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你要记住,你去接的人是兄弟俩,一个高,一个矮,大的十三岁,穿着一条锦裤,锦裤上有瑞祥纹样,还有‘长乐大光明’几个字。小的十一岁,戴着一顶锦帽,织锦上同样有瑞祥纹样,还有‘河生山内安’几个字。你要是看到这两样东西在他们俩身上,那就找对人了,你就把他们俩接回来。”
这是临川王的夫人在我行前,叮嘱我说的话。她太想念她的两个儿子了,可当年,都城内的皇朝权力中枢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你争我斗,不断爆出流血事件。作为当朝皇帝的亲弟弟,临川王的地位堪忧。一旦有事牵连,甚至是莫须有的事情牵连到宫廷内斗,那他就会被满门除根。他和夫人商议,把他们的两个亲儿子送到了精绝国,远远地离开汉地,目的就是为了使他们不会在宫廷内的权力斗争中丢了性命,保留下根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有道理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现在,宫廷内的形势变得有利于临川王了,他甚至可能会继承皇帝大位。老太后非常喜欢临川王。当朝皇帝已经卧床半月,传出身体每况愈下的消息,想必不日可能大薨。老太后话里话外都在说临川王好,忽然想见见临川王的两个儿子,可他们远在精绝国,没法让老太后享受天伦之乐。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领了临川王夫人的指令,带了几个人,还有两匹备用马,驮着丝绸锦帛等物品,悄悄出发,快马加鞭,前往精绝国,去把隐居在精绝国的两位小皇亲接回汉庭。
西去精绝国的路途十分遥远,旅程充满了千难万险,但我们有令在身,既要保密,还要目标明确,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西去的大道之上,商人、浪人、乞丐和盗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真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没有边。不管他们是不是杀人越货或者黑心赚钱之人,我们都尽量低调行事。就这样,一过阳关向南走,眼前的大道变窄了,前面蜃气浮动,显得更加苍茫,树木和青草变得稀少,戈壁和荒漠逐渐扩大。再往前走,就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了。这可真是百径人迹无,千山鸟飞尽啊。
再往前走,过了野马大泉,就进入到巴什库尔干山。山体陡峭险峻,高耸入云,山峰常常被云雾遮挡,一阵阵暴雨袭击了我们。等到忽然晴空万里,山坡上的松树林里,会猛然出现一队呼啸而来的强盗,一个个身穿白羊皮袄,头发披散如同野人,嗷嗷叫着冲向我们一行。
他们就像是一阵风,刮过来,以为我们是路过的商人,打算抢劫一番就走。没想到我们有备无患,他们的马匹还没有近身,我们的弓箭和弹弓就射过去了,中箭中弹者跌于马下,被惊马拖着乱跑疾走,有的匪徒脑袋撞上石头,瞬间脑浆迸裂。有的匪徒刚靠近我们,我们刀剑出鞘,他们就腿断筋折,惨叫不绝。
我们人马不多,一共只有七骑。我是张标,手下武士六人,他们有名有姓,分别是桓婴、周嵘、许雄、邢田、童今、范建。我们身穿白衣,十分精悍。经过一番战斗,远用箭射,近用刀劈,杀死杀伤他们多人。他们发现遇到了强敌,丢盔弃甲,横尸多具,头领一番啸叫,他们赶紧后撤,几十个人一下子就隐遁不见了。我们重整队伍,我一看,一个都没有少,大家有惊无险,继续前进。
在这座大山的山谷中有一条古道,在古道上,我们遇到了从更西更远的康国前往长安和洛邑的粟特商人,他们是一个商队,也有武士保护。他们不怕遇到那些劫匪,因为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买路钱,一路打点,没有人阻挡他们。
那两个皇亲兄弟俩,已在精绝国避世两年了。两年的光景里,不断写木简给临川王,报告他们在精绝国的近况。两个少年读书射箭,打猎骑马,成长得很好。还有一个天象占星师父石中教导他们仰望星空,思考天象。这是皇亲王子们的必修课。石中是占星家石申的后人,他善于从天象上观察时运。只有观察得了天象,才能获得有利于自己的运势。现在,他们的父亲可能继承大位,赶紧把他们接回去,出现在老太后的身前膝下,对临川王的政治前途很有必要。
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兄弟俩的装扮:他们身穿“长乐大光明”锦裤和“河生山内安”锦帽。这是他们的母亲叮嘱我的,我一定要接到他们。
我们手里拿着度牒,上边有边关盖的印信,一路上走,得到了沿途补给。在通往精绝国的半道上,也就是在扜泥城客栈歇息时,按照计划,我们在南市买了很多丝绸和铜镜作为礼物。
我走出客栈,不经意间遇到一个瞎子。他的眼睛瞎了,可耳朵很好,他拦住我:喂,你们要小心!从长安来了另一路人马,也在赶往精绝国,他们走在你们的前面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什么人,总之,是来者不善。我这个瞎子听到了他们在屋子里说的话。我告诉你,他们要做的事,和你们要做的事,刚好相反。他们就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要小心了!
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去干什么吗?
瞎子那眼眶里的眼白挤出了一丝诡诈:我知道,你们去精绝国接人回长安。可他们要杀掉你们想接的人。
我一惊,想一把抓住他,问个究竟。可他一下子从我的身边逃开,溜进了一条小巷。我追进去,他已经不见了。我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绵纸,上面画了一条通向精绝国的近道,那是一条穿越大山,经过几个小镇之后直插精绝国的路。
我遇到明白人了。他是个瞎子,可他不是真的瞎子,耳朵能听到远处的话,心里跟明镜似的。我赶紧回到客栈,带领手下赶路。从扜泥城抄近道,按照瞎子给我的绵纸图,从石峡河穿过,到达科什萨特马,从那里再沿着车尔臣河道边的路,快速抵达且末。后面抵达精绝国就顺利了。
我揣摩着瞎子说的话,肯定是真的。既然我们是去接两个小皇亲的,那肯定还有一帮人,是受命要刺杀那兄弟俩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肯定是另一股势力。所幸的是,我们赶在前面抵达了精绝国。
我们抵达精绝国的时间是在夜晚。当时,天色已经是浓郁的灰黑色,也没有星星,乌云笼罩了天地。在城门口,一盏马灯悬挂着,如豆的灯光照亮了通向大门的道路。我们叩响了城门,城门半天才打开,卫兵很吃惊于我们的抵达。我们说明了来意,立即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被引领到官舍里住下来。
在官舍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马嘶声惊醒了。
我很警觉,坐起身来,在夜色中,仔细谛听远近动静。我听到了几匹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以及骑手翻身下马,马刺和兵刃磕击的叮当之声。
他们进城了,在离我们不远的另外一处客栈停下了脚步。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很低沉,知道了他们也是从汉地前来的。
我猜想,这几位可能就是那个瞎子告诫我要防备的人。可瞎子为什么能洞察秋毫,告诉我这个消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后来很长时间里我无法猜透的谜。但不管怎么样,情况已经变得紧急了。
我揣摩,那些前来阻止我们接两个小皇亲兄弟的对手,虽然一度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可他们赶上了我们,就住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客栈里。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番恶斗。这几个人绝对不是善茬,我虽然还没有见到他们,但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他们凶狠的气味了。我们究竟能不能完成任务,明天就见分晓。
到了清晨,我们在精绝国礼宾接待人的带领下吃早膳。早膳是羊肉糊糊和一种大饼,还有罗布麻茶。之后我们回到客栈继续休息。我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小会,告诉他们我们遇到的情况。大家都听到了昨天晚上的异动。礼宾人告诉我们,国王和王后起来得很晚,午后才起来。
我们休息了一个大上午,严阵以待。到了日头高高地升到了天上,精绝国国王的传令官来到官舍,说国王在午后接见我们。下午,日头晒得大地都要出油了,我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带着六个人,两人一组,抬着我们带来的礼物,前往精绝国王宫。
我们被引领到精绝国皇宫内,大家都很失望。没想到精绝国皇宫非常简陋,最高的房子也就三层,大厅里挂了很多毡毯,花卉图案倒很绚丽。这个大厅连接了一个长长的回廊,回廊连接了一些屋子。葡萄架和藤蔓从院子里延伸过来。后院里,鲜艳的花朵在花园里盛开。我们来到国王的会见室,看到王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就是精绝国的国王。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鲜艳的礼服,正在等待我们。还有几个臣子在一边垂手而立。
精绝国国王留着络腮胡子,头上戴一顶深色丝绵高帽,身材略微有些臃肿,他哈哈笑着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和我拥抱。他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他说:
“大汉的使者,我欢迎你们!你们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
我带领六个兄弟施礼之后,送上礼物,都是锦帛丝绸制品,还有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国王和王后很高兴,接受了我们送来的礼物。王后欣赏着我们带来的丝绸锦帛,还有铜镜和香粉,不断赞叹。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脸型瘦削。
我们坐在宾客坐的地毯上,开始叙谈。国王说,虽然精绝国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邦,且现在面临尼雅河水量减少,灌溉面积缩小、粮食减产和土地沙化的问题,但精绝国还在大道一边顽强地存在着。现如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政治势力,都想吞掉精绝国,可精绝国不会灭亡的,我们要小心行事。
王后对我们带来的礼物很有兴趣,她仔细地问我,带来的礼物是什么,我就一一告诉她绸、缎、绫、锦、绢、缣的区别。
客套话说了不少之后,我说明了来意。精绝国国王捻着胡须,告诉我:“你们要接走的那两个小王爷,现正在沙漠里的一个寺庙中静修。我有两个王子,年龄和他们差不多大,他们四个在一起学习,相处得特别好。我真不想让他们回去啊!占星师石中很有耐心地教导他们,他们进步很快,观察天象的水平让我惊叹。”
我说:“可我必须尽快把他们带回汉地去,他们的父母亲想他们了。”
国王说:“我可以让人带你们去沙漠的那个庙,把他们接出来。”
我要求尽快出发去沙漠接他们,然后回程。精绝国国王准许了。那天,他下令派给我们两个向导,立即出发前往沙漠深处。
向导骑着快马走在我们的前面,引领我们前往沙漠深处。我需要尽快见到两个小皇亲。我担心他们可能受到伤害。
对于精绝国国王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汉的两个小皇亲放在沙漠深处寺庙里的举动,我一开始并不理解。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良苦用心。在沙漠中,一个人的心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才能内视自己,获得对自我的体认,然后在观察万事万物、特别是观察星象的时候,没有声音和光的打扰,能够更加仔细。在沙漠深处的庙里学习,能够专心致志,还能有安全感。
每天在精绝国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在这里停留,都听说有两个汉朝的小皇亲兄弟在精绝国隐居,而且都很想拜访他们。有一次,来自天竺的一个疯疯癫癫的僧人,去拜见小皇亲兄弟。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们正玩着一个占卜的游戏,可那个天竺僧人忽然抓狂了,一下抓伤了兄弟俩的脖子。
从此之后,精绝国国王便不再让别人拜见他们了,而是把他们藏在北面尼雅河的尽头,沙漠里的一处庙宇里。
把他们藏在沙漠深处的庙宇里,也是一个躲避关注、确保安全的办法。
我们一行人快马加鞭,沿着尼雅河的河边小道奔跑。我心里有点着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有另外一股势力,想要破坏我们此次的行动,这让我们无法放松。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
此时,太阳加速向西边下坠,它的速度似乎比我们的马跑得还要快。我昨天晚上感觉到的异样重新降临。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我们跑多快,他们也跑多快。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
我们蓦然驻足,冲出林道之外,去寻找他们的踪迹,却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可他们的确是在跟踪我们,很诡异也很神秘。
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我的耳朵边想起了在扜泥城见到的那个瞎子告诫我的话:要小心啊,他们要做的,就是破坏你们要做的事!可他们为什么要来刺杀王子小兄弟?显然,这涉及了刘姓皇族的内部斗争,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是临川王的潜在对手派人来干的,目的在于斩草除根。
我们七个人,加上向导一共九匹快马,奔向沙漠深处的胡杨林。尼雅河的河水弯弯曲曲,在延伸向北部沙漠的过程中,水流量逐渐变小了。可以看到河道变窄,然后就是一大片芦苇塘,接着,河水消失在沙漠下面。一丛丛的红柳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坟包,把尼雅河掩埋在沙漠中。
此时残阳如血,将天边渲染得一片殷红。我们已经来到了沙漠边缘。一阵风吹来,精细的黄沙扑上了我的脸。我带着铜眼罩,能够防风沙。
向导说:“前面再走一小段路,就到达沙漠寺庙了。那是一座黄泥盖的小庙,除了四个王子和他们的老师石中,国王还派了几个卫兵和侍女守卫、照顾他们。我放一支响箭通知他们,我们来到了。”
这个向导向天空中射出一支响箭。响箭的唿哨声尖利、嘹亮、悠长,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仿佛刺破了正在变得暧昧和晦暗的天色。
正在这时,我感到脑后生风,我眼疾手快,偏头一躲,有一支飞箭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射中了一棵道边的白杨。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马蹄杂沓的声响,三团黑影从我们的马队边疾驰掠过。
我明白了,那是一直跟随我们的人,对我们发起了袭击。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只听到“哎呀”一阵惨叫,我的两个骑手和一个向导已经中箭,落下了马。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我大喊:“有敌人!”但为时已晚,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前面去了。
如血的残阳变得暗淡,覆盖在树林之上。我下马察看中箭的三个人。他们的白衣上鲜血汩汩涌出,一个向导已经死去,另外两个和我休戚与共、一路西来的武士桓婴与周嵘受箭伤很重,处于弥留之际。
我悲愤至极,但想到自身的使命,不敢懈怠,让另两位武士在一棵大白杨树下看护两个伤重者,然后我快马加鞭,继续追赶黑衣人。
前面是一片胡杨树林,一座庙宇的屋顶在一处高坡上隐现。一群黑鸦和黄色的鸟忽然从胡杨树林里升腾起来,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惊扰。
我们的马刚刚靠近胡杨树林,一个黑影飘了出来,手拿一面铜镜,铜镜射出一道金红色刺眼的光芒,马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把我掀翻在马下。
等到我睁开眼,就看到他已经飘到我的跟前,手持长剑向我刺来。我挥刀斜劈,一刀砍在了他的腰间,“咔嚓”一声响,我砍中了他腰间的那面铜镜,又是一道金红色的光芒射过来,让我眼花缭乱。我赶紧后退,和敌手拉开距离。那个黑衣人裹着黑头巾,右手持剑,左手晃动着一面铜镜,铜镜光芒刺眼,我的眼睛生疼。
世界仿佛凝固了片刻,但立即沸腾了。我们猛地冲向了对方,就像是两股旋风那样斗在一起。我们跃起,俯身,脚下画出了半圆和椭圆形,掀起了阵阵黄沙。在我们的四周,胡杨树像是一群苍老的人,在观望着我们的决斗。
那个黑衣人身手不凡,他身上有多面铜镜,随着他身形的变化,剑法的迭变,他身上的铜镜也能射出不同的光,刺中我的眼睛,让我心神不宁。
一个向导惊恐地爬上了一棵胡杨树,他在高处看着我,我的另外两个武士加入战斗中,我们三个人和那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这个黑衣人显然武功高强、剑法出众,比我的武士要技高一筹。
我们三个人和那个黑衣人打了一阵子,打成了平手。我很着急,必须要使出剑阵了。我口中念道:“三三进一!”
凛然一跃,我们三人一齐后退,然后形成三角形包围圈,等到我们的脚落下来,从三个方向分别一剑刺去。三三进一,就是三个方向的剑都刺向一个目标,目标将非死即伤。此时,那个黑衣人在我们的包围圈里,我们三剑同时向他刺去。只见他凌空而起,一跃升空,手中的长剑被我击落,半空中,他手里忽然握着好几面铜镜,一边敲击,一边挥舞着,金红色刺目的灼热光柱击中了我们,眼睛就像是被灼烧了一样,很疼。
就在那一刻,他翻身落下,太阳沉入了大地,如血的残阳蓦然消失,铜镜的光忽然不见,我的两个武士分别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和右眼,一刹那间我扑身向前,将手中的刀横着扫过,“咔嚓”一阵脆响,已经将黑衣人拦腰斩下了。他的双腿还在乱蹬,上半身却已经无法挪动了。
我走过去,扯掉他缠头蒙面的黑巾。我的两个武士捂着刚刚被灼得火辣辣的眼睛,围过来看。
我说:“你们看,这是来自中原汉地的人。你们认识他不?”
“不认识。”我的武士许雄从黑衣人身上摘下来两面铜镜,翻来覆去地看,“这玩意儿竟然能射出光来,扰乱我们的心神,刺痛我们的眼睛。他们是道观里的妖人吧?”
武士邢田说:“嗯,看装束,是道人。这说明,三个黑衣人是受人指使的。武艺高强的刺客,一路跟随我们从汉地赶来,目的就是为了阻挠我们接回小皇亲兄弟的任务。现在,小皇亲兄弟俩的安危最要紧,他们的目标,我看就是杀掉小皇亲兄弟俩。”
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还有两个黑衣人,他们已经赶到我们前面了,想必正在寻找王子兄弟下毒手呢。”
此时,树上躲着的那个向导也过来了,他说:
“要赶紧去找到王子兄弟,他们就在小庙里。”正在这时,我们听到树林里发出了一阵阵的惨叫。好像是妇人惊恐的呼喊声。
我说:“快!我们赶紧去那边。”
我们三人立即飞身冲入胡杨树林。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大地之下。地底的深处正在往外升腾着黑暗,暮色浓重如同墨汁洇开,夜晚正加速到来。我们的马在胡杨树林里跑得很慢,距离小皇亲兄弟藏身的小庙很近了。
忽然,我们头顶的树上有异常的响动。我说:“小心!”晦暗的视线里,我看到胡杨树上有一团黑影,飞速跳跃着从我们右边斜刺过来,一下子把武士邢田撞下了马,邢田的头部被黑衣人左手的短兵击中,他右手的长剑被我挡住。
我和这个黑衣人在树上斗在一起。胡杨树树干粗大、笨拙,虬枝举天。此时,一阵阵风吹来,我知道邢田已经不行了。
那些个黑衣人个个都来者不善,武艺高强,而且善于偷袭。他们一路上跟我们一行,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一直在琢磨如何和我们战斗,这一场交手,我已经损兵折将好几人了。
在胡杨树的树梢之上,我和他一黑一白,沸腾而起。一阵阵小风吹拂过来,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之上那样,我们在搏击。忽而,我们隐入胡杨树下,在地面上打斗,他左手拿着一柄天蓬尺,右手持剑,脸部蒙着画有白色伏魔符的黑巾,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们的向导和武士许雄快速向树林内的小庙赶去,我和眼前这个手拿天蓬尺的黑衣剑客斗在一起。
胡杨树林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晦暗,我和他刀剑相击,火花四溅。我们在树下展开了最后的决战。围绕一棵树,盘旋了三周,我的刀并不含糊,也毫不留情,刀头斜砍过去,将他的脖颈“咔嚓”斩断。
我赶紧向前面的小庙赶过去,我听到了那边的厮杀声。
等我赶到小庙跟前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令我惊讶。黄泥小庙周边的胡杨树上,挂着几盏风灯。风灯大致能照出附近的轮廓。武士许雄已经倒在血泊中,那个向导惊恐地骑着马在树林里乱转,一个黑衣人正在追杀他。
我又损失了一员大将。我向那个黑衣人投去了一柄飞刀,只见那个黑衣人左右一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将我投过去的飞刀击落于地。
我似乎看到他挥舞的是一枚方头铜印,这是典型的天师印。显然,他是领头的,这天师印是他的绝门武器。
我腾跃而起。他的右手拿着一柄剑,和我斗成一团。他善于在地上旋转、滚动,左右手来回挪移的天师印非常凶狠,就像是一条神出鬼没的大蛇,蛇头就是天师印,从各个方向向我袭来,砸在我的刀上,一阵阵叮当作响。我的刀法凌厉,刀刀见肉一般砍向他。眼前的刀花令人战栗。
现在,就只有我和他在战斗了。我看不到那个向导了,他一定是躲在一边偷偷观瞧。
小庙就在眼前,黑衣人戴着面具,面具的黑布上画着白色的虎狼牙。他手里的天师印砸在我的刀背上,发出“咔啷咔啷”的响声。我和他斗了半个时辰,没有分出胜负。终于,我找到了他的一个破绽,一刀斩断天师印的铁链索,近身又一刀,从他的胸骨刺入,向上一撩,他的上半身被我剖开,大叫一声,倒地而死。
我把沾血的刀身在黑衣人身上擦拭了几下,收入刀鞘。
我喊了几声,那个惊魂未定的向导才从树后现身。我们赶紧将风灯取下来,走向黄泥小庙。进去之后,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场景。眼前有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还有一具像是占星师石中的尸体,他们都死得很惨,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被那个拿着天师印的黑衣道人给杀害了,脑袋都被砸破了。
向导说:“他们都是平时服侍我们的小王子的人——还有一个就是石中的尸体——”
我说:“快进去看看,关键是要赶紧找到那兄弟俩。”
我们赶紧进入小庙的内里寻找。
小庙有好几间屋子。在内屋的土炕上,躺着两个人,我上前一看,是两个少年。我摸了摸脖颈,身体都凉了,没有丝毫的脉搏,显然,他们已经死了。我一看他们身穿的衣服,一个穿着带有汉字“长乐大明光”的锦裤,一个戴着“河生山内安”的锦帽,这不就是我千辛万苦要找的临川王的两个儿子吗?
临行前,临川王的夫人就交代我,穿着这样一身锦衣锦帽锦裤的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啊,我迟了一步,他们被从汉地前来的黑衣刺客杀死了!这一次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我大叫了一声,一拳砸在墙壁之上。
向导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拿着风灯照了照炕上的两个人。“大人,他们两个是精绝国的王子兄弟,不是你们要找的汉地小皇亲兄弟!”
我一听他这么说,有点晕了:“不可能吧?我是只认衣服不认人。他们穿着的是有汉字的锦帛衣帽,那是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衣服,是我辨认他们的依据。”
向导说:“大人,您认识你们的那两个小王子吗?”
我说:“我不认识人,可我根据这锦帛衣裳来判断,就是他们俩。”
向导说:“大人,这两个真的是精绝国的王子兄弟。他们四个人一直在一起学习。你看,我仔细辨认了,他们是我们精绝国国王的两个儿子。他们俩我都认识,就是这两个人!”他大哭起来,“我们精绝国王的两个王子,被杀了!”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就里。我仔细察看这两具少年的尸体,面目长相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确像是精绝人,不似汉人。
我说:“那我们的小皇亲兄弟俩呢?赶紧再找一找。”
我们在四周找了半天,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庙宇周围都是尸体,妇人的、守卫的、侍者的。我们继续寻找,终于在庙宇后面的一间草棚里,发现了我要找的兄弟俩。他们躲在干草垛的下面,吓得瑟瑟发抖。
找到他们俩,我长舒了一口气:“你们不要怕,我就是来接你们的,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带着武士童今、范建,两个小王子和向导一路往回赶。我们把死去的武士桓婴、周嵘、邢田和许雄,占星师石中以及精绝国两个王子的尸体,都用毛毯裹起来,绑在马背上,一路返回精绝城。至于其他死去的人,我们就没法安顿了。而那几个身手不凡、被我们击毙的黑衣道人,既然不知所从何来,我们也就不管了,把他们留在那片沙海之中,慢慢与大地融为一体。
我们沿着尼雅河河道向南走。到达精绝国城门,城门大开,天色大亮,国王听说我们回来了,赶紧出来迎接我们。精绝国王后出来,一看到她两个儿子的尸体,就大哭不止:“我的孩子啊……”她顿足捶胸,号啕大哭。
精绝国国王脸色黯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很诧异,穿着织有“长乐大明光”和“河生山内安”字样的锦裤和锦帽的两个人,怎么是精绝国国王的孩子呢?这不是张冠李戴了吗?而我们大汉临川王的两个儿子,却毫发无损,这是怎么回事?
王后被搀扶下去,精绝国国王说:“张标将军啊,你们的两个小王子在我们精绝国毫发无损,你可以把他们安全地带走了。”国王一挥手,掩面痛哭,泪如雨下。
我说:“不,我要参加完两个小王子的葬礼之后,再带我们的两个小皇亲兄弟离开这里。战死在这里的我的武士兄弟,也要长眠在这里了。”精绝国国王以自己两个儿子的死,换得了临川王的儿子的性命。
第二天,是精绝国下葬两个王子的日子。我们都参加了的葬仪。两具独木棺材,一大一小。他们和临川王的两个儿子年龄相仿。长兄穿着“长乐大明光”锦裤,弟弟戴着“河生山内安”锦帽,他们的面容经过了清洗和化妆,显得栩栩如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临川王的两个儿子扑倒在棺木前,大哭不止。他们是最好的玩伴,在一起生活、学习了两年多时间。
两个小王子的尸体被放入胡杨树干凿空的棺木中,在城北墓地下葬。同时下葬的,还有跟随我一起前来的武士桓婴、周嵘、邢田和许雄的棺木。
这个时候,在遥远的天边,刮起了一阵沙暴。粗大的沙粒扑打在我们的脸上。葬仪在快速进行,整个精绝国笼罩在一片哀悼的气氛里。看着沙暴袭击着精绝城内外,天地之间一片玄黄,精绝国国王说:“天气越来越坏了。尼雅河的河水也时断时续的。看来,精绝国要往水的上游迁徙了。”
几天后,我和武士童今、范建,带着我们要迎接回朝的刘姓小皇亲兄弟,告别精绝国送行的人们,上马而去。在我们的马队离开精绝国几里地后,我转身看去,精绝国被席卷在一片漫漫黄沙中,变得十分模糊。
这个时候,我问骑在马上的小皇亲兄弟中的哥哥,怎么那汉锦长裤和帽子,穿戴在精绝国王子兄弟的身上了呢?
他告诉我:“就在前天,石中先生观察天象,见到几颗星都聚集在西方,他说,大不利,有人要来找我们兄弟俩,天象是凶兆。精绝国王子兄弟听了,就和我们互相换了衣服,他们俩假扮我们,并把我们藏到庙宇后面的柴房里。后来,就发生了他们被杀的惨事——”小王子泪如雨下,“是他们俩救了我们俩。我们的命是精绝国王子的命换来的——”
原来如此。我长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的马队缓缓而行,离精绝国越来越远了。两个小兄弟也是几步一回头,非常不舍。毕竟,他们在这里生活长达两年,而他们的玩伴、老师石中先生,连同他们的记忆,都埋葬在精绝国了。
我也猜想,精绝国国王很可能会沿着尼雅河向上游走,搬迁到水量多的地段去。精绝国现在的城池,太缺水了。
我们快马加鞭,向中原赶去,回程的路千里迢迢,不知道还会经历怎样的千难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