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实主义电影表演创作分析——以《立春》中蒋雯丽的表演为例

王慎君

(华南农业大学 广东 广州 510642)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为此，一批又一批的中国艺术工作者竭力创作满足人民精神文化生活需求的现实主义影视作品。2020 年播出的抗疫主题电视剧《在一起》和2021 年播出的脱贫攻坚主题电视剧《山海情》都是优秀的现实主义影视作品。这些影视作品能得到观众认可，离不开台前幕后工作人员的辛勤付出，特别是演员们的表演功不可没。与现实主义电视剧类似，现实主义电影的表演要求演员追求“生活、自然、真实”，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来剖析、展露现实世界中的某些问题或思考。通过镜头去描绘演员在表演中所展现的人性之美和生活理想，为身处困境中的个体予以精神慰藉，也给常态生活增添了一抹抒情色彩，其间流淌的诗情承载了诗意现实主义表演风格的底蕴。

经典影片《立春》就是一部非常优秀的颇具诗意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故事发生在20 世纪90 年代的一个普通的北方小镇，讲述了以乡村音乐教师王彩玲为代表的文艺青年们，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所经历的痛苦挣扎，同时也讽喻了追求艺术的年轻人在贫瘠土壤上举步维艰、受尽嘲讽。王彩玲几度想冲破囚笼去找寻艺术创作自由，却屡屡碰壁，最终对生活妥协，回归平凡的现实局面。2007 年，《立春》中饰演女主角王彩玲的蒋雯丽，凭借其出色的表演一举夺得罗马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2009 年，凭借在此片中的表演，她获得第27 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迎来了演艺生涯的又一次巅峰。她之所以能达到如此成就，源自对“生活、自然、真实”的准确把控。

一、浓妆淡抹，形象真实

一切真实的表演都建立在形象真实基础之上。人物形象只有先符合了特定时代特定人物的共性，观众才能具备初步的观影代入感，从而在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中找寻到“生活的影子”，去剖析、思索影片中所呈现的价值观念。蒋雯丽首先充分理解了剧本所提供的人物的形象气质和性格精神，找到了人物特有的手势、眼神、身段、语调、步伐等。并且，为了更好地体验人物，蒋雯丽不惜增肥15 公斤，打扮成麻子脸，装成龅牙，还特意去音乐学院体验生活。如此才使观众看到、听到、感受到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物。影片开头王彩玲的首次出场，她胡乱扎着头发，走出外八字的步伐、手臂随意甩动，大跨步走向洗衣池，岔开着两腿站在台子前，高高挽起毛衣袖子洗衣服。她平时坐着吃饭的时候也随意搭起一只脚，一边洗衣服，一边与胡金泉说着话。在天安门广场前伫立沉思的时候，她也随意歪斜倚靠着栏杆。这一切的外部动作细节，都表现出一个身材臃肿、不修边幅、整日劳作的妇女形象。同时，王彩玲的包头方言也是角色的一个典型特点。蒋雯丽通过抓住语言特点的方式，为王彩玲的人物形象塑造锦上添花。

王彩玲出场时的亮相虽然极其朴素自然，和普通的劳动妇女没什么两样，但需注意到，她自始至终都披着大披肩，抑或脖子上系着花丝巾，甚至还会给自己缝制华美的演出服。当王彩玲在当地给父老乡亲唱歌的时候，身着自制华服的她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端庄神情，手拎着裙摆落落大方地走进“舞台”中央，端着手势微微一笑便开始起范儿。在教周瑜唱歌的时候，王彩玲原本干活的粗糙手指在钢琴键上飞快跳动，她夸张地张大嘴巴歌唱，并随着音律节奏摇摆着身子，晃动着脑袋，忘我地陶醉在所热爱的歌剧艺术之中。哪怕因为爱情心如死灰，决定自杀之际，她都要穿上珍藏的演出服，提起裙摆登上古塔纵身一跃，完成跳楼这一“壮举”。歌剧化的表情、身姿、步调刻画出人物心中对艺术的狂热和对理想的坚持，展现了王彩玲身上超越现实生活的诗意气质。这些精心设计的细节与当下的规定情境格格不入，也可以看出蒋雯丽对王彩玲进行了性格上的深度创造，更加突出了王彩玲既是普通的妇女，又是与众不同的文艺青年。即便才华不被欣赏，也丝毫影响不了她对梦想的追求和对命运的抗争，这是内心顽强、骄傲的人才能做到的，也是王彩玲这一人物创造中独具魅力的一笔勾抹。

二、见微知著，情感真实

电影表演艺术的最大特性之一就是逼近生活的真实。精密的微相镜头将演员的肢体面容投射在巨大的影院银幕之上，观众的感官视觉可以敏锐地捕捉到演员每一个细微之处的表演，甚至包括眼睫毛抖动、肌肉跳动。

影片中，当王彩玲和黄四宝在火车车厢开心畅想未来生活时，王彩玲突然对黄四宝表白。一开始她还侧着脸望着窗外开心笑着，冷不丁脱口而出那句“你会一直爱我吗”的告白之语，紧接着缓缓转过头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黄四宝，眼神有几处微微闪动，轻抿了一下嘴巴，表现出她此刻内心害羞、紧张和期盼之情。但是，黄四宝打破了这个幻想，问她是否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友情，这时王彩玲脸上表情凝滞，笑容逐渐消失，略微诧异定睛望向黄四宝，反复询问他是否真的没对自己动过心。在听到黄四宝对自己的拒绝之词时，王彩玲睁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四宝，予以一连串反问质疑，并掷地有声地说了句“我觉得我不丑，我就是有点古怪。”最后在遭到黄四宝彻底拒绝时，王彩玲难以理解又不舍地继续望向他，呆滞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里闪现的点点泪光，透露出伤心、失落与沮丧。此时，旁边走过一群乘务员，王彩玲顺势转移了一下视线，往外瞥了一眼，似乎是在缓解场面的局促与尴尬，继而垂下眼睑，猝不及防从黄四宝怀里拿回自己的水杯，双手环抱着，头扭向窗外。一系列细微的表情动作均表露了她在示爱遭拒后的失落伤感，也隐约透露出她内心的敏感自卑和愤懑。接连两次情感的打击，蒋雯丽没有选择用外放的方法将情感完全表达，而是强忍和控制占据了主导，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不夸张多余，才使得这段表演尤为真实。

再比如，王彩玲拖着行李去考中央歌剧院。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轻轻敲了几下门，听到屋内人说了句“请进”，才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点门缝，探着身子通过狭窄的门缝与屋内领导恳切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这一形体动作表现了王彩玲内心的紧张与胆怯。在被领导婉拒后，王彩玲索性拎着行李推门而入，眨巴着眼睛再次恳切地表明了自己的渴求。依旧遭拒后，她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紧锁着眉头，不停眨着眼睛，再次诉说了自己的请求，表现出她此刻内心的慌张不安、愁苦哀伤，同时也仍能看出她追求梦想时固执拧巴的性格。屡屡被拒，王彩玲哀愁地垂下眼睑。似乎是想放手一搏，她又果断地放下手中行李，惴惴不安地端着手，微皱着眉头望着领导，突然开始哼唱表演曲，逐渐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之中，满面的愁容也开始淡去。王彩玲一会儿眼神温柔地斜望着上空，一会儿又将眼神落在自己心口，肢体动作、五官表情都随声而动。她是如此卖力地想展示自己的歌喉以期吸引领导的注意，但又是如此自然地享受着歌唱带来的美好，越来越陶醉之际，却再次被领导打断。领导也借故走人，戳破了王彩玲仅存的希望。还保持着唱歌时的姿势和口型的王彩玲愣在原地，愁容重新浮上面庞。呆住几秒后，她突然又开始继续高声唱起来，并大步追出门外，在楼梯口停住，望向领导离去的方向，伴着饱含绝望的高亢悲鸣，缓缓跪下。那虚弱无力的一跪仿佛就是为了应景这悲凉的歌声所自然而然产生的下意识动作，流露出最真实质朴、动人心魄的情感。特写镜头又捕捉到蒋雯丽极其细腻的“微相表演”，只见跪下唱歌的王彩玲嘴唇微微颤抖，双眸轻阖，鼻头耸动，泪盈于睫。这一幕微妙真实悲恸欲绝的神情，使观众闻之（歌声）伤心，见之（下跪）流泪。蒋雯丽依旧用最自然生活化的表演来打动观众的心。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王彩玲没有急功近利、咄咄逼人，而是用最尊重艺术的方式以期求得回应。那一跪，是急促沉重，抑或是颤巍缓慢；表情是愁容满面抑或是痛哭流涕；声音是泣不成声抑或是纯净哀恸，均在于对表演分寸的把握。每一个动作细节的拿捏，都决定了观众是否接受这一自然真实的人物形象，是否认同这自然真实的内心情感。

三、诗情画意，生活真实

人物形象贴切、情感表达真实，归根结底都是为创作出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里存在着真实的行动、反应和判断，这些人物行为都是真实、客观、合理的，绝非夸张、虚假、做作的，只有这样才能还原出生活的真实全貌。同时，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以纯洁理想和升华人性为制高点，添加诗情画意的润笔，使作品更具中国传统的审美意象和艺术神韵。

譬如当谎称自己患癌的高贝贝在获奖后良心发现，向王彩玲跪下哭诉坦白自己欺骗了她时，王彩玲的反应先是表情呆滞，皱着眉头，抹了一下原本因喜悦激动而闪现的泪花，露出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胸膛起伏喘息未定。接着听下去，王彩玲便像受了刺激般突然起身，肢体僵硬楞在原地，继而猛地夺门而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画面也在这里戛然而止。镜头切换后再次映入眼帘的便是身往婚介所的王彩玲了。这里的表演有一定的“模糊”处理。通过影片前面部分我们可以知道，王彩玲是一个内心骄傲的人，她不甘困于小地方，一直拼命想考进中央歌剧院，但是却从没有用任何作秀的方式来博取别人的同情，即使是梦想破灭后的那一跪，也是一种自然流露的对命运不公的控诉，而非刻意博取别人的同情。所以，当她看到她用放弃拿北京户口的机会，来帮助的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学生，竟然从头到尾都欺骗了她，她本可以义愤填膺地去痛骂骗子，抑或怒斥、哭诉自身的不易、命运的不公。然而，她的表现仅仅只是夺门而出，没有一句责难，甚至没有一句质问。作为创作者，蒋雯丽并未直白表现出对这个角色以及事件的评价，而是将其深深隐藏在表面看似粗糙质朴、未经雕饰的原始形态之下。夺门而出后的王彩玲在背后是何种心情，又产生了何种想法？是自此妥协了生活，还是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这些保留了生活的“毛边”，给观众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王彩玲是个有着艺术家般感性气质的人，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不屑于用歪门邪道来走成功的捷径，而歌剧院楼梯口那一跪似乎也只是王彩玲对命运抗争后的无奈与绝望，绝非想以作秀的方式来赢得同情。得知“患病”的女学生无力逐梦，王彩玲果断向中介要回办户口的钱去支持她；看到曾惺惺相惜的男芭蕾舞者胡金泉狼狈入狱，王彩玲为他隔窗流泪、寄予同情；知道邻居因为可怜她才愿意和她说话，也没有过分计较；影片结尾王彩玲还收养了一个兔唇女孩，并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养女及乡下的父母。所以，她无法对欺骗她的学生进行痛骂。这些环环相扣的真实细节，将剧中人物的生活环境与时代背景勾勒得真切、自然，同时影片中诗意的笔触也描绘了生活的美好、人性的光辉。王彩玲身上所闪现的善良底色、理想之光使得这日常生活更具诗情画意。

四、结语

蒋雯丽真切地生活在规定情境之中，将生活细节刻画得淋漓尽致，其现实主义的表演风格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使观众产生共鸣，极具亲切感和认同感。做到了演员与角色、体验与体现、艺术与生活的高度统一。同时，她的表演又将“诗意”蕴含在日常生活的乡土气息中，使其充满无限的艺术想象力，让角色可以“入诗”，可以“入画”，观者的情感也得以交融、升华。这就是一个演员塑造人物形象的最高境界。

在电影创作大道上，越来越多流淌着诗意的中国本土现实主义影视作品正在成为新时代的艺术引领。无论是讴歌时代英雄精神、展现历史人物风貌、揭示底层人物情操，还是批判、讽喻、思索现实生活背后的种种难题，在生活、自然、真实的现实主义电影表演要求之下，影视行业的创作者们要与时俱进，力求创作出一幅幅生动、真实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影视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