雅与纳马丽并没有魔法,而只有凭借刻苦学习和训练得到的统兵指挥、驾驭动物和近身搏斗等本事。在庄魔肆虐之时,拉雅和纳马丽都力图为族人们寻求出路,表现出了彪悍勇武、一往无前的姿态。除此之外,电影中还设计了一位有着魔法的女性角色——龙女希苏,相对于拉雅和纳马丽,希苏极其单纯,她最喜欢用来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给别人送礼物。希苏本身擅长的是游泳,在兄弟姐妹们牺牲后,希苏拥有了他们的能力,如释放烟雾等。在拉雅小团队中,还有一位女童小糯。在父母被石化后,尚在牙牙学语的小糯与三只猴子相依为命,在结识拉雅后,她成为团队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几位女性角色的身份、年龄、性格、经历、能力等各不相同,但都正直、善良、勇敢、行事主动,有着各自的可爱可敬之处,没有一位女性是借由男权加害其他女性者,没有一位是男性权力运作下的、被贴上邪恶标签的“美狄亚”式角色。
而从对主人公的塑造来看,可以发现迪士尼实现了进一步的“去公主化”。从《花木兰》《海洋奇缘》等电影中,我们不难总结出,迪士尼开始在女性角色的身份、造型设计等方面逐步修正自己多年来植入观众心目中的公主符号。花木兰在身份上既非公主也非王妃,而是一名智勇双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士,莫阿娜则是一个皮肤黝黑、性格叛逆,其生活环境并没有城堡、礼服的部落少女,甚至讥讽道:“你要是穿裙子带宠物,你也是公主。”迪士尼所希望给予当代幼年观众的公主榜样,并非坐拥与生俱来的地位而备感优越者,而是与生活、命运抗争并最终取得较完满结局的战斗者,《寻龙传说》也不例外。在电影中,拉雅与纳马丽虽然是部落首长的女儿,但她们的生活使得她们给观众的身份印象更接近于独来独往的游侠和领兵奇袭的将军。两人在童年时因为都是“龙呆子”而一见如故,在吃饭时表示并不喜欢裙子正装:“只有怪物才会想日常穿这种衣服。”这种对公主旧话语的重述,实际上正是对性别刻板印象的一种动摇,也是对广大女性观众自尊自强,拒绝被物化的一种鼓励。
电影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挑战、对女性的极力褒赞,势必影响到电影中两性关系的架设,女性力量得到张扬的同时,男性力量便被弱化。福柯在其权力话语理论中,将话语直接与权力挂钩,认为:“权力即是通过话语而在文化机制中起作用。”此处的话语实际也包括了各类艺术创作。以电影艺术而言,无论是真人电影抑或是动画长片,男性长期以来都是行业中的绝对主导,这也就导致了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表达男权主义、展现男性思维模式的一种话语模式,而女性形象在电影中则是被扭曲与异化的。人们发现,在男权文化的熏陶和浸染下,在艺术作品中,女性是“他者”与客体。这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便是女性被男性观看和被拯救的定位。
以迪士尼动画长片为例,在1937年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白雪公主容貌美丽、肤色雪白、个性单纯、嗓音稚嫩,在继母的陷害面前,白雪公主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她满足着男性审美中女性善良、柔弱、易于掌控等标准。白雪公主的不幸来自女性,男性则一直是白雪公主的保护和照顾者,她原本的幸福生活与父权密不可分,其后她遇到的帮助了她的武士、小矮人和王子也都是男性。直到越来越多的女性电影人参与创作,女性观众成为电影不可忽视的消费力量,女性的声音才得以发出,女性被动的地位才被更改。
在《寻龙传说》中,女性已经不再是男性凝视与拯救的对象。自始至终,女性(拉雅)都是叙事的视点人物,属于观看主体。一方面,电影设计了拉雅幼年时跟随父亲召开部落大会和成年后的拉雅游遍各大部落的情节,两次拉雅都从自己的视角对各部落的人进行臧否,男性成为女性的观看和品评对象;另一方面,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不再是劳拉·穆尔维所说的银幕中男性与观影者的色情对象。穆尔维指出:“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起决定作用的男人的眼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风格化的女人形体上。女人在她们那里传统的裸露癖角色中同时被人看和被展示,她们的外貌被编码成强烈的视觉和色情感染力,从而能够把她们说成是具有被看性的内涵。作为性欲对象被展示出来的女人是色情奇观的主导动机:……她承受视线,她迎合男人的欲望,指称他的欲望。”如白雪公主的雪白肌肤、辛德瑞拉能穿进水晶鞋的小脚等,其实都是男权的色情编码。而在《寻龙传说》中,拉雅皮肤黝黑,纳马丽留着帅气酷飒的侧分短发,两人都有着紧实的肌肉,充满攻击性和力量感,希苏穿着不合身的衣裳,留着爆炸头,嗓音沙哑。三人从形象上来说更像是观众生活中有着健康自然之美的普通女性,而不是男性想象中可被驾驭、赏玩的“物”。而在拯救与被拯救关系中,女性更是毫无疑问的主导拯救者,正是拉雅与纳马丽等人猜出了龙珠的秘密和勇于牺牲,才使得蓬加等被石化者恢复了生命,曾被认为属于男性的气质——积极、聪明、主动、甘于牺牲的英雄气概等,在此是属于女性的。
有学者认为,蓬加的重获新生意味着拉雅回归传统父性秩序,这其实是值得商榷的。从电影在一些细节的设置上不难看出,对蓬加这一人物的设计,实际上也有着对原有观念中的性别分工模式的颠覆。如在童年时的拉雅想着用十字弓、投石机等来对付其他部落的人时,蓬加主张的却是熬一锅好汤,放上龙尾族的虾酱、龙爪族的香茅、龙脊族的竹笋、龙牙族的辣椒和龙心族的棕榈糖,用食物来招待众人是蓬加用来团结和慰藉众人的方式。从后来的剧情可以看到,长大后的拉雅并没继承到父亲的厨艺,她用来充饥的果干让希苏避之唯恐不及。在此,战斗并不专属于男性,而烹饪也并非女性特有的职能。蓬加并非一个父权符号。
青涩纯真的两性情感故事一直是迪士尼动画长片的重要主题。无论是早期脱胎于欧洲童话故事、有着清晰“公主王子”配对意识的《仙履奇缘》《美女与野兽》等,抑或是近年来的原创故事《海洋奇缘》《冰雪奇缘》等,女主人公都会与一位或更多男性结下重要、亲密的关系。尽管在《冰雪奇缘》中,安娜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姐姐艾尔莎,但电影为表现安娜的成长也加入了她前后与汉斯和克里斯托弗的两段爱情故事。而在《寻龙传说》中,迪士尼显示出了惊人的进步,“王子”在电影中完全退场,迪士尼甚至已无意于塑造某种和谐的两性关系,或如克里斯托弗式的甘愿衬托女性的男性角色,而女性之间的团结与合作则成为叙事的重点。
在《寻龙传说》中,拉雅、纳马丽和希苏三位少女之间的情谊纠葛设定在迪士尼童话文本中是较为复杂的。纳马丽与拉雅之间的关系有着由友变敌,再化敌为友的变化。童年时的两人言谈颇为投缘,拉雅便带纳马丽去看龙珠,未料纳马丽发出信号,龙牙族展开了对龙珠的抢夺。这也导致拉雅在成年后对他人总有着戒心。而拉雅与希苏则是互相引导、共同进步的关系,拉雅教会了希苏认识到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希苏则教会了拉雅信任的重要性。而希苏作为世界上最后一条龙,她的加入又使得纳马丽和拉雅之间的戒备和猜忌更深。但也正是希苏讲的盘古等龙将法力传给她的故事,启发了拉雅将龙珠碎片交给纳马丽,两位少女达成了彻底的信任。最终,世界重归理想的“龙耀之邦”。
在这种设定下,女性不仅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或相互扶持关爱的朋友,而更是一种历经了考验、跨越了无数障碍,彼此成就的盟友。至此不难看出,迪士尼在对女性理想生存境地的达成,有着更理智和现实的思考:并非所有女性都如安娜和艾尔莎般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更多的女性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利益发生冲突,而拉雅与纳马丽便示范了这样的陌生女性之间,如何建立一种和谐互信的关系,如何共同摆脱生存困境、逃离男权制造的牢笼。拉雅与纳马丽走向了互相扶持,而拉雅和希苏则走向了共同成长,一人一龙各有长短,但是能实现互补。在两性关系中居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正是需要如此合作,才能迅速地实现自我壮大,迎来一个有利于所有人的“龙耀之邦”。片中的女性形象,体现出了她们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所谓女性主体意识,即“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寻龙传说》中的女性群像,展现出了自觉的女性意识,并能够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社会责任、人生义务,同时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点,通过团结协作来实现自身的价值,而这正是影片指出的女性迈向理想生存状态的路径。
迪士尼动画的经久不衰,与其能敏锐地把握时代脉搏,总是努力创造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童话世界是紧密相关的。从早期的《白雪公主》,再到《花木兰》《冰雪奇缘》及《寻龙传说》,我们不难发现,迪士尼的艺术表达中融入了越来越多的、配合于当代女性觉醒的性别意识。在《寻龙传说》中,拉雅等角色所代表的女性形象体现了迪士尼对自己早期公主形象的进一步颠覆,坚强独立的她们不再在两性关系中处于被凝视、被拯救的地位,更值得一提的是,迪士尼弃用了“王子”一角,而选择浓墨重彩地赞美女性之间的互助互信,将其纳入对女性理想生存状态的构建中。可以说,在满足观众休闲娱乐需求的同时,迪士尼也成为一张反映思潮嬗变、记录社会变迁的“晴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