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针脚细密如初

文 孙 丽

春天的地铁

十年前在北京地铁的一号线上

我于迷惘中寻找到了一张善意的脸

一个男孩，沉默乘客中唯一望向我的人

仿佛知道我是一位需要帮助的问路人

陪我出地铁，转车再转车

他看着我登上能抵达鲁院的公交后

悄然转身返回了自己的路程

有时我会突然想起那个名字

那善意的光亮令我怀念已逝的青春

我紧紧抓住那个名字

十年了，仿佛他依旧伴我坐在

那趟通往春天的地铁上

舒扬的胡萝卜地

他种地，种胡萝卜

也弹吉他，弹给胡萝卜听

他盼望阴雨天

在无人田野中放声大唱

唱出一声春的惊雷

一道旭日霞光

远方归来，心存到达希望的人

怀抱吉他，拨动无羁的田野

扣动时间的暗门，让地下

所有的生灵，一会儿橙红

一会儿透明

缝纫机

穿引了线，咔哒，咔哒

母亲的脚踩着缝纫机踏板

她踩得越快，那条藏青色的涤纶裤上

针脚就出现得越快

十几分钟后

针脚出现得慢了一些

缝纫机的针像一只下蛋的虫子

将蛋一颗颗埋进藏青色涤纶裤里

母亲从不喊我学女红，缝纫

她希望我一生都不缺衣

正如她从不让我学擀饼，蒸馍

将来也会有吃不尽的好餐饭

——远处定是另一种生活

三十年来，她对此一直守口如瓶

而时间的针脚细密如初

我的耳朵还时时能够听见

咔哒，咔哒的缝纫声

把我突然唤回到那个下午

阳光恰好打在缝纫机上

母亲，也正年轻

某日

上幼儿园的儿子放学后

将心爱的恐龙贴纸贴到我的额上

恰好贴住刚刚生起的皱纹

像是封印了一个母亲所有的辛苦

在时间的缝隙中

我正努力学着做好一个大人

更多时候，我想做个孩子

认真地学一次撒娇

补缺童年里该有的那部分

路过春天

种子从来不担心土地会埋没自己

有时是泥土，有时是石头

作为一枚种子，它们从来不会担心迷路

永远朝着光明的方向

此时，沿街房门口的大理石台阶

有一块绽裂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绿株

它们齐刷刷地望着我

鲜活而温暖

彩泥盒

春天的手在松动着世界

泥土松动出清新

树枝松动出花朵

天空松动出越来越多的热

幼儿的身体也随之伸展

儿子的第六颗乳牙离开嘴巴

老师周到又安全地保管好

盛在一个透明彩泥盒里

并在盒盖上贴了名字标签

轻轻地递到我的手中

像归还一件文物

零露

深秋的请柬，

给予菊花汇集的露水

如同未出阁的女儿，明亮

纯洁，而柔软

清朗晨光中，我像撒种子一样

小学门口撒一个

幼儿园里撒一个

我只有这两颗种子

但已经感到无比富有

出了小区门口就是学校

这里，便是万亩良田

长长短短的月下

儿女在桌前书写时的一笔一画

让秋天和零露，成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