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的危机意识

2021-11-14 10:07许哲敏
电影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瘟疫人性伦理

许哲敏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电影作为现实的渐近线,对现实的投射或观照不容小觑。由于电影的制作周期和拍摄难度,其对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反应往往有所滞后,但这种滞后仅相对于正在发生的疫情。从某种意义上说,电影对于疫情的危机想象、刻画和反思又是超前的,甚至有着科幻式的预演。从电影诞生至今,疫情题材电影数量众多,且多为西方国家所制。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200部以上的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且数量仍在增长中。该类电影所探讨的,不仅关乎医学事件,还关乎疫情笼罩下的社会事件、政治事件、文化事件、经济事件、科幻事件……而在这些故事的表述中,饱含着建立在危机意识基础上的白描式的刻画、症候式的挖掘和自省式的质询。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疫情如镜,照见出危机中的罅隙,建构着社会语境的谵妄,更书写着人类所面临的多重质询。

一、疫情:群体精神危机的“照妖镜”

疫情,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疫病的发生和发展情况。西方疫情题材电影,往往涉及冒险、惊悚、灾难、恐怖、暴力等类型元素,其选择或虚构某个疫情发展的部分或全部阶段,建构着关于疫病的表意实践。虽为疫情题材,但其表现的重点并不是疾病本身的医学解析,而是不同身份的人、政党、国家对待疫情的言行,以及疫情对信仰、理智、情感和信任的异化。在这类影片中(乃至现实中)疫情不仅作为突发性的个体生命感受,更是洞见群体精神危机的“照妖镜”,使国家或集体的相关失序显形。

众所周知,在欧洲的发展史中,瘟疫的蔓延曾对其民众的身体和精神造成极大程度的冲击甚至重创。“把疾病当作惩罚,是对病因的最古老的看法。”从时间上看,西方疫情题材电影至少可以追溯到1919年德国无声电影《佛罗伦萨的瘟疫》,影片讲述了文艺复兴前期的佛罗伦萨逐渐从元老会的严酷统治走向女城主号召的极尽放纵享乐,从而遭到上帝的惩罚,导致黑死病肆虐的过程。影片中,面对疫情的佛罗伦萨人的精神也遭受了严峻的考验,对上帝的信仰几近坍塌,他们用举办化装舞会来忘记痛苦,奉行“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死亡终会到来,应尽情享受生活直至最后一刻”,并且笃信“生活属于生还者”。《佛罗伦萨的瘟疫》还借由神使梅达杜斯对瘟疫的认知的转变来映射那个城邦人们的精神危机。在瘟疫初发时,梅达杜斯积极帮助病人,但当他发现瘟疫的惨况极为严重时,他认为这是上帝对抛弃信仰的那个世界的惩罚,并且决定“不再阻止上帝的判决”。影片的历史指向性非常明显,1348年起,瘟疫在佛罗伦萨逐渐泛滥,这座文化之都几乎在顷刻间横尸遍野,沦为人间地狱,大部分佛罗伦萨人在此疫中丧生,疫情的亲历者意大利人文主义作家薄伽丘在其《十日谈》中写道:“浩劫当前,这城里的法纪和圣规几乎全都荡然无存。”《佛罗伦萨的瘟疫》成为早期触摸历史“疫情”并从群体精神危机的角度反思其成因的影像尝试。值得一提的是,在此片面世后的1930年,米兰也遭到瘟疫的入侵,当地本已采取有效措施控制了疫情的蔓延,却在一场狂欢节的放纵中功亏一篑而导致了城邦近半数人感染死亡。它的疫情蔓延与《佛罗伦萨的瘟疫》影片后段所示场景有众多相像之处,精神的松懈和对疫情认知的转变加速了那场悲剧的发生。

我们也看到,中世纪晚期,正是瘟疫的侵袭推动了宗教的改革,才更有力地支持了“以人为本”的文艺复兴大幕在佛罗伦萨隆重开启,神权向人权回归。这种思考也影响了某些西方疫情题材电影的叙事。例如,在《第七封印》(1957,瑞典)中,参加完十字军东征归来的骑士安东尼·布莱克在与死神进行棋局博弈期间,正逢欧洲瘟疫肆虐,他对上帝充满质疑,提出“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诺,而是真理”,认为上帝是“我们必须构筑的一个对抗恐惧的偶像”,从而在看到身染瘟疫的民众对上帝的盲目崇拜后仍能继续寻找生命的意义。布莱克之问也是片中充满矛盾的民众之问。但故事最后死神降临欲带走众人时,布莱克及同伴还是向上帝祈祷以寻求心灵的慰藉。影片借疫情之下人们的表现和布莱克的挣扎与彷徨,提出了关乎信仰、理想、生命、存在等多重精神层面的思考和反诘。再如,在《黑死病》(2002,德国)中,于疫情里痛苦挣扎的人们同时遭遇着健康和信仰的双重坍塌。疫病的摧残已然让人痛苦,信仰坍塌后的希望破灭,更使他们近乎疯狂。片中这一群体以神父唐纳德为代表,他曾虔诚地信仰上帝,然而,当他经历了为一位坚定信奉上帝的染病小男孩恳切祈祷,但小男孩仍痛苦死去后,他奔至教堂向众人宣告:“上帝走了,他抛弃你们了。”一心安守教堂的信徒们才恍然发现教堂确如唐纳德所言也是疫情发生地,他们仅存的希望随之覆灭、行为失控。这个片段撕开了遭遇疫情的群体信仰危机的纵横裂隙,并将其惨况付诸影像。这种慌忙间的“上帝走了”宛如尼采的“上帝已死”所带来的哲思震动和精神秩序的重构,与其说这是群体面对疫情的情绪失控,不如说是神权在疫情打击中的轰然倒塌。从这个意义而言,这或许是疫情创伤精神危机悲剧之余的某种进步逻辑。

二、战疫:社会伦理危机的“放大镜”

毋庸置疑,疫情之危首先在于疫病对健康的摧残,它威胁着人类社会的物质生存基础。在抗击疫情的过程中,百态尽生的世间丑态不容遮蔽。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疫情作为一个令人生畏、时限紧迫的事态置于叙事背景中,前景则是遭遇这一事态冲击而被置于多重二律背反境地的社会伦理。伦理秩序、道德观念在抉择中被移置、置换甚至背弃,形成了延伸至疫病之外的另一重挑战。而此种二律背反的社会伦理危机叙事则建构于电车难题式抉择的基础上。在抉择中,骤临的疫情成为社会伦理危机的放大镜。

电车难题,原为伦理学中的经典问题,由英国哲学家菲利帕·福特于1967年提出。在时间的推移中,其内容被演化成诸多的版本以供哲学、伦理学、社会学等诸多学科探讨。其基础内容可被简要概括为:“一个疯子在一条电车的轨道上绑了五个人,一列失控的电车正向这五人疾驰而来,这时,你有机会拉动杠杆,使失控的电车切换到另一条轨道上。但是,在可以切换的这条轨道上,也绑着一个人。试问你会做何选择?”这个电车难题的背后是以“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为原则的功利主义和“恪守道德原则”的道义论二者的冲撞。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电车难题被推演为:在疫情发生的特定条件下,选择主体面临A或B的选择,但A与B皆存在着某种不可被放弃的重要性。而不管主体最后选择的是A或B,结果都具有伦理方面的争议性,甚至如果主体不做选择,放任事态发展,实际上也是一种选择,因为它也将加剧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其中,A与B可被置换成自体与他者、个体与群体、法与情、情与理、理与法……这些本可兼容并蓄的种种,被置于二元对立的境地,更显抉择空间逼仄的是,伦理危机的发生常在顷刻之间,主角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道德伦理与规则法理的博弈是西方疫情题材电影常见的电车难题式抉择。美国电影《极度恐慌》(1995)中多次构建了这种冲突,并将这组矛盾的呈现与消解同时呈现在影片的叙事中。瘟疫在加州松湾镇蔓延后,自愿前往疫区支援的军医山姆接到了停止调查此病毒、另派新墨西哥的命令。据理力争无效后,他擅自抢了一架直升机去往疫区。而他被阻止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松湾镇上的病毒为30年前用于制造生物武器的病毒变异引起的,这一秘密不能被公之于众。无疑,山姆是具有强烈道德正义的人物。从医生的角度看,他职业素养优秀:医术高超、智谋兼备、面对疫情义无反顾、誓从医者使命。但从军人的角度看,他又是具有争议性的,他欺骗战友、抢夺军机、不服从调配、屡次违抗上级军令。影片尝试通过他与上级麦克林军官的冲突来强化这场道德伦理与规则法理的二元对立,并在叙事过程中完成此二元对立式的想象性和解。麦克林在已知山姆获得抗血清的情况下,仍追击和阻止他回到松湾镇,试图掩盖当年的真相,将一己私欲置于国家安全、民众平安之上。在追击无果后,麦克林以“国家的生死关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为由,下令轰炸机飞行员炸毁松湾镇。此时,这种二元对立被转换成轰炸机飞行员的抉择——服从抑或抵抗军令。在山姆一再强调松湾镇人能恢复健康,并向他们揭露麦克林的阴谋后,飞行员最后做出抉择:仍施放了炸弹,但爆炸在海中,因为“被风吹走了”。显然,道德伦理获胜。在麦克林再次下达轰炸命令时,他曾经的同僚比利也做出了抉择:解除麦克林的职权,并坦诚承担自己曾经的过错。这种伦理危机的呈现、转移与消解,附文式揭示了战争思维(生物武器)所可能带来的杀戮和残暴,并且阐释了道德伦理与规则法理博弈的部分动因,源自部分人的欲望和人类的某种自我毁灭。

此外,当自体与他者,个体与群体被置于电车难题式抉择困境时,社会伦理危机更显复杂。在美国电影《瘟疫》(2006)中,全球的青少年感染了不明病毒变得冷血残酷只知追杀成年人。莉诺在一场教堂谋杀中意外发现了已感染病毒且极具危险性的女儿亚历克斯。心怀慈爱的她为女儿松绑后,女儿立即眼露凶光杀了她。克莱尔看到妻子的死亡,为了他人的安全,不得已击毙了自己的女儿,随后举枪自杀。在此段落中,父母与子女的亲情在疫病的吞噬中荡然无存,母爱的怜悯反而成了死亡的催命符,日常伦理在血色中消解。又如,在《惊变28周》(2007,英国、西班牙、美国)中,丧尸病毒暴发,爱丽丝试图救助一个孩子却遭遇了丧尸的围追堵截,道恩见状选择不顾妻子的求救独自逃生(如果他停留的话也会被感染)。在生命面前,道恩抛弃了情感与道义。但其后,我们又看到他为此向幸存的妻子忏悔。极端疫情下的极端抉择,让观众看到了此中社会伦理危机的难以两全,且必然有所失的冲突和悲剧。

三、疫思:人性深层危机的“显微镜”

美国艺术评论家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其《疾病的隐喻》中指出:“如同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令人恐惧的疾病易将人品性的好坏全部暴露出来。瘟疫的常见描述侧重于疾病对人格毁灭性的影响。”疾病的隐喻在文学作品中如此,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也是如此。导演的着力点并不在于对疫情的“物质现实的复原”,而是疫情之下的众生相、情法理、善恶美丑、是非曲直。人性的探讨形成了这类叙事的共通表征。在具体的故事情境中,疫情如同人性的阈限阀,酝酿并加速着当事态到达某种临界值时人性的转向,成为人性深层危机的显微镜。

关于人性的探讨,自古已有。王应麟《三字经》有云“人之初,性本善”,荀子《性恶》则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费希特曾言“不是自然使人成为他所成为的人, 而是人本身把他自己造成他将成为的人”,马克思则认为“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人性的复杂是抽象的,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又是具象而意有所指的。

首先,人性深层危机显露于疫情威胁下生命安全挑战。例如,美国电影《末日病毒》(2009)叙述了四个驾车逃离致命病毒疫情区域的年轻人。出发之初,哥哥布莱恩为自己和同行的女友芭比、弟弟丹尼及弟弟的女友凯特制定必须行为准则:“回避感染者;视患病者已死(因为他们没得救);不守规则者必死。”于是,他们半路遗弃了患病女孩和他的爸爸及因帮助女孩而染病的芭比。这是布莱恩人性渐失的开始,他将人性、善良、同情置于生存的对立面,并且认为这是活下去的关键。作为医生的丹尼曾是团队中仅存的“正面价值”:他劝哥哥留下染病女友。在这里,他本人性尚存。但布莱恩的言行彻底颠覆了这重正面价值,并且将“规则”深深烙进弟弟的思想中。故事最后布莱恩也染上了病毒,他让弟弟在打死他和带他走之间做选择,弟弟举枪杀了他。可以说,布莱恩的结局在他人性渐失时就已注定。丹尼医生的职业道德与兄弟的至亲情谊,也在开枪杀兄的那一刻完全丧失。影片的结尾颇具讽刺性:弟弟来到海边不断回想他与哥哥的快乐童年,画面中洋溢着兄弟的欢笑和欢乐的音乐。类似的影片叙事引人深思:以牺牲人性换来的生存安全,是值得的吗?如此生存下来的人当如何自处?西方疫情题材电影通常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是摆出了事件并留下意有所指的思考空间。

其次,人性深层危机暴露于疫情威胁下的秩序重建。在《盲流感》(2008,日本、巴西、加拿大)中,感染盲流感的患者被集中驱赶至一处环境恶劣的隔离区。众人初入隔离区,眼盲抹平了肤色、年龄、国籍等身份信息可能带来的不平等,这本该是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扶持之地,但在疫情管制、食品匮乏的情况下,霸权崛起、道德隐退、尊严消弭。隔离营的人们从刚开始的相互猜疑,到有枪者自诩国王霸占食品,再到男人以女人换食物、分区对抗相互屠杀,原本平等的身份在强者的欺凌、旁观者的默许和弱者的服从中形成了等级与阶层。作为隔离群体中唯一例外的对盲流感免疫的医生妻子,她为了守护丈夫而来,也尽力帮助他人(人性本善),她却在那里看尽人性之恶。“没有选择”在片中被多人不断提及,成为他们服从野蛮行径的理由,而导致悲剧的加剧。当为帮病区换取食物自愿献身的女同伴惨遭虐待而死时,善良的医生妻子也被迫拿起剪刀向霸凌者复仇。盲流感,看似不危及人类生命,却导致了隔离区人性悲剧。然而这场陨灭能完全归咎于盲流感的发生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隔离区众人自身正是始作俑者之一,兼具悲剧的制造者和受害者双重身份,当众人在文明的退化中沉溺时,人性教化的入口也随之紧闭。

再次,人性深层危机大白于疫情威胁下的欲望深渊。随着后工业时代的飞速发展,物质欲望的膨胀侵袭着精神文明的根基,在疫情的反向刺激之下,部分人把疫情中的社会乱象作为正常常态,在社会环境的骤变下不自觉地迷失了自我,滑向欲望的旋涡中不可自拔。例如,在《传染病》(2011,美国)中,MEV-1病毒侵蚀世界,病魔难驱、人心惶惶之际,自媒体达人阿伦利用其公众影响力,自编自导自演谎称连翘可以治愈该传染病,以此大发横财。在被捕时仍不知悔改:“每次危机到来时都有人谋利,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对金钱的欲望构成了支配其人性的核心要素,正如叔本华所言“物质起作用,而被作用的还是物质”。又如,在德国电影《黑死病》(2010)里,中世纪欧洲瘟疫遍野,却有一个村庄净土尚存。奥斯曼跟随修道士奥克力去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女友艾薇儿已然死去但又在女巫兰吉瓦的仪式下从土中赫然醒来。随后,兰吉瓦杀害了奥克力等人,向众人宣告“瘟疫是上帝用以惩罚他的子民的,用基督徒之血就可远离瘟疫”。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兰吉瓦为了巩固自己的女巫特权,对艾薇儿下药制造她死而复生的景象,“因为人们需要奇迹、信奉创造奇迹的人”,村民们也因此拥护她。同时,她利用村民对瘟疫的恐惧为她排除异己。故事最后,当奥斯曼发现这一切骗局时,复仇的欲望蒙蔽了他的眼,每个女人在他眼中都是女巫,他残忍地将她们折磨致死。那个原本善良的他被彻底抹去。在这个影片里,我们看到比黑死病更可怕的,是欲望在疫情的借口之下对人性的扼杀。西方疫情题材电影对于人性深层危机的揭示,充满鞭挞的意味。

结 语

毫无疑问,疫病的阴霾在社会中弥漫,死亡恐惧的逼仄能在无形中极大地增强西方疫情题材电影的紧张感。同时,血腥的弥漫、暴力的冲击、伦理的思考、末日的场景,无不给予观众充满感官刺激的观影快感。从本质上看,大部分的西方疫情题材电影是反乌托邦的——病毒固然让各界心生恐惧,影片中更令人绝望的是危机的显影:群体精神的沉沦、道德伦理的消解、人性之恶的显露、政党的愚弄百姓、媒体的信息遮蔽、奸商的伺机敛财等非病毒因素,这种异化世界的表述呈现出疫情在极端条件下对恶的催生刺激的一面,但同时又在阐述中自含批判力量让观众发现问题所在。西方疫情题材电影中的危机意识,其意义不仅指向拟态预演的疫情叙事空间,更指向了屏幕之外的当下现实空间,以反乌托邦的形式提供着关于疫情的反面思考和值得引以为鉴的危机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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