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丽丽/西安科技大学高新学院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不仅有高深的文学修养,亦有大胆的创造精神,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女”。“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纵观其一生的创作,婉约词风难掩她大胆率真如同男儿一般的心志,无论是描写爱情、闺情、闲情的词作,还是记叙国事、政事、天下事的词作,都可以从中发现李清照异于其他女子的男儿个性。
李清照的时代,是封建、闭塞、保守的时代,是女子“养在深闺无人识”的时代。但个性如李清照,却作出了《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这样的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李清照在词中娓娓道来:曾记得有一次在溪亭饮酒一直到日暮时分,以至于喝得大醉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兴尽之后很晚才划着船往回走,却不小心进入了荷花深处。怎么渡?怎么渡?最终惊起水边满滩鸥鹭。
一个妙龄少女,饮酒至日暮,大醉至找不到归家的路……这在当时的男权社会,如此行径是大逆不道、是匪夷所思、是只有男子才享有的特权。女子的形象大抵是深藏闺中、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提到:“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不仅如此,据王仲闻本《李清照集校注》统计,李清照词中提及酒的地方多达34处,她不仅以酒为友,更是酒催化了她的英气和男儿气。此时,李清照大胆豪气、自由不羁的男儿个性跃然纸上,将率真奔放的男子气概显现的淋漓尽致,这是女性的觉醒,亦是对男权制度的蔑视。
古代封建社会一直倡导“存天理、灭人欲”,女子被定义为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爱情于女子而言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洪水猛兽。李清照将“爱情”信手拈来,或茶余饭后、或晨昏雨雪间、或举手投足间进行描写和表露,为后世女子开辟了先河。
李清照作《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傍晚的一场风雨,将白天的炎热消解殆尽,这是夏天里难得的一个凉爽之夜。词人一会吹笙,一会弹琴,又对着菱花镜精心施妆,点唇描眉,把自己妆扮得美艳至极。而后笑语晏晏,极尽温柔,明确而又大胆地向丈夫求爱。”
这是一阙描写夫妻情爱的词,艳而不淫,蕴藉有致。44个字,刻画了一位有情有才、为人之妻的女性形象,饱满而生动,别具一格。在讲求“三从四德”的男权社会,妻子的地位从属于丈夫,女性处于被动与被主导地位。而词中,妻子主动求爱于丈夫,且以生动调皮的笔法将此情此景记录下来,并流传于世,这样的举动绝对惊世骇俗。再者,艳词多出于男性之手,而李清照公然违背公序良俗,刻意挑战传统,不畏封建束缚,将闺情描写得如此直白露骨,其男儿个性可见一斑。
李清照的一生,以“靖康之难”为分水岭,可划分为两个阶段。中年时期,经历了“靖康之难”的李清照,将目光从小情小爱的个人世界放眼于国仇家恨的历史潮流中,使自身的男子气概再一次得到体现与升华。清代沈曾植评价李清照“倜傥有丈夫气”,好比“闺阁中苏、辛”,可谓实至名归。
西汉和东汉本来就是承接关系,中间却多出来个新朝,就像是人身上长出个无用的肉瘤一样。所以才有嵇康这样唱着广陵散慷慨赴死的英雄,在临死前写文章批责那些不遵守纲常法纪的人。
李清照作此诗,借古讽今,运用锋芒毕露的笔法针砭时弊,意在表达自己对当朝统治阶级及权贵的无情蔑视。此时的李清照,历经时代巨变,感受颠沛流离,其所感所思深受士大夫阶层的影响和感染,关心国事,关注政治,关怀民生,对国家命运前途产生了深切的担忧。
正是这种男儿般刚正耿直的英雄豪情,体现出李清照绝非小家碧玉,亦非普通大家闺秀,她爱憎分明,关心国事,用我笔写我心,将心中的不满,以及对当权者的控诉全部诉诸于笔尖,犀利而尖锐,可见其性情之刚烈。
“活着就要当人中的俊杰,死了也要做鬼中的英雄。人们到现在还怀念项羽,只因他不肯偷生回江东。”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李清照关心民族前途,鄙视偷生苟安之状,李调元《雨村词话》中评价她“不徒府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清照,一介手执笔墨的乱世女子,虽才高八斗、心怀家国,但历史没有赋予她沙场报国的身份,她空有一腔热血,空怀理想抱负,无法像男子一般披甲上阵、保卫山河。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以笔为刀,口诛笔伐。
李清照的这一类诗词,陈衍在其著作《宋诗精华录》里对此评价极高,如:“雄浑悲壮,虽起杜,韩为之,无以过也。”这种报国无门的愤懑,对英雄主义的歌颂,以及有胆有识的魄力,让李清照这位女性词人在宋代文坛遗世独立,她的这些诗作散发出强烈的男子气魄。
如果说李清照的前半生是衣食无忧、万事胜意,那么后半生则是落魄飘零、晚景坎坷。李清照的一生,最大的败笔恐怕和张汝州其人其事脱不了干系。正如她在《投内翰綦公崇礼启》中所写:
“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经历了破国与丧夫的李清照,颠沛流离中来到杭州,于49岁结识并嫁给了张汝州。张汝州觊觎李清照的金石文物,刻意接近并花言巧语;李清照孤苦无依、于病中轻率答应婚事。婚后不久,张汝州发现李清照所藏金石在流亡中几乎所剩无几,无利可图之下本性暴露,对李清照实施家暴。彼时的李清照也在婚后看清了张汝州的本来面目,一意要与其离婚。
李清照在《投内翰綦公崇礼启》中写道: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
“我与张汝州这个人实在难以相处,我怎会在自己的晚年,以清白之身,嫁给这么一个品德低劣的市侩之徒。此身已经与这个臭不可闻的人在一起了,只希望早些脱身离去。”
通过以上诗词,可见在张汝州事件上,李清照的男儿个性在两处得到了完美体现:
在树满了贞节牌坊的时代,女性在夫死之后几乎都会走上约定俗成的道路——守寡。更何况,李清照与赵明诚婚前两情相悦、婚后恩爱有加,似乎更应该在赵明诚死后恪守俗礼,孤身到老。但封建世俗礼教之于李清照,除了对其无限的蔑视、便是无畏的挑战。贞节牌坊困住了祖祖辈辈的女子,但李清照打碎了这无情的樊笼,将婚姻自由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清照遇人不淑,当看清张汝州的真实面目之后,毅然决然选择离婚,干脆利落。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宋代《刑统》规定:“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在讲求“三从四德”的时代,“男尊女卑”是刻进骨子里的标尺,伦理凌驾于法度之上,夫妇和离,已悖妇德,更何况如果是妻子状告丈夫?即便所告属实,妻子仍需被判刑两年。以李清照的卓绝见识,她一定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所要付出的代价:将要承受牢狱之苦、将会贻笑后世。但是为了尊严和自由,李清照作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选择”,决绝而果断。如此宁折勿弯的个性,哪里是闺阁女子性情,分明是大丈夫所为。
纵观其一生,李清照以女子之躯深藏男儿心志,究其原因,分为三点:
首先,政治环境宽松。李清照生活在南北宋之交,教育普及,风气开明,使得李清照作为女性的自主意识逐渐觉醒,打破了闺阁束缚。这又是一个对文人格外“宽容”的时代,李清照的斐然才华成为她闯入宋代文坛的通行证,并最终占有一席之地。
其次,家庭环境开明。其父李格非,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官至礼部员外郎;其母则是状元孙女,饱读诗书。李清照从小耳濡目染、受到父母良好的熏陶,知晓天地广阔,性情洒脱率真,心志高洁傲然,必不会将自己的眼界仅仅局限于男女闺阁这种小情小爱之中,所以她的诗词中自带一股风流倜傥的丈夫气。
最后,个人阅历非凡。李清照出生于仕宦之家,嫁于门当户对的赵明诚,婚前婚后都生活在士大夫圈层,势必会受到士大夫阶层的影响,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产生深深的关切。再如,李清照与张耒、晁补之、韩肖胄等人为友,在文学创作上必然会受其影响,于是,其诗词的男儿个性愈加强烈。
马克思说:“指定一种脾气,和给作家指定一种风格一样,都是错误的。”李清照虽为婉约派代表人物,但在“婉约”这一巨大光环的掩盖下,我们也应看到其刚健奔放、充满男儿个性的诗词风格。正是这些散发着男子气概的诗词,使李清照成为宋代文坛别具风格的一枝独秀,永远屹立不倒。