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琛
在明代,写有文字的物品常常拥有一种力量,庞大的官僚系统通过巨大文书所堆成的纸山运作,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字帝国,这个帝国比古代以及当时世界上任何地区都更广泛地触及社会各个部分中的生命,例如通关文碟、任命文书、交易田契、书法艺术等。书法在明代具有崇高地位,但是,若把“书写”限定在“书法”的框架之中,而不是把“书法”视为“书写”和文字呈现的诸多方式之一,其有效性就颇值得怀疑。
人类在实践活动过程中在物质上留下的痕迹被称为符号,例如音乐的音符、文字、绘画等。当书写下来的符号无法被人识读的时候,其颜色、物质性和形式便会变成交流的主要方面。这是艾尔尼·比尔曼关于“公众性文字”的理论。 在她的理论中,文字的意义并不只是在语言学层面上,而更附加上了其他意义:它被视为随“文字的观者、文字的书写者、文字的用法和实践之间的关系”变化而变化。因此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时间对不同的观者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东西。文字的观者中既有识字者也有文盲,而正是后者才可以充分了解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中的文字的意义而不用一字一句地识读。简而言之,艾尔尼的理论的最底层强调了文字的符号作用。明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社会人口的膨胀为商业化社会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元素,随之也为明代社会带来了丰富的物质文化与视觉文化,文字在明代的神秘力量也通过精英阶层的扩张越来越明显。
在四民社会中,士无疑是社会中最坚实的知识分子。如以狭义“生员”来作为士的话,那么根据《明实录》记载,1500 年,全国人口约6500 万,其中大约3 万名生员,生员与人口的比例约为1 ∶2200。通往权力的每一级都障碍重重。只有14%的生员成为举人,而最后成为进士的只有4.8%,堪称惨烈。而同时期,明代人口迅速膨胀,但官僚机构的规模以及官职的数量并无相应增长。1500年,全国有20400 个官职编制,到1625 年才缓慢增长至24680 个。1630 年,有49200 位生员竞争1278 个举人名额,录取率只有2.6%。这意味着真正获取功名的人数远远低于拥有知识的精英阶层,这群不确定身份的精英们上升无望,使得明代社会流动性大大增加。 相比过去,拥有如此巨大的知识阶层就意味着产生比前代程度更深的文化活动。流落于民间的知识分子们构成的社交网络中所形成的最显明的文化行为便是礼物馈赠。“书法”是明代艺术体系的中心,具有高度的文化声望,这就使得书法作品成了文人精英们理想中的巩固或扩展社会关系的礼物。
出自皇帝之手的书写尤为具有声望,是有关统治权的礼物系统中的关键组成部分。嘉靖十年七月壬子朔,原任兴府引礼舍人傅贞进睿宗献皇帝所制《阳春台赋》,上命礼部并前《春陧台诗》以镌石楚之岵山。(《世宗实录》卷128)文字作为一种权力的象征由上至下贯穿于整个明代社会。嘉靖十二年十月壬申,先是吏部尚书夏言以学士进讲,上制《闻讲篇》赐之。其后,上御重华殿作《过睹民庙有感》诗一首以素笺书赐言,辛西苑迎翠殿作《选求翰林诗》及《秋日书怀》各一首以龙笺书赐言,言皆恭和奏之。至是,幕御笔于石以进,诏留览。 (《世宗实录》卷155)以皇帝的一篇手迹作为赏赐是那些从未读过其中文字或无法认识其中文字的人都能透彻理解的行为。万历九年正月丙戌,上命翰林侍直诸臣不拘诗词歌颂,每员各撰一首以进。(《神宗实录》卷103)1581 年,万历皇帝年纪尚幼也不爱学习,但他仍然懂得在主持国家祭祀仪式的时候亲手题写两句诗(不排除代笔的行为),由此可知皇帝懂得如何通过书写以示权威。至其执政末期,仍然坚持书法,不管其对于书法热爱与否,不可辩驳的是,他一定懂得御笔手书意味着什么。明天启皇帝书法造诣不高,还喜欢为自己宠臣题字,然因为其地位尊崇,自然有人为其捧场,阿谀奉承。天启元年正月己亥,大学时列一燝等言:“文书官康宁捧到御字一幅,奉势端严,笔法遒劲,昔人所称心正笔正之论。臣等恭视不胜欢服。”(《熹宗实录》卷5)天启的宠臣王安本人有一个庞大的赞助网络,王安本人也在官僚圈中为熟识者题写扇面,排除其书法的审美价值,不可辩驳的是——至少对于获得王安扇面的一些人来说,他们知道拥有这些大人物保护力量的书法意味着什么。
董其昌作为明末文人精英的代表,他的书法馈赠等一系列做法以及董氏的真赝观,对本文更是一例证。其时,明人无不仰慕其字画,皆以得其字画为荣。“摇笔染翰,散华落藻,如龙之一麟,如凤之片羽,海内争相藏弆,唯恐不克。” 可以相信,董其昌的字画造成洛阳纸贵的景象。董其昌忙于应酬,苦不堪言,只能刻帖来应对。然而,刻帖与真迹不可同日而语,请索者变本加厉,于是董其昌只能求助于代笔。起初代笔者寥寥数人,极为谨慎。而后,董其昌发觉此法特别好用,遂更为大胆,变本加厉,不计后果,代笔者的范围扩大到童仆、姬侍。起初董其昌对真赝之辨还会予友人以甄别,出于朋友关系,他还不希望赝品落入好友手里,特赠真迹。然而到了后期,他对赝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余心知其伪而不辨”,装聋作哑,不置可否。朱彝尊在《论画绝句》自注云:“董文敏疲于应酬,每倩赵文度及僧珂雪代笔,亲为书款。” 钱谦益也曾详细记载了董其昌请人代笔的情况:“最矜慎其画,贵人巨公,郑重清乞者,多倩他人应之。” 从董其昌这种真赝观以及所作所为放大观看到明代社会,我们便可以明了明人对于文字的态度,受书者难道不明白董其昌字画非本人创作,而是由他人代笔吗?非也。
除请人代笔以外,“比来则徽人为政,以临邛程卓之资,高谈宣和博古图书画谱,钟家兄弟之伪书,米海岳之假帖,渑水燕谈之唐琴,珍为异宝”(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可以见得明代作伪之风也极盛,“有真迹一经其眼,数日后必有一幅。字则双勾廓填,画则模仿酷肖,虽专门书画者,一时难能”(钱泳《履园丛话》)。钱泳关于钦氏一族作伪的记述更是侧面反映出明代作伪技术的高超。在明代的艺术品市场和图书出版业中,冠之以名人字号是一种常见的商业手段,无论是色情作品还是其他各种文学的或是与图像有关的作品,甚至在春宫图册中亦看到大画家唐寅、仇英的作品,明代画家张丑记录了他于1618 年购入一幅题为《春宵秘戏图》的手卷,该画为周昉所作,而且一度为赵孟頫所收藏。 书画作伪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内容,但无论此张画的真假与否,都反映出一个问题,即明代人将公认的有身份的知识精英的地位放大到商业价值上,进而牟利。因此,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远远让位于明代社会阶层的权力体系,回过头来观士阶层的礼物交换行为,便不难理解了——他们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获取隐藏与文字背后的神秘力量。
综上所述,我们深刻了解到,对于明代书法鉴赏收藏而言,除了书法本身在艺术史的审美地位,我们不能忽略其背后隐藏的影响力——重要的不是书法写得好坏与否,代笔是与否,作品真与伪,而是背后是谁主导了这次书法实践活动,是谁赋予了文字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所具有的超艺术价值的隐藏威力,这个背后的人将其自身的影响力施加在文字上,使得文字具有更深的含义。
总而言之,柯律言说文字对于明人而言更具有了神秘的、符箓性的保护功能,扮演着咒语和魔法的角色,这一整套功能与做为政治声明、朋党效忠书,或是作为文化资本之储藏库与文明价值之书写交相渗透,无法分割。这让明人意识到“书写”能发挥如此之大的作用而竞相争夺名人名作。明代前所未有之数量的精英阶层所形成的互相交往,透过书法作品的馈赠让我们意识到,审美价值、真伪辨识等一系列关于作品的范围都已经不那么重要,而重要的往往就是文字背后的一种魔力,给予人对于身份、地位的认同感与权威赋予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