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汉味香回望街巷长

2021-11-13 04:35郭正卿编辑王旭辉
中国三峡 2021年7期
关键词:热干面武汉

◎ 文 | 郭正卿 编辑 | 王旭辉

武汉严氏烧麦店 摄影/图虫创意

武汉热干面

那时没有私营个体户,餐饮店要么国营企业要么集体企业,那一分钱一定是好心的师傅自己贴进去了。那师傅是个圆圆脸的中年男人。所以,真不要以善小而不为,瞧,小小的善举,一直滋润着我的心灵,使那小店四围的街巷,在我的记忆中都温馨起来。

描述武汉人过早,有吃一个月不重样的说法。这不算吹牛但也有点夸张,因为现实中,武汉人的早点基本只在多说七八个、少说五六个品种里打转。网传武汉过早有八大名点,分别是热干面、豆皮、汤包、煨汤、牛肉豆丝、面窝、烧麦、糊汤粉。不晓得这是怎么评出来的,市场占有率大概是一个重要因素,由此可见,武汉人过早一般就是这些。其中糊汤粉敬陪末座,却是我的最爱。

我少年时,一碗糊汤粉五分钱,不可或缺的“糊汤粉伴侣”——油条六分钱一根。有段时间我迷恋甩手操,每天天不亮到长江边甩手,就是在其名作为歌名唱响全中国的汉阳门花园里。距“汉阳门花园”百来米,民主路上有家小店,背靠蛇山脚下的斗级营,面对广福坊,记不得店名了,专营糊汤粉油条。我甩完手,就到那里来个糊汤粉油条套餐。通常我姆妈(妈妈)给我一角钱过早,意思是每天一碗热干面,为满足我这一口爱好,特意多给一分钱。某次到了店里,发现只带了一角钱,进退两难,窘态毕露,一位师傅见状,呵呵一笑:“今天一角钱卖给你了。”我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那时没有私营个体户,餐饮店要么国营企业要么集体企业,那一分钱一定是好心的师傅自己贴进去了。那师傅是个圆圆脸的中年男人。所以,真不要以善小而不为,瞧,小小的善举,一直滋润着我的心灵,使那小店四围的街巷,在我的记忆中都温馨起来。

后来,大概物质供应日益紧缺,要用鱼熬汤的糊汤粉,无异于奢侈品,加上比其它早点工序复杂些、技术含量高些,渐渐便少有人做了,好多年里,竟不得一见。应该不至于完全绝迹,只是在哪个犄角旮旯,我没发现罢了。直到本世纪,改革开放成效渐彰,物质丰盈起来,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讲究生活享受,糊汤粉的芳踪才又重现。这时我已搬家到汉口天声街旁边。

天声街东南口有一家“徐记鱼糊粉”店,空间逼仄,七八只麻雀就能把里面挤破。实话说,它的糊汤粉做得并不太地道。第一次去吃,见它那“鱼糊粉”的招牌,心想外行了,何须特意标出一个“鱼”字,倒显得心虚。一入口,果然,鱼味不足,而且竟以辣椒粉代替胡椒粉了。胡椒可是决不能马虎的,即便比辣椒贵许多。好在,自打开张迄今,十几年了吧,这家店质量始终没有崩塌且略有提高,呛人的辣椒粉味没了,有时能吃出几根鱼刺,得以无惊无险地做到现在,有时还荣登一些自媒体的美食指南。

近水楼台,我偶尔去徐记解解馋,聊胜于无。

网评“八大名小吃”中,以排骨藕汤挂帅的煨汤过去绝对是大菜,一年都喝不上几回,现在猪肉价格高企,一般人家也不是把它当萝卜白菜吃,所以跟物美价廉的过早搭上实在勉强。

煨汤小桃园最为有名,老店在汉口胜利街兰陵路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桃园经营品种丰富,鸡汤、鸽子汤、排骨汤、八卦汤、甲鱼汤、牛肉汤、鸭子汤,汤香四溢,生意火爆,最高年销售额接近三百万,搁现在起码等于三个亿。瓦罐鸡汤最有名,一份一个土陶罐,放在煤炉上细火慢熬,黑乎乎油兮兮,味道却好。1996年,第三代煨汤大王喻少林成立武汉望旺煨汤饮食有限责任公司,开始扩张。搞来搞去,现在加盟店有上十家了,兰陵路的老店却搞冇得了。胜利街兰陵路一带,零星起了几栋新楼,街容街貌变化不大,可再闻不到煨汤的香味。

值得一提的是离兰陵路不远的黎黄陂路。这一路名来自担任过民国大总统的黄陂人黎元洪,曾属俄租界,叫阿列色耶夫街、夷玛街。六百零四米长的黎黄陂路上有一二十处文物保护建筑,华俄道胜银行旧址、俄国巡捕房旧址、中华基督教信义大楼旧址、美国海军青年会旧址、俄租界工部局旧址、高氏医院旧址、基督教青年会、顺丰洋行、邦可花园、惠罗公司、巴公房子、首善堂和万国医院旧址等。1997年,江岸区政府创设黎黄陂路街头博物馆,改为步行街,在较好地保存了历史风貌的基础上,沿街开满酒吧、咖啡馆、新派餐饮店、时尚小店,节假日还举办一些前卫集市和街头演出,一跃成为网红打卡地,厚重的历史积淀中散发着现代气息,现代气息中蕴含着文化元素,不失为一个老城区保护与发展兼顾的成功范例。

黎黄陂路

黎黄陂路

发现没有,这些著名老字号主要分布在中山大道沿线,跟六渡桥或多或少有些牵扯。

再说回过早。岂止是煨汤,像汤包,以前吃一次也是像吃大菜一样。我家在武昌司门口时,一家人去吃汤包,隆重似过节。挑礼拜天,早上打扮齐整了出门,汉阳门上轮渡,江汉关下船。先逛江汉路,徜徉兜转,直到中午时分,再去中山大道交通路口的四季美,排队占座儿,这才把这名扬三镇的美食吃上嘴——还不能都敞开了肚子吃,贵呀。父母总是浅尝辄止,让孩子们大快朵颐。

今非昔比,如今吃一顿汤包不再是什么大事。不过像烧麦、汤包什么的也不便宜,如某口碑烧麦,一两四个,人民币八块钱,食量再小,过个早也得吃二两吧,便是十六块钱,月入四五千的人,天天这消费心里不慌?只能偶尔打个牙祭。

老四季美汤包馆也不算小吃店。寸土寸金之地,门脸气派,上下几层,主打汤包同时经营菜品,在当时怎么说都算是大馆子。改革开放之后,日新月异、诱惑层出不穷的社会生活环境下,它转型迟缓、经营乏力、服务滞后,多重困扰,开始式微。

四季美汤包

1993年中山大道交通路至民生路改造,那会儿城市当家人的脑子里恐怕没有城市保护的概念,一味破旧立新。九五年,陆氏武汉公司举办了一场“佳丽小姐”评选活动,轰动三镇,该公司趁热打铁,把他们新开的商场命名为佳丽百货,跟着,武汉人便俗称那组新建筑群为佳丽广场。正是这个佳丽广场,导致交通路消失了一半。以此为肇始,随着其后的房地产连片开发,包括地铁二号线的建设,到2010年,四季美不得不从那里搬离,交通路的另一半和前花楼街,这两条极具特色的老街,说轻点是面目全非,往重里说就是消失了。

老交通路紧邻江汉路,长百来米,宽约二十米,路面用花岗岩石呈人字形铺成,两边为两三层的欧式建筑。中国很多知名的出版机构在交通路上开过店,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大东书局、世界书局、开明书局……它是闻名遐迩的文化一条街,是读书人的最爱。

武汉过早,在路边就能吃上一碗美味的热干面。

武汉,移动的早餐。

武汉户部巷

望文生义,花楼街似乎是个红灯区,其实不然。汉口辟为通商口岸后,嗅觉灵敏的商人纷纷挨着租界买地建房,茶肆、酒楼、杂货铺、金号银楼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形成街巷。那时候的人也好攀比,街上建筑多雕梁画栋、争奇斗艳,被称作花楼,所以这条街也就称为花楼街。花楼街上名店林立、夜夜笙歌、四季熙攘,虽不等于声色窝,却也当得起纸醉金迷之地的头衔。

花楼街分前花楼街、中花楼街、后花楼街。佳丽广场背面,从江汉路到民生路,就是前花楼街,老房子变成了直插云霄的板楼,空有其名了。而中后花楼,如今破旧衰败,连缀两旁的生成里、方正里、双陆里、皮业巷、百子巷、交通巷、熊家巷、苗家码头,等等,更是渐次消失在现代化的大建设中。

在人非物亦非的花楼前街与交通路的交汇处,有一家顺香居餐厅,据说存在近五十年了。现在餐饮业平均寿命仅两年多一点,果真五十年,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标榜老字号。武汉“八大小吃”推介称顺香居的烧麦“油重不腻,味道鲜美,形如银菊,看一眼就叫人胃口大开”。只是烧麦全国遍地开花,各擅胜场,既非出自武汉,也非武汉的最有名。因武汉话“麦”念“me”,近些年以讹传讹,烧麦竟被说成了烧梅,其在武汉根基之浅可见一斑,还是不多说了吧。

毫无疑问,热干面是武汉人过早的首选。做热干面的遍地都是,质量良莠不齐,差的能差到难以入口,简直是败坏热干面的名声。货真价实的热干面真不多,不说别的,热干面的灵魂芝麻酱,有几家不是用花生酱之类的代替?奈之若何。

热干面大王蔡林记最早开在满春路,那是1929年。满春路也叫满春街,西北起于中山大道友谊路口以西,南抵长堤街,得名于满春茶园。街名雅致,当年却是饭馆小吃铺、布匹绸缎铺、锅碗瓢盆杂货铺齐全,摆地摊的、卖打药的、治鸡眼的、卖蛐蛐的……红尘滚滚。1955年,蔡林记由私营变为公私合营,迁至中山大道,我记得是在现在的大洋百货那一块儿,可以归到六渡桥商圈。1993年那次中山大道旧城改造,蔡林记无法幸免,被拆迁。

发现没有,这些著名老字号主要分布在中山大道沿线,跟六渡桥或多或少有些牵扯。这不奇怪,老汉口本就是沿江沿河的一个狭长形状,西起宝丰路,东到黄浦路,南起长江、汉水,北到京汉铁路,再往外走,就都是乡下了。一元路以上的中山大道是1906年京汉铁路通车时,张之洞主持拆除汉口城垣形成。从三民路(六渡桥)到歆生路(今江汉路)商铺林立,好比美国的时代广场,至今留下南洋大楼、民众乐园、水塔、总商会、中国银行等近代建筑。歆生路至界限路(今合作路口)名为湖北街,是华中地区的金融贸易中心,银行林立,好比美国的曼哈顿。可见,从商业角度看,中山大道是汉口的主动脉,六渡桥是中山大道的心脏。

六渡桥泛指中山大道三民路和前进一路的交汇地带,不是街名。流传最广的说法是,1635年,汉阳府通判袁焻在今长堤街一线筑堤,挖土形成的长渠称玉带河。河长十余里,上建木桥、石桥三十多座,六渡桥为其一。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居民日增,河涸桥废,填河为路,楼起街成,地名沿用至今。我小时候,武昌人到汉口,要么先坐轮渡到江汉关,逛完江汉路再逛六渡桥,完了乘一路电车回武昌;要么掉个顺序,先电车到六渡桥,再江汉路,完了轮渡回去。

万万想不到,现今六渡桥萧索如斯,从民意路到民生路,一路寂寥。炙手可热的民众乐园冷了;六门隐退了——誉满三镇的六渡桥百货公司是一座六边形的塔楼,以致武汉人习惯把六渡桥称作“六门”——温州商城登场,还是门可罗雀;武汉工艺大楼,曾经全国最大的工艺美术品商场,几番转向仍没踏上光明大道,干脆闭门谢客;文书巷仅存一面壁画;清芬几乎成了一片瓦砾……2016年中山大道改造完毕开街时就有地方打围,四五年了,围墙越来越多。往深里走,围墙里面,颓垣败壁,弃物当道,野猫出没,宛若荒城。行走在那里,仿佛能感到一种无声的诉说,仿佛能看到当年在那里风光招摇的名店、老字号们的命运。

福庆和,湖南人沈求真于1922年开办,原本也在六渡桥。网上把福庆和的牛肉豆丝扯在一起,其实它是以湖南风味的米粉著称,前店后厂,现做现卖,特别新鲜。上世纪八十年代,每逢发工资的日子,集家嘴码头的搬运工人都会揣着一瓶小酒,迫不及待地跑到福庆和,牛肉粉就酒,尽情品咂,好不惬意。1995年,这家老店经营难以为继,被六渡桥百货公司收购,变身为百货卖场,从此渐被人遗忘。在新吉庆民俗街德华楼门口能看到它的老字号铭牌,加上田恒启,捆在一起,让人不知所以然。

牛肉豆丝做得最有名的,是武昌的老谦记,“八大名小吃”中唯一的“武昌籍”。老谦记原名“谦记牛肉馆”,冯谦伯、冯有权夫妇1918年创立,最初在武昌青龙巷。青龙巷正对着司门口,过去比户部巷更有名,是民间婚、寿、祭、丧等服务行业的集中地,套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民俗文化商业中心,遍布银楼作坊、纸马铺、寿木作坊、鞭炮铺等,盛极一时。

武昌巷子密如蛛网,又非横直竖平,大多曲里拐弯,巷中套巷,宛若迷宫。我家在户部巷时,我大伯住九龙井,相距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却常常迷路。武昌蛇山南北,街巷蜿蜒,民居多白墙黑瓦,跟汉口的里分房子大不同,又是一番意趣。

武汉,早点师傅炸油饼。

武汉小吃——豆皮。

武汉小吃——面窝。

吉庆街的夏夜

记得在户部巷的邻居中,有位姓史的爷爷,得了胃癌,不久于人世,还惦记老谦记的牛肉炒豆丝,念叨着要吃。那会儿正值文革,老谦记和它的牛肉豆丝在爪哇国呢,哪里去找?这事使牛肉炒豆丝深深地刻在我脑子里,心心念念要吃它一吃。1998年,老谦记的招牌重新挂起,好像也做得风生水起。

当年我大学毕业从北京返汉,就是在大智门火车站下车,父亲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拎着铝制饭盒,在出口接我。

如果说油条是糊汤粉伴侣,那面窝可以说是热干面伴侣。过去人没钱,饮食少荤腥缺油水,只得以量取胜,二两一碗的热干面下肚还冇得感觉,要加一个面窝,有条件的再来一碗蛋酒。面窝没有哪家能独占鳌头,近年风评较佳的,有户部巷石婆婆的面窝,沈阳路熊阿姨的面窝,我都去尝过,没有失望。

不过最让我佩服的,是前些年在天声街永贵里摆摊炸面窝的一位大姐,没有字号,不知姓名。首先是她炸的面窝好吃,但更主要的,是她行事的风格。做过早的,都是天不亮便开始准备,夏天六点左右,冬天七点左右,天一亮就得开卖,抢上班族和学生族的生意。可这位大姐偏不。她每天九点左右才现身,不慌不忙生火架锅搅浆,大概九点半才能开卖。然后,中午十一点半左右一定收摊,任你有多少人央求叹息。

又说到了天声街。天声街始建于1911年,全长254米,最初三分之一在法租界,三分之二属于华界,是个“中法混血儿”。1943年法国放弃在华租界,同年汪伪汉口特别市政府将其更名为天声街,街名得自路边永贵里5号的天声舞台。天声街周边,向来也是繁华热闹之地。

天声街东南方不足百米,与之平行的,是比它长得多、宽得多的车站路。车站路从沿江大道到大智门火车站,全长750米,分段先后成路,各有不同的路名:沿江大道到洞庭街为法租界和俄租界的分界线,最初称为邦克街,后改称威尔逊路。洞庭街至中山大道段,叫大法总理克勒满沙街。中山大道至大智门火车站,叫玛领事街。1943年汪伪政权接收法租界,将几段路合并,以其正对大智门火车站,遂名车站路。

车站路沿路建有原美国领事馆(现武汉市人才市场)、原法商东方汇理银行(后曾是武汉市越剧团所在地)、原法国波罗馆(后做过铁路局食堂)、原法商皇宫舞厅(现江岸区教育局)、原圣母无原罪堂(天主教堂,曾出租给人开了一家名为“神曲”的酒吧)、长生堂理发店(还在营业)、涂坤山公馆(仍是住宅,不知谁住在里面)、赞育药房(现在商住杂混)……它们风格各异,像串在这条线上的颗颗珍珠,虽经百年岁月侵蚀蒙蔽多有朽败污损,但时光赋予的包浆自有一种魅力。

围绕着车站路,众多里分开枝散叶:三德里、德兴里、泰兴里、同兴里、公德里、海寿里、如寿里、辅仁里、辅堂里、新成里、长青里、尚德里、永贵里、长安里、新华里、伟英里、新成里……组成老汉口的血肉。

由法国工程师设计的大智门火车站建成启用于1903年,是二十世纪初亚洲最雄伟、最现代化的火车站。地处法租界核心的火车站启用后,周边商贾云集、华洋杂处、百货骈臻、车水马龙,茶馆、戏院、剧场、电影院、咖啡馆云集,有“小巴黎”的美誉。直至改革开放初期,车站路始终繁盛喧腾,车站路百货商场、卓亚副食商店、叶开泰中药店、亨达利钟表店、儿童商店、时记照相馆、茂记皮鞋店、首家服装店、长生堂理发店、东华园澡堂、车站路新华书店、邮政所等商业服务店铺齐全,还有许多文艺休闲娱乐场所,一派兴旺。

当年我大学毕业从北京返汉,就是在大智门火车站下车,父亲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拎着铝制饭盒,在出口接我。饭盒里有二两生煎包,在如寿里一家小摊上买的,想我坐车饿了——那时坐火车形同逃难,吃喝拉撒均极为不便——供我垫垫肚子。这家生煎包在车站路一带颇为有名,包底特别焦脆,过早时间总是排长队。后来如寿里拆掉重建,那摊贩不知去了哪里。

还有卓亚副食商店,我对它有一份浪漫的记忆,因为恋爱时为获芳心多次到那里喝咖啡。它的店名应该取自苏联卫国战争女英雄卓亚。当年在店角摆着几张小圆桌,咖啡一角钱一杯,朴素到简陋,却是那个时代很有情调的消费了。2004年,开建长青广场,卓亚副食商店和长青里一起拆除。长青里是车站路及周边被端掉的最大面积的老里分。

1991年汉口新火车站启用后,大智门火车站功成身退,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车站路便一天比一天冷清了。京汉铁路长达八公里的路段已变身为六车道的大马路京汉大道。老火车站一度成为夜场(“动力火车”酒吧),不久关门大吉,现在挂着大智门火车站纪念馆的牌子,只是终日大门紧闭,围栏内野木漫长、荒草萋萋。

从车站路中山大道路口往西南步行约十分钟,就到了闻名全国的吉庆街。豆皮大王老通城原来就在中山大道、大智路、吉庆街三路交汇处,进深浅,门脸宽,做的豆皮确实比别处的高一个档次,现在老通城总店还在那一块。新吉庆民俗街,生意不温不火。

比起老通城,好像人们更怀念老吉庆街餐饮夜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个体餐饮户自发集结在吉庆街大智路街区段,逐步发展为以汉味餐饮小吃、民俗通俗表演为特色的大夜市。每当夜幕降临,那里便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歌声与美味齐飞,摩登共俗艳一色,尽显尘世生活之乐。可到了2008年,建造过江隧道,原老通城拆除,吉庆街西侧入口截断,像一刀把吉庆街削去一边,断了活路。一年后,拥夹着吉庆街的东山里、云清里及大光明电影院拆除,打造新吉庆民俗街,仅保存基督教教堂荣光堂,目标定位是“汉派风情街;艺术创意社区;文化旅游目的地”,吉庆街夜市从此一蹶不振。

规划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没了粗豪俗放的江湖码头味儿,人们顿时感觉全无,兴致阑珊。高大上的新吉庆民俗街人气不再,诸多蓝图胎死腹中或半途而废,几乎成了个老字号博物馆,成为武汉被诟病最多的改造例子。

此时我坐在家里写这篇小文,从窗户望出去,老里分的红屋顶仍然是汉口的主色调。天气清朗,我可以看到生意兴隆的数码通讯大楼,它把吉庆街挡在我的视线之外。楼下的天声街如今以农贸产品市场和小吃为人所知,从早晨五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十点都喧嚷不息。但与其让人津津乐道它的农贸小吃,我更愿意它像以前那样,做武汉的演艺中心。

那时,如果以天声街为圆心向西南画个半圆,这个范围内,剧院林立,娱乐演艺业之繁盛无出其右。今一元路沿江大道口的维多利大戏院(现市政府礼堂)、今蔡锷路的威严大戏院(后来的中央大戏院、解放军电影院、解放电影院,现在是乔叶龙烧烤)、今中山大道蔡锷路口的康登大戏院(后来的明星电影院、武汉电影院,自从不放电影了,做过餐厅、酒吧、汽车销售等,做什么垮什么,现为一家旅店)、今兰陵路上的环球大戏院……还有以舞台演出为主的场所,汉大舞台(北京路)、百代大戏院(蔡锷路)、天仙大舞台(天声街)、立大舞台(华清街)、光明大戏院(兰陵路)、共舞台(今人民剧院)、世界大戏院(五芳斋附近)、上海大戏院(后中原电影院)、京汉舞台(一元路)、天一戏院(天声街)、宁汉剧院(华清街)、镛记大舞台(洞庭小路)、大智舞台(球场街合丰里)、凯旋乐厅(车站路)、汉乐戏院(瑞祥路)……想象一下,每天有多少人间悲欢、世事变迁在这小小区域内演给人看。

其中友益街上的共舞台,在天声街东南口西北约两百米,1927年建成,1949年后定名人民剧院,是这里唯一还在演出的老剧场,京、汉、楚,你方唱罢我登场,票价一般二十元、三十元,观众多半是老人和一些艺校学生。

曾在人民剧场见过一个老人,白绸布上衣、黑色西裤,茶色墨镜,手摇折扇,谈笑风生,气度大方。当时听人说,老人家已八十八岁高龄,是位老票友,就想,当热爱戏曲的这代人故去,这些老剧场恐怕难逃无数老事物一样的命运,或遽然消失,或渐渐湮灭,留下些许文字记载,在奋勇向前的新人那里,恐难以得到多少回响。

人终会离开,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也会随之化为烟尘。万物从生终归于灭,这是自然,是道。只是,我们的遗产可以澌灭于时间,却不可摧毁于我们自己的手,还美其名曰时代大潮势不可阻挡。保护一座城市,就是保护它的荣光,就是让它不仅是我们的栖息之地,而且是我们的血脉,是我们的根。诚如巴黎市长德拉诺埃在《为了巴黎的荣誉》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城市的终极意义就在于其延绵不断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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