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之殇》看中国故事的跨文化影像传播策略

2021-11-12 22:23赫金芳
戏剧之家 2021年25期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南京纪录片

赫金芳

(苏州大学文正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2014 年以来,在“重建中国的二战叙事”这一媒介叙事框架之下,纪录片创作者尝试把握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叙事平衡,推动南京大屠杀由民族创伤向世界记忆转变,在主题表达、视角选择、叙事手法等方面做出了一些新突破。2017 年,由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与美国A+E 电视网络联合制作的纪录片《南京之殇》于美国时间12 月13 日上午在历史频道首播,“整个时段收看人次达到508.5 万”,南京大屠杀史实成功传播到国外观众心中。剧情版《南京之殇》完全采用西方人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将历史背景融入个人命运当中,以故事化的结构方式讲述史实,在主题表达、叙事手法、影像风格等方面呈现出崭新的风格。

一、他者视角:民族创伤汇入世界记忆的传播动机

20 世纪80 年代之前,由于国际复杂环境与国内政治因素的双重干扰,南京大屠杀题材一直未能进入国内文艺创作范畴,更遑论在世界范围内进行连续、深度的报道。国外只知希特勒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暴行,却很少了解日本在中国南京的大屠杀。正是这样的记忆缺失,才使得日本右翼分子堂而皇之地对南京大屠杀问题作模糊处理,甚至篡改教科书试图抹杀这一史实。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的纪录片创作者必须自觉响应国家层面的媒介叙事框架,推动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的国际传播。在这里,他者视角成为一种必然选择。

“‘他者’(The Other)是相对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这个在西方哲学中有着深厚渊源的概念,被广泛运用于后现代文学批评当中。斯图亚特·霍尔的“他者”表征理论对于影视作品的跨文化传播颇具指导意义。他者视角不单指故事讲述人的身份归属,还暗含着他者的文化背景、审美偏好、表达方式、身份认同等。《外国人眼中的南京大屠杀》是他者视角在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中的一次大胆尝试。虽然这部作品尽量避免中国符号的加入,强化外国亲历者的历史证据,但由中国人制作的纪录片和西方受众之间始终存在一定的心理距离。在国际传播过程中,只有真正的他者视角和表达方式才有可能以客观的姿态打动西方受众。与《南京》这部同样采用西方视角,由美国导演比尔·古登泰格创作的纪录电影相比,《南京之殇》将西方视角贯彻得更为彻底,影片在视角选择与影像表达上贴近西方主流审美,全片仅出现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的30 秒口述,且没有一位中国史料专家出镜。相比亲历者本人的口头讲述与中国学者的研究证明,西方研究学者的访谈凸显了他者视角。

二、记忆·情感·认同:凸显美国英雄的正义坚守与创伤困境

个体所经历的创伤和痛苦不是必然能转化为集体创伤的,南京大屠杀事件本身带有幸存者的痛苦、憎恨等负面情绪,对于中华民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经由国内媒介书写,超越幸存者的个人记忆被建构为民族文化创伤。但是,将民族创伤跨越文化隔阂转化为世界文化创伤,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必须从西方人士的南京大屠杀记忆中,寻找能够唤起西方受众情感共鸣的身份认同要素,并以他们认同的表达方式展现出来。

(一)由见证符号到故事主体的叙事转向

1982 年,日本篡改中学教科书,将南京大屠杀描述为“由于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而发生的两军正常交战。在这件事刺激之下,中国政府推进了日本侵华罪行,尤其是南京大屠杀罪行的证据收集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由中国人拍摄制作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控诉罪行’到‘寻证历史’再到‘召唤和平’的演变。”在前两个创作阶段,西方人士的身份以及他们留下的影像资料成为见证历史的有力证据。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1987)以带有强烈宣泄意味的解说词为中心,配上历史资料与实拍素材,表达了对侵华日军的强烈控诉与谴责,留在南京的外籍人士所拍的影像资料作为解说词的视觉补充被反复使用;《见证南京大屠杀》(2007)重视对历史资料的挖掘和呈现,从幸存者、见证者、加害者三个视角出发,采访中外人士160 余人,力求最大限度还原历史。在这两部作品当中,外国人士作为“见证符号”出现,他们个人的命运遭遇与心路历程被忽略。

《南京之殇》以约翰·马吉、罗伯特·威尔逊、乔治·费奇及明妮·魏特琳这四位美国人士为故事主角,用情景再现的方式讲述他们在危难时刻庇护中国难民、拍摄罪行影像并将其公之于众等英勇事迹。威尔逊医生面对日本人的枪口毫不退怯,约翰·马吉冒着被砍头弃尸的危险拍摄日军暴行,乔治·费奇穿着缝有胶卷的大衣踏上日本列车等,这些再现的重要场景是一种有选择性的英雄书写,能引发美国受众的自觉关注与自豪之情。片中还一直在重复“美国”元素来强化目标受众的身份认同:四位主要人物均是美国国籍,台词多次强化人物美国身份,美国国旗隐喻着安全与守护等;而美国国旗被日军扯倒的冲突场景,能强烈激发美国受众的愤怒情绪。这些有着西方面孔的英雄,他们的行为、感受与困境更能唤醒西方受众的同理心。

(二)刻画恐惧与愧疚并存的英雄创伤

以往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在强化西方人士“见证人”身份的同时,也会凸显他们与中国人民守望相助的跨国情谊,但很少深入呈现他们自身遭遇的创伤。《南京之殇》通过对杨大庆、亚历克西斯·杜登等历史学家的采访,介绍四位主要人物的出生地、教育和宗教背景,向美国受众解释他们选择留下的动机;再经由人物扮演的纪录剧形式,结合真实的历史影像,再现四位主角日记与书信中记载的重要场景,人物形象由此变得立体饱满。英雄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战胜恐惧,迎难而上。如威尔逊医生在驱赶闯入医院强奸护士的日军时,以一个过肩拍镜头将观众带入威尔逊医生的视点,日本士兵的枪口似乎对准每一个观众。而对于威尔逊医生几秒钟的特写镜头,更是将因恐惧而吞咽口水的喉结作为刻画重点。这些被选择出来的场景充满了血腥、暴力,正如片中专家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个日本兵会突然被激怒暴躁起来”,让观众直观感受到四位主角危机四伏的处境。面对残暴日军的恐惧,还直接体现在主角写给家人的书信里,并经由演员的替代性口述展现出来。这种恐惧夹杂着对人性的困惑,成为他们无法忘掉的创伤记忆。而这些负面情绪借助移情作用经由四位主角传递给观众,使观众和他们产生情感共鸣,进而建立一种身份认同。

而英雄的毁灭则将这种共鸣推向极致,加深了观众对南京大屠杀事件的理解。《南京之殇》不仅展现了明妮·魏特琳女士收容妇女和女孩,对抗日军的坚强和伟大,还重点刻画了明妮·魏特琳遭遇的心灵创伤。目睹日军暴行却无能为力引发的愧疚情绪构成明妮创伤的主要来源。明妮日记中多次强调“我永远无法忘记”,满地干枯的银杏树叶以及救命呼喊的主观镜头等都是这种心灵创伤的直观呈现。影片最后更是以情景再现的形式,将明妮·魏特琳的自我毁灭直接展现在观众面前,启发观众进行更深层次的人性思考。明妮的自杀是因为人性在极端情境下的复杂让她的善变得没有希望,她遭遇的是人类面临的普遍困境。从这个意义上说,南京大屠杀话题不再只是中国话题,也进入到世界民众的文化记忆当中。

三、“演绎”美学:平衡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影像表达

脱胎于搬演等非纪实手法的“演绎”美学在中国最早的纪录影像实践是《梅兰芳1930》(1998)。由于题材的特殊性,直到2015 年,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才接纳了“演绎”美学作为局部的视听表现手法。美国版《南京之殇》不仅延续了“画面+解说+采访”的常规创作手法,还创造性地将非纪实的情景再现与纪实影像文献结合起来,通过演员表演形成完整的叙事,极大提升了影像表现力。

(一)情景再现的纪录剧

情景再现,“是指纪录片的一种创作技法,是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以扮演或搬演的方式,通过声音与画面的设计,表现客观世界已经发生的、或者可能已经发生的事件或人物心理的一种电视创作技法”。不同于其他纪录片中片段化的搬演,《南京之殇》的情景再现是有故事情节、台词对话、细节刻画的完整叙事,有学者将这种类型的纪录片命名为“纪录剧”。

纪录剧,“是一种将‘纪录片’与‘情节剧’混合在一起的再现模式”,建立在经过大量考证的真实事件基础上,通过纪实和虚构两种手法再现历史,注重戏剧冲突,关注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南京之殇》将四位美国人士的英勇事迹作为叙事线索,在影片中交代清楚每个人物的命运走向:饱受疾病折磨的威尔逊医生于1940 年回国,短暂修养后加入美军医疗机构;1938 年,乔治·费奇一直在美国巡回演讲,呼吁美国政府对日本实施制裁;1941 年5 月14 日,明妮·魏特琳离开南京整整一年后自杀。此外,在保证真实的前提下,《南京之殇》通过场面调度、后期调色等画面处理技巧,创造性地将静态照片、动态影像等历史资料融合到纪录剧当中,极大提升了影片的故事性和观赏性。而这样的影像风格,既让观众清晰分辨出历史影像和再现场景的差别,又在无声的转换中增强受众的沉浸感,更易引发他们的情感共鸣。

(二)直面镜头的面孔阅读

采访与拍摄幸存者群体,是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创作中的重要环节。虽然每个幸存者都从自身经历和体验出发去回忆过去,带着一定的主观想象和个人情绪,但是在多人视角的联结下,可以无限靠近历史的真实。但《南京之殇》没有将幸存者的口述作为记忆建构的主要途径,全片只在提到约翰·马吉的拍摄时,为了印证拍摄事件的真实性,插入拍摄对象夏淑琴30 秒左右的口述。在演员的扮演之外,《南京之殇》第一次在南京大屠杀题材的纪录片当中使用“面孔阅读式”的替代性口述来讲述历史。

口述历史“可以通过两种途径给人传达信息,一个是视觉,完全靠阅读人的面孔来获得信息,另一个则靠朗读的声音来判断文字,来获得文字的具体的所指”。面孔阅读式的替代性口述,与跌宕起伏的再现情景结合在一起,能够最大限度地将历史人物蕴含在文字当中的情感、情绪还原和传达给观众。在影片最后,扮演明妮·魏特琳的演员直面镜头,耳边重复着“救命”的呼叫声,走近前景中的煤气灶结束自己的生命。经由演员说出的那句“亲爱的朋友”,就如同跟每个观众说再见。这种艺术化的处理方式,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达到了一种艺术真实。类似的处理方式在影片中随处可见,对于像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具有创伤性的历史事件,那些“反真实”的手法,或许更能深入事件内部,接近历史的真相。

四、结语

要想实现中国故事的跨文化传播,纪录片创作者必须超越自身文化心理深层积淀的约束与规制,将“他者”的需求纳入考量范畴。与此同时,创作者还必须注意融合“我者”的诉求表达,并在此基础之来建立一个处于二者之间的第三方立场。从这个意义上说,《南京之殇》的创作提供了一次极富启示价值的尝试与实践。在联合制片模式下,美国A+E 电视网络承担了《南京之殇》的具体制作,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则在整体上把握价值导向,在深度合作中磨合出中西结合的独特表达风格,不仅给南京大屠杀题材纪录片的创作带来一些思路,对中国故事的国际表达也提供了一些有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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