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华
项波看女人,30多岁,偏瘦,穿一身干净的运动装,这在土城一带倒是少见。项波说,进屋吧,进屋说话。女人站在门口不进屋,女人说,进屋怕说不清楚。有啥说不清楚的?项波重复问她,什么事说不清楚?女人说,我家的鸡被人偷了。这是项波下基层锻炼挂职土城分局局长助理后,接到的第一桩案子。偷鸡摸狗,案子太小,不值得马上到现场去,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办。项波问了些具体情况,一一记录在案,项波说,你可以走了。女人站在门口不走,项波又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女人说,你是警察,为啥不去抓贼?项波当了多年警察,很少有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项波说,现在去能抓到贼?得找准机会,对不对?
女人刚离开,皮军踅了过来问,那个女人是不是来报案,说她家的鸡被人偷了?项波说,你认识她?皮军说,土城就这酒杯大个盆地,谁不认识谁?皮军爱喝酒,为此还受过处分,后来戒了,滴酒不敢沾。他告诉项波,这个女人叫白素贞,是个寡妇。
她经常来报案,专找年轻的男警察,每次都说她家的鸡被人偷了,要一起去抓贼。皮军笑嘻嘻地说。
项波问,案子一直都没破?
皮军说,破啥案?后来才发现她是这个地方有毛病。皮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皮军虽然年龄不大,在土城卻是个老警察,有资格说话做事大大咧咧。
要不是喝酒误事,局长助理这个位置,咋轮得到别人?
项波没有问白素贞脑袋有啥毛病,项波问,你是说她报假案?
皮军一时回答不上来,白素贞报真案报假案不好说,他只知道去破过好几次案,结果皆不了了之。他本来是想提醒项波,别被这个女人缠上了,缠上了很麻烦,所里的男警察都躲着她呢。听项波说话口气,明显不理自己,看来是多管闲事了。
其实分局没几个男警察,项波没来之前,只有许局长、皮军,加上一两个辅警而已。
皮军扭身要走,被项波叫住。项波问,你认识朱向前吗?
项波这样问,是因为今天一大早,许局长打来电话,要项波一定要去看看朱向前。朱向前是分局定点帮扶的对象,听说最近家里老出事。也不只是分局有扶贫任务,土城各机关单位、所有公职人员,包括警察、教师都要参与进来,包村、包户、包人。许局长临时抽调到市里协助办一个跨省大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分局的工作暂由项波主持。分局有许多事许局长不交代,专门交代这事,说明这事重要,起码在许局长心里很重要。
一定要让他开上皮卡车。许局长还特别关照一句。
皮军曾陪许局长一起去见过朱向前,皮军说,朱向前啊,那个闲汉,当然认得。
项波说,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能。不能行吗?皮军问,要不要开车?
项波问,远不远?
皮军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项波想了下说,那就开车吧。
所里只有一辆警车,皮军兼任司机。他把车发动后才告诉项波,朱向前家不通车。
气得项波笑喷,项波说,你耍我?
皮军说,不过可以开到白寡妇家。
项波说,去找朱向前,又不是去找白素贞。
皮军说,两家离得近。
项波不说话了,心想,哪天逮住机会了,得好好治治这个老油条。
警车穿过土城街道,引起不少人关注,看着警车转过山弯,有人想,是要去找白寡妇破案吗?白寡妇的鸡被偷,土城人皆知,一个偷鸡贼逮了好长时间硬是逮不住,这些警察是咋当的?
皮军把警车直接开进院子,白素贞迎了出来,见项波带着皮军来,热脸立马就寒了,她有点怵皮军,这个警察不好惹,每次来都问东问西,就是不问偷鸡的事。见到皮军,白素贞的心就老悬着,生怕他顺手拿走点什么。
项波新来有所不知,皮军也故意不告诉他,原来白素贞也是分局定点帮扶对象。分局只有两个定点帮扶对象,一个是白素贞,另一个才是朱向前。
项波看院子,不小,能停好几辆车。他看见一辆皮卡车停在青桐树下,半新不旧,蒙了一层灰尘,应该好久没开了吧?他想到许局长交代的事;他还看见一条黄狗,已呈老态,紧张兮兮的,想咬几口又不敢咬,低声地狺,狗也怕警察?
没看见鸡。
项波问,鸡呢?
如果连鸡都没有,又哪来偷鸡贼?
皮军指了指房后一条山沟说,鸡都在那儿。
看见了,一只,两只,影影绰绰有好多只鸡散养在山沟里,有些鸡还飞到树上。
白素贞男人活着的时候,这些鸡主要由他饲养,后来他突然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和一群鸡。鸡要饲养,女儿要供养,一个妇道人家,说不难也难。
但白素贞拒绝帮扶,她不认为自己是个穷人,她有鸡,不缺钱。一个不缺钱的寡妇,缺啥?皮军劝白素贞抓紧时间找个男人,这是一警察该操心的事?
说起来,老余大白素贞好几岁,白素贞能嫁给老余,主要是老余会养鸡。当然,这与白素贞进城打工落下毛病也不无关系。白素贞落下了啥毛病?说不清。有人说她十几岁那年春运,在车站被偷光了路费,流落街头,后被遣送回村,从此害怕城市,患上了妄想症,老怀疑有人要偷她的东西。但平常日子里,她基本上是一个正常人,只是有时会迷茫。
女儿余欢初中毕业读幼师,幼师毕业后留在城里,在一所私人办的幼儿园当教师。白素贞离不开这些鸡,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大的山,就独自一人守着。
项波没有钻进山沟去看鸡,而是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家养了多少只鸡?
答不上来。没数过,就是想数也数不清。
鸡是什么时候被偷的?
什么时候被偷的呢?去年、今年?3月、4月?每年每个月都被偷,具体哪天说不清楚。
会不会是被野兽叼走了?比如狐狸、老鹰、狼。
白素贞笑了,只有外来的警察才这么问,土城当地警察不会这么问。
皮军也笑了,他替白素贞回答说,不会,如果是野兽,会留下一地鸡毛。
项波瞪了皮军一眼,接着问,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夜里。
你怎么知道是夜里?
鸡会叫,半夜鸡会叫。
狗呢?狗咬没咬?
有时咬有时没咬。
皮軍哈哈哈笑出声来,这一问一答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
皮军说,有时鸡会从树上掉下来,鸡群会一阵骚动。狗呢估计是习以为常了,有时候咬几口有时候懒得咬。
项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皮军耸耸肩膀,他来蹲过点守过夜,他很想抓住偷鸡贼,但一直没抓到。
项波看了看天空,说,走,找朱向前去。
白素贞跟着他们走。项波问,你也去找朱向前?白素贞说,我才不找朱向前,我找他干啥?皮军接过话头,说,干好事啊,跟着走吧,找朱向前去。白素贞这才站住。
项波算是看出来了,白素贞脑袋还真有点问题。
朱向前住在朱家沟,白素贞住在余家沟,两条沟只隔一条小山脊。朱向前家离公路有一里多路程,路已荒芜不太好走,长满了杂草和荆棘。项波和皮军赶到时,朱向前还在睡觉。项波在心里说,这个朱向前,这么懒的人不受穷谁还受穷?他们没有马上叫门,而是四处转悠,没看见鸡鸭牛羊,没看见猪,没看见猫也没狗咬。这是什么人家,连条狗都懒得养吗?
朱向前的母亲朱胡氏也躺在床上,不是睡觉,是卧床不起。她腿脚不灵便,下地站不稳,走路走不动,需要人搀扶。她老早就听见有人进沟了,长期卧床,别的不行,听觉越来越灵敏,沟里风吹草动,什么动静她都能听见。她喊朱向前,说有人来了。困在山沟里,还有谁会来?朱向前懒得理睬,继续睡他的懒觉。他知道一个大男人睡懒觉会被人骂,骂就骂吧,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什么?等时间耗尽?等母亲“好了”?他不敢往深处想。而等的最好方式,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山里时间与城里时间不一样,城里时间好混,一晃一天就过去了,山里时间难熬,非常适合睡懒觉。
当然了,还是想念城市,想念那个曾经的梦想,还有黄小凤,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想念像蝎子钻进了被窝,折腾得人彻夜难眠。尽管朱向前知道想也是白想,城市是别人的城市,与己无关,起码目前是这样。黄小凤呢,30多岁的人了,真有耐心等我三年?就算等我满三年,三年以后呢?朱向前预感到,就算自己把夜想穿把天想破,黄小凤估计也不想回来了,呜。
黄小凤是朱向前的女人,安徽人,是他打工时认识的,人长得白白净净,在朱向前眼里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美女。
说起来,老朱家在土城这一带,不算富裕,但也从来没有比谁更穷过。他父亲健在时,父母靠种地、饲养牲畜完全可以养活自己,还时不时地帮衬他们。朱向前本来不是一个懒汉闲人,他勤奋,有自己的打算,除了买房在城市安家落户成为城里人,他还准备开个联运站,自己给自己打工,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成为有钱人。有钱好哇,有钱就可以把父母接进城里,让他们也做一回城里人过几年城市生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婚后多年他们一直没敢要孩子。
没想到父亲突然出事,在采摘柿子时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跌断了脊梁骨,也跌破了朱向前的城市梦。有钱人跌断了脊梁骨可以靠钱支撑着,没钱人就不好办了,就得像狗一样卧着。不能劳动,就没了收入,要治病,很快就花光了积蓄,虽然有儿子,但谁都知道,农村人养儿都是给城市养的,有几个指望得了?不反啃你几口就不错了。朱向前的父亲咬牙切齿坚持了三年,实在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一天早上趁公鸡还没打鸣,就悄悄地走了。朱向前的母亲朱胡氏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知道目前朱向前在城里处境,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人倒是有,不过仍然是个穷人。她不想进城去人嫌狗不爱成为累赘,她要朱向前别管家里事,好好在城里混,把自己混得有出息比什么都重要。不就是活一条命吗?还不简单?随便种些地每年就有粮食,养头猪日子就有油水,散养些鸡天天就有蛋吃。只要朱向前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就行了,有钱了就寄点小钱回来,没钱了不寄也行,她能够把家守住,把日子一天天好好过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有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她打算到土城去逛逛街,顺便买点日用品,她家离土城不远,也就半个小时路程,来去很方便。可是她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先是头有点晕,接着就是手脚发凉发僵不听使唤,再接着就是肉里仿佛钻进了无数只蚂蚁,痒也不是痒痛也不是痛。她赶紧扯过椅子坐下,不适感仍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重,她只好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感觉才稍微好一点。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她需要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牲畜不干了,鸡们还好说,可以自己找食吃,大不了跑远点钻进山林去当野鸡,猪就不行,它先是哼哼叽叽提抗议,接着大吵大闹要造反,将猪圈弄得一片狼藉后,终于成功越栏。好在它被圈养惯了,加上外面并不好混,天一黑它就回到猪圈。还是猪圈好哇,安全没有风险。
没办法,在城市立足未稳的朱向前,只好带着老婆把家还。回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过不惯农村生活了,地不想种也不会种,猪不想养也不会养,坐吃山空,很快就花光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三天新鲜感过后,黄小凤就开始烦,烦人烦己。她原来的想法,是误以为婆婆很快就会好了,好了一好百了,他们回到家里,权当度蜜月,蜜月过后,很快就会重返城市。没料到过了一天过一月,过了一月过一年,婆婆仍然不死不活,看样子十年八年都难以“好了”。咋办?与其陪着煎熬,不如另谋出路,黄小凤选择了逃离。她承诺给朱向前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内朱向前还不进城去找她,她就另嫁他人。
三年为期,简直是催命,催谁的命?朱向前当然明白。还能怎样?他不能为了老婆丢下老娘,他只能选择留下。他不能怪黄小凤,黄小凤还留有余地,并未把事情做绝,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中有劫摊上了事。
倒是朱胡氏似乎看得开,她安慰朱向前说,娃呀,没事,你尽管放心找你媳妇去。
废话,您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去找媳妇?
朱胡氏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她这病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好不了。
她有自己的打算。
但愿吧,朱向前也希望三年之内出现奇迹,母亲康复了,能下床,能走路,就算不能干活,生活能够自理。这样他就能够带着母亲进城,找回黄小凤,找回曾有的爱情和希望。
说来也是奇怪,朱向前接二连三地做了好几个梦,梦见母亲走了。醒来后他陷于深深的自责中,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希望母亲早点走吗?
不行,不能再做这样的梦。要做就做个好梦,梦见联运站开业了、黄小凤回心转意了、自己发财了,梦见母亲康复了能带孙子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城市里。
一年时间不到,朱胡氏至少寻了三次短见。一次是用绳子,幸亏绳子朽了;一次是喝百草枯,幸亏百草枯过期了;还有一次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爬进了门前的水洼,幸亏水洼不深。朱向前问母亲、为啥要这样做?拿着命不当命,要和谁过不去呢?朱胡氏说,我死了,那个婆娘才会回来,你才不会天天做噩梦。母亲咋知道我天天做噩梦?朱向前总算明白了,原来母亲恨黄小凤,就算黄小凤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她们婆媳关系再难回到从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朱向前和黄小凤商量,办张离婚证骗骗老人家行不行?黄小凤无所谓,说,随你便。朱向前就办了张离婚证,当然是假的。他把离婚证拿给朱胡氏看,说,妈,您要是还瞎折腾,就不能怪我了。朱胡氏默不作声,这世上真想死的人没几个。
朱胡氏见朱向前不理睬自己,就挣扎着下床,要去开门看看。朱向前喊,妈,您还要找麻烦?朱胡氏说,找啥麻烦,是有人找上门来了。朱向前也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只好起床,开门,见灿烂的阳光下有两个警察,一个站着不动,一个转悠来转悠去。朱向前想关门躲避,迟了,被人盯住了。
一个警察喊,老朱,不认得我了?
原来是皮军皮警察。朱向前赶紧迎出来,连声说稀客稀客,是啥好风把你们吹来的?土城就那三五个警察,经常能够碰到,说不认得也认得,何况皮军随许局长来过。
倒是另一位瞎转悠的,方头大耳,官模官样,还真没见过。他在院子四周瞎转悠啥呢?两人跟过去,见他盯着一地鸡毛看,鸡毛散落在竹林里,和落叶混杂在一起,如果不细看还真看不出。
皮军看着朱向前,说,老朱,日子过得不错啊,还有鸡吃。
朱向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皮军也看出来了,鸡毛已干枯,没有半点色泽,吃鸡,显然是陈年旧事。
那些鸡是黄小凤吃的。老朱家本来也有一群散养的鸡,黄小凤来了,说土鸡好吃,就今天吃一只明天吃一只,吃得朱胡氏心疼,私下对朱向前抱怨,败家子。都是下蛋鸡,吃光了拿什么下蛋?朱向前说,妈,你也太小气了,不就是吃鸡吗?都什么年代了,连鸡都吃不起?朱胡氏说,吃吧吃吧,鸡吃光了,看你拿啥留人。
果然,鸡吃光后,黄小凤要走,朱向前想留住她,说,眼看就要過年了,哪儿有不过年就走人的?黄小凤说,鸡都没了,还过啥年?朱向前说,鸡没了,不还有猪吗?第二天他就请来杀猪匠,将圈里正长膘的猪给杀了。朱胡氏没说啥,杀头猪过年也是应该,虽然早了几天。黄小凤不大喜欢吃猪肉,就算喜欢天天吃也会腻,她吃了几天猪肉,和人煲了几天电话,仍然坚持要走。朱向前知道强留不住,就诡秘地笑了笑说,只要你不走,我有办法保证你天天有鸡吃。黄小凤相信朱向前的话,知道他有什么办法,也笑了笑,笑着笑着哭起来,黄小凤说,亏你想得出,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吃鸡?
项波走过来,和朱向前握了握手。皮军介绍说,这是项波项助理。朱向前说,项助理好。心想,果然是个官。他不知道助理是个多大的官,不会比局长还大吧?他对项波没有好感,一来就瞎转悠,像是到了案发现场。
没进屋,搬来竹椅,三人坐在竹林里。项波问朱向前,听说最近家里老出事,咋搞的?这话问的,朱向前回答不出来。老父死了,老婆跑了,老母卧病在床,还三天两头寻短见,谁晓得这是咋搞的?朱向前说不清,说不清干脆不说,干咳两声。
屋里也传出咳嗽声,项波要进去看看,被朱向前一把扯住。朱向前说,别恶心了你。项波倒并非怕恶心,他在市局干刑侦,什么样的恶心场面没经历过?项波想,算了,不看就不看,何必装模作样?总得给人留点尊严。
项波问朱向前,有什么困难没有?朱向前说,没什么困难。项波说,不对吧?你怎么会没有困难?朱向前干干地笑了两声,项波又问,有什么想法没有?朱向前说,能有什么想法?又说,慢慢等吧。
三人一时无话可说,大家都明白要等什么。
朱向前进屋烧水,项波拨通了许局长的手机,问许局长咋办。许局长告诉他,还是得问问朱向前有什么想法。项波说问过了,说是要慢慢等。许局长说,等不起啊,得想办法让他开上皮卡车。项波当然知道,扶贫是有时限的,问题是朱向前要慢慢等,他愿意开皮卡车吗?开上皮卡车就能解决问题?项波有些不以为然。
许局长告诉项波,遇事多问问皮军,具体情况他清楚。
项波摸了摸鼻子,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心里不自在了,就喜欢摸鼻子。皮军就在鼻子跟前,靠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睁大眼睛透过竹林看天,硬是把一个完整的天看得零零碎碎。项波和许局长的通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就等着项波来问,项波就是故意不问。
朱向前忙活了一阵儿,端出的不是茶水,是每人一大碗荷包蛋。没见他家有鸡,哪儿来的鸡蛋?买的吗?这年月鸡蛋已不稀罕,穷人也应该吃得起。既然端出来了,却之不恭,两人也是有点饿了,三口两口就吃光。
吃光了才回味,这蛋味道好极了,是土城土鸡蛋。
项波和朱向前扯闲话,听说你会开车?会开。开的啥车?大卡车,东风140。这车我知道,适合跑长途。对,我就是跑长途的。为啥不跑了?朱向前干咳一声算是回答。项波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傻瓜问题,也干咳一声,继续问,你想不想开皮卡车?
想呢还是不想?这个问题许局长问过朱向前,是许局长想要朱向前开皮卡车。许局长要朱向前开皮卡车并非现起意,而是做了充分调研。早些年,土城通往山间的公路,能经常看到大卡车满载木材、山货、粮食、牲畜进进出出,也有面包车一天一个来回。后来进城的人多了,再后来退耕还林了,山间公路就被冷落,载货的大卡车难得一见,载人的面包车更是没了踪影。倒是小轿车偶尔能够见到,那多半是赚了钱的人衣锦还乡,再有就是那些吃了饭没事干的城市人跑到乡下来游山玩水。小轿车是私家车,不载货也不拉客,开皮卡车刚好能填补这个空白,见人载人见货载货。再冷清的路也有人走,虽然零零星星,每天不一定都揽得上活,但每个月都会有些收入,挣不到大钱,小钱有得挣,日子能够过下去。更重要的是不用出远门,每天可以回家,兼顾生病卧床的母亲。只是朱向前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早就不属于农村了,他的梦想在城市,在城市才大有作为。他早就盘算着开一家联运站,他有人脉,有经验,还怕挣不到大钱?要不是家庭突遭变故,打死他都不会再回来。留在城市,说不定他还真能把自己混成一个有钱人。但是现在,目前,他的梦想只能是做梦,做白日梦,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闲汉。
许局长的心意不能不领。朱向前言不由衷地说,想。又嘀咕一句,想也是白想。
为啥这样说?
没车。
没车可以买车。
没钱。
没钱可以借钱。
向谁借?
向银行借,银行可以小额贷款。
到时谁还?
你说呢,该谁还?
到时还不起,咋办?
项波不说话了。
皮军忍不住,皮军说,许局长的意思,是让他开人家白寡妇的车。
其实在和许局长通话时,项波就想到了白寡妇,想到她家院子里那辆皮卡车,半新不旧,应该还能上路。
项波说,这不挺好吗?两全其美的事。
皮军说,好什么好,关键是人家寡妇不干。寡妇不干的事,就是许局长也不能勉强。
项波不大相信,这么好的事白素贞会不干?项波问朱向前,你想不想开白素贞的车?朱向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打寡妇的主意?
看看已快晌午,项波说,走,找白素贞去。
朱向前冲着窗户喊,妈,我得出去一下,您好好睡觉,有啥事等我回来再说。
院子里说的话,朱胡氏听得一清二楚,她也冲着窗户喊,去吧去吧,能有啥事?
他们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翻过山脊抄近道。那些散养在林中的鸡,见有人经过一点都不惊慌,母鸡偏着鸡头、公鸡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倒是那只老黃狗,汪汪汪,有气无力地叫了好几声。他们顺手在草丛里捡些鸡蛋,见到白素贞时递给她。白素贞要煮给他们吃,他们说吃过了。白素贞狐疑地看着朱向前,她家和老朱家是近邻,她早就听说朱向前回来了,一直没碰面。还听说他带回一个女人,长得像狐狸精,狐狸精喜欢吃鸡,后来为啥又跑了呢?
白素贞问,你咋也来了?朱向前指了指老黄狗,开玩笑说,你问它,它知道。老黄狗“汪”地咬了一口空气,狗头搭在狗爪上,闭上狗眼,懒得再瞧人。
他们没有进屋,就站在青桐树下皮卡车旁,树荫遮住了太阳,山风悠悠,很是凉爽。
项波对白素贞说,大姐,过来,和你来商量个事。白素贞想,警察能和我商量什么好事?是要我不报案了吗?就迟迟疑疑走了过去。项波问,这辆皮卡车谁在开?谁在开呢?当然是我家老余。老余呢?死了。也就是说现在没人开?没人开。咋不作价卖了?不卖。租呢?租给他人也好。白素贞看了一眼朱向前,朱向前对她笑了笑,白素贞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抓贼的,是来打皮卡车的主意。这个朱向前,看上去挺正经,什么时候和警察混在了一起?想到许局长来过好几次,也是想把皮卡车弄走,白素贞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几乎吼了一声,不租。
皮卡车是老余生前心爱之物,睹物思人,她咋能出卖、出租?
没想到白素贞会生这么大的气,项波耐心地给她讲道理,这车如果长期不开,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能有什么后果?不开车就不会出车祸,不使用就会坏得慢。
错了,恰恰相反。车不开更容易变坏,会提前报废。
项波打了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人一样,如果长期窝着不动,会怎样?
白素贞看了一眼朱向前,说,会变成懒汉。
哈哈哈,连朱向前都跟着一起笑起来。
项波指给白素贞看,你看看这车皮,是不是在老化?你看看这螺丝,是不是在生锈?
看出来了,皮卡车确实是在慢慢变老变坏。
不卖不租也行,还有一个办法。一直没吭声的皮军插话说,可以借,借给朱向前,不怕他不还。
咋借?就是早上借出去,晚上还回来,再早上借出去,再晚上还回来,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白落了个人情,还能天天看见皮卡车。
项波觉得这样借车太麻烦,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皮军说,这是许局长的意思。既然是许局长的意思,项波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白素贞有点犹豫,看着三个男人不说话。
项波要朱向前赶紧打借条,朱向前动作倒是不慢,很快打好借条:“今借到白大嫂皮卡车一辆,日借日还,朱向前。”
朱向前把借条塞到白素贞手上,朱向前说,嫂子,从今天起我每天给你打一张借条,我保证不会把皮卡车给你使坏。万一使坏了,我保证赔你。
白素贞看着“日借日还”四个字,笑了笑,没人知道她笑啥。
项波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偷鸡贼应该不敢再来了。啥意思?是因为皮卡车冒烟了响起来了?
朱向前开着皮卡车没有跟着警车走,他把车开到河边清洗干净后,开进土城,沿着街道来回跑了好几趟,认得的人都跟他打招呼,朱向前,开皮卡车了?也有不少人认出来了,那不是朱向前的皮卡车,那是人家老余的皮卡车,老余死了,这车就成了寡妇车,这个闲汉,咋开起寡妇车来了?
朱向前把车停在街头,掏出烟来吸。有个逛街的老男人,朝这边瞄了一眼又一眼,终于还是走了过来,问朱向前,这车出租不?朱向前对逛街的男人不待见,何况还是个老男人。但生意来了不能不做,朱向前说,出租。老男人问,跑县城不?朱向前看了一眼天,半后晌了,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3点多,跑县城来回要5个小时左右,应该来得及。他是跑长途出身,跑这点路自然不在话下,就问,你包车?老男人说,我包车。原来老男人是县城人,退休后喜欢往乡镇跑,顺便采购些土特产,这次他采购的有点多,租辆皮卡车载回去正合适。
晚上快10点,朱向前开车回来,见白素贞坐在门凳上,朱向前想,是在等我吗?朱向前的心疼了一下,这么大的山,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院落,这么小个女人独自守着,不神经才怪。朱向前要把今天挣到的钱分一半给白素贞,好让她高兴高兴,白素贞不要,白素贞说,我有钱。这话不假,朱向前知道白素贞手上有一笔闲钱,是老余生前留下的。她只要车钥匙。在把车钥匙递给白素贞时,朱向前一时冲动,顺势抓住她的手,白素贞挣了几下没挣脱,索性不挣了,心一横,看朱向前还敢干些什么。朱向前随即松了手,不是胆小,是他压根就没想再干些什么。他想到了黄小凤,这个时候黄小凤在干啥呢?黄小凤肯定不会一个人待着,还是城市好哇,城市人多,随便都能找到手摸。
回到家里,死寂沉沉。朱向前喊了一声妈,没回应,打开灯泡,母亲睡得正香。又到厨房去看看,有饭菜,尚有余温,母亲能下床做饭了?朱向前随便吃了些,也懒得洗漱,上床就睡。
第二天早晨,朱向前给母亲做了一碗面,端到床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去借车。白素贞早就等在哪儿,朱向前把借条递给她,她把车钥匙递给朱向前,昨夜牵手的事,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生。
等了一整天,没有等到一个顾客。
第二天又等了一整天,还是没等到一个顾客,倒是把项波给等来了,还有一条小黑狗。小黑狗跟着项波走,项波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摆脱不掉。项波说,朱向前,这可是一条好狗,你要不要?朱向前不想要,说,开皮卡车要狗干啥?要它押车?项波没理会朱向前的话,抱起小狗丢进车厢。狗倒是乖,似乎明白找到新主人了,就赖在车厢里不动。项波没告诉朱向前这狗打哪儿来,他要朱向前帮忙收购些土鸡蛋,没说收购多少。一般鸡蛋一块钱一个,土城土鸡蛋两块钱一个,有时还不一定能买到。项波告诉朱向前,这些土鸡蛋是许局长要,许局长还点明只要白素贞的鸡蛋,其他人的鸡蛋他不要。
到时有人会找你算账。项波开了句玩笑,扭身就走了。
看着项波离去的背影,朱向前想,许局长一下子要这么多土鸡蛋干啥呢?是要给人送礼吗?
黄昏还车的时候,朱向前将小狗转手送给白素贞,白素贞也不要。白素贞说,我又不是没有狗。朱向前说,那是条什么狗?连贼都不咬。白素贞狐疑地看着朱向前,说,你咋知道它不咬贼?朱向前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嘀咕道,它那么懒。白素贞说,不对,它勤快。朱向前说,就算它勤快,但是它老了,一条老掉牙的狗,连骨头都啃不动,能指望它看家护院?不管白素贞要不要,朱向前随手把小黑狗丢给老黄狗,一老一小两条狗很快就亲热起来。狗与狗比人与人更容易相处。
他没有提买鸡蛋的事,不是忘了,是钱没到手。没钱提花钱的事,他张不开口。
晚上,朱向前躺在床上发愣,他想给黄小凤打个电话,手机拿起又放下,该说些啥?说开上皮卡车了?说母亲偷偷地能下床走动了?说趁天黑牵了人家寡妇的手?说寡妇手上有一大笔闲钱,自己一个大男人手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正胡思乱想六神无主,手机突然咕噜了一声,打开来看,是有人转了5000块钱进来,备注:蛋钱,转款人皮皮糖,备注:皮军。
不就是买鸡蛋吗?许局长、项波、皮军玩三人转,犯得着吗?朱向前想不明白。
给多少钱办多少事,朱向前在心里划算,5000块钱能买2500个土城土鸡蛋,买卖不算小,白素贞有那么多土鸡蛋?
第二天见到白素贞时,朱向前把要收购鸡蛋的事说了,白素贞很高兴,上门的买卖岂有不做的道理?她从家里搬出半筐鸡蛋,不算少,但显然远远不够。两人就进沟钻进山林去找,一会儿你发现一窝,一会儿他发现一窝,他们还发现有老母鸡在孵窝,红着鸡脸眯着鸡眼,有人来了也一动不动。
两人忙活半天,把捡来的鸡蛋归到一起,也有半筐。一筐鸡蛋大约500个,也只凑够了个零头。咋办?到别处也收购得到,但朱向前不能这么干。他打电话问项波,项波说不用急。急也没用,那就慢慢等吧,等白素贞的鸡下蛋。
捡鸡蛋是愉快的事,尤其一男一女一起捡鸡蛋,更是乐中有乐。白素贞好长时间了都没这么快活过,她留朱向前吃午饭,炒了好几个菜。好长时间了,朱向前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朱向前转了2000元给白素贞,为啥要截留3000元?他没有去想。有钱在手,心就不慌,尽管这钱是别人的。
下午,有人雇车,是一个在外地做生意的老乡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
以后一段时間,有时有人雇车,有时无人雇车,有时一天还有两三单生意。慢慢地,土城一带,知道朱向前开皮卡车的人多了起来,有时生意会主动找上门来。一段时间下来,算了算收入,还算马马虎虎。朱向前感到,开皮卡车,目前也许是他最适合干的正经事?
他想把这事告诉黄小凤,黄小凤的手机打不通,再打,还是打不通。是关机了还是换手机号了?
倒是和白素贞的关系有了微妙变化。每天借车还车时,她会老早就等在那儿,如果朱向前来晚了,她就会到路边去张望,她还会做好饭菜等朱向前回来吃。朱向前把收入分些给她时,她不再拒绝。她还要朱向前顺便从农户手上购些陈粮回来,她告诉朱向前,老余生前就是这么干的。朱向前发现,村子人少了,陈谷子烂芝麻却不少,陈粮当作鸡饲料,好买又便宜,公鸡母鸡都爱吃。第一次扛袋陈粮去喂鸡时,白素贞找出一面破锣,朱向前一看就知道,这面锣肯定是老余敲破的。老余就埋在这山上,她是要敲给老余听吗?进到沟里,白素贞咣当咣当敲了几锤破锣,惊飞了鸟,也惊动了鸡,一只只从山林飞奔而下。看着一大群鸡在水边平坦处抢食,朱向前哈哈大笑,原来破锣是敲给鸡听。他接过破锣也想敲几下,白素贞不让他敲。不就一面破锣吗?朱向前想,老余敲得,我为啥敲不得?
鸡吃过陈粮后,下蛋明显多起来。
有时白素贞还要跟车,朱向前怕麻烦不让她跟车,她就走路到土城,逛街,购物,找人说话。起先偶尔还会去找警察,她不找别的警察只找项波。项波问,有啥事?白素贞一时想不起来有啥事。项波提醒她说,是不是鸡被偷了?白素贞像是突然才想起,好长时间了,鸡咋半夜不叫了?不知从哪天起,白素贞不找警察了,她帮朱向前找客人,见到认不得的人和从外地回乡的人,就主动上前打招呼,您雇车不?朱向前的皮卡车,又能载人又能载货。白素贞长相不差,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说话又客客气气,被问的人一点都不反感,雇不雇车都会和她说几句话。熟悉的人见到她会问,白素贞,帮朱向前拉客?白素贞说,拉啥客。您雇车不?朱向前的皮卡车,又能载人又能载货。问话的人多半会善意地摇摇头。
那天朱向前回来稍晚,不见白素贞。朱向前想,逛街忘了时间?就等。两条狗蹭过来和他亲热,它们已经把朱向前当成了亲人。小黑狗已长大,成了大黑狗,他顺了顺大黑狗的毛,对老黄狗说,滚一边去。他喜欢大黑狗,不喜欢老黄狗。老黄狗顺势卧到朱向前脚边,狗眼看人。朱向前有些不自在,想踹它一脚,没踹,伸手摸了摸狗头。
天黑定了,星星在夜空眨眼,月亮悄悄爬上山头,仍不见白素贞踪影。朱向前一点都不担心,他知道在土城这一带,像白素贞这么大的女人,一般不会出什么事。朱向前把车钥匙挂到门锁上,正要离开时,白素贞悄无声息走进院子。没待朱向前问,白素贞说,我看表婶去了。她把朱向前的母亲喊作表婶。朱向前哦了一声,他知道白素贞逛街后,有时会顺便看望他母亲,平时是吃过午饭就回来,今天咋待到这么晚?
白素贞告诉朱向前,他母亲已经吃过,这会儿估计已睡着。她要朱向前就在这儿吃晚饭,朱向前未置可否。白素贞就进屋做饭,她炒了好几个菜,还拿出半瓶酒,是老余生前没喝完的,一直放到现在。
看着朱向前吃饭喝酒,白素贞说,表婶有个想法你知道不?
不知道。朱向前含含糊糊地回答。
能不知道吗?母亲给他说过好几回,想两家合成一家过,朱向前一直没松口。不只是他还想着城市,想着黄小凤,他觉得这样做对白素贞不公平,说不定哪天他屁股一拍就进了城,白素贞咋办?
白素贞是一个被城市伤害过的女人,她还敢进城吗?
你妈有啥想法你咋会不知道?白素贞说。
当晚,朱向前没有回去,就在白素贞家睡。也许是喝了点酒,这一觉睡得格外兴奋格外香甜。一睡睡到天大亮,被手机铃声吵醒。
原来是有人要包车,双方约好在城西何家店门口见面。
城西何家店,是残疾人何流光开的店,原先有个叫得响的名号:何流光阴府用品有限公司。政府觉得扎眼睛,就让他改了。何家店经营花圈、纸钱、烟花、明器,兼做棺材生意,远近闻名。朱向前开车赶到时,包车人老刘一家数口早就等在那儿,一看就知道是长途归来,个个疲惫不堪。老刘家儿媳要生娃,嫌城里吃住等杂七杂八的费用高,就打算回村里坐月子,顺便将定制的棺材也拉回去。何流光叮嘱老刘,这可能是最后的棺材,得收藏好了。听他侄子讲,政府迟早会禁棺。他感慨,火葬正从城市一步步逼向农村,棺材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
何流光的侄子是土城副镇长。
朱向前和老刘他们三言两语就谈好了包车价钱,然后上路说走就走。
车出土城,被一老妇人横路拦住,朱向前吓了一跳,土城也有碰瓷的?细看,认出来了,是任发财的妈任刘氏。任发财当过山村小学教师,教过朱向前好几个月。后来他不教书了,辞职下海,听说他在城里发了财,发了啥财发了多大财?没人说得清楚。传言他是土城首富,成了很多人的偶像,也曾经是朱向前的偶像。任发财把他妈接到城里去住,20多年了,很少见到他们的人影儿,今天是啥风把这婆子给吹出来的?朱向前把头探出驾驶室,说,伯母,是要搭车吗?任刘氏说,搭车。朱向前问,要去哪儿?任刘氏说,回土门。回土门?刚好顺路,但朱向前没有立即答应,犹犹豫豫似乎在考虑什么。见朱向前面露难色,任刘氏说,我给钱。随即掏出100元递了过来,说,够不?不够我还有。朱向前顺手收了钱,连声说,够了够了。他干的就是这活,得靠这个吃饭,岂有钱到手边不收的道理?
但收了钱,麻烦就来了。皮卡车前面坐人,后面载货,已被老刘一家包了。只能坐四个人的皮卡车坐了五个人,不能再加塞了,咋办?朱向前和任刘氏商量,说,伯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儿,待我把他们送到了,再回来接你,让你也享受享受专人专车的待遇。任刘氏问,他们是要到哪儿?路程远不远?朱向前不好隐瞒,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是要到土坑。到土坑要经过土门,一来一往要好几个钟头,任刘氏娘家就在土坑,自然知道远近。任刘氏剜了朱向前一眼,没接话。朱向前知道她啥意思,不就是怪我接了她的钱又办不成事吗?朱向前说,您好久没回来了吧?這几年土城变化可大了,您可以借机逛逛土城,也可以去会会熟人。土城就一条一眼能看好几个来回的长街,有啥好逛的?任刘氏不想撞见熟人,也不想浪费时间,她想看清要到土坑去的都是些啥人,看能不能商量挤一挤。就贴着车窗朝里看,见后排座坐的三个人,面熟,认得,是老刘和他老婆莫甘萃,旁边那个玩手机的青年仔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小刘,扯起来还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副驾座上坐的那个孕妇,应该是小刘的媳妇,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外地人。其实老刘早就认出了任刘氏,只是长期没有走动,加上城乡相隔,亲也疏了,情也淡了,形同路人。老刘假装睡瞌睡,莫甘萃是真睡着了,口水挂在下巴上,都闭着眼不看人。小刘瞪了任刘氏一眼,他不认识任刘氏。任刘氏懒得计较什么,扭头看车厢,见载的是一副棺材,已将空间占得满满当当。任刘氏笑了,对朱向前说,后面不是还可以坐人吗?咋坐?掀开棺材盖,人可以坐到棺材里面去。朱向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客货混搭本来就不合适,何况还是一副棺材。如今任刘氏主动提了出来,朱向前为啥要拒绝?但套话还是要说,合适吗?不合适吧?朱向前嘴上这样说着,人却出了驾驶室,动手去解绳索,掀棺材盖。他边忙活边和任刘氏唠嗑。朱向前说,多年没回来了吧?任刘氏说,多年没回来了。朱向前说,今天为啥突然回来了?任刘氏看看四周,神秘地告诉朱向前,她是偷偷逃回来的,没让家里人知道。朱向前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一大把年龄了一个人逃回来?朱向前说,城市多好,咋还要逃回来?任刘氏说,有啥好?活着没人说话,死了没地方埋。
朱向前多了个心眼,要任刘氏最好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任刘氏想想也对,就在身上摸,浑身上下摸了好几遍没摸出手机来,是落在家里了还是掉在路上了?朱向前问她家人的手机号码,任刘氏说不清楚,那些号码都存在手机里。问她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个倒是还记得。朱向前拨打过去,关机,这可如何是好?
朱向前想到了许局长,许局长是警察,又和任发财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应该有办法找到任发财。
朱向前拨通了许局长的手机,把情况说了,许局长夸赞了朱向前几句,答应尽力而为。
朱向前长出一口气,找来一块垫子放在棺材里,喊任刘氏上车。任刘氏却不上车,她看了眼玩手机的小刘,又看着朱向前。朱向前当然知道啥意思,这几个人就数小刘更适合坐在棺材里,谁让他又年轻又是男人?朱向前就和小刘商量,问他可不可以坐到后面。
坐在后面其实挺好,坐累了还可以躺着睡觉,不想睡觉看手机也行。朱向前说。
小刘还没来得及表态,小刘媳妇说话了,不行,哪儿有活人进棺材的?
莫甘萃被吵醒了,懵懵懂懂地问,谁要进棺材?
她认出了任刘氏,正要打招呼,老刘掐了她一下,她还了老刘一巴掌,说,掐我干啥?老刘只好睁开眼睛,冲任刘氏笑了笑。
小刘不耐烦了,说,这车我们包了。
老刘训斥小刘,说,对长辈怎么能这样说话?叫姑婆。
小刘没有叫姑婆,小刘媳妇也没有叫,都装作没听见老刘的话。
任刘氏掏出红包,塞给小刘媳妇,小刘媳妇一头雾水。莫甘萃说,快接了,谢姑婆。小刘媳妇接了红包,伸了一下舌头。
任刘氏这次回来,随身携带了很多红包,遇见新人了,新媳妇、新生儿,都会递一个。
莫甘萃对老刘说,要不你坐到后面去?这棺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早进去晚进去你都得进去。
老刘啐了一口唾沫,说,乌鸦嘴。谁走在谁前面还不一定呢。
任刘氏笑了,说,不用麻烦你们,我年龄大,我不在乎。说着,也不用人帮忙,就自己爬进了棺材。
哼着小调,吹着山风,沐浴着夏日荒野浩浩荡荡的阳光,朱向前的皮卡车欢快地行驶在山间公路上。这是条村村通公路,先是在山沟穿行,然后开始爬坡,一上一上又一上,皮卡车终于爬上土龙岭。朱向前模模糊糊记得,土龙岭上原先有个饭店,一对老夫妻,只卖馒头,免费提供白开水,现在这条路走的人少了,这个饭店这对老夫妻还在吗?正考虑要不要停车看看时,一个交警突然冒了出来。见鬼了,荒山野路,哪儿来的交警?不会是假的吧?管他真的假的,朱向前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一点都不惊慌。他很淡定很自觉很配合地把证件拿给交警看,驾驶证、运行证、保险、年检、身份证,该有的都有,交警没看出啥毛病,却拿着证件不还。交警问老刘,收没收钱?老刘有点怕警察,正要老实交代,小刘媳妇抢着回答,没收钱,我们是熟人。朱向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真好看,上车时咋没发现?交警很和气地警告朱向前,超载了,以后要注意。正要还证件时,发现棺材里爬出个老婆子,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有点吓人也有点搞笑。任刘氏本来在棺材里睡着了,被说话声音吵醒,见车被交警拦住,就自作聪明地说,我交车费了。
好不容易,交警在山间公路上巡逻了好几天,总算逮到个违规的。人货混装,非法营运,朱向前的证件被扣,皮卡车也被扣。交警让朱向前把车移到饭店门口,一把锁将车轮锁死。
朱向前向交警求情,能不能将客人送到后再处罚?交警是个讲原则的人,一个讲原则的人不会拿原则做交易。他训斥了朱向前好几句,骑上摩托扬长而去。
山间公路本来没有交警,只因前段时间有人醉驾,出了好几起事故,有人摔残了有人摔死了,才有了交警。也不是天天有,是偶尔有,突击检查一下,就让朱向前给撞上了。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又是老人又是孕妇,咋办?老刘一家围住朱向前让他想办法,能想啥办法?任刘氏也爬下车来,她在城市生活了多年有城市经验,建议打110报警。报啥警?说自己违规了车被扣了?
关键时刻还是小刘有办法。他问朱向前有没有备胎。当然有备胎。有备胎就好办。小刘踢了几脚被锁的车轮,朱向前会心地笑了,摸了下小刘的头说,亏你想得出来。
待交警走得不见人烟,朱向前把被锁的车轮卸了,换上备胎,车就还可以照样开。他先把客人送到家,再把车开回来,换上被锁的车轮,原封不动停到饭店门口,神不知鬼不觉。
半夜三更,白素贞见朱向前走路回来,就问,出车祸了?朱向前说,好端端的,出啥车祸?白素贞说,没出车祸就好。朱向前把证被扣、车被扣的事说白素贞听,白素贞哦了一声,仿佛车的事与她无关。她高兴地告诉朱向前,表婶能下床了,还能自己做饭自己吃。朱向前也哦了一声,目光飘过山脊。朱向前知道白素贞每天都会到朱家沟替他照顾母亲,朱向前想,白素贞这样的女人独守空院,是不是有点浪费?
他在白素贞的床上闷头睡了一整天。
第三天他想回朱家沟,白素贞不让,白素贞把老余的破锣塞到他手上,说,喂鸡去。他俩钻进山沟,朱向前咣咣咣地使劲敲锣,林中的鸡成群结队飞下来。看着抢食的鸡群,朱向前想,原来老余也有老余的快乐。
如果我是老余,我肯定多养些鸡。
趁鸡抢食的空儿,他俩钻进林子捡鸡蛋。狗突然叫了起来,一辆警车开进院子,是项波、皮军来了。项波下车就骂狗,连老子也敢咬?狗就不咬了,大黑狗还跑过来和他亲热。他们知道朱向前的皮卡车被扣,专门为此事而来。土城太小,就是天空落下一片树叶,也会很快就有人知道,何况他们还是警察。项波喊,人呢?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狗没有人。皮军也喊,人呢,躲哪儿去了?话音未落,朱向前抱着半筐鸡蛋走过来,白素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路的神态,皮军想,这对孤男寡女,还真搞到了一起?看来还是许局长老谋深算看得远。许局长曾和他说过,得想办法把朱向前留住,这里最缺的是男人,尤其是像朱向前这样的男人。皮军走到一边给许局长打了个电话,把看到的情况说了,许局长开了句玩笑,哪儿有干柴见了火不着的?他要皮军抓紧落实收购鸡蛋的事,有多少按市场价收购多少,做给朱向前看。
项波询问朱向前车被扣、证被扣具体情况,皮军则要白素贞把鸡蛋搬出来当面清点,不多不少刚好有2000个,这么多,连朱向前都没想到。
皮军给白素贞打了一张收条,说,收好了别弄丢了,免得到时算不清账。他还告诉白素贞,有人说了,不差钱,有多少他买多少,如果5000元不够,他还可以再预付5000元。
能不能让你的鸡下蛋再快点?皮军说。
警车离开后,朱向前要把扣留的3000元转给白素贞,白素贞没要,让朱向前留着买陈粮。朱向前想想也对,只是没了皮卡车,收购陈粮很不方便。
看来养土鸡挺划算。照目前这种情况,每年会有两三万元收入,如果扩大规模,卖蛋同时也卖鸡,收入肯定会更多。他把这种想法说给白素贞听,白素贞说,不能多养,养多了会得鸡瘟。又说,老余就吃过这种亏。朱向前不以為然。朱向前想的不是鸡瘟,鸡瘟不可怕,可防可控,可怕的是没有钱。没钱去想花钱的事,难。他想说服白素贞把那笔闲钱拿出来,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肚子咕噜一声,手机欢唱起来,跑来一个陌生号码,诈骗来了?
喂,哪位?
是我。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是黄小凤,果然换手机号了。哼,换手机号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瞎操心瞎打了那么多电话想了那么多废话。朱向前在心里骂人。
告诉你件事。黄小凤说。
什么好事?
我准备结婚。
结婚?和谁结婚?
你真想知道?
我们不是还没离吗?
你没扯离婚证?
那是假扯,用来骗人的。
我当成真扯。
不是说好了吗?等我三年,这才一年多。
你敢保证三年内你妈会好?
这个,说实话,谁敢保证?
就是。还有啥话好说?
确实没啥话好说了,朱向前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没想到来得不是时候。就算他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黄小凤已经是他人的女人。
一阵山风吹过,朱向前忽然感到浑身轻松。
下午闲着没事,朱向前就翻过山脊回家看看,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回家了。和母亲打声招呼后,朱向前一头钻进朱家沟,他好像这才发现,朱家沟比余家沟只大不小,沟更长坡更缓,流水潺潺,自然条件更适合散养土鸡。
黄昏,白素贞跟了过来,一起做饭吃饭,天就黑了。白素贞要走朱胡氏没让她走。
第二天项波打电话把朱向前叫去,把证件之类丢给他,要他去把车开回家。朱向前想问些什么项波没让他问,项波警告朱向前,今后千万不能再客货混装,否则就要吊销驾驶证。
万一出了事故,你这辈子就玩完了。
话糙理不糙。
扣分罚款照常,非法营运的事,没提。
项波干完这事就走了,回市里干他的老本行,据说提升为刑侦大队副队长。他在土城的职务由皮军接任。
朱向前没有把车开回家,他想去看看任刘氏,还有老刘一家,顺便把棺材还给老刘。
走了半天路,爬上土龙岭,车在,车轮上的锁不在。土龙岭上没有交警,朱向前把饭店里里外外看了遍,连个人影都没看到。那对卖馒头的夫妻,是搬走了还是死了?朱向前先把车开到土门,下车打听,任刘氏已被人接走,到城里继续享她的清福去了。车到土坑,日近午天,老刘一家见到朱向前,先是惊讶,朱向前不简单,这么快就把事搞定?后是高兴,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拉住手舍不得放,硬要留下吃饭,还整出一桌菜要喝酒。开车咋敢喝酒?没关系,少喝点,等天黑了再上路,又凉快又安全。少喝点就少喝点,不是朱向前经不起劝,是有多长时间了他都没和人喝过酒了?人活得太憋屈太压抑,他想借机放纵放纵自己。先是小喝,喝着喝着就开始大喝。反正有的是时间,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不用来喝酒还用来干啥?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天黑了接着再喝,朱向前是咋醉倒的他自己不知道。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太阳高照昨日的山川。喝了两碗酸辣面鱼醒酒汤,冲了一个山泉冷水澡,人就恢复正常。朱向前要打道回府,被小刘留住,小刘说,你索性再待一两天,然后送我们到县城。你们?是全家人吗?这么快就要回城?朱向前有点失落也有些不解。小刘说,不是全家,只我跟我媳妇。原来,小刘假期到了,要赶回去上班,小刘媳妇死活也要跟着回去。回村坐月子,想的倒是美,真正住下了才发现,村子根本就不适合现在的年轻人坐月子,要啥没啥,时间又长得太熬煎人。想到没有小刘在的日子,小刘媳妇就感到害怕。
两位老人想不通,有吃有喝、清闲自在,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咋就过不下去了呢?他们选择留下,计划找何流光再打造一副棺材,到时还请朱向前用皮卡车载回来。他们在城里住了好些年,仍然不习惯,六七十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说死就死了,死在老家总比死在外面好。
送走小刘,朱向前心里空落落的,那种失落感挥之不去。回到余家大院,见白素贞将他的母亲接了过来,朱向前没说啥。他把车钥匙还给白素贞时,白素贞不要。也就是从这天起,借车还车手续作废。
挨到黄昏,朱向前要回朱家沟,朱胡氏不走。朱胡氏说,要走你走。朱向前真的就走了。朱胡氏就跟在后面爬,朱向前要扶她,朱胡氏不让他扶。朱向前只好走一步等三步,走着走着天黑了,朱胡氏走偏了道儿,朝着丈夫的坟墓爬去。没办法,朱向前只好把朱胡氏背回余家。
白素贞站在院子边上,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见朱向前背着母亲回来了,就扭身进了卧室。
朱向前有些感动也有点无奈,放下朱胡氏后,跟进卧室。白素贞问,不回朱家沟了?朱向前说,不回了。白素贞又问,真的不回了?朱向前说,真的不回了。又说,除非余欢赶我走。
白素贞就给余欢打电话,把朱家母子要搬过来住的事说了,没想到余欢满口答应。她正为难呢,这下好了,她可以安心了。
她还告诉白素贞,她谈男朋友了,打算凑钱买房。
白素贞知道这是在向她要钱,那笔闲钱本来就是给余欢读书、成家准备的,她答应马上汇过去。
关掉手机,白素贞发了好一会儿愣,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越哭越伤心。真是莫名其妙,好事啊,咋还哭起来了?朱向前想安慰她几句,一时又不知说啥话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猫腰把白素贞搬到床上。
第二天朱向前起了个大早,一个人爬上山坡找到老余坟墓,他是第一次来看老余,发现老余还真埋在了一个好地方,背西朝东,能看日出日落,还能看见余家大院和山前公路。不管咋说,活人不能欺负死人,房子、车子、女人,还有山上那些鸡都是人家的,得给人家有个交代。朱向前给老余烧了一堆纸钱,想给老余磕个头,没磕,觉得不合适。那就许个愿吧,余大哥,我保证每年都会来看你,给你烧一大堆纸钱,让你在那边不缺钱,请客送礼包二奶,都有钱使。
看过老余,朱向前把皮卡車开来土城街头等客,等了一会儿没客人,就锁好车四处走走,这才突然发现,土城变化其实挺大,街道变宽了变长了,按这样的速度,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延伸到白素贞家门口。土城虽小,也是城。
皮军打电话把朱向前叫到分局。皮军直接问,你是不是想扩大养鸡规模?你是不是担心没钱?奇了怪了,这事自己只是在心里想过,好像也只对白素贞暗示过,皮军是咋知道的?皮军还要朱向前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说过段时间会有一位神秘的人物来看他。
朱向前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会有什么样的神秘人物来看他,他屋里屋外沟里山上看了又看,也没发现有啥好准备的,干脆就不准备了。他载上母亲和白素贞到县城逛了一圈,他说这叫旅游结婚。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住进城里。朱向前说。白素贞说,忽悠谁呢?带着母亲逛趟县城就算旅游结婚?她嘴上这样说话,心里都是喜欢,跟朱向前在一起,她不再害怕城市。她告诉朱向前,她还有一笔钱。
朱向前心里暖乎乎的。
夏天刚走完程序,山上的树叶就吵红了脸。那天下午许局长事先没打招呼,突然来看朱向前。随行的有皮军、何副镇长,果然还有一位神秘的人物。许局长喊,朱向前,过来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朱向前原地走了几步,他本来就站在旁边。许局长说,这位是任总任老板,你面子不小哇,任总可是专程前来看你。许局长的话半真半假,任总任老板并非专程来看朱向前,他是被土城招商引资给招引回来,和土城头面人物开过洽谈会后,才来看朱向前。其实不用许局长介绍,他们一进院子朱向前就认出来了,所谓神秘人物原来是任总任老板任发财。好多年了,他的形象几乎没变,五短身材,满头是脸满脸是头,一举一动很有派头。只是当教师那会儿,穷,更像个伙夫,现在有钱了,怎么看都像个人物。朱向前有点失望又有点期待地叫了声任老师您好。任老师?许局长一头雾水,许局长不知道任发财还教过书,许局长说,你们认识?任发财没认出朱向前,但那一声老师,喊得他多少有些感动,好多年了,他教过的小学生如今都是人到中年,彼此相忘于江湖,相逢不相识并不奇怪。任发财握住朱向前的手好久不放,他告诉朱向前,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母亲会逃回土坑,要不是发现及时,说不定会出事,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他问朱向前有什么打算。皮军替朱向前回答说,想扩大养鸡规模。许局长建议还是先实地考察考察再说。一行人就进沟,先看余家沟,看那些散养在山林的鸡,一只只活灵活现,健康快乐;再看朱家沟,山围沟水浅,自成小天地,把鸡散养在这样的沟里,确实很合适。任发财是土城人,知道土城鸡很优秀,只是量小不成规模没有名声,如果打造成品牌,不会比河田鸡差。他问朱向前缺啥。缺啥呢?当然是缺钱。朱向前没说缺钱,说,缺鸡。大家都笑了,明白缺鸡就是缺鸡仔,单靠老母鸡一窝一窝地孵,猴年马月才能扩大规模?而且鸡们很奇怪,一群鸡里只要有一只鸡孵窝,其他的鸡就袖手旁观。任发财说,这还不好办?他答应捐一台孵化机,用机器来孵化小鸡,可以批量生产,又快又省事。朱向前有些担心,用机器孵化小鸡,会不会异化变种?他没有把这种担心说出来。
在许局长的督促下,双方很快达成合作协议,任发财投资,朱向前管理,投资的本钱用鸡或蛋来偿还。由任發财包销,这么好的鸡这么好的蛋,还怕卖不出去?
何副镇长承诺,要把散养鸡作为土城重点扶持项目。他有自己的想法,土城荒山野岭多的是,朱向前试验成功了,再推广开去,说不定土城鸡还真能和河田鸡PK一番。他还给鸡场起了个名字:土城鸡散养场。半认真半开玩笑,当场任命朱向前为鸡场场长。见白素贞站在旁边,顺口说道,这位嫂子当副场长。
晚上,任发财在土城大酒店设宴回请,许局长没有出席,连夜赶回市里,他协助侦办的案子就要收网了。任发财稍感遗憾,但能够理解。
醉了。朱向前做了一个梦,自己开着皮卡车在前面跑,一群鸡在后面追,跑着跑着鸡和车都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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