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嘉
(1.澳门科技大学, 澳门 999078; 2.山西传媒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3)
当下,传播生态发生巨大改变。如麦克卢汉所预言,听觉文化迎来了复兴:有声读物、移动音频、语音社交开始流行。声音在社会生活中逐渐“显形”。学界对于听觉和声音的研究亦愈加深入,声音(Sound Studies)成为传播学领域的重要议题。
而电影作为依托视听感官表达内容的媒介,高度体现了声音的建构性与表达性。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声音的介入极大地开阔了电影创作的空间。自国内诞生的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1931),到如今音响表现震撼人心的《红海行动》(2018)、获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的《地球最后的夜晚》(2017)等,国产电影对于声音的技术和艺术运用取得了长足进步,声音元素迸发出不容忽视的生命力和表现力。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将以国产电影为窥镜,探析国产电影作品中的声音图景,衡量声音在媒介传播中的增值作用:第一部分将从理论视角出发,探析声音的价值与意义;第二部分则围绕国产电影这一媒介产品,深论声音的“增值”作用,发掘声音所赋予电影的独特个性。
The
Soundscape
)中首次提出了声景的概念,将声音从复杂的社会文化系统中剥离出来,独立探讨声音的物理性和文化性,并系统性地指出了声音在媒介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基于相关研究,笔者提炼出声音的三层价值:声音是具备物理性的,它来自我们所生活的物理空间,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随处可见:对话、音乐、噪声……因此,在媒介传播的过程中,声音除了承载文本信息外,还潜移默化地建构出人们所相信的现实。诚如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所言:“我们的眼睛要想使一个物象深入我们内心,便非靠耳朵的帮助不行。”换言之,人们所认知并接受的现实,是视觉和听觉交叠、互融、错杂作用下的结果,真切的现实感离不开“听觉性”的渗透。这层价值有助于电影传达真实、描述现实。
声音作用于人的感知系统,可以激发人的联想,唤醒人的情感。尤其在当下的数字传播过程中,声音往往会经由数字技术“再处理”, 比如变音、加速、高频重复等,以达成某种意图或艺术效果,引导和带动受众的情绪。在这样一种富有个性的声音刺激下,受众在头脑中会对其听到的内容形成某种“主观化”的想象,在画面之上搭建出某种“言外之意”,从而发挥出独特的情感价值。理论家阿多诺(Theodor Adorno)提出的“我们感”,便指出了声音在人与人之间的流动性联结。这层价值与电影营造意境、烘托情绪的创作系统息息相关。
基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国内外不少学者挖掘了声音所具备的意识形态内涵。贾克·阿达利(Jacques Attali)认为,声音其实是社会体系内不同力量运作、转化、变化的表征。声音所包容的政治文化性和社会关系,使其彰显出独特的隐喻价值。这一价值自然也体现在声音参与构筑的文化实体(比如电影、音乐、电视节目等)之中。例如,国内学者周志强就研究了从李谷一、罗大佑、崔健、周杰伦到今天《中国好声音》火热背后,音乐形式所对应的政治内涵;而在另一方面,声音本身也是社会互动的一部分,创造基于听觉形态的社会经验。声音的这一价值将直接作用于电影的社会性、价值观和民族文化特质。
综上可见,声音在媒介传播中践行着多维度的价值。而电影是以视觉和听觉为媒介的大众文化产品,可以说为“声音”提供了价值发挥的极致空间,是剖析声音增值作用极为贴切的窥镜。
电影中的声音,包含对白、音乐、音响,与画面一起塑造出影像维度的时间和空间。当下,国产电影的声音技术工艺日臻成熟,涵盖特效制作、环境音录制、混音制作等,声音这一环节表现出工业化趋势,其自身即具备较高的专业度和复杂性。可以说,声音在电影中承担的功能和位置愈加突出重要。
法国学者米歇尔·希翁(Michel Chion)是影视声音理论学的先驱,他论述了电影中的听觉“增值”,他认为增值是“富于表现力和富于信息量的价值”。电影中的声音与图像同样重要。声音不仅丰富了影像文本的内容,也能唤起观众的记忆和联想。在声音的作用下,电影的信息传达与叙事表达更加真实、流畅、沉浸,并且表现出一定的社会性、空间性和美学性。
电影中的声音与视觉绝非割裂的,声音和视觉一同完成了构筑现实的任务。尤其,近年来国产电影从技术制式上入手,借助全景声、混音等技术手段,让国产电影“听起来”越发真实。这一点在军事战争、现实主义等题材中尤其显著。比如林超贤导演的《红海行动》中,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对讲机里的对话声、炮弹爆炸声等,都对战场环境起到了“复原”作用。而在坦克对战部分,导演还特意加入混响的音效,将观众带入枪林弹雨之中,利用高密度的声音效果呈现出一个真实、紧张、残酷的世界。文牧野导演的《我不是药神》,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更是对声音提出了接近纪录片风格的写实要求。片中有一场 “火锅戏”,程勇边吃火锅边告诉了大家自己不卖药的决定。这场戏中,杯盘碰撞、火锅沸煮、窗外下雨的声音,营造出热热闹闹、家常温馨的氛围,将银幕前的观众也带到了饭局之上,从而更能感受到角色由高走低的情绪落差。
声音是电影进行叙事表达的基本要素。声音对故事的推动主要有三点:其一,反映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阳光普照》中看似完美无缺的阿豪,会通过独白台词展示自己内心世界里的阴暗面:“……我弟甚至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少年的你》中的“审讯戏”,陈念和小北言辞之间“默契”地互相袒护,装不认识,依靠蒙太奇剪辑出来的对话结构,张力十足,反映出角色之间深刻的羁绊。其二,进行画面补充。画外音可以传达画面无法呈现的信息,也能表达创作者的意图。讲述中国女排首夺世界冠军故事的《夺冠》,对声音的画外运用便十分流畅,以平实的方式交代了重大节点和客观信息。其三,充当叙事情节,比如声音的悬念、声音的线索、声音对场景的勾连调度(电话铃声、尖叫、笑声等)。《中国机长》里,地面飞机场连喊30多次的“四川8633”,将心系失联飞机的不同主体镜头勾连在一起,紧紧牵动着紧张的剧情。
影视文本要放到特定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下进行审视,同理,影视文本中的声音元素也具备意识形态内涵。例如,在当下的国产电影中,就能见到不少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声音设计。《百鸟朝凤》中的唢呐,寓含了中国民间艺术家坚定的艺术信仰和传承精神,烙印了深刻的民族性;《八佰》中赌场老板听的是“外国人的西洋乐”,打麻将的上海太太听的是流行小曲儿,戏台上的戏曲从《走麦城》到《长坂坡》,背后都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换言之,《八佰》中的声音关联着特定的文化,能强烈唤起观众的民族认同感和爱国情怀。此外,还有一些国产电影通过声音建构出特定的时代感或地域感,比如《我和我的家乡》中全国各地的方言,不仅让影片更加生动,也代表了不同地区的文化特色。总而言之,影视声音来自社会生活又是社会互动的一部分,因而其生产和传播过程不免受到政治、资本等社会要素的缠绕形塑,在电影中发挥着独特的文化感染力和思想传播力。
声音所富有的空间潜力,极大地开阔了电影的场景内涵和情感意蕴。这是因为,电影中的声音可以勾起观众的联想,调度观众的情感,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建构出一个处于“电影文本”(客观体)与“观众头脑”(主观体)之间富有张力的空间,米歇尔·希翁将其称为“空隙中的声音”(sound in the gap)。
声音可以塑造出与现实物理空间有所区别的场景。例如,宇宙是“真空”无声的,但是在以太空为主题的科幻片中,例如《流浪地球》,会用电子音效营造出太空广袤、未知的空间感。在这里,声音创造了感知维度的“意义”。与上述案例相反,《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有一处“无声”取代“有声”的手法:一段斗殴前的谈话,环境音被安静所替换,没人知道双方在谈什么,声音的缺位形成了“感知错位”,营造出迷茫、紧张、无助的空间色彩。声音的流动也形塑着影像空间,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观众身处于现实,却走进另一个不断变化的空间,参与到影像层层推进的情感活动中。
电影中的声音承担着美学功能,与画面一起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实现电影艺术风格的和谐性和统一性。这在中国风情浓郁的国产电影中格外显著,例如,《刺客聂隐娘》作为一部武侠电影,在声音运用上,以风声、鸟鸣等辅佐空镜头和长镜头,以晦涩纯粹的古语作为台词,以风笛为乐器配乐,整体的声音设计体现出富有诗意的古典美,宛如一幅晚唐画卷。《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中国神话为故事背景,表现出强烈的中国风格,配乐融合了西方交响乐、摇滚乐和东方戏曲、民族乐器——其音乐设计本身即是一次中西文化融合的艺术实践。片中融入唢呐、箫、二胡、琵琶、铜锣等声音元素,极大地提高了角色表现的生动性和层次性。可见,声音元素的艺术性反映在影视作品整体中,是创作者进行艺术表达的重要媒介之一,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具有无限的创新可能。
需要指出的是,传播学的听觉研究转向,并非是在否认视觉的重要地位。通过国产电影丰富的艺术实践,我们可以发现,对声音的关照其实是对影像系统“整体性”的强调。换言之,只有重视“声音”,传播者才能更好地把握受众的感官平衡性。当下,数字媒体技术的发展为声音表现注入更多的可能性,电影中的声音日益丰富、多层、生动,承担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例如调和节奏、建立结构、勾勒细节等。未来,国产电影要不断提高声音传播的交互性和表现力,灵活地发挥声音的临场效果以及艺术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