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金陵女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试金石是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中创造的一个“丑角”式人物,身着彩衣,言行夸张。但他用诙谐以及略带夸张的语言给读者带来乐趣的同时,常常具有洞见性地道出些人生哲理与智慧,如初入亚登森林时,试金石说,“假如我的两腿不疲乏,我可不管我的精神”。试金石在整部剧中占据着不小的篇幅,足以见得莎翁对这一角色的重视。试金石借其“傻子”的身份,常常出言不逊,极尽讽刺,冷酷而又清醒,然而清醒却不意味着禁欲,不等于自视清高。同样是剧中的清醒人,相对于杰奎斯(在得知长公爵重拾权柄后决意离开)的逃离与悲观遁世,试金石的入世之举有其积极的一面,是他以智慧与清醒来面对生活的体现。
西方喜剧产生于古希腊时期,最早对喜剧进行专门论述的是《喜剧论纲》。关于喜剧的定义,该论纲指出,“喜剧是对于一个可笑的、有缺点的、有相当长度的行动的模仿”,这与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喜剧是对于无害之丑的模仿”这一观点大同小异。较为不同的是《喜剧论纲》中强调了“喜剧来自笑”,而随着西方喜剧的逐渐发展,引人发笑不再是喜剧的唯一要旨。后期发展的喜剧理论中,黑格尔曾通过对“喜剧性”与“可笑性”加以辨析,强调喜剧的内容应具有深刻的社会和伦理意义;喜剧所引发的笑并非纯粹的生理本能,而是包含着深刻丰富的社会内容,应能体现人类的理性与智慧。讽刺艺术就很好地体现了喜剧的深刻性与批判性,它能揭露虚伪、惩戒丑行,是人生批评和社会批判的重要方式。
莎士比亚的喜剧主要集中在他创作的早期,这些喜剧以歌颂友谊与爱情为主,蕴含着人文主义思想和乐观主义精神,被很多研究者归于幽默喜剧这一类别。但是举例来看,无论是《威尼斯商人》中吝啬鬼夏洛克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无事生非》中唐·约翰出于嫉妒而捏造谗言的阴险,还是《第十二夜》中大管家马伏里奥的愚蠢而又自以为是、托比的粗鄙,莎翁对这些角色的刻画无不体现着其喜剧中的讽刺与批判。此外,除了对人物的直接刻画,莎翁还会借用傻子之口来达到其讽刺的目的,如《皆大欢喜》中的试金石、《第十二夜》中的费斯特,这些傻子的直白性讽刺为喜剧增加了更多的思考空间和研究意义。由此可见,讽刺艺术在莎士比亚喜剧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巴赫金指出讽刺的两种形式:严肃的讽刺与笑谑的讽刺。前者把否定的现象描绘成讨厌的、可恶的、令人反感和愤怒的,后者把否定的现象描绘成可笑的,从而加以嘲讽。试金石一出场就对宫廷里的骑士是如何言行不一、追求虚假的名誉做了笑谑式的讽刺。试金石奉公爵之命请公爵之女西莉娅到她父亲那里去,因为他从一个骑士那里学会了“我以名誉起誓”这种话,所以他学舌般地对西莉娅说,“我以名誉起誓,我是奉命来请您去的”。而那个骑士是怎么用他的名誉起誓的?试金石解释道,骑士以他“贵重”的名誉起誓说“煎饼很好”,又以名誉起誓说“芥末不行”。试金石认为这个骑士并不是在发假誓,为了证明,他让西莉娅和罗瑟琳以她们并不存在的胡须发誓说试金石是个坏蛋。等她们说完之后,试金石来了句点睛之笔,“可是假如你们用你们所没有的东西起誓,你们便不算是发的假誓。这个骑士用他的名誉起誓,因为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名誉,所以他也不算是发的假誓。”在这段话里,试金石通过戏谑之语说明了两点:这个骑士拿名誉这种“贵重”的东西起誓,只是为“煎饼”“芥末”的“行”与“不行”,可见对这个骑士而言,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是可以拿名誉来起誓的,这名誉并不像他说的那般贵重;再者,这个骑士实质上是在追求不存在的名誉,他时时放在嘴上的名誉,既是在欺骗别人,也是在自欺欺人。
与很多的艺术作品中敦厚老实的“傻子”形象不同,试金石鲜少展示出憨厚的一面,虽然他经常说出一些无厘头的话,但正如第五幕第四场中长公爵对他的评价,“他把他的傻气当作烟雾弹,好在烟幕的掩护之下放出他机智的利箭”。“利箭”一词,除了说他语言中所蕴含的机智,也是在说试金石的冷酷是如“利箭”一般的。莎翁用一整幕来讲试金石对他的情敌(村汉威廉)是如何极尽挖苦与恐吓的,试金石“要用一百五十种法子杀死”对方,硬是用他“利箭”般的言语击败了对方。此外,试金石在面对牧羊人以及村汉威廉等非宫廷之人时,会因自己宫廷之人的身份,不自觉言语冷酷又自恃高贵。他在第三幕中和牧羊人柯林的对话,“那么你这人就该死了”“浅薄!浅薄!”“浅薄透顶的家伙!把你跟一块好肉比起来,你简直是一块生着蛆虫的臭肉!”类似的挖苦,不予赘述。由此可见,好的口才和机敏的头脑可以让他善于辩论与抨击,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乐于利用与享受他自己口口声声加以讽刺的身份与名誉。
试金石在剧中也谈了场恋爱,并与村姑奥德蕾结婚了。相较于罗瑟琳与奥兰多、西莉娅与奥列佛之间的一见钟情,以及西尔维斯与菲比之间充满戏剧性的感情线,试金石对于他和奥德蕾的结合显得不那么投入、用心。莎翁对奥德蕾这个角色并未用上过多笔墨,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看出试金石的态度。对于他们的婚礼,试金石不像其他几对男女那么郑重,以至于他可以当众说出,“假如婚礼草率一些的话,以后我正好有个借口把我的妻子休了。”对于恋爱,试金石在谈到奥兰多的情诗时,带有明显的嘲讽,“这样的诗我可以一口气吟上八年,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除外。完全与集市上卖奶油的大娘货色没什么两样。”不只是奥兰多的情诗,他认为“最真实的诗是最虚假的;情人们都富于诗意,他们在诗里发的誓,可以说都是情人们的假话。”可是,虽然他对于热恋中的情诗等事物加以嘲讽,但讽刺的却绝非美好的爱情本身。当听到西尔维斯向柯林倾诉自己对菲比的一腔痴情时,试金石回忆起自己的痴情经历,并大发感慨,“我记得我在恋爱的时候……我们这种痴情汉都会做出一些古怪事儿来;但是我们既然都是凡人,一着了情魔是免不得要大发其痴劲的。”他对爱情并不是一味地讽刺,他所讽刺的是爱情里虚伪矫饰的言语和行为。
作为宫廷中的“傻子”,除了清醒值得称赞,试金石的诚实更是难能可贵,他不否认自己享受宫廷生活,不否认他入世的意愿,他的诚实同时也是对虚伪的言语和行为的一种讽刺。他与牧羊人柯林,就牧人生活和宫廷生活展开过一段对话,虽然这段对话以试金石一段诡辩且略显无厘头的话结尾,但试金石在这段谈话中通过对宫廷生活与田园生活的比较,清楚地表明了他对这两种生活的看法,“照它的清静而论,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可是照它的寂寞而论,实在是一种很坏的生活。看到这种生活是在野外,很使我惬意;可是看到它不是在宫廷里,那简直很无聊。你瞧,这是一种很简朴的生活,因此倒怪合我的脾胃;可是它未免太寒伧了,因此,我又过不来。”这里,他承认了田园生活的“清静”之美,然而他并非像老公爵一般大声歌颂远离宫廷的人生乐趣,然后被告知重获其权位时,忍不住狂喜于“失而复得的荣华”“新近得来的尊荣”,他同时觉得田园生活的寂寞让他不喜欢,不如宫廷。试金石又接着说宫廷讲究的礼貌,“要是你从来没有到过宫廷里,你就不会见过好礼貌;要是你从来没有见过好礼貌,你的举止一定很坏;坏人就是有罪的人,有罪的人就该死。”试金石这段话看似是夸赞宫廷的礼貌,其实更像是一种反讽,因为他知道宫廷的这些礼貌并不具有很大的意义,他本人在宫廷内外都没有注意自己的礼貌问题,所以他若真的赞美宫廷的这些礼貌,又是前后矛盾了。相对于其他角色,他对宫廷生活的解释有其复杂性和诚实之处,既不像杰奎斯的全盘否定,更不像长公爵的前后不一。对于结婚这事,他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牛有轭,马有勒,猎鹰腿上挂金铃,人非木石岂无情?鸽子也要亲个嘴儿;女大当嫁,男大当婚”,“有城墙围着的城市总比乡村好,所以结了婚的虽然额头上长了点什么,也要比没结婚的光秃秃的额头体面得多;懂得几招几式,总比一招不会的强,因此头上长角也总比没有的强。”虽然试金石对于婚姻的说法很难体现莎剧中的浪漫主义色彩,但是这一诚实的说法却体现了他的真实与不虚伪。
冷嘲热讽并不是莎士比亚喜剧的主调,在《皆大欢喜》中,莎士比亚以更强烈的创作热情、更饱满的精力塑造了很多值得歌颂的正面人物形象,有鉴于此,试金石的讽刺与机智也往往点到为止。但就是这些“利箭”般的讽刺与洞见性的话语,丰富了喜剧的内涵,从而使得试金石一角对剧本喜剧效果的贡献并不亚于剧中的主角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