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如果可以对人生重新加以规划,我愿意当一位只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也不一定是作家,我会用一个毫不暴露自己的笔名写下去,发表下去,过一种略有些困顿的生活。如果这笔名有可能暴露,马上换一个。适度困顿对短篇小说家而言是一种福分,遭遇困顿后,短篇小说一笔笔微薄的稿酬将是生活里甜美的安慰,会促使作者一直这么写下去。并且,只是发表,不急于出版。等我年事已高,再将风格相近或者自鸣得意的短篇结成集子,印出来,也许三五本,也许独一本。在我理解,好的长篇如教科书,好的短篇集如武功秘籍,教科书宜乎众矣,秘籍则深藏门道。我这集子纵是印量极少,如有三五同好将它视为武功秘籍加以收藏,甚或秘不示人,则吾道不孤,此生足矣。
短篇小说家的真实面容,大都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篇小说家必须是离功利最远、离孤独最近的那个人。他在自己生活中隐蔽越深,融入世相越彻底,越有重要的启悟和发现。我难以想象,遗传中没有些孤独因子的人,会是个作家,尤其是短篇小说家。他懂得享受孤独,甚至他为此暗自得意。为了继续有所发现,他必须意识到隐蔽下来正是自己的职业道德。他应该有一份用以隐蔽自身,用于安身立命的工作,不会太累,也不会风光。他不会有太多的爱好,闲暇时间主要是独自相处,码字是他最爱的游戏,造句是他最爱的运动。
短篇小说的写作没有苦劳,不是圣徒似的苦行和朝圣,它更多的是对庸常生活的接受和隐忍。这会是个长期过程,开始阶段他也会痛苦,也会因时间流逝、功名无成、家业无着而感到焦虑。一旦度过了这一时期,他会慢慢发现,为了写出理想中的短篇小说,他成了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人。他拥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就像他的目光能够游离于自己身体之外,在某个适宜的角度平静地打量着别人和自己。这种眼光使他日益超脱于生活,日益变得轻盈。他由此得来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害怕别人知道的。所以,短篇小说家隐秘的心情和平静的状态,都会有一个自我暗示、自我强化的过程。我想,真正的宁静无需求取,只是乐此不疲。
到最后,短篇小说家也许会忘掉自己的身份,犹如特务终生潜伏,不被识破。有一天,如果他和组织失去了联系,就是潜伏彻底的成功,他将特殊的身份消弭于无形。他不经意留下的痕迹,留与有心人追寻。
这是个易于潜伏的时代,大多数人的浮躁恰是潜伏下去最好的掩护。文人大都自诩“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若这时代真给他一份清静,往往又是最不甘寂寞。眼下,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判定:这个时代太浮躁了。为何不想想,这浮躁,说不定源于自身浮躁的内心。躁者言躁,静者知静,彼此无法沟通而已。只有自己静下来,才能发现一个静悄悄的世界与喧嚣的一切并行不悖地存在着。
很多人都是潜在的短篇小说家,只要他愿意相信,用短篇小说保存记忆里最珍贵的部分,比照片和DV影像来得更好,他就有可能入手。只消看一些具有示范作用的名篇,他就有可能摸通此道,然后从记忆中抽取几段写成短篇。我爱用一个比喻,说有些人可能是足球天才,只要他的脚一碰到足球,所有的天分都将激活。但他可能是山里放羊的孩子,脚丫一辈子也得不到一次触球的机会。写短篇小说大概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