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岚
(贵阳学院外国语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2021年上映的《挖掘》是一部非常典型的英国历史传记题材电影,讲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一个寡妇雇用了一名业余考古学家在她的庄园内挖掘墓冢,并最终发掘了英国近代历史上最著名的古墓——萨顿胡船葬的故事。虽然主题围绕着萨顿胡船葬,但电影的主题却绝不局限于这项考古的过程,而是将参与者们的命运、萨顿胡船葬里宝藏的命运以及二战前夕英国的命运都融入了整部电影之中。
元叙事是一种对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有始有终的构想型式,是对历史的意义、经历和知识的叙述。《挖掘》虽然削弱了元叙事作品中对宏大主题的迷恋,但具有英国古典主义审美倾向,其中主要角色大多被刻画得颇具有克制的美感,影片中对历史感、对自我身份、对人类价值的叙事主题推进得相当深入。作为一部非典型的元叙事主题电影,《挖掘》也毫不避讳其叙事中议题类型含混地掺杂,将萨顿胡船葬挖掘的故事当作其底本,在此基础之上,制造了一次对英国旧日世界的回望。
《挖掘》的剧情简单明晰,影片开场伊迪斯邀请了没有学历却有着丰富挖掘经验的业余考古学家巴兹尔·布朗前来发掘她所拥有的庄园的古墓,伴随着萨顿胡船葬的挖掘工作,大英博物馆和牛津考古专业人员也参与其中,最终成功发掘了萨顿胡船葬,改变了世界对英国人传统的认知。
整部电影都以萨顿胡船葬发掘的时间顺序作为叙事的线索展开,虽然主题如此单一,但基于电影的横向来看,影片却颇为复杂。电影中的角色几乎都涉及了多个标签,这些标签与时代背景融合、扭结,在萨顿胡船葬的背后,串联起的是基于这些普通人展开的人生故事。年轻富有的寡妇伊迪斯是一个热爱考古的知识女性;家庭贫穷、没有机会受到良好教育的巴兹尔通过广播自学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牛津考古队唯一的女研究员佩吉在影片最后决定离婚;伊迪斯的表弟热爱摄影,却最终被征召入伍参加二战;以精英自居的大英博物馆专家菲利普斯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角色身份的复杂暗示了主题的多样性,不同的人物之间又形成一组巧妙的回环对照。伊迪斯与佩吉是一组对照。年轻时伊迪斯因为家庭责任一再推迟丈夫的求婚,直到父亲去世后,她才嫁给普瑞提上校,婚后不久一战爆发,丈夫随即战场殒命。佩吉则处在缺乏情感的婚姻中,不离婚意味着承担家庭责任,离婚则代表追寻个人自由。由此来看,伊迪斯是佩吉的对照,佩吉同样又是另一个版本的伊迪斯。同样,巴兹尔和菲利普斯也是一组对照,巴兹尔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他凭借丰富的考古经验,成功找到萨顿胡船葬的遗址;菲利普斯虽然是大英博物馆的荣誉顾问,却在挖掘的过程中不知所措,在社会关注后争名夺利,出尽风头。相同属性不同命运的人物间参差对照,实际上反映出一种身份意义之上的拓展。伊迪斯和佩吉的故事线索中,反映的是二战前后英国社会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萌发,对传统保守的道德观念的挑战。巴兹尔和菲利普斯的角力关系中,实际上是英国传统权贵社会精英伪善与普通市民的朴素价值观的新旧交替。
电影并不如同传统的历史传记电影一样,具体描绘背景年代的思潮涌动,而是借助于一个个细节性的、模棱两可的镜头语言展示二战前夕的英国社会。譬如观众在伊迪斯扫墓的段落中看到的不断集合的英国士兵;又比如前来伊迪斯庄园帮忙的表弟,实则是在等待征召入伍的信件到手后奔赴二战前线。影片真正的主角既不是伊迪斯和巴兹尔,也不是萨顿胡船葬,其所尝试描绘的是二战前夕的时代,是往日的英国。这一点在描绘同时代的其他影片中,同样可以看到,如《故园风雨后》中,二战中已经晋升上尉的查尔斯,在一次偶尔的战事驻扎中重访故地,回忆起多年前在布莱兹赫德庄园品尝过的美酒、天真年少时的朋友,其试图回望的,仍然是那个往日的日不落帝国。因此,《挖掘》所尝试挖掘的也不仅止步于萨顿胡船葬,更多的是处在当下时代的英国人对旧日英国的记忆与回望。
《挖掘》在情感表达上相当克制,电影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通过第三者镜头来完成交代的。当伊迪斯来到巴兹尔的家中接走独自离家的儿子时,镜头微妙地照向巴兹尔太太略有疑问却无奈的脸,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当佩吉的丈夫与其同事在雨中欢乐亲密地嬉戏时,佩吉目光频繁的瞥看特写说明了佩吉在这段婚姻中所处的局面。在这种通常要依靠间接镜头补完剧情的叙事模式中,《挖掘》的叙事内核是相当模糊的。电影用这种含混的、模棱两可的叙事方式处理人物间微妙的情感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保持电影主题的调性——这是一部基于历史真实的传记改编电影;另一方面,电影试图从古典主义出发,将萨顿胡船葬的发掘与幽微的历史和虚无的实践相连接。
在萨顿胡船葬发掘之前,英国的考古研究在罗马帝国崩溃后和公元9世纪维京人入侵前一直是一段蒙昧的空白期,英国人无从知晓公元9世纪前的人们生活的环境和方式,因此,英国人在文化上一度是失落的,没有来处(缺乏历史),没有归处(即将爆发二战),除了二战的影响外,这种遗落在历史之外的无意义感笼罩着当时的英国。但是萨顿胡船葬改变了这种传统的历史观念,萨顿胡船葬证明早在公元6世纪左右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中就已经流行,精美的陪葬器具和发掘的金币证明在公元6世纪时,英国就已经有了本土繁盛的文明。这对于始终停留在历史黑暗中的英国人来说不啻于从时间范畴中寻根的意义。因此萨顿胡船葬不仅意味着一次成功的考古发现,从长远层面来说,正如电影里巴兹尔对其工作的总结那样,萨顿胡船葬真正为未来的人们带来了“从何而来”这重虚无之问的解答。萨顿胡船葬就是当时英国人对于本民族、本国认同的历史的锚定。
因此再次结合萨顿胡船葬这次发掘的年代,《挖掘》中频繁出现的死亡意象深层内涵的情感便得以揭示。电影里出现了四次间接的死亡和一次直接的死亡,伊迪斯的父亲久病去世,丈夫在一战战场去世,伊迪斯身患顽疾,在萨顿胡船葬发掘完成后不久便去世,佩吉也提到自己的父亲在一次度假中,癫痫发作溺水身亡。影片用一位第二次试飞便不幸殒命的年轻空军的死亡,来加重影片中死亡在众人心头投下的阴霾。死亡如影随形,而萨顿胡船葬的发掘工作则是与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的更大死伤的一重对比。眼下可能发生的死亡和历史千年前的死亡造成了时间的幻影,萨顿胡船葬提供了一份关于永恒和意义的关键遐想。在影片结尾处,伊迪斯的表弟即将奔赴二战前线,而伊迪斯则即将走向人生尽头。在这种情况下,萨顿胡船葬的发掘提供给人们以超脱现实的安慰和平静。当罗伯特和伊迪斯躺在发掘的船架上仰望星空时,他们对于生命终将消逝的喟叹,是对文明对人类情感的肯定。萨顿胡船葬经过一千年仍然保留则是对于人类存在,逃脱时间束缚留下永恒的佐证。从某个层面来说,正是萨顿胡船葬的存在,才消灭了影片不时出现的死亡的阴影,将影片的意义从一部记录历史发掘工作的电影,上升至人类存在的意义的高度。萨顿胡船葬是历史的痕迹,生活在二战阴影下的人们也将成为历史的痕迹,而在银幕前的观众也将会是历史的痕迹。萨顿胡船葬作为影片中人们生存意义的宽慰,而《挖掘》又将这种历史承继提供给了当下处在疫情阴影下的观众,不得不说是一种巧妙的互文和巧合的参差对照。
对于二战时代的描写,英国电影往往呈现出两个较为极端的特征:一种是“特效表演”式的电影,试图在影片中展现谍战、商战、冒险、夺宝等多个高刺激性的娱乐元素,营造夸张的戏剧色彩;而另一种类型则倾向于通过历史事件或具体人物回避、追忆、怀想曾经的日不落帝国。
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其中较为主要的是二战对英国的国家影响。二战中,英国离沦陷仅一步之遥,在二战后英国从世界第一强国衰落,美国跃居第一。英国在文化输出、意识形态、政治约束、经济高度等多个方面都开始衰退,这种衰退使得从旧世界还未完全走出的人们仍然在缅怀二战前夕英国最后辉煌的时代。在《故园风雨后》《莫里斯》等片中一以贯之的就是此类时代的乡愁。人们尽情地享乐、欢笑,直到战争来临,毁灭一切。《挖掘》同样如此,但其视点收缩,贴近现实,于是观众只能从伊迪斯为丈夫扫墓,从女仆们议论伊迪斯如此阔绰地买下一大片土地和庄园,只为了发掘几个古墓的角度来就此一瞥。不过和《故园风雨后》《莫里斯》精英氛围浓厚的怀古不同,《挖掘》向前跨步,站在了时代的普通人视角去看待二战前虚无的、恐慌的年代,人们狂热痴迷考古发现,实则是尝试在这些数百年前的古物中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保护自己的意志不受战争和死亡的侵蚀。
然而在电影对旧日英国的荣光缅怀之外,二战带来的失败气息仍旧留存其间。电影中巴兹尔在回答罗伯特时说:“我们每天都在失败,有些事情我们是战胜不了的。”这不仅是对罗伯特询问挖掘工作开展是否顺利的回答,更是一种人们对虚无时代的回应。一战死伤无数,欧洲承受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文明摇摇欲坠,处在毁灭边缘。因此二战爆发前夕,人们对身处的旧日世界感到绝望,对生命的意义感到茫然,失败既是人对自己命运把控的失败,也是英国张伯伦为了和平签署《慕尼黑条约》妄图依靠绥靖政策换取和平的彻底失败,更是人们追寻生命意义的失败。《挖掘》对战争的描绘只有寥寥几笔,但是失败却依托着战争背景和每个人的命运相连:苦苦求婚最终成功的普瑞提上校婚后不久便战死沙场;千方百计实现了发掘遗迹梦想的伊迪斯在发掘萨顿胡船葬不久后就死于疾病;试图通过自我努力在考古界获得一席之地的巴兹尔,直到逝世数年后才获得英国考古学界的认可。生命的转瞬即逝、命运的颠倒错合和萨顿胡船葬历史遗留下的永恒相比,其卑微和脆弱不言自明。
《挖掘》中的主要角色并非伊迪斯、巴兹尔,叙事的主题萦绕着的也并非仅限于萨顿胡船葬。从更大层面上来说,萨顿胡船葬只是其主要的脉络线索,在二战前夕这一背景的塑造下,对生命中未知的诘问、对人类存活于世的意义、对永恒的探寻交织成为电影隐藏的主题,而电影将伊迪斯、巴兹尔、佩吉等人对生命意义探寻的永恒与他们各自生命的脆弱加以对照,将萨顿胡船葬与英国失落的历史加以对照,将二战前后生命转瞬即灭的随机性与萨顿胡船葬留存千年的永恒性加以对照,构筑了基于影像的元叙事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