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婷
(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715)
电影作为记载民族历史记忆的媒介,通过影像化的书写来达成公众道德感的建立以及历史的纪念和反思,并在对信息的编码和公众的解码中完成了一场极具仪式化的记忆传递。电影中的历史书写通过个人在特定时期的遭遇完成反思/批判,遗忘/再现,还原/虚构。张艺谋作为第五代导演代表,对于历史的关注更多在于个体如何生存、生命如何坚韧。时代语境的变迁注定对历史事件的表述不再局限于主观化情感的宣泄或对战争的控诉,而是从社会历史的宏观视野出发形成新的创作理念,转向更为冷静客观,也更具历史深度和高度的影像文本创作,是更具历史责任感、使命感的人性化反思。它用影像表现个人的精神和心理,用隐喻式符号展现个体命运的断裂与修复,从而达成点连成面的宏观性历史呈现。张艺谋将特定历史背景作为素材相继创作了《山楂树之恋》(2010)、《金陵十三钗》(2011)、《归来》(2013)、《一秒钟》(2020)、《悬崖之上》(2021)等电影。本文试图讨论张艺谋这几部电影是如何在私人记忆建构和历史的跨度中以一种特有的视角完成历史记忆的影像叙事;如何将历史记忆共享,从宏大的历史层面达成私人记忆与公共情感的共鸣,并由此形成历史记忆影像化的伦理叙事策略。
以色列学者阿维夏伊·玛格丽特在《记忆的伦理》中阐释这一概念、主题的思想根源在于“我们有义务记住过去的人或事物吗……谁是那个有记住义务的‘我们’,‘我们’作为集体还是‘我们’作为某种集体的构成型要素使我们有义务记住集体中的每一个人吗?也就是说,对于历史,我们该记忆什么?谁有义务去记忆?”并引出“道德见证人”这一概念。道德见证人既是苦难的受害者也是观察者,他们需要以正确的叙述立场对过去事件赋予情感意义,并且要具有特殊的道德权威。张艺谋用影像“做见证”:再现历史,反思历史,用一种道德立场去讲述历史。在电影中,他用极具时代特征的符号还原历史真实面貌,用真实的平民人物悲欢展现时代一隅,用个人悲惨命运的设定指向战争的残酷。个人化的记忆再现虽然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但是容易陷入带有个人倾向的主观判断,甚至出现偏离现实的情绪化叙事。因此,关于张艺谋历史记忆的影像化,要从记忆伦理的角度去判断和厘清由他言说的历史采取怎样的方式或者说视角去讲述的:以何种形式记忆?表明了怎样的伦理立场?是探究私人记忆影像化合理性的主要问题。
首先是以何种形式记忆?张艺谋在电影中选择关注以一种平民视角讲述历史,小人物的鲜活形象和坎坷命运成为主角。这种设定带着一种对历史的反思以及对人的关注,不再仅仅是对灾难的呈现和时代的指责,而是以影像的方式进入历史,把他当作一个人性的展示空间进行全面立体的陈述。《山楂树之恋》中的老三和静秋、《金陵十三钗》中的歌女与学生以及《悬崖之上》中的特工张宪臣和张兰;这些普通人的名字被观众记住,人物的经历和情感与观众在关爱中建立起深厚的关系并由此确定伦理责任。如此,这种记忆的建构才有意义。人们才不会在不断重构历史的同时将真实的历史遗忘。张艺谋没有一味地重现历史或是揭露战争伤痛,影片对这种个体伦理的表达集中在对人性的深层挖掘,通过人性的本真展现历史中的鲜活个体,通过影像进入历史从而引起反思。《山楂树之恋》讲述的是普通人老三和静秋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爱情以老三重病去世终结。静秋去医院看望老三却被赶出来,老三隔窗望着坐在医院门口的静秋。两人的爱情也被门窗阻断,门窗作为一种符号将病症、时代的阻碍具象化,凸显普通人命运的悲惨以及相爱的本能,记忆的影像通过平民视角完成历史叙述的真实感和代入感。就连战争时期的英雄也只是大时代下的普通人。《金陵十三钗》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展现军人和战士在炮火连连的战场上奋战牺牲。教堂里被困的女学生在面临危险时,不被世俗接受的风尘女子选择赴死救人。她们没有枪炮却甘愿用生命换来他人的安全。《悬崖之上》中投身革命的四位特工将个人情爱融入抗日战争这一重大历史题材,为了任务和使命在必要时牺牲自我。正是这种微观的个人角度切入,才拼凑出完整或者鲜活的时代记忆,关于伤痛或者战争的历史才有更加深刻的记忆回溯或者记忆生成。
其次是道德见证人的伦理立场。道德见证人的立场应该是以一种积极的伦理态度来构建公共记忆。这种积极的伦理立场,一般包括“人道”“向善”对“仁爱”的追求和宣扬,对主流审美价值观“真”“善”“美”的推崇。所以,私人记忆在通过影像进入公共话语空间时,诉说者必定传达了一定的伦理态度。张艺谋作为见证人,其影像的最终指向是对“人”价值的肯定、苦难中希望的坚守以及牺牲战士的英雄性歌颂。张艺谋没有一味地表现沉闷与昏暗,而是选择对人性、生存价值做了更深一层的表达。《山楂树之恋》影片最后的山楂树明亮起来,昭示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期望以及人追求纯粹爱情本性的宣扬。这种光亮和色彩,是告别悲伤和痛苦的记忆,告别过去,在新的历史高度上重新前行,走向开放,获得一种文化自信和自觉。这是一个恢复人性、反思社会,带有回望和恢复历史意义的,蕴寓政治、经济、文化含义的故事,也是一场炽热而又美好的纯爱故事。《一秒钟》传达的伦理态度也是充满希望和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影片最后范电影、张九声和刘闺女三人因为情感上的共鸣得以联系,所以范电影冒险将定格胶片赠给张九声;张九声在刘闺女面对危险时挺身而出;一心为弟弟找胶片的刘闺女也被张九声对女儿的爱打动,将遗失在沙漠中的胶片捡起。在送胶片、洗胶片、晾胶片、放电影等一系列具有仪式感的程式化叙事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情感也在不断的擦拭清洗中得到升温。活着的人带着苦难继续生存,相爱的人虽然历经艰辛也终于团聚,张九声失去女儿却在某种意义上被刘闺女的情感补偿,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最终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影片最终仍然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人性指归。张艺谋在集体失忆的现实情境下将私人记忆影像化,用冷静客观的态度反思,并在积极的美好结局中表现出创作者的伦理价值指向。《悬崖之上》里的特工们最终顺利完成任务,即使付出代价。最后被战争破坏的生活秩序逐渐恢复,被分离的母女/子也得以团圆。无论是个人的命运悲剧还是战争时代的生存悲剧,张艺谋从控诉时代转向深刻的人性思考并表达出鲜明的伦理创作倾向,即电影的正义性或者善的指向。
同时代幸存者生于集体又通过叙述的方式重塑集体。正是因为共感所传达的道德秩序、伦理规则、情感蕴含和主体之间产生的精神互动,对历史表述者和记忆接收者的精神活动都产生了影响;这种体验构成了主体之间的情感互动和共鸣。记忆的公共性建构体现在伦理秩序的一致、情感价值判断的共感,如对于悲剧的同情、对于纯爱的向往。这些传统认知在影片中完成了秩序和情感的统一,也正因此,历史的、私人的、战时的记忆才在影像化中获得认同,并在情感共享中完成这种记忆的公共性建构,个人的历史经历聚集组合形成记忆的社会性框架。
首先,公共性基于传统人伦集体认同的基础。通过夫妻、父女、母女关系撕裂,转向自我人伦指认。《〈说文解字〉注》言:“伦者,道也,理也。粗言之曰道, 精言之曰理。”伦理秩序是在一定利益基础之上结成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客观交往关系及其规则系统 。“一般呈现为某种形式的社会公共伦理规范、日常生活准则、社会风俗习惯以及社会成员或国家公民的公民美德等具有公共特性的伦理文化体系。”从《山楂树之恋》到《悬崖之上》,张艺谋将大时代下的普通人作为主体,人是伦理规范逻辑和历史的起点,通过人与人关系的崩塌与重构得以完成伦理性的社会反思。人与人的伦理秩序在家庭关系中体现为儒家提倡的父、子、母构成。儒家提出亲亲,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这几部作品都涉及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山楂树之恋》中的爱人、《金陵十三钗》中的姐妹、《归来》中的父/母女、《一秒钟》中的父女/子、《悬崖之上》的母女/子。这种关系本身就具有普遍性,影片通过传统关系秩序的毁灭塑造出受害者形象,并将这种悲剧的原因归结于多种元素。在民族的、个人的记忆达成一致情绪后实现伦理秩序的恢复和重建,然后传播,并引发悲剧之源的深层反思。《归来》中的三口之家也是典型的传统家庭结构。这种基本构成被认为是一种较为稳定的家庭结构。这种传统秩序的颠覆体现在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中。首先是丹丹和父亲陆焉识,她试图和父亲断绝关系。“和他没关系,服从组织”的立场以及坚毅冷漠的态度消解了父女亲情。在举报等一系列行为后,直接导致自己父母的被迫分离。这种大义灭亲式的行为合乎法理却违背了传统亲情人伦,也由此导致和母亲的情感淡化甚至对立,孝道和尊老的传统被颠覆。在知错就改中重新完成家庭结构的弥合,通过分裂和修复的伦理关系指向深层次的历史。而《一秒钟》更多的是展现特定历史被破坏的亲情伦理是如何重新建构的。当父/母女的家庭结构只剩下父亲或者孩子,传统秩序瓦解,张九声只剩下再看女儿一秒钟的执念,刘闺女要承担起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家庭责任。漫长历史上的一秒,从亲情的角度横向切开,呈现出难忘动人的父女亲情。作为家庭人伦关系构建的纽带,既可以是血缘至亲的家人,如为了女儿疯狂寻找胶片的张九声,也可以是非亲血缘的亲人。这种伦理关系的连接不是依靠血缘,而是在大时代下人与人之间彼此依赖而产生的亲情。痛失女儿的张九声和流浪儿刘闺女都来自不完整的家庭结构中,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存目标也有着悲惨的命运,并由此产生联系。两人在矛盾相处中日渐消除隔阂,建立起了非亲血缘的父女之情。这种特殊的父女情超脱了常规的煽情式表达,而是在特定的叙事情景中完成被颠覆后的重建,更具有历史的特殊性,有着跨越时空的影响。《悬崖之上》中也有基本的人伦关系。张宪臣和王郁既是革命战友也是夫妻,并有两个孩子。战争破坏了家庭秩序的和谐,小家的构建依托于大家的稳定,也以大家为先。投身革命的父母在选择大家的同时必定舍弃了小家,在最终任务顺利完成后孩子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家庭秩序由此恢复。
其次,公共性基于统一情境的情感共鸣基础。由于个体所经历的时间和所处空间的有限性、单一性和不可回溯性,我们无法亲身全部经历无穷的伦理生活实践。但是,日常生活中的道德价值判断所依托的“具体环境”却可以在叙事当中被“安排”出来。并在艺术化的历史现实呈现中,触动内心从而引发情感的共鸣,在统一的情境感受中完成历史记忆的“公共”性建构。
对悲剧的同情。《归来》中父女关系解构,母亲冯婉瑜和女儿丹丹决裂。在一种含蓄留白式的叙事伦理中,仍是对人物苦难命运的控诉以及对人的渺小、情感的脆弱的赤裸书写,以对伦理秩序的瓦解和个体生存状态展现对历史格局的追溯和反思,以此来挖掘潜藏于历史表象之下的伤痛经验和悲剧意味。《金陵十三钗》的震撼性正是在于以命换命的无奈选择。正是因为牺牲,因为14个风尘女子的奉献加深了影片的戏剧张力,观影的情绪感染力也被放大,在悲剧性的人物命运面前传达出战争中个人的无力和悲痛之感。《一秒钟》呈现了人物不完整的情感联系。尽管质朴的年代胶片和电影为精神贫瘠的人们带来很多慰藉。但是作为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一秒钟》并没有着重展现人物对电影的热爱,只是将胶片作为叙事背景,更多的是关于人情感秩序的混乱以及精神修复。张九声爱女儿,但是只能在新闻纪录片上看到,所以他需要那一秒钟定格女儿的胶片;无父无母的刘闺女姐弟弄坏别人灯罩被欺负,所以需要胶片做灯罩还给别人;范电影的儿子误食胶片清洗液伤了大脑,坚持放电影只是因为他享受电影带来的特权。从情感层面来看,他们都是有着悲惨命运的可怜人。影片通过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书写引发大众对历史事件的公共情感认同。《悬崖之上》的结局是美好的,他们顺利完成任务并且家人团聚。但是有一些战士永远留在了战场,他们坚韧不屈却落得被杀害的结局。这种悲剧式牺牲背后指向的是人的选择的正义性,是战争对人以及人们生活的毁灭性伤害由此引发的人的同情。
对纯爱的追求。随着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消费文化下的爱情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主体的选择趋向物质利益,推崇“唯利是图”的畸形价值观。纯真的爱情日渐成为现代社会的奢侈品。张艺谋在影像书写中重新展现了永恒至深的纯爱,他借助影像构建美好的情感乌托邦,在一个又一个特定情境中将感人的爱情借助历史背景的叙事框架得以表达。《归来》中被迫分离的父亲母亲最终相遇,虽然病理的因素阻挡了两人的交流,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等待“归来”,但是“归来”本身暗含了一种希望,一种珍贵的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传统情感。除了一起等待归来的陪伴之情,《山楂树之恋》中的老三和静秋作为年青一代,代表的是炽热而又富有激情的爱情。他们的相识、相知以及恋爱像极了普通男女的爱情经历,由悸动的情愫到热烈的情感,甚至忽略了历史背景的特殊设定,沉浸在对人物爱情走向的期待和好奇中。死亡使这段爱情戛然而止,老三和静秋生死相隔,两人在悲痛和无奈中表现出对彼此的爱,这种爱情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战胜了疾病和死亡并得以永恒。死亡在爱情中通过跨越时空的情感延续完成爱的伟大这一主题的表达。《悬崖之上》中的四人特工队分别是两对爱人。只是他们的爱情表达得极为隐忍含蓄,只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完整的人物关系以及情感走向。他们舍小家为大家,将个人情感融入革命事业成为无私伟大的战士。在爱人面前他们又将自我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换取爱人生存的机会。这种充满牺牲的沉甸甸的情感也是因爱而生。《金陵十三钗》中的风尘女子也有爱情。豆蔻被女学生辱骂,因为身份和泼辣的性格被嫌弃。在教堂避难的几天里,她和受伤的王浦生朝夕相处互生情愫。在日常相处中喂饭、弹琴,然后私订终身。为了弹出绝美的乐曲给奄奄一息的王浦生,豆蔻冒着生命危险寻找三根琴弦。即使她知道凶多吉少,但是仍然选择义无反顾地冒险。战争或者极端情景更能考验人性,也更能照见爱情的本质和纯真。即使每对爱人的生活经历不同、个体记忆不同。他们在漫长等待中陪伴,在生死相隔中坚守,因战争牺牲小我,为了爱人甘愿冒险。这些私人的记忆包含了公共情感——爱。基于此,私人的言说就有了公共基础,并得以构建并传播。
爱情的纯洁、爱人的坚守以及爱的伟大与永恒,这些情感不再局限于某段历史或记忆中,而是在影像化后将个体的经历与情感上升到新的高度,进入公共话语空间,将私人记忆升华为公共认同的道德价值和普世情感追求。差异性的个体在伦理叙事的框架中融合为一个伦理共同体和情感共同体,最终实现记忆共同体。它呼唤人类共同的文化记忆,伦理叙事的文化意义要求体现传统伦理叙事的价值,通过共同价值观或者伦理认同完成对私人记忆的言说。
电影用视听的形式将个人记忆记录下来,其鲜活性和传承性远优于文字,而当个体的记忆以影像的形式固定下来,当这些个体记忆进入公共意义的领域时,观众通过观看这一形式成为潜在共享者,个体记忆由此得到传承,又因为事件本身的普世性,人类的共同记忆由此形成。在表现苦难和反映历史方面,没有比影像更加直观深刻的手段。如何将历史合理化叙述,必须以真实历史为伦理底线,以伦理道德为导向。张艺谋这几部关于历史记忆的电影遵循了记忆影像叙事的伦理策略。
第一,表达历史的叙事重反思而不重记录。历史叙事被视作个人和集体生存经历的再现,历史叙事通过保存历史真相、认识理解过去,见证着历史事件中人类的脆弱和渺小,起到了情感宣泄和修复伤痛的作用,构成了独特的叙事特征。历史记忆所唤起的震惊、恐惧等感受往往并非来自事件本身,而是人们所赋予它的“意义”。历史叙事不以个体经历的历史事件为表现重点,更重要的是以旁观者/观察者的态度重新讲述历史记忆。因为记忆具有私人性特征,每个经历者对同一事件的讲述角度、侧重点都不相同,因此力求对真实事件的完全恢复是无意义的,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即使文字、图画、影像等媒介对历史的记录起到一定作用,但是这种看似客观的记录,仍然不是对历史真实的复刻。所以,当历史事件发生,公共记忆的构建就不再只是围绕事件本身。张艺谋的电影也只是把历史记忆作为叙事的背景,通过讲述时代下的个体去反思历史,而不是对事件的描述。所以,他的某些情节只是符号化了特定语境:穿着旗袍的风尘女子、具有年代感的建筑等。当历史事件沦为叙事背景,对生命的追寻、人性的歌颂以及历史的反思才更有超越历史事件的价值。
第二,以坚定的伦理立场为前提重写历史。私人记忆影像化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涉及个体创作者的伦理指向。作为道德见证人,他们有责任和义务将见证的记忆共享,但是也必须满足坚定的伦理立场这一条件。电影作为媒介承载着意识形态的输出功能,影像的传播也对受众的道德伦理有着重要影响。所以,以何种立场和方式言说,是历史记忆伦理叙事的又一重点。张艺谋以伦理道德的视角介入,转向对客观事实的冷静呈现,消解了历史/战争的灾难意味,将重点放到对历史语境下个人命运的关注。这种关注不是一种悲剧式主观态度,而是通过个人生存的困苦挣扎表现生的力量和爱的坚韧。这是创作者或者历史言说者应该注意的原则,即使历史记忆是私人的,是可塑的,但是基本的伦理立场应该明确:不歪曲、捏造历史事实,也不过多地美化、夸张。在尊重历史真实性的基础上,进行正向伦理指导的合理化艺术创作。
除此之外,创作者还注重对记忆的媒介再造中融入道德伦理观念。张艺谋对历史记忆影像叙事仍然以伦理表现为内核。所以,展现了被撕裂而又缝合的人伦亲情,被阻断而又弥补的情感本性。将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人性伦理融入历史的影像化表达中,私人记忆的公共化有了共同的精神根基。因此,历史伦理秩序的破坏和恢复才更具言说的力量。
第三,私人记忆和公共记忆的伦理性转化。哈布瓦赫说:“个体通过把自己置于群体的问题来进行回忆,但也可以确信,群体的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也就是说,私人记忆通过媒介构建共享成为公共记忆,并在解码和编码中影响每一个接收者,从而完成私人记忆和公共记忆的转换。因此,张艺谋的知青下乡经历成为他创作素材的重要来源,但是艺术的真实或者媒介的介入必然会消解历史的真实,在私人记忆的媒介再造中融入个体情感态度和伦理意义,如生的追求和爱的纯粹。然后电影创造了新的记忆,以一种更加冷静的反思态度和公共伦理价值认同影响了后来者对历史观望的态度。
消费主义浪潮中公共记忆重建—共感—分享的过程,也是私人领域的个体记忆转向公共话语空间的过程。这使得没有地域或经历关联的观众在此媒介叙事中获得了相同的文化记忆。但是艺术的真实不等同于历史的真实,公众更倾向于选择直白的影像讲述而非历史学者严谨的追溯去了解历史,再没有比影像了解历史更加直白的方式了。它通过虚构的艺术、人性的真实、价值的认同去使公众感同身受,产生共情。一旦历史记忆进入公共空间,影像化再现记忆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艺术“标榜”下的主观臆想和不切实际的夸张甚至扭曲,历史的原貌或者说记忆的真实,在娱乐化语境下被戏谑、恶搞,用商业元素的拼贴,最后历史记忆沦为叙事的背景,只剩下符号堆砌的历史外壳,消解了历史记忆的严肃性和现实反思意义,这是私人记忆转向公共文化所必须警惕的伦理问题和道德底线。
在数字影像取代了胶片的融媒体时代,张艺谋通过影像唤醒人们的记忆,用一种观望式的冷静去重新审视历史。比起社会悲剧,他更关注的是个人命运。即使沉重的大门最终关闭,虚妄的期待终会落空,美好的事物也转瞬即逝。张艺谋仍试图在这种遗憾和反思中向和过去告白,与自我和解。言说者/见证者叙述历史的意义正是将一段被沉淀的记忆重新捡起,在回溯和反思中自省:记忆不应该被遗忘,无论它们是好还是坏,见证/记忆不仅是一种责任,也是伦理要求。通过历史记忆影像化以及伦理的崩塌/重建去提醒当下的人们在反思中达成对历史的回溯以及伦理秩序的规循,这是历史记忆影像化的意义,也是公共创作者将创作置于伤痛或者战争记忆中叙事的伦理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