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下班高峰,路上有点堵。要是在往常,他会烦躁,焦虑,会忍不住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摁喇叭,咒骂,把音乐开到最大,把车窗摇下来探出脑袋看路况。可是今天,他一点都不着急。
他倒很感激这拥堵的黄昏的北京。漫长的红灯,十字路口,汽车和人潮汇成汹涌的河流,沸水一般,在盛夏夕阳的余烬里蒸腾着溽热的暑气。车里冷气很足,凉爽宜人。他靠在驾驶座上,随音乐轻轻打着拍子,是蔡琴的歌,《你的眼神》。他喜欢蔡琴的歌,那种醇厚而迷人的声线,有点沧桑,有点沉醉,像酒在柔肠里缓缓穿过,又像秋风吹来,落叶萧萧满地。他叹息了一声,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竟然喜欢蔡琴。像他这个年纪,不是应该喜欢那些小鲜肉吗?为了这个,卫荣老是嘲笑他。笑他老古董,说他老土。他都不大理会。对于她的冷嘲热讽,他早就麻木了。早先时候,他还会跟她争辩一下。后来,渐渐地,他连吵架的激情都没有了。是啊,吵架也是要有激情的。有什么好吵的,在家庭生活这个泥潭里,还能吵出什么名堂来呢?
三伏天,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城市被晒得昏昏欲睡,有点倦怠,又有点暴躁,好像一个人受尽了生活的欺凌,忍耐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坏脾气。阳光下,汽车外壳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车流像水滴一样,一滴一滴,汇成庞大的河流,在大街上缓缓流淌。高楼的玻璃幕墙上,闪闪烁烁,光怪陆离,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几个大字,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有一家鲜花店,门口有个女孩子在插花,拿一把大剪刀,娴熟地把一束玫瑰的枝枝叉叉剪掉,插进一只大肚子陶罐里。那女孩子穿一件米白色连衣裙,扎着丸子头,有一种乱蓬蓬、懒洋洋的好看。他想象着,要是她把头发散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喜欢长发的女人。长发纷披,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总是给人无限绮丽的想象。麻花辫也好。少年时代,他喜欢女孩子的麻花辫,乌溜溜地在肩头跳来跳去,俏丽动人。他的第一任女友就是麻花辫,大学同学,清瘦苍白,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心,像是胸中藏着一段心事;笑的时候,喜欢拿手背捂着嘴,有一种青涩的少女气质。公正地说,前女友容颜并不美丽,不过是中人之姿吧。若说吸引,他想,大约正是那青涩的少女气质吸引了他。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大男孩,天真稚嫩,毛手毛脚,对女孩子没有多少经验。后来,莫名其妙地,那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时隔多年想起来,他倒也没有多少留恋,只是有那么一点遗憾。那是他的初恋呀。
阳光照在车窗玻璃上,碎金子一样闪耀成一片,叫人不敢直视。大街上市声喧闹,车水马龙,隔着窗子,好像是在另一个遥远的虚幻世界。一个男孩子在车流里钻来钻去,忙着给车主发小广告。他最讨厌这种发小广告的。那瘦小的男孩子执拗地敲着窗子,神情麻木,好像不敲开决不罢休的意思,他只好摇下车窗。果然还是房屋中介。这一阵子,北京的房价倒是不涨了,可也绝没有降的意思,停滞在那里,人们观望的多,出手的少。他看着小广告上那些楼盘,那些楼盘后面的一串串数字,淡然的,从容的,隔岸观火的意思。几年前,他换了大房子,地段好,绿化好,户型好,又是学区房,即便是在北京,也算是优质小区了。只这一样,惹得多少人眼热呀。他周围的同事、同学、朋友,谁不说他是人生赢家?事业顺利,儿女双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蔡琴的歌声在车里缓缓流淌,像是温柔的抚摸,又像是低声的倾诉。他叹口气。真是奇怪,他对声音格外敏感。仅凭着声音,他就能对一个人生出喜恶之心。当然了,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这是他的秘密。这世上,谁还没有一点秘密呢?卫荣在微信里问他在哪里,下班没有。他看了一眼那头像,是她自己的照片,图修得有点狠了,像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女。卫荣见他没回复,语音就过来了,一出口火药味儿很浓,你干吗呢,怎么不回我?他说我开车呢。卫荣说,那你也应该回我一下呀,真是。卫荣说,你总是这样,磨磨唧唧的,回个电话都这样。卫荣说,你几点到家?怎么又这么晚?卫荣说,你们单位怎么整天那么多破事儿,你们领导没家呀?他看着那语音提示一条一条发过来,连珠炮似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深的厌倦。电话终于追过来了。铃声单调刺耳,一遍一遍催逼着。他不想接。他知道,只要一接通,她会在那边说些什么。措辞、语气、语调、停顿,甚至是节奏,他太熟悉了。除了抱怨,除了指责,除了否定,她还能跟他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了,对她这一套,他早就腻歪透了。
当年,他来北京的时候,博士毕业不久,在一所高校教书。一介书生,面对这个庞大的城市,心里真是茫然得很。十年寒窗,读了一肚子书,却忽然发现,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虽说是乡野出身,父母并不识多少字,可他很小的时候就暗暗立下了志向,要不负此生,要轰轰烈烈大闹一场世事。他所能够想象的壮丽人生,不过如此。从小,他就是一个好孩子,念书好,有抱负,一路从芳村考出来,过五关斩六将,一直到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北京是他的战场啊!策马扬鞭,刀光剑影,他是决意要在这里驰骋一番的。
然而,不出意外地,他碰了很多次壁。头破血流倒也不至于,但碰得鼻青脸肿,却是真的。他什么性格?岂肯甘心!在校园里教书,日子倒是安宁,不外是坐冷板凳,埋头做学问。冷板凳他不怕,可他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书斋里的学究,皓首穷经。他更愿意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去,到火热的人生现场去,到沸腾的人群中去,到时代激流中去,做实事出实效。他是有很深的历史感的人,渴望为自己身处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刻度和印记。
那一陣子,他苦闷得不行。身边的同学、同事都结婚成家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像一只孤雁,在偌大的校园里徘徊来去。有一回,一个朋友要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他,说见见嘛,感觉不错的话,就交往一下。他对相亲这种形式有点排斥,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亲?真是荒唐!理想的爱情,不应该是浪漫的邂逅吗?电光石火,天崩地裂,就像两个行星相撞,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或者,跟一个人慢慢相处,年深日久,暗生情愫,在某一个微妙难言的时刻,情不自禁说破深埋心中的秘密。而正好是,你爱的那个人,她也爱你。他承认,在感情上,他是有那么一点理想主义,否则的话,何至于等到年近而立还是单身呢?他推掉了朋友的好意,说最近忙,等闲了再说。
那一年,母亲却病了。是重病。他们母子素来亲密,他在家里排行最小,又是独子。母亲疼他爱他,向来以他为骄傲。在芳村,谁不知道老徐家的小子?他是后来才知道,他所有的奋斗,所有的努力,在艰难世事面前的不屈不挠,是因为背后母亲的目光。母亲在看着他,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勇往直前呢?在病榻上,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婚事。他答应了朋友的安排,相亲,订婚,结婚。
结婚当年,母亲走了。
手机一直在响,不依不饶的意思。他叹口气,知道回去又逃不过一场争吵。质问他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接电话,凭什么这么对她,不愿意过就离,这样算什么,折磨谁呢,有意思吗……卫荣的口才好极了,声音高亢尖锐,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老实说,他不喜欢卫荣的声音。她的声音过于锋利,过于刺耳,仿佛金属的利器在玻璃表面划过,每句话都像是在吵架。她父母也是这样。卫荣是独女,她和父母之间关系紧张,吵吵闹闹几乎是家常便饭。他看着那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听着那单调的铃声反反复复催逼着,心想,当年,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今天呢?当时,他怎么就那么快答应了这桩婚事,决定跟这个女人,不,确切地说,跟这样一个家庭共度此生了呢?事实上,卫荣的父母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并且,深度介入他们的家庭生活,在他们的婚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他自嘲地笑了下。卫荣的口头禅是,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要想当家做主,你买房子啊!你带孩子啊!
是,没错。当初,是卫荣的父母出钱付了首付,买了这套大房子。他原本是想推辞的。至少,不用买这么大的吧,负担也能减轻一些。可是卫荣跟她父母都不同意。他们的说法是,迟早是要过来住的,几代同堂,房子当然要大。北京的房价只能是越来越高,买得越早越大就是赚到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有句话叫做,英雄气短。他们老家,他的父亲,他的姐姐,谁也没有资助他的能力。也因此,他们所谓的几代同堂,跟他家乡的老父亲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关于房子,关于房子的一切,他都没有说话的权利。在哪里买,什么时候买,买多大面积,什么户型,怎么装修,房间怎么分配,置办什么家具……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卫家一家三口商量,斟酌,对峙,争吵,最后拍板。他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看着。他插不上一句话,他们也从来不问他的意见。在这个家里,他是一个局外人。
江海,把窗子打开。
江海,把地再擦一遍。
江海,灯泡坏了。
江海,帮我按摩一下,累死了。
卫荣的声音无处不在,仿佛一个魔咒。他在这个魔咒下陀螺一般地转来转去,疯狂的陀螺,被惯性拖拽着,没有理性,没有情感,只是机械地旋转,旋转,旋转。有时候,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承受不了,要立刻崩溃了,要突然飞出现有的轨道,像一个抛物线,在疯狂的旋转中自我毁灭。然而,并没有。人究竟有多大的耐受力啊,仿佛一根竹子,在重物的压迫下,不断弯曲,弯曲,你以为马上就要断裂了,甚至听到了嘎巴嘎巴的内部断裂的声音,然而,你看到的,依然是那根表面完好的竹子,只不过弯的曲度更大。
电话静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响了。是微信语音。儿子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稚嫩的声音,叫人心里毛茸茸地发痒,又有点麻酥酥的酸。他忍不住回复道,快啦,你乖呀。儿子五岁,正是一个男孩子最黏人的时候。七八歲狗不理。估计再过两年,他该调皮捣蛋招人烦了吧。儿子极像他,眉眼倒在其次,主要是心性。聪明,懂事,善良,心软——这是优点呢,还是弱点?
儿子出生的时候,起了一场风波。卫荣说,哎,跟你说个事儿,儿子跟我姓,姓卫。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以为她在开玩笑。卫荣说,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独生女,这是我们卫家的后代嘛。他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母的意思?卫荣说,我们全家的意思。斩钉截铁的口气。他说,你这是在跟我商量,还是来宣布你们的决定的?卫荣反问道,你觉得呢?卫父走过来,干咳了一声,说,江海,老实说,我们家荣荣找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否则,以我们家的条件——卫父停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他看着卫父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白白胖胖,几乎看不见皱纹,跟自己父亲比起来,根本不像同一代人。卫父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他怎么不知道呢?卫家是南方一座小城的工薪阶层。小城镇的人,往往比大都市的人更多地沾染市民习性,比方说,势利,实际,精明,会算计。因为眼界和见识有限,有些小城人往往更容易自大,更容易有老子天下第一之类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卫家人眼里,这桩婚姻本身就是不对等的——出身小城的女儿嫁给农村出身的穷小子,肯定是下嫁。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肯下嫁呢?他们是有周密考量的。让孩子随他们的姓,就是他们平衡这倾斜的婚姻天平的一个砝码,一个重要砝码。江海看着卫父那张脸,还有,卫荣那因为生产而变得臃肿的腰身,胸口堵得厉害。卫母走过来,给婴儿换尿不湿,蝎蝎螫螫地,一口一个卫卫卫卫卫卫,好像是在示威。卫母的发型很奇特,前面是剪得短短的板寸,只在脑勺后头留了一小撮头发,勉强编了一根细细的小辫。六十岁的人了,化着浓妆,穿着红格子背带裤。看着卫母,他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温良敦厚,勤劳贤淑,中国农村妇女具有的所有美德,母亲都有。天下的母亲,不应该都是这样的吗?爱孩子,爱家,为了家庭,为了亲人,什么都愿意付出。就像他母亲一样。老实说,面对卫母,他那一声妈,很难叫出口。卫母在给孩子把尿,一只手逗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发出嘘嘘嘘嘘的声音,一面说,卫卫是男子汉呀,我们家的男子汉呀。我们卫家的小小男子汉呀。他忽然感到满心的愤懑。这一切都是圈套,圈套!他们为什么不事先说明呢?假如婚前他们就挑明这一点,他肯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凭什么呢?这不是欺负人吗!他在中国北方的农村长大,他最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他甚至都不敢想,对这件事,父亲会有什么看法。母亲呢?假如母亲在世的话。姐姐们呢?姐姐们都以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为荣,他是老徐家唯一的男丁。 他儿子,是他们老徐家的长孙,千顷地,一棵苗。农村是熟人社会,最讲面子。倘若知道徐家的孙子姓了外姓,不说别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骨子里,江海是一个传统老派的男人,他心里这道坎儿,怎么也迈不过去。他看着儿子那粉嘟嘟乱蹬的小脚丫,还有卫母后脑勺上那根细细的辫子,心头的怒火轰一下就烧了起来。卫荣说,哎哟,看你那样子,还要吃人哪?他一脚就把眼前一个小凳子踢翻了,当着卫家父母的面。那是婚后他第一次发脾气。
还是堵车,整个城市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沸腾的锅,不时有滚烫的水溢出来。积水潭地铁站口,一群人被吞进去,另外一群人又被吐出来。马路两旁的行道树是北京槐,浓密的绿荫覆盖下来,给酷暑中的人们带来清凉和抚慰。路边的花坛里种着月季,红月季、粉月季、黄月季,开得层层叠叠的。他想起他的学生时代,上课,泡图书馆,考试,写论文。他几乎全部精力都在学业上。现在想来,那时候多好啊。虽然清苦,孤单,但快乐而充实。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青葱一般的年纪,对未来,对爱情,还抱有很多缤纷的想象、饱胀的期待。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歇,是卫荣的微信语音留言,质问他在哪里,让他发个位置给她,再拍张照片,现在!立刻!马上!
真是有病!他骂了一句。这个女人的控制欲太强了。她总想控制他,控制他的行踪,他的工作,他的情感,他的一切。凭什么呢!她在语音里说,徐江海,我限你三分钟之内,把位置和照片发过来。三分钟!卫荣的声音怒气冲冲,好像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是女儿,是女儿在哭吧。他心头发紧,喉咙里苦涩得不行。女儿才九个月,胖胖的小丫头,雪團子一样。当时,为了儿子的姓氏,他跟他们僵持不下。卫家很强硬,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他只好私下里跟卫荣商量,求她顾及一下他的感受,他家人的感受。卫荣更是决绝,说这事没得商量,不行就离婚。他当时心里震动了一下。离婚这个词,无数次从卫荣嘴里说出来,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好像是习惯性流产,都说得顺嘴了,每一次都是冲口而出。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他跟她商量,想在房产证上填上他的名字,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所有权。他只是想借此确认,在北京,在这个城市,他徐江海这个芳村出来的穷小子终于有了一个立锥之地。读书多年,奋斗多年,他不过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这房子也有他的一点贡献,虽然只不过三分之一吧。他的话却被卫荣不客气地打断了。卫荣说,你怎么这么计较?你是男人吗?想写自己名字,你出全款啊。我父母的钱也在里面,写你的名字?真是笑话!他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她尖利薄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如此陌生?她说,不行就离婚。他想,为了这个离婚,值得吗?房产证上到底只写了卫荣的名字。他在那栋大房子里出出进进,每个月要还数额不小的房贷。他单位待遇不错,拿着年薪,是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然而,奇怪得很,他总觉得,那个房子,那个家,跟自己无关。他不过是一个客人,他们卫家人才是主人。有时候,看着他们一家人走来走去,吃饭,睡觉,吵架,带孩子,他总觉得是幻觉,是别人家的故事,他好像在戏台下冷眼旁观,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怪诞和荒唐,还有虚无感。他看着他们哭了,笑了,生气了,流泪了,跌倒了,吵翻了,内心里竟没有半点波澜。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问题。曾经,他是一个感受力多么强的人呀!有着丰富的内心,细腻、敏锐、柔软,外部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他内心激起强烈而持久的回响。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麻木了?卫荣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像是催命符一般。他看着那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克制地咬着嘴唇。她真是疯了,如此嚣张,如此跋扈。
他们又不是没有离过婚。
那一回,为了儿子姓氏的事,他们吵翻了。卫荣逼他,二选一,要么孩子姓卫,要么离婚。他说,不能商量吗?卫荣说,不能。他说,我不能接受孩子姓卫。卫荣说,那你的意思是?离婚?他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怒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他说,好,我同意。
现在,他是多么怀念那短暂的单身生活呀。他净身出户,孩子房子,家里的一切,都归卫荣。他搬出来,在单位旁边租了一个一居室。生活忽然发生了变化,简单,清净,平和,安宁。除了想儿子,别的都还好。不知怎么回事,那一阵子,他老是梦见母亲,还是他读书时候的样子,在老家的院子里,出出进进地忙碌。有时候,母亲在灶前做饭,他烧火,母子两个,一搭一递地,说些家常话。厨房里流淌着食物的香气,水蒸汽热腾腾的,叫人心里潮湿柔软。无数个火焰的小舌头在灶口温柔地舔着锅底。满院子阳光,庄稼在田野里疯长,蝉在树上喊叫。醒来,他怅怅的,又甜蜜,又苦涩。更多的还是苦涩。他这是怎么了?方才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堆人,怎么忽然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母亲,故乡,童年,黄金时代,甚至儿子,都渐渐离他远去了。
开始不断有人来做说客。父亲,姐姐,亲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当然都是劝和不劝分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其中频繁出现的一句是,为了孩子。是啊,为了孩子。中国的婚姻中,有多少家庭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凑合下去,为了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他的同事,也是他的老领导,多年来夫妇不睦,一直打算离婚。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不忍心,说是等孩子上了小学。上小学了,说是快小升初了,等上了中学再说。上中学了,又想等到中考结束,孩子青春期,叛逆,别再出什么意外。上高中了呢,马上又面临着高考。好不容易高考结束,孩子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两个人四目相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人到中年,满怀沧桑,算了算了,怎么过不是一辈子,也懒得离了。老领导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苍茫,脸上悲喜莫名。他看着那两鬓间星星点点的白发,心里翻滚得厉害。老领导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事业上颇有作为,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派。这么多年了,他眼看着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在家庭生活的泥潭里苦苦挣扎,心里头又是痛惜,又是叹息。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老领导是否尝过爱情的滋味,是否对美好的婚姻有过想象和渴望。人生想来漫长,其实十分短暂。他宁愿单身,也不想自己的一生这样度过。况且,这样糟糕透顶吵吵闹闹的婚姻,这样充满算计争斗鸡飞狗跳的家庭氛围,真的对孩子好吗?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真的不会留下阴影甚至创伤吗?
有一天晚上,刚煮了面吃完,卫荣忽然发来视频通话邀请。这是他搬出来以后他们第一次通话。画面里却出现了儿子,胖嘟嘟的小脸儿,冲着他咯咯笑。儿子还没有长牙,露出一嘴粉红的牙床子。他看着看着,原本坚硬的心一下子就塌方了,柔软得一塌糊涂。卫荣说,看看你儿子吧。徐江海,你他妈的可真够狠心的。他刚要开口,那边却挂断了。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眼前老是儿子那胖嘟嘟的脸蛋,没心没肺的笑,一嘴粉红的牙床子,嘴角亮晶晶的口水,像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后来,每天晚上,卫荣都打视频电话过来,有心不接吧,又不舍得儿子。小东西笑了。小东西哭了。小东西皱着眉,像一个正在认真思考人生的哲学家。小东西睡着了,嘴角翘起,两只胳膊举起来,抱着头,两条腿蜷着,几乎成为一个圆圈。乍一看,像一只熟睡的小青蛙。他心头酸酸软软的,恨不能立时三刻把那肉乎乎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拿满是胡茬的嘴巴亲他扎他啃他。他知道,这肯定是卫荣故意的。说不定,就是她父母的主意,也未可知。他们知道,儿子是他的心头肉。这个家里,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舍和牵绊的话,就是这个咿咿呀呀粉嘟嘟肥滚滚的小东西。他是一个爱孩子的人,有着很重的家庭观念。这是优点呢,还是软肋?
他们复合了,为了孩子。
还有别的吗?他问自己。有没有那地段好环境好价格好的大房子的原因呢?有没有面子的原因呢——毕竟,他们也算给了他面子,把孩子的姓改过来,姓徐。这是一种胜利吗?经过斗争换来的胜利,叫人心里有难言的滋味。那时候,他刚换了部门,面临着工作调整,单位人事纷乱,时时处处都需要全力以赴。他不肯承认,他的妥协是怕费事。他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他不想让其他琐事来分神。稳定的家庭,安宁的后院,是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事业成功的强有力的保障。他搬回来了,上班,下班,做家务,带孩子,被卫荣呼来喝去,对孩子耐心细致,对卫家父母恭顺有礼。表面上看,似乎一切如常。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经此一场变故,事情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红灯。还是红灯。十字路口前方,马路右边,是一家百货商场。当年他刚来北京的时候,商场新开业酬宾,他跟朋友路过,跑到商场里面找卫生间,一面找,一面惊叹它的繁华气派。如今,这商场明显地破旧了,在周围高楼大厦的俯视下,黯然失色,好像一个红颜逝去的女子,有一种令人心酸的沧桑感。没办法,现在电商冲击得厉害,很多传统实体店都纷纷溃败。时代的滚滚洪流啊,大浪淘沙。旁边的一辆车里,开车的是个女司机,摇下半个窗子,探出头来往外面看。她穿一件裸粉色无袖衫,戴太阳镜,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唇膏的颜色很好看,玫瑰红中带着一点点粉,跟她的裸粉色衣服很搭,显得格外干净温柔。大约那女子觉察出有人看她,朝这边看了一眼,刷一下摇上了车窗。
手机终于不响了,像是一个脾气极坏的人,发泄够了,有一种难得的几近虚脱般的安静。他看着手机屏幕,想象着卫荣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肯定又该摔东西了吧。她都摔坏好几个手机了。暴怒之下, 一个人简直会失去全部理智,像真正的疯子一样。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极为震惊的。当卫荣把手机摔在墙上的时候,当卫荣摔门而去离家出走的时候,當她啪啪啪啪打自己耳光的时候,当她歇斯底里咒骂着在地上抽搐的时候,当她拿着菜刀非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时候,他恐惧,惊悚,焦虑,手足无措。他求她别这样,求她有话好好说,求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别闹了——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而卫家的父母,在一旁火上浇油。他看着披头散发的妻子,惊恐万状的孩子,狼藉一片的家,心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这是怎样的生活呀!这难道就是他徐江海该得的人生?
电话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是家里的座机。卫父的声音冷冰冰的,江海,你在哪?怎么不接电话?荣荣都快急疯了。他盯着驾驶室前面那个写着“出入平安”的大红中国结挂坠,想象着卫父那张保养良好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感。好哇,好,出入平安。一个人的肉身纵然出入平安,一个人的灵魂呢?倘若灵魂在炼狱里煎熬,动荡,忍耐,那么肉身的平安有意义吗?好哇,很好,疯了好。都他妈疯了才好。当初,他们复合后,他搬回来,卫父见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不就得了?我跟你说江海,要是你跟荣荣离婚,我立刻就把卫卫的姓改过来,姓卫,你信不信?你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吗?孩子这么小,肯定是要判给妈妈的。他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他怎么就没有拂袖而去呢?或者是,直接唾到卫父脸上!他最恨自己这一点。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卫父的目光下回到自己房间的。但是他忘不了那一幕,永远忘不了。
他们到底是想要一个姓卫的孩子。好吧,他们又生了二胎,是个女孩。顺理成章地,姓卫。他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姓卫就姓卫吧,反正是个女孩。既然儿子已经姓徐,他大可不必计较这么多。女儿很像卫荣,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大哭大闹,怎么哄都不行,有一回甚至哭到几乎气绝,小脸儿乌青,嘴唇发紫,手脚冰凉。他吓得不行,要立刻送孩子去医院,被卫母拦下了。卫父在旁说道,跟荣荣一个脾气,荣荣小时候也是这样。他看着女儿的脸,心想,果然是姓卫的。
前面的车终于挪动了一点,他赶紧跟上,然而又不动了。北京的交通真是个问题。他心里竟松了口气——照这速度,估计怎么也得堵上个二十分钟半小时的。卫荣肯定气坏了吧。从单位到家,从地库到上楼进门,她对他的监控都是精确到分钟的。迟到要有解释,要合情合理。自从有了女儿,她大约是觉得从此江山稳固,脾气越发大了。离婚离婚的,成天挂在嘴边。是啊,又不是没离过,不是照样复合了吗?谅他也逃不出这个家,逃不出她的手心。这辈子,这个男人,她是吃定了。卫荣的微信语音又传过来,徐江海!离婚!谁不离谁是孙子!又是这一套!他咬牙回道,好。卫荣果然一下就炸了。徐江海!你敢抛妻弃子?你有什么了不起?咹?他感到胸口发闷,血往上涌。他摇下窗子,看着大街上的人潮车流,熙熙攘攘。溽热蒸腾的暑气涌进来,他感觉一下子掉进了沸腾的热水里。这叫人煎熬的酷暑呀。
微信语音提示一条接着一条,仿佛是轰炸机。他懒得理她,不外还是那些话。要他净身出户。要他带走两个孩子。要他帮着供完房贷。要他保证几年内不许再婚。总之是逼得他走投无路。并且,离婚协议上要说明一条,是他变了心。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响,两腮的咬肌紧紧绷着,绷到发酸。要是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他真想一口答应,从此一别两宽,永不再见。然而——
红灯。还是红灯。太阳一点一点,慢慢跌落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金色的余晖洒下来,把盛夏的城市涂抹得金碧辉煌。他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这个疯狂的城市,这个疯狂而陌生的世界。重重叠叠的楼宇忽然倾斜下来,行道树连根拔起,所有的人都倒立着,还有汽车,还有店铺。喧嚣的市声,天上的白云,幸福的闪电,命运的雷鸣,暴雨从天空倾泻而下,淹没了人间。恍惚间一条小船远远漂来,他看见,上面站着童年的自己,穿着白衬衣、蓝短裤,还有回力球鞋,眼神清澈明亮。
他是被汽车喇叭的尖叫声惊醒的,还有愤怒的咒骂声。车窗外,一个交警对着他拼命比画。他抬头一看,已经是绿灯了。
而此时,西天边,残阳如血。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