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形状

2021-11-12 07:26程永新
清明 2021年6期
关键词:黄毛大志老头

程永新

米林走了漫长的一段路,额上汗流如雨。他将装着脸盆暖瓶等什物的网兜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脸颊。

笔直向前延伸的一排梧桐树上,纸片般倾泻下来的蝉鸣,仿佛要将米林整个吞没。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气,在夏日四处弥散,带给人沉沉无望的倦意。只有站在树荫下,才会稍稍驱走懊闷心绪,获得片刻凉爽。

米林终于来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铁门前,他放下网兜,使劲甩了甩发麻的手臂。铁门右侧的水泥门柱上,嵌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图书馆开放时间:周一至周六上午八点至十二点,下午一点至六点。周日休息。

越过高墙后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米林看到一幢古老典雅的建筑掩映其间,默默守候着。他摁响铁门旁的门铃,不一会儿,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狭小的脸。

米林一愣,那张脸让他觉得有些恐怖,像一团揉皱的纸展开后在上面戳两个小孔。米林凭感觉意识到,小窗里射出来的尖锐寒光,带着敌意。衰老便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侵蚀生命的吗?米林暗暗叹息,并为之惊讶。

小窗很快闭上,随着一声沉重的声响,铁门移开一道窄窄的缝隙。米林绝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老头,竟是如此干瘪如此矮小。

跨进院子的时候,米林正想着老头即便踮起脚,也无法够到小窗呀,目光无意中扫到门房间门口的一张破椅子,椅面上清晰地留着一对鞋印。

老头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米林提起行李网兜走进院子。

吱呀一声,大铁门重重关上。矮老头什么也不问,迈着迅捷小步走进门房间,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块薄薄的钥匙板,那上面串着密密麻麻的钥匙。

老头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引路,米林提着行李紧随其后。他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进花园。在门外完全没有感觉,进来后米林眼前一亮,从没见过偌大的私家花园,而且在城市的闹市区,院深似海,有如此隐秘的存在,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花园中央是一块面积很大的草坪,草坪四周由一排排的冬青树和竹林围住。冬青树被修剪得异常平整,草坪中的绿草也被呵护得很好,光鲜嫩绿又很茂盛,在早晨的阳光中就像一片绿色的湖泊。一条人工小溪从草坪中曲曲折折地穿过,沿壁都是花崗岩砌成。小溪一直向东,流进同样用花岗岩砌成的莲花形鱼池,池水从四周的喷嘴朝中央喷射,形成一片雾蒙蒙的水帘。几条大眼金鱼在池中优哉游哉,偶尔搅动一池清波,朝周边荡漾开去。鱼池的中央,有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希腊爱神像,女神挺立,高举双臂,挽起线条感很强的裙裾,仿佛要将丰腴的胸膛献给无限辽阔的苍穹。鱼池四角站立着神态各异的小天使,他们围绕女神像嬉戏,传达一种祥和欢乐的气氛。

米林是建筑学院的高材生,一走进花园,忽然觉得哪儿不对,仔细观察后,终于发现了,那尊女神像的位置比较奇怪,照建筑学的匀称观点看,她无论如何应该矗立于鱼池的左前方,也就是说,现在鱼池的地点是偏离中轴线的。假如鱼池坐落在米林设想的位置,后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前面有清池碧波,衬以蓝天下的草坪,远远的,与掩映于树林中的主要建筑物遥相呼应,这样的设计才完整,既美观又合理。

不知是建筑师的疏忽,还是另有什么道理,这尊女神像被安放在如今的位置上。想象一下,早晨,东方既白,高高的围墙挡住初升的旭日,女神见不到阳光;午后呢,左边的几棵老杨树笼住少女的身影,女神的脸庞整日没有光线,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中。

穿过一大片树林,走过长长的甬道,米林跟着老头来到主楼前。这幢特别阔绰的欧式别墅,目测建造时间应该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米林在建筑史的课堂上知道,四十年代,这座城市的欧风建筑已进入到一个非常成熟的时期。

米林的目光稍稍环顾一下,凭直觉就知道这幢建筑一定出自一个了不起的建筑师之手。正立面圆拱式的一排窗台上,辅以落地长窗,窗户上有爬山虎,被阳光映照得异常炫目。暗青色的斜坡屋顶微微低垂,屋檐四角飞起,四只洁白羽毛的和平鸽亭亭玉立,那神态无比生动,仿佛一声吆喝,它们即刻会振翅飞向蓝天。整幢建筑一楼有回廊,二楼有阳台。一楼的回廊两边是巴洛克式的廊柱,廊柱上刻有凹痕,爬山虎神奇地悬挂在廊柱的凹痕上。

米林被设计师的奇思妙想迷住了,老头打开红木玻璃门,面容呆板地站在门口等他。米林自顾自遐想,忘记了老头的存在。

等他意识到老头是在等他,连忙投去歉疚的目光。老头根本不领情,冷冰冰的脸毫无反应。米林只得赶紧提起网兜和行李,步上豪华的大理石台阶。

一楼的大厅异常阴凉,从酷日暴晒中进入大厅,米林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屋内暗淡柔和的光线。

啪,米林听到背后发出一声轻响,霎时,大厅灯火通明,朝南是两组落地圆拱顶的柚木玻璃门,圆顶镶着彩色玻璃,门框则用的是透明玻璃,可以往外直视到花园里的景观。一盏硕大的铜杆枝型吊灯高悬在屋顶上,璀璨的光芒四处闪耀。

大厅内的格局格外气派,落地的门,落地的窗,枝形吊灯加打蜡弹簧地板,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老头已一声不吭窜到前面,沿着墙角行走,像只敏捷的猴子三步两步踅上螺旋形的楼梯。米林无可奈何,不得不跟随而去。

上到三楼,米林已经气喘吁吁,老头好像一点没事,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拐角处一扇深褐色的房门前停住脚步,他不是用眼睛而是完全凭手上的感觉,梳理手中的钥匙板,很快挑出一把钥匙,转动几圈,慢慢打开房门。

米林走入房间,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居室,一面墙壁有个壁炉,壁炉上横着一块暗红色的木板,木板上应该可以放些相框、台历或花瓶之类的物什。室内的空间只能搁放一张单人床,角落里倒是令人意外地放了一台电视,按照房间的格局,米林认定这就是以前的佣人房。兴许是长久没有人居住,一走进房内,便有一股浓重的陈腐潮湿气息扑鼻而来。

米林放下行李,跑去打开朝西的窗户。倏忽间他俯身朝下一望,顿时,枝叶弥漫的林荫道、鳞次栉比的屋顶以及几羽飞过蓝天的鸟雀,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米林的目光慢慢收回,转过身来,想到一个问题应该问一下老头——忽然发现房内已不见老头。壁炉边的一张小桌上,留着一个银白色的钥匙圈,钥匙圈拴着两枚黄铜钥匙,估计一枚是大铁门的,一枚是房门的。

哎——老伯伯,米林一直追出门口,追到走廊和楼梯,空荡荡的大楼里,阒无声响。

他大概是哑巴或者是聋子吧。米林走回房间时这样想。

戴着玳瑁眼镜的都一敏在一楼厨房做饭,说是厨房,其实就是有两个煤气灶。今天是周末,女儿说好要回家吃晚饭。下午她去离图书馆不远的菜场买了新鲜的虾和鱼,这些都是女儿喜欢吃的。

莫名其妙的,女儿从考上大学起就开始疯狂减肥。在都一敏的眼中,女儿一米七,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无论如何都不需要减肥呀。女儿撒娇说老妈你不懂的,现在流行像竹竿一样瘦。都一敏并不认同,可女儿住读周末才回,她非常珍惜与女儿相处的时光,好不容易见面,都一敏不想跟女儿闹别扭。

一周大部分的时间,都一敏都在殷切地等待周末。白天,都一敏伏案写小说,傍晚时分,她会忍不住给女儿的学校挂电话。电话亭在女儿宿舍的旁边,打多了阿姨都能听出都一敏的声音,阿姨说你稍等哦,然后都一敏耐心地等待。不是每次都能等来女儿,没能直接通话都一敏同样高兴和兴奋,她会踌躇满志地从图书馆的门房间回到阁楼,在连绵的想象中,她已经与女儿聊了很久很久。图书馆大厅也有电话,她不去那里因为她是闲散人员,不好意思去,况且门房间比较近,说心里话,她去门房间打电话也有心理障碍,看门老头的眼光一点不友善,还有那条戴着嘴套的黑犬,只要都一敏一走进去,它的喉咙里就会发出浑浊而威胁的声响。都一敏不管这些,为了跟女儿通上话,她可以不管不顾。

都一敏从小学起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演讲能力超强,她面对很多人的时候,讲话一点不怯场,语速很快,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如今面对女儿时她倒温柔耐心起来。

那个男人办公室在二楼,窗户底下是学校操场,那里时不时传来喧哗声和皮球撞击水泥地的沉闷声响。他头发凌乱、不修边幅,对都一敏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都一敏面对他时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想笑。

那一天傍晚,天色突然黑下来,城市的天空雷鸣电闪,接着大雨滂沱,风呼呼地狂啸,校办工厂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会熄灭似的。那风真的很奇怪,它仿佛是有灵性的,在学校的每个教室游荡。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的头发依旧凌乱,抽着烟在暗黑的走廊里徘徊许久,走廊上是满满的烟蒂。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走进校办工厂,那时都一敏正坐在课桌前摆弄线圈,他从身后粗鲁地一把抱起她,把她强摁在校办工厂的地板上……

几个月后,都一敏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那个男人在学校当众被警车带走了。 这一年冬天,都一敏死活不愿听从父母的劝阻,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孩。等她抱着孩子走出妇产医院,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兴高采烈,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女孩纷纷穿起布拉吉,还烫了头发……

两年后,她被安置在区图书馆担任一份闲职。她不用上班,也不参与图书馆的任何工作,拿一份不到二十元的低微薪水。

闲散的日子给了她自由与时间,她除了抚养女儿无事可干,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了一本小说《被折斷的翅膀》,因其真实性和对人性的反思,小说发表后获得巨大的成功,一下成了畅销全国的图书。一些大学纷纷来邀请她去做讲座,她从不备课,自己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教科书,即兴真挚的演讲受到年轻人广泛的欢迎。她在演讲过程中不断反省自己的过往,一次次向那些曾经遭受伤害的人道歉。每次演讲,最后都是在她泪流满面的状况下结束的。

都一敏端着两碗煮熟的鱼虾步上木质楼梯。这幢二层的楼房临街而卧,过去应该是汽车间的位置,扩建成现在的样子,像是忠心耿耿护卫后侧图书馆主楼别墅和花园的卫士。都一敏从来不去后面的图书馆和花园,她很知趣,图书馆不管她,她也不过问图书馆的任何事情。

二楼就一间简易的宿舍,供都一敏母女栖身,女儿住读后,都一敏一个人住。煤气灶在一楼锅炉房的边上,所以平素都一敏就在宿舍里放一只煤油炉,给自己随意煮点面条,轻易不下楼。今天是周末,女儿都岚郑重其事将电话挂到图书馆门房间,告诉妈妈她会准时回家吃饭,还说要给都一敏一个惊喜。什么惊喜呢?整个下午都一敏一直心神不宁。三百格的稿纸,一下午没写满一页。

都一敏用脚轻轻踢开虚掩的门,将菜肴放在一张小圆桌上。都一敏的宿舍非常简陋,十平方米的空间,朝北面街有个木框小窗,屋内几乎没有什么摆设,除了一张大床,一个壁橱,最显眼的就是那张褐色的宽大柚木写字台,上面铺满凌乱的稿纸,写字台旁靠着一把褪色的单人沙发,沙发两边扶手的皮面已经皴裂,露出浅色的丝丝条条的内芯。看得出写字台和沙发都是有来历的旧货,与图书馆这栋别墅有着某种密切的关联,虽经年历月,依旧掩盖不住一种富贵的气息。都一敏从煤油炉上端来煮熟的一小锅米饭,摆放好两双碗筷,静静坐着等候女儿归来。

晚上不到六点,两个年轻人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口:背着书包的都岚和一个同样背着书包身材颀长的男同学。他们在黑色大铁门前指指戳戳,眉飞色舞地交流着。

你不是在吓我吧?你家住在这么豪华气派的别墅里面?瘦高个的陈大志抬起长脖子,用艳羡的目光四处打量,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这幢别墅茎叶繁茂的爬山虎上。

你想多了,这是图书馆的房子,四十年代一个靠跑马发财的犹太人,耗时两年造了这幢别墅,作为送给他中国小妾的生日礼物。据说别墅造好后经常闹鬼,小妾不愿住,后来卖给了一个煤油大王。都岚的表情有些卖弄,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家住边上的楼房,你不嫌寒酸就可以了。都岚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陈大志连连点头,露出的笑容既诧异又新鲜,仿佛船行海上忽然见到海市蜃楼一般。

两个年轻人走进黑色大铁门,门口的一条狗叫了起来,它被拴在一棵银杏树下,足有半人高,浑身披挂着长长的毛,毛色又黑又亮,嘴里虽然套着嘴套依旧不安稳,见到生人昂头拱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都岚厉声呵斥,表示是自己人。黑犬似乎能听懂都岚的话,即刻安静下来。

两个年轻人疾步走上二楼。都岚大声叫着老妈,都一敏循声迅疾冲出屋,在门口的走廊上与陈大志迎面撞上。陈大志的脸刷一下红了,都岚却很淡定,大大方方地为两人作介绍,高个的陈大志支吾半天,才从喉咙里勉强地挤出“阿姨”两个字。

都一敏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个女儿真是混不吝,带人回家也不预先打个招呼。她嘴里嗯嗯着,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随后转身进屋,手忙脚乱,身体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干什么,后来她才知道慌乱的症结所在:小圆桌上缺一副碗筷。宿舍从没有客人光临,只有两副碗筷。

都一敏跟年轻人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下楼,不知道她从哪里借来了一只搪瓷碗和一把调羹。她把借来的餐具放自己面前,两副常用的碗筷搁在女儿和陈大志的面前。

晚餐的气氛不免有些拘谨,都一敏与陈大志说话很少,都是都岚一个人在叨叨地说。都岚的语速很快,她一会儿告诉陈大志,说她妈在写一部小说,是写她暗恋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教师的故事。都岚说她偷看过老妈的文稿,写得很动情。都一敏的脸被说得掠过一丝丝红晕。一会儿都岚跟都一敏说陈大志是安徽宣城人,安徽人好奇怪,他们都喜欢吃发臭的鱼。陈大志不乐意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都一敏知道女儿说的是安徽名菜臭鳜鱼,但她不想去纠正女儿的话,任其胡说八道。她看得出来,女儿异常亢奋,眼睛里闪着无比欣喜的光。

在她印象中,女儿没有过恋爱经验,如此说来,这就是都岚的初恋了。都一敏的胸口突然涌过一阵酸楚,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生活在阳光下,生活在自由选择的氛围里,他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拥有无可非议的权利。

吃完饭,都一敏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陈大志也欲起身帮忙,都一敏连连叫他坐着别动。都一敏下楼了,都岚笑嘻嘻对陈大志说,你倒挺会装的。

怎么装了?陈大志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都一敏提着竹壳热水瓶进屋,都岚坐床上,陈大志坐矮凳上,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在窃窃私语。都一敏给他们泡茶削水果,她不让自己闲着,忙碌可以缓解她的紧张。

晚上九点多,陈大志起身告辞,从市中心回学校路途遥远,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再晚走恐怕就进不了校门了。

走出房间下楼,都岚右手挽着陈大志的手臂,左手拉过老妈的手。都一敏不自在地轻轻推开女儿的手,退后一步,间隔一段距离跟随着,脚步还随时调整步幅,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

门房间的门口站着看门老头,他板着脸伫立着,脸色严峻,一声不响地牵着那条体格庞大戴着嘴套的黑犬。老头特别矮小,黑犬的脑袋仰起几乎与老头的肩膀一样高。

都岚笑嘻嘻挽着陈大志的手臂,从看门老头的面前走过,说,老伯伯,这是我的男朋友。

矮老头见了都岚,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但身体依然一动不动,脸上还是一点笑容都没有。

都岚一直将陈大志送到铁门外,在街边,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对面站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都一敏站在院子里面,望着路灯下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女儿长那么高,应该有一米七吧,自己也不高,那个她不愿想起的人印象中也就是中等身材,都岚为啥长那么高呢?他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今天她意识到女儿长大了,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女儿说得没错,她正在写一段单向的难忘而绝望的爱情。那个比她大几十岁的中学校长,脸色红润,天庭饱满,走在阳光下他应该是令所有人臣服的角色。那段时间,一次次的长谈,使她领略了校长渊博的知识和高贵的情怀。校长随便写几句打油诗,都一敏马上能背下来,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让都一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校长自杀了。工具间的地上,校长的身边,躺着一只安眠药的空药瓶。那真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抹月辉斜映在地板上。微风徐来,窗帘轻轻晃动,月影也随之飘浮起来。

米林躺在床上,双目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因为闭着灯,他的身影清晰地贴在墙上。他的前面,展开一块蜡染布,蜡染布包着一对粗圆的金手镯和一张照片。又粗又圆的金手镯色泽沉稳,发出幽暗的光,金店的老法师说这是九成金的老货。那张照片已褪色发黄,照片里站着三个身穿旗袍烫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她们侧过身体,神态妩媚,脸上洋溢魅惑的笑容。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小的白字:民国三十年上海选美小姐前三甲。

米林曾经问过篾匠夫妇,哪一个是她,篾匠夫妇摇摇头。那时候风雨交加,机要秘书只停留了一分钟的时间,当初他们没有打开包裹,以后几十年间也仅仅打开过一次。大学期间米林读了各种版本的上海史书籍,对四十年代的上海了如指掌。他多次去过上海历史博物馆,在玻璃柜子里看到旧上海的香烟牌子时他惊呆了,香烟牌子上印着的女人头像,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照片里的某一位女子。

这块蜡染布以及包著的什物,对米林来说拥有异乎寻常的意义。大学四年间,他常常像现在这样,晚上十点宿舍熄灯之后,同学们都入睡了,他偷偷拧亮手电筒,打开蜡染布包裹,手指轻轻拈起发黄褪色的照片,作无边无际的遐想。

米林对照片上的三个女子已经烂熟于心。他只要闭上眼,脑海就会随时浮现她们的面容和微笑,米林甚至记得她们微笑时嘴角细纹的不同。那张照片的周边已经发毛,黑色部分已经泛黄。四年前,米林第一次见到这个蜡染布包裹……

那一天,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飞快穿过迎风摇曳的稻浪,在小镇尽头的小院门口停车跳下,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塞给正在为几棵枇杷树松土的篾匠妻子。篾匠妻子喜悦得泪水纵横,颠着小步跑进堂屋,大声叫唤,惊扰到躲在阁楼上的米林。从木质楼梯走下来的米林,从养母抖抖索索的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

几天后的早晨,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篾匠家的门口。米林提着行李走下阁楼一眼便看到,那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蜡染布的包裹。忠厚老实的篾匠夫妇肃立桌旁,神情沉重,米林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篾匠慢慢走向八仙桌,像变魔术似的打开包裹,金手镯和照片一一展露。打开蜡染布包裹,不啻是打开一段秘密的历史,打开米林的出生之谜。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米林的生母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坐着一辆黑色伏尔加汽车来到嘉定郊县篾匠的家,把婴儿和蜡染布包裹托付给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妇。篾匠妻子在县政府做清洁工,时任县政府机要秘书的米林生母曾对其有恩,帮助篾匠妻子弟弟免受牢狱之灾,自那以后,机要秘书与篾匠妻子的关系就亲厚起来。县长是人高马大的山东人,膝下有三个子女。自从他亲自为县政府招进机要秘书之后,这个县太爷便无心打理政务,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副手处理,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知人间有汉。

随着米林的出生,纸再也包不住火,机要秘书就是躲在篾匠家坐完月子的。不久,东窗事发,县长被免,被送到白茅林劳改农场。就在那天夜里,像浮萍一样失去依傍的机要秘书,冒雨坐车跑了几里地来到篾匠家,将米林托付给乡下好姐妹。她嘱咐篾匠夫妇,无论如何要将她的儿子抚养成人,假如生活上有困难,就把包裹里的金手镯当掉。

机要秘书在淫风夜雨中跨上伏尔加疾驶而去,留下篾匠夫妇怀抱熟睡的婴儿,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几天后风止雨停,镇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在嘉定县郊区一条小河的河面上,捞起机要秘书的尸体。

事后米林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奇怪。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早上,他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合常理。这故事太像十八世纪的小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消化。

毫无疑问,他爱那两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老实人。从他稍谙世事起,他们就是唯一给他的记忆注入无私之爱的亲人。篾匠夫妇揭开米林的身世之谜时,他十分镇定,没有慌乱也没有失态,他将蜡染布重新合拢叠好,塞进行李箱,好像把一段秘密和历史藏入心底。他提着行李走出家门时,向篾匠夫妇微微欠身,微笑了一下,他的这种冷静让养母不由得唏嘘起来。米林毅然决然转过头,走出院子,跳上手扶拖拉机,他双手紧紧捏住栏杆,目光远眺无垠的田野。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驶上公路,米林再也没有回头。

前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米林的脸色阴郁铁青,脸庞却被映得通红,像田里翻滚的稻穗带出土地的秘密。

他是否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从遗传学角度看,他实在看不出自己与篾匠夫妇有任何承继关系。出于本能,他从小就拒绝学习嘉定的方言,一度连上海话都不愿意说。他肯定不是瞧不起养父养母和他们的语言。坐在小阁楼的窗台上,时不时放眼极目田野的尽头,难道他一直在期待命运另外的安排?要不然,他在突然间知晓真相后的镇定和泰然,就变得毫无道理了。

大学四年,每逢周末,米林总是从学校坐公交到市中心广场,在那儿搭乘驶往嘉定郊县的长途汽车,去看望养父母,风雨无阻。

不过,只有米林自己知道,在情感世界的深处,发生了哪些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长途汽车的车窗上,反复叠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风雨交加的夜晚,机要秘书猛然砸开嘉定郊县篾匠家的门,把躺在襁褓里的婴儿连同蜡染布包裹,一起塞进篾匠夫妇的怀里。而后,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汽车消失于狂风骤雨下的旷野。风无情地吹,发出凄厉的哀号,一直吹到黑暗的尽头。

这场景再也难以抹去,它将如影随形,永远在米林的生活里时隐时现。大学毕业临近分配,是米林自己主动向系里申请来区图书馆的。他的学习成绩优异,毕业论文获得一致好评,他可以考研究生,也可以去任何热门的设计单位。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抉择,不仅因为他熟悉这个图书馆,馆内藏有许多建筑学方面的书籍,写论文时来过无数次。还因为接收单位可以安排住宿,这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月影投射在蚊帐上。夜深了,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蟋蟀的鸣叫声。远处野猫的叫春,跟婴儿的啼哭毫无二致。

米林将那蜡染布包裹叠好扎紧,放在枕边,然后脱衣躺下。木床有些旧了,因被摇撼而颤动,蚊帐顶起伏摇晃。前些天还躺在学校宿舍体味同窗分离的愁绪,现如今已一个人睡在这儿胡思乱想。人生无常,最偶然的便是人的出生。要说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偶然,自己的出生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他觉得是别人莫名其妙将他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是一件破褂,还是一只空易拉罐?命运有什么理由这样不负责任随心所欲安排他的一切?

米林的思绪带着些许的悲愤,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展开翅膀无尽滑翔。

他为生身父母设计过一个又一个的偷情场面,设计来设计去,不知怎的,最后总幻化成一个女子掩面而泣的画面,那画面又与黑白照片交相叠印。米林使劲想让自己憎恨谁,但又不知道应该恨谁。他觉得那女子是不愿遗弃他的,她是勉力想为他争取生存空间的。她穿着长长的曳地白裙,被狂风暴雨强行拽走,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泪痕,黑色的眼眸死死盯视自己的骨血……

她走了,被无形之手拽走了。曳地长裙扫过去,发出细碎轻微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米林的耳朵,使他从迷糊中猛醒过来,他揉揉眼睛,耳边真的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但很真切,不像是幻觉。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米林屏息静听,心怦怦乱跳,紧张之极。好像有人从钥匙孔里朝里窥探。

月光白晃晃地照进来,地上泛着一片惨白。米林心里估算着,现在差不多应该已经临近深夜两点了吧。

门外的人站直了身子,大概在渐渐离去。脚步声里,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沉闷声响,莫非门外不止一个人?

米林掀掉毛巾毯子,轻轻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门口。俯在钥匙孔上往外看,黑糊糊一片混沌。他从枕头底下拿过手电筒,又轻轻扭开门锁,扯开一条缝,借助手电的光朝走廊上望去,真蹊跷,门外竟然空无一人。

他闪身走出房间,来到长长的走廊,举着手电乱照一气。他沿着走廊一直追到楼梯口,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从他下床到拉开门不到一分钟时间,倘若有人来过,是无论如何走不远的。

米林关上门凝神谛听,除了窗前树葉的婆娑声,门外再无其他声响。重新回到床上,米林思前想后,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夜,直到曙色泛进窗棂,米林再也没能合上眼。

图书馆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馆长跑前跑后地照应。是七八个美国回来的华侨,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二八开。馆长告诉米林,这叫菲律宾博士头。金丝边眼镜穿一件米黄色T恤,皮鞋锃亮,据说他是这栋房子老主人最小的孙子。美国华侨在花园里四处闲逛,上上下下走动,东看看西看看,一边怀旧,一边不停地拍照摄像。

米林被馆长指派去买饮料汽水,他满头大汗提着一网兜饮料,来到图书馆会议室门口,被馆长挡在门外。

米林朝里面一看,会议室里坐着美国来的一群客人,一字排开坐着,面对面坐着的是区房产局的几个接待人员,中间的应该是干部,他正在侃侃而谈介绍情况。后来米林从馆长的嘴里知道,其实这是一场格外艰巨的谈判。房子主人的后代想收回别墅,房产局接待人员拿出一张小字条,当场算了一笔细账,一九四九年至今,这栋房产的维修费加保养费加管理费加税收,总共大约是五百万人民币,也就是说,金丝边眼镜要付五百万给房产局,才可以收回别墅。

金丝边眼镜说他们回去商量一下,再给予答复。第一天的谈判结束,基本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第二天是周末。下午,客人们正在与房产局的干部继续谈判。米林下楼去门房间拿信件,在图书馆大厅门口,他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站在花园里,对着大理石女神像比画着手势,形成一个取景框。米林知道,只有非常专业的摄影师,才会用这样的手势来观察和比照景物。米林有点好奇,他踱步过去,站在高个子年轻人的身后,这样他就与斜刺里飞过来的都岚不期而遇。

你好!都岚朝米林打招呼。

你好!你们是来借书的吗?米林问。

不,我是都一敏的女儿。你是新来的吧?都岚说。

哦,对的。米林微笑着朝都岚颔颔首,他知道都一敏,图书馆里一个赋闲的著名女作家。上学时他读过《被折断的翅膀》。

他正准备拔腿离去,高个子年轻人回转身,对都岚说了一句,这座雕像的位置好奇怪呀!

米林听闻高个子的话心里一咯噔,一股无形的力量又把他迅速拉回来。

奇怪在哪里呢?米林脱口就问。

雕像的位置居然不在中轴线上。高个子自言自语地说。

米林惊呆了,高个子的判断与自己一模一样。你是学什么专业的?米林问道。

我是学经济的。陈大志朝米林笑笑,但我对建筑学很感兴趣。

你不学建筑学真是可惜了,就凭你刚才的话。米林说。

考大学时第一志愿填的是建筑学院,差一分没考上。陈大志羞赧地说。

你要考上了,就不会认识我这样优秀的人啦!对不对啊?都岚扬起头,调皮地挽着陈大志的臂弯说。

对的对的。陈大志朝米林笑笑。

好啦,别再胡思乱想了,老妈在等我们呢。都岚拽着陈大志的手臂,强行将他拖走,米林只得打消想与其进一步探讨的念头。

都一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其实不太会做饭,上午去淮海路的熟食店买了白斩鸡、红肠、猪肚和熏鱼,她自己又看着菜谱做了红烧肉和罗宋汤。

晚上三人围着小圆桌吃饭,都岚问老妈,美国华侨真要把这幢别墅收回的话,以后我们住哪儿?我们岂不成了无家可归了?

你小孩子就别操这个心了,哪那么容易收回?五百万人民币,那简直是天文数字呀。都一敏透过镜片的眼神似乎在宽慰女儿。

老妈,谁是小孩子啦,人家已经是成年人了好吗?都岚噘起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见女儿不悦,都一敏赶紧说,好好好,我们都岚已经成熟了,已经是大人了,赶快吃饭,吃饭!

从小到大,都一敏都是这么宠女儿。无來由的,从心底她就是觉得亏欠女儿。有一句话说经历过风雨的人,才会珍惜日常,都岚小时候吃剩的饭都由她打扫战场,从不嫌弃,见到周围很多人都不愿吃儿女的剩饭剩菜,都一敏觉得不可理喻。

显然是为了讨好女儿,都一敏给旁边一声不吭的陈大志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她使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方法。

谢谢阿姨。陈大志的嘴里塞着食物,腮帮子鼓突,瓮声瓮气地说。

你说他们在美国待得好好的,干吗要回来收房子?他们又不会回国来住?都岚忽然又问。

都一敏支吾着,正想着如何回答女儿,陈大志猛地冒出一句,兴许还有其他的原由吧。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其他原由?莫非别墅地下埋着万两黄金?都岚语速飞快地问。

那也说不定啊。陈大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

真的吗?那我们挖出来几块不就发财了吗?都岚拍着手,左看右看大声嚷嚷道。

别乱说,即便地下有宝藏,那也是图书馆的国有资产。都一敏迅速打断女儿的话。

好刺激啊!太像惊悚电影里的故事了!老妈,你不觉得吗?都岚情绪高涨,似乎被这个话题吊起极大的胃口,她哇啦哇啦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

陈大志你再想象一下,别墅地底下最有可能埋着什么?都岚逼问陈大志。

陈大志陷入了沉思。都岚就喜欢看陈大志思索的样子。都岚是在学校篮球场上认识陈大志的,那次来的是外校特别厉害的一支球队,据说好几个都是体校出来的,以陈大志为首的校队明显处于下风。瘦高个的陈大志在场上善于奔跑,善于用脑子打球,无奈比分悬殊,其他几个同伴无心恋战,情急之下,陈大志高喊一声“同学们,人生如梦啊”,持球左奔右突冲到对方篮下将球投进。在场边当啦啦队的女生一片欢呼,站在女生中间的都岚被陈大志的表情逗得乐开了怀,她觉得这个面容严峻的瘦高个太幽默了。后来陈大志他们以微弱比分输掉了这场比赛,虽败犹荣,赢得了对方的尊重,陈大志也因此赢得了都岚的芳心。

大清早,米林站在铺着红瓷砖的阳台上鸟瞰花园的内景。看门老头蹲在鱼池旁边,用渔网捞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他动作迟缓,一下一下把枯叶捞起,然后收缩竹竿,直到手可以伸到网兜里,捡起叶子,扔进一边的畚箕里。

看门老头非常专注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异常矮小的身材,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米林从雾气中居高临下地望去,觉得矮老头就像一尊石蛙。

昨夜的疑云依旧萦绕脑际,米林没想到,看门老头也起得这么早。假如昨晚走廊上的人不是看门老头的话,那又会是谁?都一敏是不可能的,她从不来图书馆大楼。还有谁住在这幢大楼里?是几十年前的阴魂?假如走廊上的声响确是看门老头弄出的,那么,深夜两点,又是谁和他一起爬上漆黑的楼道巡视,以至于发出那种杂沓沉闷的声响?还有,真是看门老头深夜两点未曾睡觉,那他莫非也一夜没睡,或者眯了几个小时?

池边的人站了起来,提起畚箕朝门口走去。

米林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舒展一下双臂,他感到神清气爽。站在这个阳台上,恰好能把花园景色尽收眼底,视野里左边没问题,遗憾的是右边,职工学校的操场伸进来一块,破坏了花园的完整性。一道黑色篱笆墙呈弧形将花园与职工学校隔开,新砌的水泥花棚绿萝攀援,估计这是后来分割的,像一道委屈的国境线,等于承认了职工学校的侵占行为。使米林心里最为不适的还是那尊女神雕像的位置,她像被人遗弃似的冷落在一旁,孤孤单单的,好像与整个格局毫无关系。如果让米林来设计,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是他……他就把她横移几米,放在花园的中央……他的心突然怦地跳了一下,站在阳台上,他的目光所及,那个留给女神雕像的最佳位置,与他前几天进门时的直觉颇为吻合。若是这样,无论你站在哪一个角度观赏,她都是花园风景的中心,树林也好,草坪也好,以及冬青竹林和鱼池,皆具一种众星捧月的势态,而女神举臂挺胸,裙裾被高高扬起,似乎是对这幢建筑物一种无声的奉献。你若是房子的主人,站在阳台上,会有怎样的满足与自豪啊!

米林有点激动。

看门老头又出现了。他提着一把扫帚从甬道那一端慢慢扫过来。扫帚柄很短,老头大热天穿着打过补丁的长裤,裤腿卷起,露出两截扫帚柄一般细的枯腿,那模样令米林感到很滑稽很可笑。

米林退出阳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什么,米林不太愿意让看门老头看见自己。

上午八点,馆长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馆长给米林稍稍介绍一下,便将他和姑娘带到图书馆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馆长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米林惊呆了:满屋堆放的都是建筑设计方面的书。馆长给米林和姑娘简单交代了任务,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上架。

馆长乐不可支的神情和话语给米林留下深刻印象,他告诉米林,这个图书馆所拥有的建筑学方面的书籍,假如全部整理出来,可以和市图书馆扳一下手腕。

整整一个上午,米林和那女孩就泡在这间屋子里。姑娘长得水灵,也很聪明,经米林稍一点拨,她马上能与米林配合得很好。她喜欢笑,笑起来的模样天真无邪。她管米林叫老师,她说她叫月亮。

中午休息的时候,米林坐在图书馆一楼的柜台边,空荡荡的阅览室只有几个借阅者散落四周。月亮拿着一本书走到米林身边,月亮看不懂英文,她想请教一下老师。

米林坐在椅子上,叉着腿,一副掉进书海无怨无悔的样子。月亮见米林不搭理她,只得推推他的肩膀。米林抬起头,瞥一眼那书的封面,挥挥手说是一个荷兰人写的书,叫《建筑学应用原理》。

见米林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月亮咯咯笑了起来。米林抬起眼,困惑地看看自己的胸前,又看看月亮。

月亮很大方地用手指在米林的鼻子上轻轻一抹,手指上显现一块餐巾纸的碎片,湿漉漉的,浸了不少汗水。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月亮笑的时候肩膀和手臂抖动得很厉害,那本荷兰人写的书也不安稳,就这样,一张照片翩翩飞落下来。

米林俯身捡起那张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泛黄,影像特别的模糊。照片上,一个穿西式背带裤的男子站在一辆旧式汽车边上,戴着礼帽面露微笑,阳光温煦地照下来,他的脸被埋在阴影里。他身后不远处的汽车尾部,站着一个矮胖子,眼露凶光,腰部的形状鼓出,一看就知道是身带家伙。

月亮凑过来说,照片上的男人特别像一部香港电影里的男主,后面的矮胖子就像是他的保镖。经月亮这么一演绎,米林也觉得像这么回事,他仔细辨认片刻,觉得后面的矮胖子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米林从月亮手中接过那本书,翻到扉页上,见有一篆体印章,辨认许久,他才看明白,印章上的四个字是:元祥藏书。

月亮告诉米林,他们整理书籍的那个房间里,好多书上都有这样的印章。

米林沉吟良久,忽然向月亮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月亮住在图书馆都有哪些人?

月亮回答说老师没来之前,图书馆共有七个人,只有都一敏母女住单位,还有一个就是门房间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不住宿的。

米林于是說,那现在加上你就是八个人了对吧?

月亮点点头。米林这样问月亮,是有一定把握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没有大学文凭凭什么进入图书馆?答案只有一个,她一定是有来头的。月亮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

月亮说老师你问这干吗呀?

米林笑笑说,随便问问。

图书馆没有食堂,在隔壁的职工学校搭伙。中午吃饭的时候,月亮去一楼更衣室拿碗筷和饭菜票,米林沿着冬青树围起的草坪边缘溜达。他刚欲抬腿跨过冬青树进入草坪,月亮从大楼里飞奔出来,一边大声呼唤老师,一边连连摇手,神情非常紧张。

米林一愣,等月亮快速走近,他狐疑地询问怎么回事。月亮说院里的花花草草全由看门老头看护,看门老头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草坪,他很凶的,即便馆长也让他三分。

米林眯起眼睛说明白了。随后他们走出铁门,向左侧的职工学校走去。职工学校的正门也就几十米远,一路走去月亮兴致勃勃,而米林似乎心事重重。

这天晚上,米林手捧一本建筑学方面的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天工作下来非常劳累,加上昨晚的失眠,米林感到困倦之极。不到九点,他便早早脱衣上床。翻了几页书,眼皮耷拉下来,书从手上滑脱,倒头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米林被一种清晰无比的声音所吸引。开始是脚步声,好像有人踮起脚尖从门前走过,接着是长裙曳地的沙沙声,一路拖过去,不久,长裙的沙沙声在某间房间的门口止住。似乎有人开门,之后,又响起一阵绵延不绝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仿佛是从遥远幽深的地下慢慢升起一阵呻吟,由轻至响,由缓至急,加入碰撞声和衣物的窸窣声,随风席卷而来的喘息声一点点增大,米林听到一个女人发出窒息般的短促叫唤。这以后,便是真刀实枪的肉搏,似乎你要扳倒我,我要扳倒你,大家都使出吃奶的劲儿,伴着起伏的喘息声,好像被刺痛被击中要害的尖厉喊叫。有一阵眼看哪一方要不行了,要败下阵去,可突然柳暗花明,又出现绝望前的回光返照,于是,又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恶斗,武器也扔了,大概开始用嘴咬啮,听不见响亮的声音,声音像是沉到深海水底。一定是精疲力竭了,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才有被对手击倒的绝望而虚弱的叫唤。不出意外的话,基本是两败俱伤。唯留急促的喘息声,如潮水般一阵阵退去,如交响乐由近至远的结尾……

米林猛地惊醒,满头大汗,他的心胸起伏不定,不知今夕何年,不知是梦还是可触摸的现实。

都岚与陈大志闹别扭了,晚上是自修时间,都岚把陈大志约到学校对面的教工宿舍区,在昏黄的路灯下,两个颀长的身影艰难地往前蠕动。

两个人所有的不快都源自于最近出现的一个人——黄毛。黄毛是陈大志的老乡,中等身材,却格外的敦实,满脸的横肉,长着稀疏黄头发的头皮上,是一个个恐怖而明显的疤,都岚猜测大概这就是民间所说的瘌痢头。

黄毛是来上海治病的,经医生诊断说是急性皮肤病,需要治疗几个月。每天下午五点多,黄毛准时出现在学校,与陈大志和都岚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都岚与陈大志的饭菜票一直是放在一起的,由都岚保管。自从黄毛来了以后,都岚发觉陈大志饭量减了,之前打四两饭都岚还会给陈大志加一个馒头,如今陈大志只吃三两饭,飞速吃完后摸着自己的腹部不停说,太撑了太撑了!

都岚全看在眼里,她知道陈大志在表演。最让都岚受不了的是黄毛还要干涉她与陈大志之间的情感,他经常会当着都岚的面教训陈大志要多一点丈夫气,男人应该怎样女人应该怎样,全是大男子主义的那一套。陈大志居然唯唯诺诺,也不反驳。陈大志似乎很怕黄毛,都岚不明白,一个闲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要正式跟你聊聊黄毛的事。都岚开门见山地说,我已经憋了很久了,爱人之间最应该坦诚相见,你说对吗?你可以告诉我,你那么怕他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里吗?

怎么会呢,能有什么把柄?陳大志嘟嘟囔囔地说。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他?都岚的语气咄咄逼人。

这么说吧,我从小身体比较弱,在老家黄毛是孩子王,他一直不遗余力保护我。陈大志嗫嚅道。

听起来他像黑社会老大,你像一个流落民间的王子。黑老大一直罩着你,你一辈子都无法挣脱他的阴影。是这样吗?都岚冷笑着,用一种不无揶揄的口气说。

你不要这样说,黄毛也就是短时间在上海治病,他终归是要回老家的。陈大志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劝慰都岚,他当然无法对她说出其他的原因。

其实陈大志怕黄毛另有隐情,黄毛有个俊俏的妹妹,他们三个人一起长大。黄毛妹妹是个泼辣的乡村姑娘,从小喜欢陈大志,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陈大志的女朋友。当知道在上海读书的陈大志身边有了都岚之后,她一气之下愤然嫁给邻村的一个木匠,木匠一只眼睛几近失明,算是半个残疾人。这次黄毛来治病,陈大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瞒着都岚把每个月剩下的几十块助学金偷偷全拿给了黄毛。

该说的都岚都说完了,她挽起陈大志的手臂,显示和解的姿态。与她相处久了,陈大志知道都岚快人快语,经常喜欢使点小性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来是一阵风,风去不留痕。陈大志则相反,轻易不发脾气,但一旦长出疙瘩,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一时难以连根拔去。都岚今晚所说的话让他隐隐产生一种忧虑,他很怕过往的事情影响到他与都岚的关系,夜风灯影中的都岚对他愈温柔,愈加重他心里的忧虑。

第二天傍晚黄毛如期而至,两个年轻人拿着搪瓷碗和调羹陪着他一起去食堂,陈大志与都岚排队打饭,黄毛摊手摊脚坐在餐厅里,占着一张餐桌。

有两个打了饭的女生走过来,欲在黄毛的对面坐下,黄毛朝两个女生眼睛一瞪,说没看见这里有人吗?

其中一个女生不乐意了,刚欲与黄毛理论,却被旁边的女生拉走了。

两个女生边走边议论,你没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头上全是疤,估计是打架留下的,坐那儿哪还吃得下饭?她们轻轻的嘀咕声大概被黄毛听见了,他朝她们的背影挥了挥拳头。

陈大志两只手端着搪瓷碗走过来,他把堆满饭菜的碗推至黄毛的面前,隆起的饭菜上还躺着一只肉包子。都岚跟在陈大志的后面,落坐在餐桌的对面默默吃饭。

黄毛拿起肉包子狼吞虎咽,都岚悄悄瞥了一眼,黄毛的手脏兮兮的,他怎么吃得下去?都岚心想,脸上浮现一丝鄙夷的神色。

黄毛三口两口将肉包子消灭,大声说,我还要吃包子!

都岚埋着头一声不吭,像没听见似的。

陈大志觑觑黄毛又觑觑都岚,随后他站起身,拿过都岚面前用牛皮筋扎着的饭菜票,又跑去食堂橱窗。

趁陈大志不在,黄毛觍着脸对都岚说,听说你们家住在一个花园大别墅里,地底下埋着宝藏,你啥时候带我去瞧瞧?

你别听陈大志乱说,哪来的花园别墅,哪来的宝藏?我们就是一个普通家庭。都岚说。

陈大志拿着包子回来,黄毛不吭声了。

黄毛接过肉包子,大口吃着,鼓着嘴说这个包子怎么是僵的?没有前面的好。

陈大志说包子卖完了,只剩下这一个了。眼睛偷觑一眼对面的都岚,都岚低着头吃饭,像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

这算什么名牌大学?包子还能蒸成这个水平?黄毛说话的声音很大。

你不想吃扔掉好了。陈大志终于听不下去了。

都一敏的小说进展异常顺利,回忆让她常常潸然泪下不能自已。校长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浮现,世界名著和古典音乐都是这个男人给她启蒙的。因为校长,都一敏才知道世间存在这么杰出恢弘的艺术。都一敏无数次与这位中年人长谈,真正可怜啊,原来之前自己活在何等愚昧何等无知的世界里。在校长的眼中都一敏也许是晚辈和学生,可在都一敏看来,这是她此生与男性之間唯一一次情感上的深入交流。她第一次尝到了爱的滋味,因为深刻而满足,因为幸福而苦涩。

她就这样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稿纸被滴落的泪珠浸湿,泪水模糊了镜片,她摘下眼镜,抽出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

重新戴上眼镜,环顾四周,窗棂上显现梧桐的枝干,斑驳的树皮龟裂,露出乳白色的树身。天色渐暗,台灯的光线格外明亮,宿舍的角落则隐藏在朦胧的暗黑中。这时她腹中冒出咕咕的声响,她才意识到她已整整工作一天了,她从写字桌前站起来,准备下楼去给自己做晚餐。

都一敏拉开宿舍的房门,门外的过道上站着一个人。

门外的人东张西望,似乎在确认什么。他的脑袋上长满了一块块白色疤痕,像斑驳的梧桐树皮。

你找谁?都一敏皱着眉头问。

你是都岚的妈妈吧?我是陈大志的老乡,来上海治病的。黄毛笑嘻嘻地说。

陈大志的老乡?你有什么事吗?都一敏诧异地问。

你不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吗?你们文化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黄毛觍着脸问。

都一敏很不情愿地转身进屋,黄毛旋即跟进来。

你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好吗?我要准备晚餐去了。都一敏的表情冷淡,没有给黄毛让座。

我可以陪你一起吃晚饭的,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黄毛不经主人的同意,一屁股坐在床上。

平素都一敏有点小洁癖,见状赶紧拉过一张凳子说,你不要坐床上。你有什么事赶快说,我跟你没那么熟,所以我不想留你吃饭。

黄毛在凳子上大摇大摆地坐下,然后朝着都一敏傻笑。他的白汗衫上泛着黄,一条短西裤看上去已很久没洗了,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蒙着灰尘,露出黑黑的脚指甲。

陈大志现在是你女儿的男朋友,他们正在热恋中,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吧。黄毛煞有介事地说。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他们都是成年人了。都一敏的眼睛里闪着不解的光。

可你不知道,陈大志以前的女朋友是我妹妹,他们是有婚约的,陈大志应该娶的人是我的妹妹。黄毛的笑让都一敏感到恐怖和狰狞。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们都是大学生,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不是吗?都一敏愤愤地说。

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的妹妹现在生活在痛苦当中,这一切都是你女儿造成的。黄毛说得振振有词。

你找我来说这些我认为是找错人了,孩子长大了,情感方面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都一敏说。

你管不了是吗?那好。黄毛说着从凳子上站起来,矮墩墩结实的身体移动到门口,我可以让陈大志离开你的女儿,他必须听我的!他从小就什么都听我的!

虽然不完全相信黄毛的话,但都一敏太爱女儿了,她不能让都岚受到一点伤害。她的眼前又浮现两个年轻人站在路灯下难舍难分的画面。她知道这是女儿的初恋,身处热恋中的都岚恐怕经受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都一敏想象女儿失恋后要面对的折磨和痛苦,她的心都要碎了。都岚是她生活中全部的精神支撑,可以说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

你等等,都一敏终于喊住了黄毛。你要怎么样?

黄毛转过身,露出得意的怪笑。

他朝都一敏走近几步,说你看生活一点都不公平,你们住在这么漂亮的院子里,而我生了病来上海看医生,连医药费都付不起。黄毛低下头,用手撸开蓬松的乱发,露出可怖的疤痕。

你能不能借一千块钱给我?我保证以后一定还你。就一千块。黄毛诚恳地说。

事后想起来黄毛是有备而来,都一敏则完全沉浸于女儿遭受失恋痛苦的假想中,她当时的状态有点混乱,半是晕眩半是纠结。一千块对都一敏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刚刚拿到几千元的稿费,除了捐给慈善机构几百元,余下的两千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了。她想,为了女儿的幸福她豁出去了,钱拿去给黄毛治病也可以算做善事吧。

都一敏犹豫着跨出脚,走到床头柜边,蹲下身子,从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数了一百张十元的钱,起身递给黄毛。

黄毛接过厚厚的一叠钱,脸上露出的笑容既意外又惊喜。

善良让都一敏跨出了那一步,谁又会知道跨出去以后前面会是深渊呢?

米林的猜想被证实了。

月亮站在甬道口的一棵塔松下,一会儿神情紧张地望望门房间,一会儿回过头来朝米林使劲挥手,示意他快点。

米林蹲在鱼池后侧的草坪上,手持一根削得很尖的竹棍,这儿戳戳,那儿戳戳,像在丈量土地。他站起身走几步,又蹲下用竹棍东戳西戳。草坪上留下许多小窟窿,如同鼠穴蚁洞。

米林结束了他的勘测工作,站直身子朝地上一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草坪上的小窟窿围成一个边长约两米左右的矩形,在这个矩形内,植被很浅,仅一寸多厚。米林用竹棍捅下去感觉异常坚硬,泥土下面不是石块便是水泥地基。这正是米林事先猜到的结果。

这是一位高手,米林暗暗感叹道。这座花园别墅落成之际,米林也许还没有降生,但多少年以后,作为建筑学院的毕业生,米林为自己能够毫不费力地去揣摩一位前辈高手的创作意图,感到有几分得意。

远处的月亮忽然尖声叫起来,打断了米林的思绪。他迅速跑出草坪,纵身一跃飞跨冬青树,刚刚落在小路上,看门老头手提两只竹壳热水瓶,脸色阴沉地出现在门房间的门口。

老师干吗对草坪有那么大的兴趣呢?坐在图书馆的长椅上,月亮满脸狐疑地问道。

我是学建筑设计的,好奇心而已。米林微笑着说。

老师你真会骗人!月亮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骗你什么啦?米林问。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看得出来。月亮有些得意地说。

哦?何以见得?米林问。

老师刚来没几天,就问我这里晚上有没有人住,老师偷偷把那本书里的照片拿回了房间,还有,老师对花园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经常在那儿走来走去,我觉得……我觉得,老师像中央情报局派来的!月亮严肃地说。

米林大声笑起来。与这个比自己小差不多七八岁的女孩子谈话,心境特别愉快。

我倒觉得,你像个小侦探。你说说,还有什么使你感到奇怪的?米林忍不住问。

还有……还有,我不好意思说……月亮支支吾吾说。

没关系,你说出来听听。米林饶有兴致地说。

老师来图书馆工作,为何要住在这里呢?月亮问。

那很简单,我还没成家呀。米林回答。

还有……还有那个蜡染布的包裹。月亮神秘兮兮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包裹?米林一下紧张起来。

老师放枕头旁边的包裹。月亮不无得意地说。

什么?!你到我房间里翻东西了?米林恼怒地问,脸上的笑容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月亮大概没想到问题会如此严重,脸颊顿时浮起红云,低下头说,那天馆長找你,我去你房间了,门开着,我走进去了,可没有随便翻东西哦。

房间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其实月亮看了蜡染布包裹里的东西,但见米林如此生气,她不敢说出实情。

过了很久,米林走到月亮旁边,用手轻轻拍她的肩膀,讷讷地说,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你这么凶的。

米林不说也罢,一说月亮觉得她确实受了委屈,情不自禁眼泪就掉落下来。

米林虽说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在女孩面前毫无经验。月亮一哭,他有些慌乱,只能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递给月亮。

月亮没有接,米林一次次坚持着递过去。此时正好有人借书,米林刚迈出脚步走向柜台,月亮嗖的一下,兔子似的窜出门去,跑得无影无踪。

下午上班的时候,月亮闷着头一句话不说。两个人默默整理书籍。米林故意有事没事逗她说话,月亮只是“嗯”作为回应,是与否始终只有一个音节。下班的时间到了,月亮悄无声息地走了,不像以前,起码也要和“老师”打个招呼。

月亮走后,米林觉得无趣,讪讪地步下旋转楼梯,一个人来到花园里散步。夏季五点光景,夕阳虽被树梢遮住,稀疏地照下来,却也温热地烤人。草坪上,一只黑蝴蝶寻寻觅觅,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

米林沿着树荫散步,来到女神雕像下。风刮雨淋,女神洁白的玉体上堆积一层黑黑的污垢,腋下和裙裾的褶皱里也沾满灰尘。米林走到女神背后,伸手在她光滑背脊上轻轻擦拭一下,仿佛擦去蒙在历史镜面上的雾气一般。好多次他徘徊在女神雕像的周围,会冥想多年前的往事。今天他走到这儿,为什么隐隐的,又会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是因为月亮不声不响地走了?

平心而论,一个星期接触下来,他是喜欢月亮的。她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就是有些孩子气,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米林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任何结果。唯一使他感到兴奋的是,明天月亮还会来上班。明天他要对她态度和蔼一些,尽可能哄哄她。

离开女神雕像时,米林的心里萌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干点什么。干完后明天原原本本地告诉月亮,让她听了以后又如同前几日那样高兴起来。他觉得只有一件事可干。直觉告诉他,干那件事是会有收获的,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酝酿好久。

在职工学校吃了晚饭后,米林乘人不注意,偷偷带走插在煤堆里的一把铁铲。回到图书馆,他先走到离铁门较远的围墙外,将铁铲高高举起,扔进围墙内的树丛里,然后再从铁门里堂皇地走进去。

这天夜里,月光格外皎洁。米林将房间里的电视机开得山响。快十一点了,米林好不容易才等到门卫室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倏忽灯光也熄灭了。米林悄悄潜出房间,猫着腰,凭借月光从树丛中找到那把铁铲。

米林跃入草坪,向女神像移动过去。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伺伏在女神像旁边的那片树林里耐心等候。

三楼房间灯火通明,电视机里一部侦探片已进入高潮,警车和摩托引擎发动的声响震天动地。

米林估计看门老头差不多该睡下了,他走出树林,来到女神像的面前。月光透过树枝,零星散落在女神娇美的躯体上,女神宛如披了透明纱衣,妩媚之极,但此刻米林没有心思流连,他需要抓紧时间,在电视节目播完之前做完这件事。

米林沿着女神像的底座走了一圈,边走边用铁铲点戳草坪泥地,最后他选定一处泥土较为松软的地方,开始挖掘起来。

一铲,又一铲,泥土在米林的脚边堆积着。很快,底座被掏出一个洞,米林蹲下把手伸进洞里往下摁了摁,他感觉底座下的土很松,这与他的预想一致。

他站起来,又从另一个角落开始挖起来。一铲下去,刚准备把泥土甩向一边,他感到裤腿被什么勾住了,他伸了伸腿,想甩掉那勾住他裤腿的东西。

这时,他听到一连串低低的嘶吼声。他回过头来,看到脚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戴着嘴套在拼命拱他,他刚想举起铁铲柄赶走它,啪的一下,一束手电强光打在米林的脸上。

是看门老头。他的脸在手电微弱的阴影中显得阴森恐怖。

看门老头含混号了一声,鼻音很重。这是米林第一次听到老头开口说话,虽然他完全听不清老头在说什么。

我……我捉蟋蟀。米林嗫嚅着说。

老头发出呜里哇啦的声音,瞳孔睁得很大,这是一张愤怒之极,看了让人难忘的脸。这张扭曲的脸和眼神让米林感到有一种熟悉感。脚下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仗了人势,也低吼着退后几步,好像随时要朝米林身上扑来。

形势对米林非常不利。米林想了想,左手一松,铁铲掉落了,他举起双手,说了声“对不起”,仿佛做错事的孩童,耷拉着脑袋朝大楼走去。

看门老头始终把手电对着米林,光束追逐着米林的背影,直到它完全消匿于门洞里。

回到房间,米林感到很懊丧,坐在床边怔怔地出神。忽然,他想到什么,胡乱翻了好一阵,终于找出那张夹在书里的照片。

就是他,米林恍然大悟,站在主人身后戴礼帽的保镖,就是看门老头。

两点的时候,走廊上又出现沙沙的声响。经过米林的房间,沙沙声戛然而止。房门上的把手扭动了一下。

米林感到门像要被打开似的,他刚要翻身起床,把手旋转半圈,又恢复了原状。沙沙声又响起,且慢慢远去。

几分钟后,米林听到轻轻的喘息声从走廊里传来。渐渐,喘息声急促起来,异常清晰弥漫于米林的耳畔。

米林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与好奇心,他翻下床,赤脚走向门口。他尽可能的轻盈,走出房门,来到走廊上。他一路寻过去,那喘息声犹如一根打了死结的绳索,套在米林的脖颈上,将他牵引过去。

米林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深褐色的门半掩着,米林还未走到门前,已经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背朝门口站立着,她的头后仰,肩膀耸动,似乎很沉醉的样子。喘息声就是从她的胸腔发出的。她的手好像捧着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大概跪着……

她被两只有力的手抱至床边——床很阔大,罩着蚊帐,她被塞进蚊帐内,一束洁白的月光从窗外映进,照出她美丽年轻的脸庞。一缕黑发从她的额头披挂下来,长长的眼睫翘起,令人无比销魂。她的胴体被月光涂白,宛如撒了一层银粉。米林感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抽紧。

当米林看清那个把女子抱上床的男人面貌时,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男人足足有五十出头的年纪,留着浓浓的唇髭,他把一条绛红色的法国睡袍迅速褪下,露出光裸的身躯,恰如一只剥了皮的老青蛙……

米林猛地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血液奔涌,汗津津的,像刚从水里捞起一般。他有一种打开闸门后一泻千里的巨大快感……

米林提着竹壳热水瓶来锅炉边打水,都一敏在边上的煤气灶煮面条。锅炉的水龙头下接着一个暖瓶,水已经溢出来了,米林赶紧上前关掉开关,将暖瓶提到地上,都一敏匆匆走过来,连声说忘了忘了,对不起啊。

米林摇摇手说没关系的,都老师,不用那么客气。

都一敏说前几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都老师这么说就见外了。米林摆摆手。都住在一个院里,说什么谢不谢的。

那天是周末,图书馆提早关门,月亮一下班就急匆匆走了,说要回家陪妈妈过生日。米林似乎下意识走到都一敏宿舍的楼下,他犹豫半天,最终缓慢地步上楼梯。

都一敏和都岚正在准备碗筷,见米林出现在门口,都一敏连连说稀客呀稀客,哪阵风把小米吹来了?

米老师一起吃饭吧!都岚热情地邀请米林。

不不,我待会儿有约的。米林嗫嚅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就直说好了。都一敏看出米林一定有事。

在都一敏的逼问下,米林只能问道,高个子大学生没来吗?他明知道高个子与都岚的关系,但他就是说不出“男朋友”那三个字。

都岚说你找陈大志?他在花园里拍照哩。

正在这时,楼底下传来一阵吵闹声,看门老头呜里哇啦不知道在骂谁。

都岚反应敏捷,她第一个冲下楼去。待米林和都一敏赶到楼下,都岚已经和看门老头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陈大志在花园里用相机拍照,看门老头咆哮着奔过来,破口大骂,听不清他骂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陈大志莫名其妙,红着脸争执了几句。

都岚下楼见男朋友受欺负,咽不下这口气,与看门老头争辩起来,看门老头怒不可遏,他颠着碎步跑去门房间,要把那条黑狗放出来。米林见状,挥挥手让都岚他们赶紧走,自己堵在门房间的门口,用肩膀顶住了房门,看门老头在里面呜里哇啦大叫。都一敏连忙拉着都岚和陈大志回宿舍。

都一敏与米林打过招呼,一手端锅一手提着暖瓶离去。

都老师,能拿吗?要不要我帮你拿?米林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都一敏说着慢慢沿楼梯步上二楼。

穿过木质栏杆的走廊,来到宿舍门口,她把暖瓶放在地上,腾出手推开虚掩的门,然后俯下身子提起暖瓶,进入屋内。面街的小窗前站着一个人,是黄毛。

黄毛究竟是怎么进屋的,都一敏一点都不知道,当她一眼发现屋里有人,出于本能惊叫起来,黄毛赶紧站起,冲上前欲去捂住她的嘴说,你不要叫不要叫!

都一敏退缩到墙根,恐惧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马上走可以吗?只说一句话我就走。黄毛的面容又露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笑。

你到底要干什么?都一敏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倏忽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了。

我是来感谢你的,我马上就走。黄毛说。

你快走快走!都一敏蒙住自己的双眼,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你把这个院子大铁门的钥匙借我用一下,我保证一个小时内还你。黄毛的一只手伸出来,都一敏很容易便看到他长长手指甲里黑黑的污垢。

你要钥匙干什么?我不会给你的,这里是国家单位,是圖书馆,书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用。都一敏语速极快地说。

你把钥匙借给我,我们就两清了,我不会再来找你,你女儿与陈大志的事情我也不管了,你没必要知道得太多,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黄毛说。

都一敏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索,她发现钥匙圈就在床头柜上。她的眼神显然被黄毛追踪到了,黄毛健步走过去,从床头柜上一把拿过钥匙圈,在手中掂了掂,心满意足地出门了。

都一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她想到过报警,可又怕对女儿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最终她还是选择在宿舍里默默等待。

黄毛没有食言,几十分钟后,他匆匆把钥匙还回来了,临走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你女儿。

十一

粉红色旅游鞋微微晃动。米林的视线渐渐模糊成粉红一片,沿着肉色薄袜交叠的虚线,目光谨慎向上攀援。那是一段光滑的山崖,快到顶端时,目光被白色裙裤的边缘阻挡了,停留在浑圆的坡上。

月亮坐在对面,两只脚搁在一起,很安详地低头制作卡片。这些卡片是用来粘贴工具书的。

米林强制自己闭上眼帘,目光迅速从山崖跌落。睁开眼睛后,米林竭力让注意力集中在摊放桌上的书籍中。他胡乱翻了几页,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也没有跳进他的脑海。神思稍一恍惚,目光又调皮地逃离出去,这次不再犹豫,也省略攀援的过程,很快吸附在月亮的裙裤下侧。

月亮似乎感到米林的注视,她停止晃动,一只手把裙边往下拉了拉,好像要把大腿遮盖起来。米林的内心被什么蜇了一下,不易察觉的一丝羞赧掠过脸颊。他站起身走出房间,把月亮一个人留在图书馆内。

连日来,每到深夜两点,喘息声和呻吟声便来骚扰他的睡梦。懵懵懂懂中,两个撕扭在一起的白色躯体隔了一层蚊帐,反复在他眼前翻来滚去。以至于白天上班时,米林感到渾身阵阵燥热,情绪亢奋。

米林觉得自己走进一个预谋中来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得他不愿轻易罢休,他想揭开其中之谜。

米林穿过走廊,来到馆长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

随着一声“请进”,米林走进去。馆长正在打电话,见米林进来,手捏电话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馆长放下听筒,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米林。米林欲言又止,馆长便问他工作上有什么困难。米林摇摇头。馆长说要尽快将那批书清理出来,如果人手不够,还可以给米林借调一名助手。

米林说不用了,他保证不会耽搁这批书上架的时间。闲聊中,米林随意地谈到这批书中不少都盖有“元祥藏书”的印章。

馆长告诉米林,这些书都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时留下的。至于这个家境殷实的人,为什么会珍藏这批宝贵的有关上海建筑方面的书籍,馆长说他也不清楚。

米林很仔细地听完馆长的讲述。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米林提到了花园里的那尊女神像。他说,据他一段时间的考察,他认为设计这幢别墅的人是一位高明的建筑设计师。米林有充分的理论根据来说明那尊女神像是被人换了位置。

馆长显然感到很意外。他微笑着,耐心听着米林滔滔不绝的分析。他不是建筑学方面的行家,米林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确实很新鲜。要不是米林最后说出那个令他吃惊的推断,他也许不会对米林的分析太在意。

米林告诉馆长,那尊女神像下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那些美国华侨急于收回这幢别墅的原因。

馆长听得云里雾里,那些华侨去西安旅游了,不久回上海后还要与区房产局继续谈判。

你敢肯定花园底下埋着东西?馆长似乎不太相信。凭什么?就凭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推断?

直觉。米林镇定地说,从我第一天跨进这座花园,直觉便不断向我暗示,这座雕像被移动了位置。

馆长沉吟良久后说,多少年来,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由看门老头照看,他应该最清楚了,可惜……

可惜他是一个丧失语言能力的人。米林把馆长未说完的话挑明。

看门老头脾气古怪,他不允许别人去打破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馆长眯着眼睛说。

可以趁他不在的时候……米林暗示馆长。

十二

夏季南方多雨,尤其是台风一来,城市就会焦躁不安,那台风很诡异,会一次次从高楼大厦上劈下来,像幽灵一样在马路上四处游荡,发出凄厉的低鸣。行人在风的鼓动下艰难前行,跌跌撞撞,仿佛置身于一条摇荡在波谷浪尖的船上。路边高大粗壮的树干被风刮断,躺在潮湿的地面上。

图书馆的草坪也不能幸免,绿色植被经过雨水洗刷,郁郁葱葱却都臣服于风的肆虐。大院里的广玉兰高耸入云,枝干上开着硕大的白色花蕾,经不住风的暴力,落英满地。一棵上百年的瓜子黄杨,碎叶翩翩,在风中翻飞呜咽。

这一天,按照惯例,区中心医院为机关工作人员进行体检。图书馆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去了,唯独看门老头死活不肯去,馆长不得已使出美人计,叫月亮去说服老头,月亮与看门老头周旋的时候,馆长叫来了一辆小车,好不容易忽悠看门老头上了车,他坐在车里还齆着鼻子大叫大嚷,骂骂咧咧。

米林打着伞去医院,在体检部的入口处拿了号,然后在护士的引导下去窗口验血,抽完血他摁着左臂起身,跑去走廊的白色长椅上等候,侧身看到左侧长椅上坐着都一敏,她也刚抽完血,手捂着左边的臂膀。

两人相视一笑。

不一会儿,都一敏似乎犹豫半天,慢慢凑近米林,她踟蹰着问他这几天是否都住在图书馆?

米林莫名地点点头。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问。

都一敏支支吾吾半天,米林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她说她的钥匙圈丢过一次,其中包括大铁门的,这几天晚上请他多留意,多注意安全。都一敏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她对米林的信任感源自于他对都岚他们的拔刀相助。

恰好这时有医生在叫都一敏的名字,她朝他微笑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妇科检查室走去,留下米林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满脸狐疑。

这一天的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图书馆门口落叶铺满一地,到处是黄色的梧桐叶,人行其上软软的,像是踩在地毯上。米林在食堂吃完饭回来,掏出钥匙打开大铁门,门房间没有灯光,马路的路灯照射下来,门房间的玻璃窗户一闪一闪的泛着晶亮。他进入黑漆漆的大楼,健步抵达三楼。

拧开房门的锁,打开灯,屋子里弥漫一股清新的空气,宿舍的窗户晃动着,雨滴潲进屋子,地板上一片水汪汪的,他赶紧关上窗户,拿来抹布擦拭地板上的水渍。收拾停当,他站在窗前眺望院子里的景观,院子整个笼罩在暗黑中,被宿舍灯光照射到的草坪湿漉漉亮晶晶的,远处烟雨迷蒙中的女神雕像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台风季节夏雨连绵,窗棂上不断传来雨滴敲打的淅沥声。夜晚十一点多,万籁寂静,城市远处的街道上,偶尔会鸣响汽车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米林正准备睡觉,忽然想起下午在医院遇见都一敏的情景,他顿时警觉起来,翻身下床,拿起手电下楼。

米林借助手电步下旋转楼梯,推开一楼大厅的玻璃门,来到图书馆门廊前的甬道上。门房间的灯依旧暗着,他朝花园走去,雨雾飘过来,瞬间将他罩住。雨滴打湿了睫毛,使他睁不开眼,手电射出的一柱强光在草坪上晃悠。

离女神像愈来愈近,米林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工具挖掘。他开始奔跑起来,依稀中他觉得前面有晃动的人影。

谁?米林叫起来。

一阵杂沓混乱的声响。米林挥舞手中的手电,他看到女神像的旁边被挖了一个大坑,大坑里扔了几把铁锹,他用手电环照四周,看到几个角落分别站着三个男人,他们在手电光的刺激下,身体痉挛掩面而立,一个身材颀长的人龟缩在一排竹林边,浑身发抖,他竭力用手挡住亮光,可还是不经意露出瘦削的脸,米林认出了他,都岚的男朋友陈大志。

你们想干什么?米林大声喊叫起来。

米林的喊叫声刺破夜色,在雨幕中奔突穿行。这时他听到旁边黑暗中有人骂了一声“操他娘的”,随后,一个身材矮小敦实的人朝他冲过来。即刻米林的脑袋被铁器重重击打了一下,他的身体晃了晃,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手电筒掉落地上,他双手捂着脑袋,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黑暗中的人影纷纷往图书馆的大门逃去,米林脚步踉跄地追赶过去,眼看大铁门被打开,人影鱼贯而出,无望中米林使出全身的力气喊叫。忽然,他的大腿被巨大的疼痛感所席卷,从门房间的门洞里,箭镞一般窜过来一条毛茸茸的黑影,狠狠咬住了他的大腿。

他顿时痛得晕过去,在倒下前的一瞬间,他看见了被雨幕打湿的一张照片里的女人影像,她体态婀娜却泪眼婆娑……

十三

米林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星期。经医生诊断,除了轻微的脑震荡,他的大腿被狗叼了碗口大的一块肉,伤口大量出血,神经系统遭到严重损伤。

住院期间精心伺候他的是篾匠夫妇,米林的养父养母。病房窗台上的鲜花是月亮送的,她来看望米林的时候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他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下午,都一敏老师被人害死。一个满头疤痕身材结实的歹徒,在逃回老家前来向她勒索钱财,都一敏死活不答应,拿过一把水果刀自卫,这个举动可能刺激到了那个罪犯,经过激烈搏斗,水果刀最后捅在都一敏的胸前。警方在宿舍床上的被窝里发现都一敏的尸体,法医怀疑她是被罪犯闷死的。

当天晚上六点半,米林斜躺病床上,月亮在窗台边坐着,两个人看到电视在播报一条新闻。播音员提到都一敏时称其为著名女作家。屏幕上出现被刑拘的犯罪嫌疑人黄毛和陈大志,陈大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地说他是在老乡的胁迫下,一时糊涂去国家单位进行偷盗活动的,事前他的乡党答应绝不伤害他的女友及女友的母亲,他说自己非常非常的后悔,年纪轻轻就被老乡毁了一生。

馆长带着果篮来看望米林,他笑着握住米林的手表示慰问。馆长上来先说好消息,美国华侨已放弃收回别墅。然后宽慰米林说图书馆是事业单位,没什么钱,但他无论如何会想各种办法来补偿的。他希望米林不要追究看门老头的过失,警方已按照程序询问过老头,因为老头没有语言能力,最终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米林知道,馆长想息事宁人,仔细想想,他做的没错,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呢?馆长接着神神叨叨地说,在都一敏凶杀案发生后,他悄悄请来风水先生,请教如何破解凶宅的秘诀,风水先生说西南方向的阴气太重,建议在靠近职工学校篱笆墙的地方竖一座大型雕像。馆长行动神速,立即请人雕刻一座四米高的鲁班像,准备安放在草坪西侧起镇妖作用。

馆长还告诉米林,女神像错放在现在的位置是事出有因的。当时一个好心人为了女神像不被毁坏,将它偷偷挖起藏在隔壁职工学校的防空洞里。后来,别墅在改成图书馆前进行过大修,院子里布满脚手架,施工队从防空洞的深处抬来女神像,他们依照当时设计师画的图纸将女神雕像安放在现在的位置。设计师最大的疏忽在于,他没有考虑到职工学校的篮球场原先也是花园的一部分。他如果想到这一点,女神像的位置应该往右移动几米,那里才是花园真正的中心。

馆长走后,养母端来黑鱼汤,他一口都喝不下去。很显然,馆长嘴里的那个好心人,大概就是看门老头。他为啥会丧失语言能力呢?在漫长的几十年的历史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一个无法言语乖戾暴躁的倔老头?还有,馆长明显很偏袒看门老头,这其中有什么原委呢?

世上的事情真是奇妙无比,就是因为别墅大修时设计师的一个小疏忽,让米林和陈大志对那座女神像的位置发生了怀疑,凭空臆想这座花园存在深不可测的秘密,结果酿成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都一敏戴着玳瑁眼镜的脸庞一次次浮现眼前,她的新书应该还没有完成吧……

太富有传奇性的身世,让米林对生活的一切产生了怀疑,而别墅、花园、女神像、看门老头与狗都好像在迎合他的幻想,共同完成一个预设的圈套。那个陈大志来自安徽农村,他冥冥中受到谁的启示,竟也对女神像的位置产生怀疑,难不成他也有不一般的身世?米林恍惚间觉得都一敏的死與自己有某种内在的联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负有间接的责任,可事情要重来一遍,他还是不知道在什么节点可以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米林在养父的搀扶下,瘸着腿下楼出门,走过一汪池塘,池塘里游弋着个头硕大的红鲤鱼。身穿蓝白相间条纹服的病人,三三两两坐在石凳上闲聊,夕阳照在医院的草坪上,一个小孩在奔跑着放风筝。一阵阵风吹过来,风筝愈飞愈高,下一步风准备把风筝吹到哪里去呢?米林在想。养父的沪语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劝米林养好伤回嘉定居住,米林侧脸看看养父,点点头。

月亮从草坪的另一边出现了,她奔跑过来,从身后忽然蒙住米林的眼睛,咯咯笑着说,你猜猜我是谁?

养父回过头来看看月亮,布满皱纹的脸堆着朴实的笑容。被一双纤细小手蒙住眼睛的米林想了想,提高嗓门大声说,你是风吧?哦,不对,应该说你是风的主宰才对!

月亮笑得身体都抖动起来,咯咯的笑声在草坪上随风回荡。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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