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顺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部影片是娄烨艺术影片创作与类型叙事结合的一次尝试,故事背景设定在改革开放期间,小市民奔走于多地寻找出路,处于城市边缘空间的社会底层人物,为了追逐金钱与名利而陷入复杂的情感纠葛及利益冲突中。
小诺作为独立的“第三只眼”,是影片暗含的关键因素,她既是隐匿在事件中的参与者,也是事件发生的旁观者。小诺的成长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少年、处境优渥的成长期及逐渐异化的青年时期。小诺少年时得知原生家庭支离破碎,目睹母亲被家暴并受制于男权规训无力反抗;成长期的小诺伴随快速闪过的富人景观空间镜头逐步摆脱乖乖女的形象,而她头戴的假发也赋予她一种身份的替换和他者的顶替;云阿姨死后,小诺对于金钱利益及虚假情感的厌恶由内心的压制转向爆发,在承受了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感情和利益的人性旋涡后,小诺走向深渊,善与恶的是非界限在社会侵蚀下瓦解。
在主流秩序中,男性无疑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女性则处于“被动的”“被观看的”从属位置。影片中唐小诺十岁就深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却只能称养父为父亲,称生父为叔叔,在这种扭曲的认识下自我的价值观开始形成。
小诺的生母林慧作为弱势女性对于唐奕杰情感的背叛终究会遭受惩罚,“由于这种‘下意识’的本能冲动(即libido,‘力必多’)和社会伦理的外在约束形成了一种张力,要突破这种张力,本能的冲动最终实现自己的欲望时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创伤,其反映出来的形式就是精神病”,林慧被当作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关入带有现代精神规制意义的精神病院,而尚处少年时期的小诺目睹事件经过,却不得不受约束于“父亲”的管制,这也构成小诺最初产生杀人动机的因素。当杨家栋在浏览小诺的私人信息时,发现小诺的“阴暗面”,暗黑色调的网络空间映射出小诺内心的扭曲异化,置顶文章《关于恶人的一千种死法》更是毫不掩盖地表现暗藏已久的报复心理:“我更喜欢古代,死刑有好多种花样……”这种带有原始野蛮色彩的极端化方式暗示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也为真相的解开埋下伏笔。当小诺得知“云阿姨”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亲人杀害时,小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冲破,将这种恨意转向使她内心受到伤害的“父亲”身上。
小诺的经历无疑是悲剧性的。姜叔叔在小诺心中扮演着理想型父亲的形象,但在小诺的童年时期,姜紫成始终处于“不在场”的位置。林慧意外怀有他的孩子,却因利益关系不得不与“老实人”唐奕杰结为夫妻,“家庭则被形构为一种挤压差异性、异质性个体抑或群体的被赋予了文化话语的城市空间意象”,小诺在目睹母亲林慧被亲生父亲姜紫成利用,用女性身体算计他人,而与自己有深厚情感的另一女性云阿姨也难逃死亡的命运时,对于父性权力的反抗早已暗自生根。影片结尾,姜紫成因多项罪名被起诉,小诺是伤害养父唐奕杰的真凶的谜题揭开,她的“报复”得以实现,却终究难逃法律的制裁,这也是人物命运的最终归宿,不存在绝对的胜利与善恶本性,固有权力依旧是横在人物关系之间难逃的准则。
年轻警官杨家栋对于小诺而言是陌生的外来者,杨家栋带有调查真相的使命,而小诺则是真相本身最重要的一部分,这层关系使得二人之间必然发生矛盾纠葛。当她发现原本处于正面的杨家栋也被迫陷入阴暗中——“艳照门”事件,她的价值观也在逐渐崩塌,“你们自己脏就算了,为什么把别人拖下水”,小诺此时产生共情因素,所谓的“别人”同时也在观照自我,自出生起便带有混乱的身份符号,以至于无法形成完整人格。这种命运的交织也使小诺对杨家栋产生特殊情感,同时也隐含对自我悲剧命运的暗自怜惜。
弗洛伊德将人格分为三重,即本我、自我与超我,“超我”是小诺缺失的成为完整主体的部分因素,她所认识到的人物关系均带有复杂的利益纠葛,为了实现目的利用肉体及暴力等手段,无法通过符合道德良心及自我理想的约束做出行为选择,这也是小诺最终变为杀人凶手的关键诱因。而小诺身份中隐含的本我力量是强大的,本我中带有的潜意识即是一种本能欲望,小诺私下单独约见杨家栋,公然外放媒体对母亲林慧的围追堵截,深夜发送暧昧信息,这也印证了弗洛伊德所得出的悲观主义结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身上各种非理性力量无比强大,只有极少数坚强的人才能过上理性的生活。”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夜店,小诺衣着露骨、头戴假发,特写镜头下看到她望着杨家栋暗自流泪,在无人的街边,小诺终于发问:“你爱她吗?你会跟她上床吗?你有女朋友吗?你有喜欢的人吗?”语言指向逐渐由他人转向自我,利益互换式结合的原生家庭让小诺迫不及待地寻找内心渴望的纯粹情感,目睹母亲被施暴并得知家庭错综复杂关系的小诺对性产生了疑问和恐惧,对男女关系的认识产生了畸变。
小诺与杨家栋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杨家栋的身份对于小诺而言含有压制性,而在相处过程中却产生了别样的情愫。这种情感在杨家栋看来包含一层利用关系,借以获取更多对侦破案件相关的信息,而对于小诺,这种像云一般虚无缥缈的联系随时面临毁灭,她所得到的欲望的释放也因此展现出珍贵的、超脱于传统理念束缚的一面,小诺对于纯粹情感的向往,也展现出她人性的单纯的一面,而人物在经历过痛苦后对于美好的尝试却更显凄凉与伤感。
家庭的伦理错位参与构建了小诺的阴影原型,阴影中“恶”的因素并没有被消灭,她所以为“善”的一面也在逐渐消解,这种复杂认识退回无意识中,并融合进限知视角叙事并最终在故事结尾实现小诺的身份转换。
小诺作为多元力量发生碰撞后形成的结果符号出现。母亲林慧在小诺看来是带有缺陷的个体,因为她不但给自己营造了畸形的家庭环境,更可悲的在于面对父亲唐奕杰的施暴,林慧做出的选择只有顺从与忍耐,在物质上给予小诺满足,这也使长大后的小诺混迹于各种杂乱的圈层,产生低水平的炫富行为。
影片中小诺生母林慧被从精神病院接出后,她与连阿云、姜紫成、唐奕杰相继实现了利益膨胀。在一连串交代事件的快剪镜头后,一场面具舞会以狂欢式的形式出现。值得注意的是,云阿姨以魅惑的成功女性形象出现在小诺面前,小诺第一次注视连阿云的假发,充满着新鲜感与仰慕,小诺第一次戴假发自拍也是在复刻连阿云为其营造的富人景观,依托财富找到短暂的精神补偿。
虽然小诺目睹云阿姨与养父唐奕杰之间的苟合,但是云阿姨对小诺的温柔与关爱是小诺迫切需要且独有的。二人单独存在的空间萦绕着暖色调的舒服自在的氛围,在布满雾气的镜子前,她们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云告诉小诺:“小诺长大了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受人欺负。”这种鲜明的自我认知观念对于小诺而言是具有成长意义的。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主体与它的形象之间的动态关系表示的是人类个体一种孜孜以求的永久趋向,这种趋向引导人类个体终其一生都会追寻并培育一种理想自我的、想象的完整性”。儿时的小诺衣着普通,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太大差异,而长大后的小诺习惯性地戴着色彩靓丽的假发,性情乖张又叛逆,在最终的行凶时刻,她扮起了云阿姨的模样,这是一种自我认识的转变,她真的像阿云所说,在对抗中形成保护的力量,此时的形象塑造包含“他者”在成长过程中对本来面貌的影响产生的异化。
娄烨的影片充斥着对人性的探讨,在工业化生产对自然的侵蚀中,贪婪的物欲也在侵蚀人心。影片原型即是广州冼村强拆案,这个破旧不堪的城中村随时会消失,讽刺之处在于利益的纠葛是它依旧存在的原因。片头一连串晃动的手持跟拍镜头将这片残破砖瓦崭露无遗,谁又能想到此时距离唐奕杰、姜紫成及林慧三人第一次舞会相遇已经过去将近30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唐奕杰官运亨通,拿下旧城改造区主任一职,而姜紫成凭借唐奕杰的政府关系在地产行业做得如日中天,林慧也凭借着资本积累大开酒楼,台上风光的人物背后做尽龌龊之事。而可悲之处在于,小诺作为时代的新生命,却又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影片即将结束时,小诺低头倚在河边,条纹衬衣、黑色短发,一切仿佛归于常态。她原本只是用双眼观察现实的局外人,却被迫牵扯其中,唤醒主体的力量改变遭遇。然而她本身不具有足够的力量,主体在恶性社会引导下的自主性选择注定会酿成悲剧结局。小诺的身份代表着特殊时代背景下部分急功近利的人造成的情感缺失与人性泯灭,在电影时代叙事模式的探索下,现实得到反思,期望下一个小诺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