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秋萍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88)
对于喜剧电影来说,人物是第一性的。即使人物的表演和表情是利用物的手段来构成喜剧性冲突的内容,人本身仍然是造成喜剧性的主体。丹尼·伯恩在其喜剧作品中塑造了众多极具神经气质、个性鲜明的喜剧角色。例如《臆想成病》中患有疑病症且恐惧社交的罗曼,《无物申报》中的极端民族沙文主义者鲁本。在丹尼·伯恩的喜剧作品中,无论处于什么阶层或何种职业,这些人物大多处于极端的一方,他们性格偏执、行为疯癫,和主流传统价值观违背并难以被常人理解。一方面这些人物形象增强了影片的喜剧效果与戏剧冲突,另一方面,其极端神经质的性格同样也传递出边缘人物内心的窘态与困境,行为疯癫的背后极具现实意味的思考。影片在塑造这些类型化人物偏执一面时,同样揭示了其敏感孤独和脆弱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些类型化的人物性格怪癖、行为怪诞,但却并非样貌丑陋或者行为内心粗俗的丑角,影片并非想通过塑造“丑相人物”以此“以丑显美”,而是通过将其神经质般的行为放大,以此揭示这些人物身上被社会主流忽视的自身价值存在。例如在《无物申报》中,虽然鲁本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且不近人情,但却能发现同事的疏忽,追捕非法越境的犯罪人员。因此影片不光让观众看到角色自身缺陷的单薄一面,而是通过对偏执人物的塑造和对边缘人物的关怀与情感观照的同时,借机传递对于现实、社会和人性的思考。神经质偏执人物的塑造既是创作者对现实的深刻反省,同时也是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对于这些偏执边缘的人物来说,个人情感经历与社会认同迫使他们做出改变,修正其疯癫与闹剧般的行为以此达到和解。这一转变通常借由双人喜剧的叙事模式得以实现。
结构主义认为,意义只有在二元对立中才能显现。双人喜剧模式是丹尼·伯恩惯用的叙事手法,他通常会在影片中塑造两个性格与出身迥异的人物形象,通过彼此之间“水火不容”的相处状态营造喜剧效果。在《欢迎来北方》中,丹尼·伯恩通过菲利普和安东尼两个“欢喜冤家”探讨了法国境内的南北差异问题。在《无物申报》中,则通过比利时海关鲁本与法国海关马塞尔斯之间的剑拔弩张思索了民族主义的未来。双人喜剧模式看似试图通过表现双方之间的差异以此营造矛盾冲突与喜剧效果,实则是书写彼此之间二元对立的价值观,探讨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多元性与差异。这种双人模式也源于类型电影的基本结构——文化与反文化的二元性。从本质上来说,双人喜剧模式中人物角色的对立与颠覆代表着“正常”与“反常”的两端,在影片中则体现为主流价值观与非主流价值观的对立。例如在《臆想成病》中,迪米特作为一名受人敬仰的医生无疑是主流价值观的典范,而集疑病症与洁癖于一身的罗曼则游移于社会主流价值观认知之外且不受人待见。因此,在丹尼·伯恩的喜剧中,双人喜剧模式的运用在直白书写幽默的同时,也通过二元对立的模式探讨了现实阵痛和社会现状,进而引发观众思考。
通过考察近几年法国商业喜剧电影可以发现,这些影片在注重娱乐性和商业性的同时,也将社会冲突和现实问题考虑在内,企图通过幽默消除隔阂以实现和解。在《欢迎来北方》系列中,伯恩通过书写口音歧视这一现象,探讨了法国当下南北分化现状。在影片中,方言和口音不仅是独特的喜剧元素,也是折射现实的工具。《欢迎来北方》系列既是地域喜剧,同样也是语言/口语喜剧。语言喜剧(comique de mots)是指那些充满双关语、文字游戏、地域口音、反复言语,以及发音独特、表述含糊的喜剧类型。以口音方言为代表的喜剧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已经在法国本土流行,代表作品有马塞尔·帕尼奥尔的“马赛三部曲”和萨卡·奎特瑞的《九个单身汉》《骗子的故事》等。口音发音本身并不具备权威,而作为被文化和意识形态建构起来的口音歧视,则暂时脱离了语音层面的意义,成为社会身份的象征。《欢迎来北方》作为“舌尖上的喜剧”一方面通过口音暗示了人物的地域特征,营造出不凡的喜剧效果;另一方面影片也揭示了口音歧视背后的阶级矛盾,将口音作为喜剧策略背后所暗含的其实是北方工人阶级与巴黎以及南方大城市中产阶级在价值观、文化素质、经济实力等各方面的差异。
在将镜头对准国内地域差异的同时,丹尼·伯恩在《无物申报》一片中则将矛头对准法国与比利时之间的民族差异,从个人、家庭与国家三个层面出发,在书写文化差异的基础上,探讨了1993 年欧盟成立之后,各国边界消失时如何看待民族主义与国家等意识形态的问题。此外,作为欧洲最大的移民国家,法国近几年正在自食其大范围接纳移民的“恶果”,面对国内恐怖势力的抬头,如何处理大众媒介对恐袭活动的报道是《疯狂特警队》一片探讨的问题。传播学领域中的“宣传氧气”理论认为,大众媒介在对恐怖主义活动的报道的同时也为其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氧气补料”,正是借助大众媒介,暴力恐怖氛围持续扩大,从而引发公众恐惧。丹尼·伯恩对于媒体和恐怖活动之间因果关系的探讨并非没有根据,2014 年正是因为媒体的报道致使歹徒掌握了警方行动计划,从而引起了慌乱,对于新闻媒体的尺度和边界应该如何判定一时间迅速成为法国社会讨论的热点。《疯狂特警队》通过将这一社会现实问题移植与改写,企图以喜剧的方式探讨严肃与宏大的社会议题,引发观众思考。身份错位与互换也是伯恩惯用的喜剧策略,在《臆想成病》中,患有疑病症的罗曼阴差阳错和民族英雄互换了身份,为了博取安娜的爱意,罗曼不断地在民族英雄和落魄的自我身份之间游走,在主流和符号秩序的理想认同与被社会抛弃的怪胎之间游移。通过罗曼这一矛盾且纠结的人物形象,影片讽刺了当下法国中产阶级不加思考地沉浸于个人臆想的世界,并对周围发生的剧变无所感知的麻木态度。
对于丹尼·伯恩的喜剧电影来说,其“喜剧+现实主义”的模式是他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影片在引起观众发笑的同时以宏大主题为底色,并深层次地思考社会现状与反思人性。
黑色幽默作为一种文学写作手法和批评概念,诞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黑色幽默电影则从文学中汲取了对于人物塑造与主题建构等策略,并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盛行。黑色幽默不同于传统的喜剧手法,它以荒诞消解了传统喜剧的开怀大笑和悲剧的严肃,从而在发人深省的笑声中表达现实主义的内核。对于黑色幽默电影来说,它是关于语言的游戏,通常惯用的手法有重复、讥讽、悖论、不协调等。例如在丹尼·伯恩的喜剧作品《无物申报》中,民族主义者鲁本与儿子里奥关于比利时星空的对话就充满了悖论与不协调之感,以此传递出对鲁本自身民族沙文主义的讽刺。
除了语言外,人物也是黑色幽默的重点书写对象。“人”是黑色幽默电影关注的中心,在人物处境与社会环境的冲突下,人的异化现象不断嘲讽挖苦和攻击着传统价值与美学观念。在黑色幽默电影中,人物通常是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小人物。“反英雄”是黑色幽默惯用的手段策略,其通过解构合理性、颠覆传统审美取向,旨在表现现实世界的荒诞与人性异化。在黑色幽默电影中英雄往往被猥琐的边缘人物替代,而这样的行为古怪、心理病态的人物又被戏讽为“英雄”。[例如在《臆想成病》中,罗曼这样一个无法获得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奇葩”,竟与民族英雄互换身份。黑色幽默电影的艺术性还体现在其高度现实化的艺术表现手法,通过营造戏谑与荒诞的特殊情境、塑造边缘与极端的人物形象,以讽喻社会现实。在《疯狂特警队》中,乔安娜将乔装成酷儿群体的恐怖分子引进家中,而贵妇太太为了彰显自己通情达理的品格,更是对两位歹徒好客招待。通过这一极其荒诞与讽刺的段落,丹尼·伯恩在批判执法人员对待恐怖主义疏忽的同时也讽刺了上流阶层在接纳少数群体时的虚伪面孔。
尽管黑色幽默电影承载的是现实主义的内核,但就其表现手法来说更多的是后现代主义风格,试图解构理性、消解崇高与祛魅神圣,在无深度、无中心、无根据的游戏中反思与讽刺时代现状。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指等级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在伯恩的喜剧电影中,对于体制内的从业人员高尚身份的解构和去权威化是其书写策略,敢于拿权威、政治和历史开玩笑,试图以“荒谬”消解“理性”,以“玩笑”解构“悲剧”。在《欢迎来北方》续集中,万人敬仰的艺术家形象坍塌成满嘴方言、行为粗俗的“莽夫形象”,而在《无物申报》中,海关警察追击犯人过程中丑态百出。此外在伯恩的影片中,叙事虽有一条主线,但却打破了传统常规叙事并时常“节外生枝”,情境与时空书写彰显着跳跃与去结构的发散式拼贴风格,极具游戏性特征。移植与挪用经典也是其惯用的策略,在《臆想成病》中,当罗曼被识破伪装民族英雄而被扭送到警察局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便把自己比喻为维克多·雨果笔下的冉·阿让,而将经典文学中勇敢无私的冉·阿让和胆小自私的罗曼作比对无疑使得影片多了一丝讽刺意味与无厘头色彩。
总的来说,丹尼·伯恩的喜剧电影在世俗化、娱乐化的同时又无处不透露着对于外界现实的思考。无论是在人物塑造、叙事手法还是主题建构上,都与其他喜剧电影有着明显的区别。影片通过塑造一系列极端、边缘与神经质的人物角色,在二元对立的思想模式下,探索了法国社会正在经历的嬗变。而碎片与拼贴的叙事风格以及包裹在现实主义内核之外的荒诞外衣,不仅满足了观众对于喜剧的诉求,也为现代社会人们内心的发泄释放找到了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